辭職去旅行
工作若到困境,應該怎麼辦才好?
一般人會有以下的反應:
一、對抗——和困境繼續搏鬥,贏了,更上一層樓;輸了,有些人默默忍受,有些
人免不了義憤填膺。
二、放棄——放棄也有兩種方式,一種是自暴自棄,另一種是尋找出口,看還有沒
有另一條路可以走。
三、沉溺——這是最要不得的東西。彷彿苦酒滿懷,一杯又一杯,越喝越難以自拔。
人人都知膠著困境中並沒有好處,但捨不得脫離苦海的人所在多有,徒然落得滿腔怨忽
過日子。就像李伯大夢,一夢二十年,醒來時即使人事已非,怨言仍在,連夢也作得不
甚愉快。
世界上最沒有建設性,最不會有進度的就是怨言。
你可以給自己一個機會考慮,一段時間休息,在還餓不死的情況下,一年期限旅行,
但別依賴著不快樂生活。
我一直很慶幸自己當年的選擇。
那年我擁有一個福利不錯、收入比一般人多一倍(甚至比現在薪水多一倍)的工作。
那是一個很多人擠破頭想進的公司,卻也是一個同事們怨言滿天飛的公司,每個人的嘴
角都不自覺的往下垂。
某一日我比正常時間早踏入公司,一位公司的元老職員,抓住我叼叨絮絮,投訴了
一些公司對不起他的事;誰能力不好只會拍馬屁,卻抱著老闆的大腿一路往上爬;誰做
過什麼見不得人的丑事;誰只會討好大老闆罔顧同仁權益……
他鄣得義憤填膺,我聽得膽戰心驚,不免冒出一把冷汗。
我不是怕聽這公司的重重黑幕,其實這些事我老早就知道了。只是我心裡忽然有一
個聲音問自己:如果你在這裡像他一樣做上十多年之後,會不會也像眼前這位「白頭宮
女」一樣,苦水滿腔?對著一只剛進來的菜鳥,嗜裡嗜蘇?
答案竟是肯定的。
天哪,我不要變成那個樣子!
做了兩年,有一天我恍然明白,在這裡我只是在重複舊東西,不會再學到新東西了,
再做下去,只是在走情緒的下坡賂,我毅然辭職。
我給自己一年時間休息,好好想想我的人生困境,還有我這一輩子要做的事到底孰
重孰輕的問題。我決定先到英國一嘗我的異鄉夢。
「你不會擔心回來找不到更好的工作?」「你不害怕失去的比得到的更多?」「你
不擔心這一年間處處有人卡位,回來後無處容身?」別人的質疑如潮水湧來。
在面臨人生重大決定時,我通常有莫名其妙的勇氣,雖千萬人吾往矣。
我只知,其實我的任何選擇,影響最大的是我自己,別人再怎麼關心,我不過是他
們茶余方後的話題。
我如果繼續留在那個情況下,只會瘋掉而已:感情不順利、工作環境充滿鬥爭怨聲
載道(奇怪的是,公司的元老們都不快樂,只有在互相傾軋折磨時,才會有會心的笑
容),寫的書既不叫好也不叫座……
雖然我滿喜歡當上班族,但是我知道我需要休息,再下去絕對會因「內外失調」變
成瘋子。
我很迅速的辦好手續到英國游學。到異國去讀一小段書,是我長久的渴望。我的家
庭難免重男輕女,老早聲明「讀書基金」是給男孩用的,絕不必想從家中得到任何經濟
來源去喝洋水。這時我已經存了一筆可以在國外生活一年的錢,不必向人伸手,自可以
決定自己的去留。
我們這一代的孩子,從小被告誡不要變成「拜金主義」,但卻不得不承認,有時金
錢會給你自由,也許我應該說得更精確一點:有一筆自己賺的錢和花光那筆錢的勇氣,
會給你自由。
我第一口自由的空氣是在英格蘭呼吸到的。在劍橋,我報名參加一所秘書學院的語
言學校,辦了一張學生證,租了一部腳踏車,找到一個寄宿家庭,也變成一個完全沒人
認識的人。
英國人難免有種族歧視,願意收容東方學生的家庭離學校很遠,每天我須騎三十分
鐘到一個鐘頭(端看我這個迷糊鬼有沒有迷路)的車,上坡下坡的上學,途中還要經過
墳墓區,以及一段可以了望和梵谷畫中一模一樣的麥田,但全無路燈的公路,如果參加
學校活動較晚歸來,那真的很希區考克。
我認識了一群比我年輕一些(為此我只好將年齡謊報,減了五歲)的同學,他們來
自德意法瑞日,各種腔調的英文都有——當然,我們的腔調也是彼此嘲笑並自我安慰:
「哦!比起他來我的英文還不差!」的最好話題。
正是秋天,劍橋的楓樹漸漸轉紅,人們眷戀陽光的最後季節。我們撐篙在劍河上大
唱Donna Donna和倫敦大橋倒下來。我租來的腳踏車二度失竊,因而賠了不少錢。老房
東教我,睡前喝白蘭地加奶茶可延年益壽,而白蘭地和Port酒混合則可治胃痛(對不起,
請不要相信!)德籍英俊男同學在「畢業」當天送給我一個吻,意藉男同學則不甘示弱
一下給我三個。
念黻一段課程後,我打算前往法國,最慘的事發生了。
為了表示我是個藝術狂熱份子,我住進大英博物館對面的YWCA旅館,準備把大英博
物館看個夠。住了兩夜之後,我搭乘地鐵準備前往一位朋友家。不過坐了三站,我就發
現身上的皮夾不見了。
啊哈,裡頭有我兩張信用卡、一張提款卡,還有五十元英鎊。現鈔被偷是小事,但
「無以為繼」是大事。
我急得滿頭大汗,返回YWCA尋找(這根本是困獸之鬥!我明明記得自己把皮夾帶出
來);鼓起勇氣詢問旅館櫃台小姐,卻換來一個冰冷的回答:「你的錢既不是在本店丟
的,我們就無義務替你報警!」
還好我身上還有五塊英鎊的零錢,否則連電話都沒得打。我打電話給地鐵的警察局,
他們說,由於我不能百份之百確定錢是在地鐵丟的,所以請我打給A分局;我好不容易
對A分局解釋完來龍去脈之後,他們又叫我打電話給原先的地鐵警察局。兩頭落空,沒
人願意承辦此案,反正在倫敦,失竊一定是無頭公案。
我只好自力救濟報失信用卡,幸好有一家信用卡,答應在第二天補卡給我。基於氣
憤,我決定要麻煩英國警方來一趟,於是我又打了電話給A分局,告訴他們:我是一名
因在英國失竊而身無分文的學生,現在孤苦伶仃,應該怎麼辦?
沒多久果然來了一名英俊的警察,溫柔的問我一些問題,做了筆錄之後,皺皺眉頭
表示,他也愛莫能助,總不能帶我回警察局吃免費飯,只好很有紳土風度的對我說:請
自珍重。
我坐在大英博物館前的長板凳上,拚命掉眼淚,我的胃和那一大群鴿子一樣,發出
咕嚕咕嚕的聲音時,夕陽正好落在尖型的屋頂上,奢華絢目的橘子色占滿我的視線,忽
然之間我的心裡又出現一個聲音:
行也布袋,坐也布袋,放下布袋,何等自在——你不是一直期待著「返樸歸真」嗎?
我對著那群以天地為屋宇的鴿子嘿嘿嘿嘿笑了起來,不知情的流浪漢以為遇到瘋子,
嚇得逃開。
哈,有錢時還怕小偷強盜,沒錢時誰怕誰?一無所有的感覺並沒有那麼壞,至少人
身還在!
我越想越開心。
忽然了悟到《紅樓夢》裡說的「無為有處有還無」的意思。世間事還不是如此?女
人有男朋友時處處受限,為他一句話,一根腸子百轉千回,沒男友時想得開則是機會無
限,海闊天空任鳥飛……
不管有還是無,都值得用心體會!
我對自己說:讓我們理性的來分析這件事吧!你可以因為丟了錢而悲傷,也可以因
為丟了樁而快樂,無論如何,錢是丟了(也讓小偷很快樂),聰明的你,選擇悲傷還是
快樂?
我自問自答:像個這麼自作聰明的人,一定知道怎麼選擇囉!
我拿最後一個銅板打電話給朋友,請她的先生來接我,運氣不錯,電話打通了,他
們也義不容辭的來了。
「你不是在惡作劇吧?到底有沒有丟東西呀?我看你很開心嘛。」他們大惑不解的
問。
當然第二天拿到嶄新信用卡時,我快樂得像中到樂透彩券一樣。
沒有經過失去,也體會不到這種飄飄然的樂趣呀。從那個失竊事件之後,我真正開
始懂得一點點快樂的哲學。
我感謝那個小偷讓我明白這件事,雖然,我一點也不想再失竊第二次。我也感激自
己給予自己一個出走的機會,不以金錢做唯一衡量標準的話,我得到的絕對比失去的多。
故鄉月圓不圓
要我來寫宜蘭,我很樂意,可是你得先明醋呀,我不是「標準」的宜蘭人。
我百份之百肯定,宜蘭的美麗與清新值得流連,我也慶幸擁有宜蘭清淨水質養出來
的好皮膚,更未忘記宜蘭人臉上「古意」的微笑,但我絕不是個懷舊的人,也不是一個
希望在衣錦之後還鄉的人,在我人生「向前走」的路程中,我從不曾強調自己的鄉土特
質。我那麼愛城市。
即使在一群來自宜蘭的文人之中,我想我也是個異類。我的風格不鄉土也不清高,
更非纖柔婉約纖毫必寫,我熱愛觀察城市繁複而華麗的眾生相,雖不致五谷不分,但絕
對四體不勤,我對都會環境充滿認同感——我眷戀紐約、巴黎、東京,以及台北,且篤
信王爾德為都會的辯護:
「都會生活滋養人類文明並使文明更完美——莎士比亞到倫敦之前,不過只能寫出
一些拙劣而譏諷嘲罵的文章。」
我十四歲只身離開宜蘭,情願住在一間連洗澡也要排長隊的破宿舍裡。當時似乎冥
冥中已有一個聲音在叮嚀我:「走吧,走出小圈圈,你活著不是為了要沉浸在說長道短
與柴米油鹽的人生中,像他們(指我從小到大的鄰居們)的日子,你過下去鐵定會發
瘋!」我還記得年幼的自己踏入平快火車的那一剎那,看著清淨無塵的遠方山嵐,淚水
不斷落下,但嘴角仍堅硬的抿成一條直線。那年我十四歲,老習慣被我媽罵「跟人都未
親像哩」,也明白跟別人都不像並不是一件壞事。
我從小最喜歡的一句話,是「燕雀焉知鴻鵠之志」,所以當時自命不凡得令人討厭,
也據順理成章了。小鎮女兒必須溫柔敦厚、言行合儀,是當地女性最大的要求——我想
現在也差不多。因為以前我們念的「女子國小」(全省唯一只有女生的小學,現改名為
宜蘭國小),「中山國小」(全省唯一只有男生的小學)至今似仍屹立不倒,家長們依
舊主張「嚴男女之防」,你從這兒可以看見,宜蘭市人(據我統計,民風保守仍以宣蘭
市最嚴重)的道德標準有多高呀。
由於道德標準太高,所以人言可畏,宜蘭的女人一離婚就「死」定了,而丈夫打老
婆則沒什麼了不起,大家不管三七二十一勸合而不勸離;小鎮女兒只要帶了任何一個男
同學回家,左鄰右舍一定會問佳期,若和任一男子在鬧區並肩走,二十分鐘後鐵定有人
向你家中報告,三十歲若還嫁不出去,每個人都會自告奮勇為你做媒婆;若只生女不生
男,九族同感遺憾——我非胡言亂語,這都是我身旁發生的事。有一位親戚,她的媳婦
已近四十歲,生了三個女兒,翁姑日日自責無顏面對祖先,於是趨簽問神回來,要兒子
每日上三次香,往東方三大拜。一年後果真一舉得男,一家四口抱頭痛哭,好像得了奧
運金牌,我啼笑皆非的看著這幕戲,到底沒法像諸親朋好友一樣發出「有志者事竟成」
的賀喜。
我的親友們都有堅強的政治狂熱,每逢選舉必去開票所當義務查票員,但深愛民主
的人未必支持個人意志的自由。
小鎮父母只希望兒女成為公務員,因公務人員乃最高尚的職業。我初中畢業後拒考
師專,被家人視為大逆不道——「一個女人怎麼可以放棄當小學老師的機會呢?」我弟
弟大學畢業,被一大群親友押著報名高普考,懦弱的他不敢明白拒絕,只好陽奉陰違拿
了錢而沒報名,然後根本不敢回家,他們不敢告訴我,因為怕我為他撐腰,我不知道,
為什麼人們可以理所當然把自己的希望架在兒女身上,他明明可以恣意長成林中的紅檜,
而你偏偏要他變成小小的盆景,只因如此較好擺佈。
人情味有時意味著人情糾葛與世俗壓力,加人飲水冷暖自知,你也許懷念夜不閉戶
的年代,但我,敬而遠之。
我大部分的國中同學在二十五歲前已生了兩三個孩子,在宜蘭享天倫之樂,而我感
覺蹈蹈獨行也很不錯。我知道我不是壞孩子,只是我不願隨家鄉父老一起走老路。十四
歲以前,我看過大多為爭一點家財而閱牆的兄弟,以及打打鬧鬧互丟菜刀仍長相「撕」
守的小鎮夫妻,我願保持真誠待人,平實過日的小鎮人優良傳統,但不認為一切「Good
Old Time」都無懈可擊。
我那麼愛瘋狂得華麗的都市,並可以從都市的疏離感中體會個人主義的甜美滋味,
我也那麼愛我的出生地,愛那天光雲影,愛落在我家庭院中的椰子葉,那是我小時看天
空最好的枕席,雨聲蛙聲蟬聲與陽光則是想像力的溫床,落在田畝中的山嵐使人煩憂消
散,我愛無聲勝有聲的宜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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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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