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殺父逐母

雍地大鄭宮一間密室裡,嫪毐正在和太后訣別。 太后滿臉淚痕躺在嫪毐懷裡,不斷親吻著他英俊的臉。 「毐郎,你逃不掉的,嬴政懸賞,生得你者錢百萬,殺者五十萬,全國軍民都在追捕 你,你想逃到趙國要經過多少關卡和危險。」 嫪毐沒有聽她說話,而是陷入自己的思潮裡。 「毐郎,你不要走,大鄭宮這樣大,任何一處地方都可以藏得下你,你到底在聽我說話 沒有?」 太后吻到他耳朵時,狠狠地咬了一口,他痛得跳坐起來,有點不高興地說: 「太后,到這種時候,你還有心情開玩笑?」 「我說什麼你聽到沒有?」 「說來說去還不是那句話,要我不要走!」 「真的,你不能不走嗎?嬴政不敢到這裡來搜,我到底是太后。」 「太后又怎樣?他還不是照樣派人包圍你的住處,他鹹陽的事一處理完就會來搜查這 裡,我不能待在這裡等死!"經過前番挫折後,嫪毐又恢復了市井流氓的神氣。 「你捨得我,難道捨得兩個孩子?」 他看了看她哀痛欲絕的表情,心裡在想——我這樣年輕,只要有女人,生一百個、生一 千個也不是不可能,命都沒有了,還管什麼孩子!但他口中卻說道: 「卿卿,孩子是我們的骨肉,我怎麼會捨得?只是事到如今,我不走不行,相信你會善 加撫養這兩個無父的孩子!」 說完話,他真的還從眼角擠出兩滴眼淚。 「唉,男兒本應志在天下,我無法阻止你,但真的捨不得!」太后是真的哭了起來。 「卿卿,這次舉事失敗,但不表示我再爬不起來。"嫪毐抱住太后,用衣袖輕輕為她擦 去眼淚,心裡卻在想——女人哪有這麼多眼淚?尤其是老女人,哭起來實在令人討厭。 「毐郎,我不敢想象,沒有你的日子我要怎樣活下去!"太后在他懷裡抽泣著說。 「抱著希望等我回來!"他親吻著太后臉上的淚水,充滿感情地說。但心裡好笑地想— —沒有我三十多年,還不是活得好好的?還有湘兒,還有繡兒,還有數不清的女官宮女都可 以召來陪你。 「行囊都準備好了,在密道的出口處有匹駿馬在等著,行囊裡有足夠的金玉珠寶,不但 足夠你到邯鄲,還夠你在趙國結交朝野,雖不能再像今天這樣裂土封侯,至少還可圖再 起。」 太后又拿出一套平民衣服要他換上,然後遞了張通行證給他說: 「這是呂相國從鹹陽令那裡找來的,記住,今後你叫江祿了,你是到趙國探親的,其他 事情你可以看通行證上記載,切記熟記身份!"太后一再叮嚀。 嫪毐含淚跪伏在地,叩頭說道: 「太后對我如此恩義,嫪毐粉身碎骨難以報答。」 他心想的是——人老了就會變得嘮叨,老天!早一步離開這裡早一點安心。 「毐郎,我們雖然沒有夫妻之名,卻有夫妻之實,這是我應該做的。"她將他扶起,又 投入他懷裡,雙手圍住他的頸子,仰首叮囑:「財不露白,那些珠寶全都密封在馬鞍裡,馬 鞍本身也是黃金打成。」 「卿卿,我知道了!"他柔情蜜意地親吻著她。心裡卻在想——那點東西算得了什麼? 難道只有你和呂不韋才知道狡兔三窟?在趙國和齊國我所置的產業和事業,和陶朱公比起來 也不稍讓。 最後太后滿滿倒了兩杯酒,拿了一杯給嫪毐說: 「臨別心碎,沒有心情設筵給你送行,謹以薄酒一杯為你祖道!」 嫪毐接過酒杯,心中滿懷狐疑——這個老女人在耍什麼花樣?難道她想毒死我?但他依 然跪下舉杯,口中說道: 「謝太后,我們一起乾杯,以此為太后壽!」 趁太后舉杯喝酒時,他以袖子遮掩,整杯酒全倒入了袖口。 他再裝著以袖擦淚,將臉擦得彷彿是滿臉淚痕。 外面湘兒來報,天色不早,長信侯該上路了。 「讓我送你一程!"太后將他扶起,感動地說:「毐郎,你哭了。」 湘兒手執燈籠在前帶路,太后居中,嫪毐緊扶著她。黝黑的密道曲折而漫長,時間久了 未用,裡面充滿了令人窒息的霉氣。在他們經過時,頭上有成群的蝙蝠飛起,尖叫聲此起彼 落,腳下無數蜥蜴類小爬蟲紛紛逃避,發出索索的聲音,令人毛骨悚然,頭啟發麻。湘兒也 時時發出驚嚇的輕聲尖叫。 太后緊依在嫪毐懷裡,慢慢一步一步探索著走,盡情享受這片刻的溫存,雖然周遭黑暗 有如鬼域,在她的感覺卻比天堂還要溫馨。 「這條密道在前好幾代先王建築大鄭宮時就有了,我還是偶然間見到建築圖才發現,這 多年不用,想不到讓你用上!」太后歎了口氣說:「我現在衷心感覺,什麼權勢榮華全是假 的,只有和喜歡的人長相廝守,才是人間至福!」 嫪毐的感覺和她完全相反,只覺地道漫長,好像永遠走不完似的,他只盼望趕快走出地 道,呼吸一口新鮮空氣,若有幸能通過層層關卡回到邯鄲,那才是幸福的開始。 地道的出口是一座大石墓,上面刻著××大夫之墓,字跡斑剝模糊,在暗夜中更看不清 楚,看樣子也是偽裝的假墓。 果然在祭臺邊一棵大樹上繫著一匹全黑的駿馬,馬鞍行囊全都配備好了。 嫪毐望著滿佈繁星的夜空,深深的地吸了一口氣,太后又緊緊地擁抱他,淚沾濕了他的 臉。 「上路吧,這裡已完全脫離了虎賁軍監視範圍,放心去吧!"太后輕輕推開他。 嫪毐上馬以後,才發現那把劍鞘鑲著明珠的佩劍仍然掛在腰上,顯然與他目前的身份不 配,他取下來交給太后說: 「留作紀念,等下你們回去的時候,地道中遇到什麼爬蟲,也可用來防身。」 太后又是感動得流淚,她緊捏著他的手說: 「毐郎,你真好,這種時候還想著為我打算。」 嫪毐縱馬急馳而去,沒有再回過頭。 太后佇立原地,直到看不見馬的黑影,仍捨不得離去。
秦王政親率人馬來到大鄭宮,目的是要搜查嫪毐的下落,他和很多人一樣,相信除了大 鄭宮以外,任何地方都不能讓嫪毐藏這樣久。 他端坐在轀輬車上,心情一直不寧,他不知該如何面對自己那位淫蕩的母親。 中隱老人昨天的話如今又在他的耳畔響起: 「我對你的問題不想回答,只想告訴你一個故事。 「從前齊國一個士人家中患鼠,衣服用具咬壞不說,夜夜跑到他床上打架吵鬧,甚至在 他頭上拉尿撒尿,這才是他最受不了的事。有一天他忍無可忍,半夜起來打老鼠,打死了不 少,可是最大最兇的一只老鼠卻逃進洞裡去了。本來,那天晚上,他只要用水灌,或是用煙 薰,就一定能將那只大老鼠逼出來。 「可是那天他太累,想睡覺,又怕灌水會損壞地基,火薰會薰黑室內的家具,於是他將 鼠洞塞上就不再管它。誰知過了幾天,他越想心越不安,有天他終於要鄰人幫忙,用水灌、 用火薰,卻薰灌不出那只老鼠,他一氣之下拆掉牆壁,才發現大老鼠早利用這幾天時間,另 打通道跑掉了。」 「老爹的意思是這個人最後不該拆牆抓老鼠?"當時他問。 「我只說故事,不回答問題,自己去找答案!"老人閉上眼睛,這表示他該走了。 如今大鄭宮已在望,等下是不是要和太后拉破臉皮?還有嫪毐那兩個孽子該如何處理? 事到如今,要抓這只大老鼠就得拆牆,就得和母親決裂,讓她的丑事傳遍天下,但不抓 到這只老鼠,他於心不甘,也無法向全國百姓交代。 「王子犯法,與民同罪。"這是秦國立法的根本,也是為什麼秦國短期內能如此強大的 基礎。他就讓嫪毐躲在太后那裡逍遙,他將如何面對百姓,今後如何要求百官嚴格執法? 這時先行郎中回馬來報,太后在便殿接見大王。 秦王政踏進佈置雅緻精巧的便殿,只見太后盛裝朝服端坐中央幾案前,後方左右侍立著 湘兒繡兒,懷裡卻抱著兩個粉雕玉琢似的孩兒,他們瞪著眼睛,驚惶地看著單身進殿的秦王 政。 「孩兒向母后請安。"秦王政跪倒在地行禮。 「起來坐著說話。"太后淒然地笑著說。 「謝母后。"秦王在一旁侍坐。 「王兒難得到大鄭宮,今天一來就帶了如此大隊人馬,有什麼事嗎?鹹陽之亂是否已完 全平定?"太后神情鎮定,若無其事。 「孩兒據報,亂賊嫪毐藏身大鄭宮……」 「所以你就親自帶兵來搜了?"太后聲音加厲。 「不敢,只是怕叛逆驚動母后。」 「孩子,真人面前不要說假話,嫪毐這多年來侍候哀家,日夜都在我身邊,這是全國乃 至天下人皆知的事,如今他卻已不在此地,你怎麼搜都可以。"太后冷靜地說。 「多謝母后。"秦王政連忙用道謝扣住她,隨即大聲向殿外喊: 「來人!」 王翦和趙高二人應聲而至,兩人先參見太后行禮:「微臣王翦、趙高參見太后!」 「王翦,是你!"太后笑著說:「先莊襄王常向哀家提起,你是個可造的將才,這次平 亂你是嶄露頭角了。」 「謝先王和太后賞識!"王翦跪地拱手行軍禮。 「還有你,趙高!"太后厭惡地看了他一眼,但接觸到他猥瑣的臉和怨毒的目光時,她 的心猛然一震,浮起一種不祥的預感,底下的話說不下去了。 「太后,正是奴僕!"趙高言外有意地說:「多謝太后的賞識和提攜!」 太后皺皺眉頭,體會出他的弦外之音,但不知該說些什麼。 然後二人品立,站在秦王政面前待命。 「王將軍,你部署兵卒,搜遍大鄭宮,一草一木都不得放過,寡人已得到太后的准許。 秦王政轉臉看看太后,看不到一點慌張神色,他在心中暗喊不妙,看情形今天會像老人所 說的,大老鼠已打通別道逃掉了。 王翦領命帶兵搜查整個宮殿,密室復壁全都查出來了,就是找不到嫪毐,最後有一些兵 捽髮現復壁中那條密道,一直追查到那座偽墓外面。王翦判斷嫪毐一定已從這裡逃走,所以 先前圍宮的虎賁軍全無發現。 整整搜了一個上午,王翦才來向秦王報告這項發現。 在這段時間裡,秦王母子二人有話沒話地閒聊,趙高則臉色陰沉地侍立在秦王政後面。 聽完王翦的報告後,秦王政失望地站起向太后告辭: 「母后,孩兒有所得罪,還望恕罪。」 「公而忘私,為天下作表率也是應該的。"太后笑著說。
秦王政正想帶著王翦和趙高離去,忽聽到趙高陰陽怪氣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這兩個孩兒多可愛,粉雕玉琢一般。」 秦王政猛然驚覺,暗道慚愧,只想著搜查嫪毐,卻忽略了眼前這兩個余孽。他轉身向太 後問: 「這兩個孩兒是什麼人?」 「哀家宮中寂寞,收養作伴的兩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太后裝得毫不經意地說。 秦王政看看趙高,意思是問有什麼辦法。 「啟稟太后和大王,"趙高躬身說:「按照秦律,宮中不准收留非王室血統子女,如要 認養,需得宗正召開宗室會議決定。」 「這兩個孩兒,大的哀家已養了四年,你說應該怎麼辦?」太后賭平地說。 「回稟太后,按律應帶出宮,交宗正代管。"趙高一本正經怪聲怪平地回答。 「王翦,趙高,"秦王政下令說:「將兩孩兒帶走交宗正處理!」 「是!"兩人同聲回答,上前來抱孩子。 本已驚惶害怕的兩個幼兒,此時放聲大哭,緊緊抱著太后母親大叫: 「娘,壞人要抓我們!娘!」 王翦手快,趙高也不慢,幾個拉扯以後,就已將孩子搶到手,太后護犢心切,站了起 來,厲聲叫道: 「嬴政,他們和你一樣,都是為娘所生,你想怎麼樣?孩子還我!」 秦王政乾脆轉過身去不理,只低喝了一聲: 「走!」 「湘兒,繡兒,快上來搶孩子!"太后此時為了搶趙高手上的幼子,已拉扯得鬢髮零 亂,衣衫不整。 湘兒繡兒站在原地,呆若木雞,不知該如何做。 太后又驚又怒,這時她已完全忘了太后的身份,她只是母親,就像一頭不顧一切保護幼 獸的母虎,她連哭帶喊地說: 「孩子無辜,還我孩子!嬴政,他們是你的兄弟!」 她這幾句話等於承認兩個孩子是嫪毐的。 「趙高,這該怎麼辦?"秦王政左右為難,有點徬徨失措。 「按秦律,謀逆者滅三族,但宗室所下嫁之女不是主謀者可免!"趙高這下可抓著為蘭 姨被活埋以及自己遭閹的報仇機會,而且這種機會稍縱即逝,永遠不會再有。 秦王政此時也想到,這種事必須當機立斷,否則越理越亂,他沉聲說: 「王翦,趙高,你們知道該怎麼辦了!」 「奴才遵命!"趙高趁太后在和王翦糾纏時,拔出佩劍一揮,手上幼兒的頭隨即落地, 血噴得趙高一臉一身,屍身也丟到地上。 「兒子!"太后厲聲哭叫,搶過來抱著幼子屍體痛哭。 「王翦!"秦王政又低喝著。 王翦佩刀在手,卻是兩手顫抖,殺不下去。 秦王政見到太后放下幼子屍體,奔過來要救這個大兒子,他只得奪過王翦佩刀,當胸一 刀刺個對穿。 太后撲上來抱著秦王政滿頭滿臉地亂咬,口中還嘶喊著: 「嬴政,還我兒子!嬴政你這個沒有心肝的野獸!」 「娘,冷靜點,"秦王政輕拍著太后的背:「只有孩兒才是你真正的兒子!」 太后跌坐在地上,兩眼呆望著秦王政,眼神空洞好像不認識他一樣。 王翦命幾名虎賁軍進殿收拾屍體,太后又站起來撲向兩子屍體,沉聲說道: 「放在原地,哀家自己會處理!」 她又恢復了太后的威儀。 秦王政轉臉向始終呆立在原處的湘兒、繡兒說: 「好好照護太后,若有閃失,你們明白後果!」 然後他向王翦等人低喝一聲: 「走!」 秦王剛走出便殿,又聽到太后的哭號,那不像人的聲音,像是失去幼獸母狼的哀嗥。 「王將軍,"秦王政在上車時命王翦說:「此宮人員不准進出,包括太后在內!」
嫪毐出得地道,辭別太后,縱馬狂馳一段路以後,將馬放慢,心頭浮起些許淒涼意味, 回首往事,彷彿一場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的夢。 前不久他還是太后的專寵,擁有河西太原郡改制的毐國,宮室、車馬、衣服、苑囿幾與 秦王同,私下裝飾之美更有過之而無不及。 但這一切如今都已成為過眼雲煙,消失得無影無蹤。 馬行到一處十字路口,天已大亮,他下得馬來,折騰了一夜,人疲乏已極,他得睡一會 再決定行止。 他將馬牽入一處樹林,取下行囊,才發現太后對他的體貼真可說是無微不至,不但換洗 衣物應有盡有,而且連日常應用的碎金子和銀子都為他準備好了。 另外還有一張羊平地形圖,精確地繪出鹹陽至邯鄲的路線,分成官道和山間捷徑,各處 關卡也都明白列出,顯然是專家的手筆,圖上並有一條路線,標明如何利用山徑繞過關卡, 通過函谷關山區,到達洛陽。屆時他就像鳥飛出鳥籠,可以自由在天空上翱翔。 看過地圖,他心安不少,喝了點水,吃了點乾糧,仰躺著欣賞一會藍天白雲,想了片刻 太后對他的種種好處。他感覺奇怪,為什麼這個老女人(他在內心中總是如此稱呼太后)對 他這樣好,他卻一點也沒真正喜歡過她? 也許這並沒有什麼好奇怪,在趙國邯鄲市井,他就以大陰人出名。婢女歌伎、富室怨 婦、後宮受冷落的妃姬,全都是自動找上他,為他爭風吃醋,甚至是吞藥上吊,都是司空見 慣的事,當然他不會迷上任何一個女人,他總覺得女人好煩! 肚子飽了,心一放寬,不知不覺就睡著了。以前當浪蕩子時,他常和女人在田間野合, 在樹林中睡覺的經驗很多,今天重溫,滋味特別好。好久他都沒有這種人與大自然實際相 接,青草芳香就在鼻前蕩漾的甜美感覺。 不但睡著,而且還做了很多夢:一會夢到在天上飛;一會又夢到自己到達了邯鄲,變成 類似呂不韋和陶朱公的人物,掌握了趙國和齊國的經濟大權;一下夢到自己又回到太后身 邊,說是秦王已赦免了他,只要他今後忠心,既往不咎,他又得到過去的一切;一下卻夢到 身在刑場,刀砍下來,頭落地,卻不怎麼痛。 就這樣醒醒睡睡,夢醒了又入夢,等到他真正醒來,天已全黑。 他想企圖上的附註,要他夜出晝伏,盡量找三家村的偏僻人家買水買乾糧,因為這些地 方的人大都與外界隔絕,根本不知外事。 他牽著馬往四處望,遠遠看到樹林外有一家孤伶伶的燈火在閃爍,他想那裡的人家不會 多,很合乎這個要求,他想補充點飲水和乾糧,好在夜間趕路,繞過鹹陽。 這裡山邊只有一戶人家,最近的鄰居都在五十丈外,他上前敲門,沒有人應,木門卻是 虛掩著的。有燈火,門虛掩,表示主人必在近處。他在院子裡找到水缸和桶,他先打桶水讓 馬喝,並將黑馬系好。 他走進屋內,想找主人問話。只見一幢茅屋隔成三間,後面添加了一間廚房,中間堂屋 供有祖先牌位,倒也收拾得相當乾淨,他遠處看到的火光,正是祖宗牌位前的油燈。他就近 一看,知道了這戶人家姓江,算來也是秦國的國姓,怎麼如今淪落為平民?因為士一廟,大 夫三廟,諸侯五廟,天子七廟,祖宗牌位不會供在家裡。 嫪毐新敗之余,竟也興起滄海桑田之歎。 正在他遲疑是否要再等,忽聽得後面廚房裡有水聲。
他邊往後面廚房走,一面出聲問: 「家裡有人嗎?」 只聽水聲暫停,一個清脆的女人聲音說: 「是誰?不要過來,我正在洗澡。」 「過路的人,想買點水和吃的。"嫪毐回答。 「在前面等會,我洗好就出來。"這個女人說話聲音鼻音很重,富於磁性。 依嫪毐的經驗,有著這種聲音的女人,不管是否好看,全都是淫蕩成性,對男人有著莫 大的吸引力。 「哦。"他答應了一聲,裝著向屋前走,卻又躡手躡腳,輕步向廚房摸索而去。 這就是呂不韋所說他的賊性難改,偷看民婦洗澡,乃是他年少時最愛的嗜好,這幾年已 沒有這個必要,也等於是說沒有這個機會,如今在逃亡中,遇到這種機會,他忘掉身處危 境,竟又賊性大發。 他從廚房門板的破縫中看進去,只見黯淡的燈光下,一個赤裸的背影對著他。雖然光不 夠亮,但仍然看得出這女人的皮膚相當白皙,臀部和大腿渾圓豐盈,小腿挺直,肥瘦適中, 頭髮上卷,露出細白的頸子,用布擦背時,纖細的腰和高聳的臀轉動,就像在跳著最美妙的 舞。 嫪毐幾年來都是太后的禁臠,不許他碰任何女人,連湘兒繡兒和他們四人連床嬉戲時, 他也只有動動手的份,其他的女人更不必說了。周圍那多美麗性感的女人,他只能供供眼 皮,看得到而吃不到。 如今一見這個活鮮鮮野味,不禁食指大動,男性的欲望像火遇上油似的,一發不可收 拾。 他怕看得太久,為那女人發覺惹出麻煩,又輕手輕腳地回到堂屋坐下等著。 沒多一會,女人出來了,嫪毐第一眼看上去有點失望,臉上膚色沒有身上那麼白皙,五 官也只普普通通,談不上姿色。可是看到她走路時扭腰擺臀的姿態,他心中那股欲念卻燃燒 得更旺,這個女人不但洗澡會跳舞,連走路都是拐誘男人、引發男人情慾的舞姿。 「先生,要你久等了!"她笑著說,眼神似乎露出驚詫和艷羨。 嫪毐對自己的貌美體健和男人魅力,乃是絕對有信心的,昔日走馬邯鄲,哪次不是有眾 多女人從街旁樓上,偷偷地用鮮花水果丟他!這個鄉下女人當然不能例外。 嫪毐從袖口袋中取出一小塊金子,雙手遞交過去: 「敝姓張,為邯鄲小商人,因貪圖趕路,錯過宿頭,想請大片行個方便,隨便弄點吃 的,找個地方放小的胡亂睡一宿。」 「你是邯鄲人?"女人驚喜地問,拒絕了他的金子。 「正是,大片聽小的口音,就可知道不是秦國人。」 「妾身也是邯鄲人,"女人改以標準的邯鄲口音說話:「我丈夫也是來往秦趙兩地的小 商人,在邯鄲和我結識,娶了妾身以後就將我帶回到這裡,算算也好幾年了。」 接著她問了些邯鄲的現況,嫪毐照著前幾年的情形回答,她也就真相信他是來往秦趙的 小商人。親不親故鄉人,再加上和他丈夫同行,女人顯得特別親切和高興。 談了一會,女人想起什麼似的說: 「我丈夫日前剛好去邯鄲,一去最少要一個多月,家裡沒有其他的人。我去幫你弄點吃 的,你應該有坐騎吧?我也會幫你喂,我們同鄉異地相逢,張先生就不要客氣了。」 「不,馬還是讓我自己去喂,大嫂只要告訴我草料在哪裡就可以了。」 嫪毐喂好馬回來,女人已將飯菜都在堂屋裡擺好了,四碗菜,葷素都有,外加一碗冒著 熱氣的湯,全都是趙國的菜式,而且做得非常精緻悅目。嫪毐忍不住"咦"了一聲,誇讚著 說: 「想不到大嫂還燒得一手好菜!」 「不瞞張大哥說,我家原來就是在邯鄲開客棧的,十歲跟著父親學,十二歲就獨當一面 做大廚子。"女人媚笑著說,張先生也改口成了張大哥。 女人又拿出一罐好酒為他斟滿,兩人一邊喝酒吃菜,一邊聊得非常投機。酒為色媒,加 上兩人都有意,莫名片妙地由對面而坐變成了並肩疊腿而飲,糊里糊塗地由互相舉杯為壽, 變成女人用嘴餵他喝酒。 「張大哥,你的手好美,比我們女人家的手還要白嫩!"她撫摸著嫪毐的手,同時欣賞 著他手指上戴著的一只翡翠戒指。 這只翡翠戒指乃是太后送給他的定情物,據太后說成色質地之好,天下還找不到第二 只,當然他不能告訴這個女人。 幾杯酒一下肚,兩人情慾如同野火,形成一發燎原之勢,等不及收拾飯桌,就收拾到臥 室床上去了。 雖然此女姿色平庸,但饑者易為食,幾年來除了做那個老女人的性奴隸以外,他沒有交 合到第二個女人,今夜首次開戒,滋味有說不出的新鮮甜美,尤其是這個女人床上功夫不 壞,很能夠配合。她也是曠廢已久,貪心得很,遇到嫪毐這種內外俱美的男人,更是奮不顧 身,不知道什麼是累。 最後激情過去,他轉身而睡,迷糊中覺得女人自己穿好衣服,又在幫他穿。 「也許她是怕外人進來發現到不好。」他昏沉沉地想,隨即真的睡著了。 他接連做了很多美夢,一個接一個,但最後的一個夢卻不好。他夢到自己獨自行走在一 座荒山上,突然路旁草叢中爬出一條大蛇,眼如銅鈴,頭大如小籮筐,它緊緊地捆住他,紅 紅的蛇信就在他臉上舔,蛇涎滴在臉上,好黏!他起命掙扎,大喊救命,最後醒過來,發現 自己像捆粽子一樣,從頭到腳都被繩索綁得緊緊的。 他的四周圍滿了人,這荒郊野外,怎麼會一下就冒出這麼多人來? 那個女人拿著一盞燈照著他的臉,向周圍的人說: 「一看到他,就知道他是嫪毐,我在邯鄲客棧樓上曾用鮮花丟過他,他連望都不望我一 眼!」 眾人發出一陣哄笑。 一個白胡子老頭彷彿裡正類的人物說: 「江大嫂,這下你可發財了,賞錢百萬,不過總也得拿點出來分給我們這些幫忙的 人!」 「就拿二十萬出來給大家分,不過還要勞動各位將他送到鹹陽去。"她興奮地搔首弄 姿,嫪毐看清自己的翡翠戒指已經到了她手上。 眾人又是一陣歡呼。 她趁眾人不注意,裝著察看什麼,俯下身來吻了他嘴一下,細聲的說: 「這只戒指留給我做紀念,我們總算是一夜夫妻!」 「我靠女人起家,也敗在女人手上,這是命該如此,還有什麼話好說!"他也在她耳邊 小聲回答。 最後他閉上了眼睛,聽候這些鄉下人的擺佈。
廷尉結案上奏,秦王政批准—— 嫪毐領軍謀反作亂,判車裂之刑,當誅三族,但嫪毐只身在秦,無族可誅,罪其捨人門 客。曾隨同謀反者,一律梟首,未從者罰勞役三年,為宗廟提供燃薪。從犯衛尉王竭、內史 劉肆、佐弋張竭、中大夫令陳齊皆梟首,滅其宗族。 廷尉反覆追究治理,此案株連者達四千家。凡是和上述人員有親戚關係或近日有應酬饋 贈來往的,全部奪官去爵,貶居蜀中。 同時秦王政下令,嫪毐行刑時,由相國呂不韋監斬,秦王本人將親臨觀刑。這是因為他 恨透了嫪毐,也是給呂不韋增加心上壓力。 廷尉及李斯已搜集足夠證據,證明呂不韋事先知道嫪毐謀反,隱匿不報,並且在嫪毐行 囊中搜出他逃亡所持通行證,乃呂不韋命鹹陽令所發。 同時,按秦律,嫪毐乃呂不韋所引進保介,嫪毐犯罪,他當連坐。 最使秦王政觸目驚心的是,他尚未決定如何處理呂不韋,朝中大臣就紛紛上奏力保,各 國國君及權要都派使者來說情,民間發動請願,希望免不韋罪者,更是日有數起。 秦王政研究發現,呂不韋的勢力不但遍佈秦國內外,而且已深植民間各個行業;不但是 官僚體系,而且是士、農、工、商各個階層。 因為他不只是相國,也是大地主、大工業家、大商人和知識份子精神上的領袖。他會賺 錢,也會用錢,他利用權勢賺來的錢,再用來收買人心,增加他的權勢和影響力。不除掉呂 不韋,實際上秦國不是屬於他嬴政的。 不過,他現在不願動聲色,先處理掉嫪毐再說。
幾個月來,鹹陽城可說是天翻地覆。 先是五月的嫪毐之亂,鹹陽城百姓死傷上萬,房屋半毀,好不容易逐漸平靜恢復原貌, 接著又是審查嫪毐反叛案,日夜偵破四處抓人,凡是和嫪毐及叛黨沾上一點關係的,莫不人 人自危。而嫪毐得寵多年,又喜歡交遊,靠山又是當今太后和相國呂不韋,與他有拉扯關係 的當然不在少數,再加上從犯都是些領軍軍官,長官部屬及家人的關係更是一大片。 因此,幾個月來,鹹陽城內幾乎是天天都在抓人、審案或是捕捉逃亡者。 好不容易嫪毐的案子審結了,接著就是每天殺人。 以往殺三個五個都是在北門市場街口,現在一殺就是一家百余甚至數百口,地方不夠, 不得不改在北門城外大校場,看殺人幾乎變成鹹陽人每天的例行娛樂,有關被殺者的謠傳和 生活背景,也成為鹹陽人飯後茶余聊天的資料。 接下來是看南門被謫到蜀中的人潮,送別的、祖道的,飲宴日日不斷,雖說是遠貶蠻荒 邊地,但比僕人頭落地、血染刑場,算是要幸運多了,卻仍少不了朋友流淚、親人哭啼。 鹹陽城幾個月來都生活在心驚膽戰和愁雲慘霧裡。 加上天氣劇變,十月天氣,沙漠方面的西北風提早吹來,竟是天寒地凍,街頭出現凍死 的餓莩。 今天又是個殺人的大日子,而且要殺的是首惡嫪毐,用的刑法是秦律中最嚴厲的車裂之 刑,也就是俗稱的"五馬分屍"。這種車裂又分成兩種,一種是先斬首而後分屍,一種則是活 活生裂,後一種是秦國的極刑,很多年難得看到一次。 再加上嫪毐是名聞天下的美男子和男人中的男人,又是太后的專寵,鹹陽和附近幾個城 的百姓全都慕名而至。 由於秦王政要親自觀刑,大校場建了一座坐北朝南的大看臺,形式和宮中朝殿相似,乃 是為秦王專設的。兩邊各設一看臺,坐東朝西的是監斬官呂不韋所用,另一座看臺則是為秦 王指定來觀刑的大臣所設。 辰時開始,數萬虎賁軍就開始佈置警戒,由蘄年宮一直佈置到刑場,鮮明的盔甲、武器 和旗幟,在灰暗冷寒的天空下,仍然顯得兵強馬壯,精神抖擻。 秦國軍隊是天下最強的軍隊,紀律嚴明,驍勇善戰,虎賁軍更是秦軍百中挑一的精兵, 乃是秦國人的驕傲,尤其是經過這次嫪毐事件的考驗,不但證明它英勇能戰,而且忠心耿耿 值得信賴。 其日,每當虎賁軍的隊伍由街頭通過,無論部隊大小,人數多寡,民眾都會圍集在街道 兩旁觀看,孩童會跟在隊伍後面跑,有些婦女還會在樓上丟鮮花和水果。 但是,今天將街道兩邊擁塞得水洩不通,以及站在高樓頂上及大樹上的人群,他們想看 的是嫪毐。 尤其是一些貴婦和大家閨秀,早就耳聞嫪毐的種種軼事傳聞,更是想在他臨死以前見他 一面。她們不惜花重資包下街道邊的樓上或茶樓酒肆。 巳時一過,嫪毐的刑車從廷尉大牢中拉出來,前後都有虎賁軍押陣,因為有傳言,跟嫪 毐交情很深的戎、翟君,造反不成,逃回邊地後,今天可能會來劫法場。 在由單馬拉著的囚車裡,嫪毐蓬頭垢面,在廷尉的刑求早已將他折磨得不成人形,他兩 眼緊閉,似乎神魂早已離開這個世界。 圍觀的民眾紛紛議論,有人指著他大罵,也有人私底下對他表示同情。 「看他們將他折磨成這個樣子!"一個久在內心私慕他的貴婦如此說:「這樣俊美的人 弄得像鬼一樣。」 「裂土封侯,也算人臣至極了,誰教他貪心不足還要想造反。"另一個大家閨秀插口。 「他這輩子也算夠了,處處受到女人歡迎,換著我也是死能瞑目了。"一個陪伴她們來 的年輕男子說。 「登徒子,色鬼!"那位大家閨秀罵。 「要是小姐能對人稍假顏色,別說五馬分屍,就六馬七馬,小人也是心甘情願的!"那 個年輕男子涎著臉皮說。 「不要臉!"那個大家閨秀紅著臉啐了他一口。 嫪毐的囚車過去不久,大批的虎賁軍出動清道,街道上不許停留任何行人,連店門和樓 上的窗戶都得關閉。虎賁軍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面對面分站在街道兩邊,監視著每處巷口 和可能藏人的隱密處,連各處屋頂也有專人駐守。 秦王政的車隊來了。 車隊前後都有數百名虎賁軍護衛和開道,五部式樣相同的轀輬車全由四騎馬拉著,一般 人都不會知道秦王是在哪部車裡,連近侍也是要等秦王指定車子出發的順序,才知道秦王是 在哪部車裡。四部隨行副車則坐著郎中令和其他近臣。 五部轀輬車後面才是相國呂不韋等大臣的座車。 秦王政坐在第三部輬輬車裡,看到街道兩旁警戒森嚴冷清的場面,不快地向駕車的趙高 說: 「寡人不喜歡這種見不到一個民眾的場面,寡人日夜辛勞焦心國事,都是為了他們。」 「大王,按秦律,大王出巡……"趙高恭敬地回答,但只說了一半,就被秦王政打斷。 「寡人知道,但秦律也是先王所訂,寡人現在認為已不合時宜,應該修改。"秦王政搖 搖頭說。 「功不十倍不修法,利不十倍不改制。"趙高這位法律專家只要一提到法令,他倒是十 分堅持的。 「啟奏大王,這項清道律例乃是怕宵小及不良份子闖道,但大王一心一意想和百姓接 觸,可經律制會議討論後改訂。」參乘的長吏李斯說。 「說改即改,寡人現在規定,今後寡人出巡,不必清道,好讓百姓表示一點對寡人的感 激之意。」 「遵命!"李斯隨即下車,向後車的郎中令宣達了秦王的旨意。 郎中令立即轉告虎賁軍都尉王翦,王翦也隨即命清道虎賁軍命令街道兩旁店舖開門,准 許民眾瞻仰秦王龍顏。 於是,片刻之間,鹹陽街道氣象整個為之改觀,大街兩旁門前樓上,連屋頂上都爬滿觀 看的民眾。 秦王軍隊所到處,民眾紛紛下跪,高呼萬歲,其實他們根本見不到秦王的臉,甚至連他 坐在哪部車上都不知道。 在志得意滿的心情下,秦王不禁又回憶起邯鄲,懷念隨著老人在邯鄲所看到的民間疾 苦,以及和玉姊攜手同游的溫馨。 「真的,因為君王永遠再享受不到那種自由自在了!"他留戀地想。 車外的"萬歲"聲越來越響亮。 「這些百姓多可愛!我應該好好為他們多做點事!」
呂不韋坐上監斬台,命人打開囚車,將嫪毐帶上驗明正身。他轉臉看了看坐在正中看臺 上的秦王政,看到他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暗暗心驚,他明白,嫪毐的事一辦完,下一個秦 王政要對付的就是他。父子相殘,他該怎麼辦?也許嫪毐說得對,他們應當同心合力,協同 太后先將嬴政廢掉,但廢掉又要立誰?嫪毐的兒子?不,絕不可能!無論如何嬴政是他的兒 子,唯一的兒子,不管嬴政自己或是別人都不承認,但只要他知道就好。 也許父子相爭,該退讓的應當是父親,父親只有過去和不多的現在,而兒子卻擁有無窮 無盡的未來! 「該死!嫪毐!該死!叛逆!"群眾的吶喊聲將呂不韋從思潮中驚醒。只見兩名手執大 刀的劊子手已將嫪毐押到監斬台前。 嫪毐長髮覆臉,身上的白色內衣沾滿了受刑逼供所留下的血跡,五花大綁,背上插著" 叛逆犯嫪毐"的斬標。劊子手拉著他的頭髮,將他的臉抬起來讓呂不韋驗明正身。呂不韋依 例仔細觀看,這時,嫪毐緊閉的眼突然張開,依舊炯炯有神,破碎囚衣裸露出的胸部和肩 部,肌肉仍然墳譬如栗。他兩眼瞪視著呂不韋,呂不韋在他眼中讀出: 「他今天殺我這個假父,明天就輪到你這個真父!」 「你叫嫪毐嗎?"呂不韋依例問:「還有什麼遺言?」 嫪毐不作回答,他又在他眼中讀出: 「今天是我,明天就輪到你!」 兩旁的劊子手用腳踢嫪毐膝蓋後方,一面罵道: 「死囊囚,跪下答話!」 嫪毐沒有理他們,仍然兩眼登著呂不韋,兩腿站得更為挺直。劊子手想再踢,呂不韋喝 住: 「算了,準備行刑!」 劊子手一左一右攙扶嫪毐走,嫪毐搖動身子,擺脫他們,昔日邯鄲惡少的豪氣又再恢 復。 「五馬分屍!嫪毐,車裂死他,叛逆!"群眾又噪叫起來。 鹹陽城和附近幾個城的居民幾乎是空城而至,大校場周圍的高地、樹上,甚至遠方的屋 頂都擠滿了人,根本不管看不看得到。 「萬歲!吾王萬歲!"有人帶頭喊,幾十萬人隨聲附和。 在呂不韋耳中聽到的和聲是: 「叛逆!吾王萬歲!五馬分屍!嫪毐!吾王萬歲!……」 呂不韋搖頭,苦笑著在心裡想,成王敗寇,假若嫪毐那天攻打蘄年宮成功,如今押在場 中央的一定是嬴政,嫪毐會和嬴政易地而處,坐在觀刑台上,也許旁邊還會坐著太后,那他 呢?又會在何處? 「吾王萬歲!叛逆!萬歲!五馬分屍!……」 群眾的兩種吶喊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吾王?哪是叛逆?誰該萬歲?誰該車裂? 走向場中央的嫪毐,突然又轉頭看了他一眼,臉上的神情不是怨恨,卻是憐憫,他彷彿 又在他臉上讀出: 「今天是我,明天是你!」 他打了一個寒噤。 五部不同顏色的單人馬車,由五匹與車同色的馬拉著,分五個方向排列。車馬的顏色分 別是紅、黃、白、黑和黑白相間,象徵著金、木、水、火、土五行(刑)。 兩名劊子手將嫪毐囚衣脫去,只留下一條內褲,四周觀眾群中響起一片贊歎,中間夾雜 著許多尖銳的女聲,他們是在贊歎嫪毐發育完美的男性胴體。 劊子手將五條帶鉤的繩索分別綁住他的四腳和頸子,然後將鉤掛上車後的鉤環,他就此 成大字形躺在地上。 鼓手開始擂第一通鼓,表示午時已到,按秦律,這時是受刑人家屬最後與受刑人訣別的 時候,他們有半個時辰作最後交代和食用酒食,並讓家人活祭。 「這麼俊俏、聲勢顯赫的人,臨死前都沒有一個人來祖道送行,真是可憐!"一個年輕 的婦人說。 「你可憐他,就買點酒菜敬他,燒點紙錢祭他,裝作他的妻子,有何不可?"另一個婦 人打趣她說。 「他是閹者,哪來的妻子!"另一個少女掩著嘴小聲說。 「閹者?你看看他短褲的褲襠,凸出那樣高!"一個男人粗聲粗平地喊。 少女紅著臉鑽入人叢轉到別處,周圍的人傳出一陣爆笑。 「造反滅父、母、妻三族,就是有妻子也早跑了。"另一個男人感歎地說。 突然,人叢中跑出一個帶著祭籃的女人,哭著跪倒在嫪毐前面。 群眾一陣嘩然。 秦王政在台上一震,命一名近侍飛馬查看。 「是你?"嫪毐搖頭苦笑:「你好大的膽子!」 她正是那晚告密得獎金的女人。 「毐郎,我對不起你!"她哭著說。 「你的丈夫呢?他准你來?"嫪毐好奇地問。 「我沒有丈夫,他在一年前就死了。」 「那晚的話都是騙我的?」 「除了丈夫去邯鄲那句話之外,其他每句話都是真的。」 「唉,多謝你冒這麼大危險來看我,現在趕快走,免得連累你!"他又閉上眼睛。 「我們至少還有一刻時間可以相聚……」 這時近侍飛馬已到,他在馬上喝問: 「你是他什麼人?不怕連坐嗎?」 「他的情人,也是告發他的人,憑什麼都連累不到我!"女人理直氣壯,反而將近侍難 為住了。 他哼了一聲,又趕快飛馬回報秦王政。 秦王政聽了,又想起太后和嫪毐的事,不由怒聲說道: 「這次這個女人不要管她,告訴相國傳令下去,今後凡膽敢死後拜祭嫪毐者,交廷尉議 刑!」 近侍又馳馬轉告呂不韋。 女人幫嫪毐倒了一杯酒,送到他唇邊,他仰著臉喝了一口,嗆著咳了很久,他反而瀟灑 地笑著說: 「臨死還有你來送行,我死已可瞑目了!」 女人用酒打濕他的額頭,為他整理好額前的亂髮,一面娓娓地哽咽著說: 「自幼在邯鄲我就單戀著你,那晚……」 「不要說了,我明白你們這些女人,得不到的就毀掉!」 「尤其是那晚以後,"女人帶著嬌羞說:「我不能讓別的女人得到你,假若你那晚說願 意帶我走……」 「不要說了,我都明白,只有來生再見了!"嫪毐又閉上眼睛。 大鼓又擂二通,這表示午時兩刻已到,送行的家屬應立即離場。 女人哭倒在地,兩名兵卒上前將她強行拉了出去。 接著鼓擂三通,車刑官飛馬來到監斬台前稟報: 「時刻已到!」 「行刑!"呂不韋丟下行刑竹牌,大聲喝出。 車刑官急馬回到五部車中央,高呼一聲: 「行刑!」 坐在五部車上的御者揚鞭抽馬臀,口中嗚嗚而呼,五匹馬人立而嘶,接著分成五個方向 狂奔。 馬蹄印、車轍痕,外加嫪毐身首四肢在沙場上拖出的點點血跡,形成一幅血淋淋的殘慘 畫面。 「萬歲!吾王萬歲!"人群歡呼。 「叛逆!該死!死有余辜!"群眾又喊。 「萬歲!叛逆!吾王萬歲!該……"兩股聲音又合流混雜在一起。 秦王政有種興奮後的空虛。 呂不韋還在讀著嫪毐的眼神: 「這次是我,下次是你!」
秦王政十年三月。 那天,秦王政早朝聽各大臣奏事已畢,回到內宮,心情特別輕松。 這幾個月搜集到的證據,足夠置呂不韋於死地,他決心除去呂不韋,他恨呂不韋的程度 不亞於恨嫪毐。尤其是國內外朝野為呂不韋說情,他在怨恨以外,又多了一層猜忌。 決心已下,沒有矛盾,他反而平靜下來,一心一意計劃如何在最小的傷害下,根除掉呂 不韋在秦國的勢力。 唯一仍使他不安的是,呂不韋沒有一點要反抗的徵兆,這反而使得他有所顧忌,莫測高 深,這是對呂不韋遲遲未下手的原因之一。現在他既然決定在近日內采取行動,各方面也部 署妥當,也就管不到這樣多了。 忽然內侍來報太后駕到。 秦王政皺皺眉頭,命侍立身後的趙高說: 「派人責問王翦,寡人當面交代他,大鄭宮人員不准進出,包括太后在內,怎麼太后突 然來到鹹陽,寡人事先都不知道?」 君主派人責問,乃是大事,弄不好被責的大臣就會自殺謝罪。 「是,微臣立刻派人。"趙高立刻想出便殿找人傳詔。 趙高此時雖然只居中車府令之職,名義上是掌管官中車馬儀仗,但實際上他掌管了秦王 璽符,是秦王政最親信的人。自從成蟜自殺,秦王政再沒有人可以吐露心事,而趙高為人拘 謹,凡事小心,外表上唯唯諾諾,恭恭敬敬,特別是每次他望著秦王政的眼神,活像一條搖 尾乞憐的狗。想其他父親李代桃僵對他們家的恩惠,以及趙高本身悽慘的遭遇,他不禁會對 他興起一種憐憫。 不過他也注意到趙高心理上的變態:趙高遇事是唯恐天下不亂。所以他只命他做事、備 諮詢,而不賦予任何實權。 秦王政在順口說出派人責問以後,警覺到此事的嚴重性,但又不便出爾反爾,收回成 命,正在為難,一旁侍坐議事的騎射蒙武連忙啟奏: 「請大王息怒,暫停責問。」 秦王乘機下台,要趙高暫不傳詔,但他不得不裝作不解地問: 「為什麼?」 「太后與大王名雖君臣,實乃母子,母子間的家務事,人臣很難為!"蒙武不慌不忙的 說。 「也罷,待有便寡人當面問他。"秦王政表現得從善如流。 他也注意到趙高微露的失望表情。 問答之間,近侍來報,太后鑾駕已進中門,秦王政不得不率蒙武趙高出殿迎接。 等到他們下得台階,太后已經下車,由湘兒繡兒兩旁扶著。幾個月不見,太后很明顯的 憔悴多了,顯示出她在內心所受的煎熬。 秦王政見母親如此疲態,心上升起一股憐惜和愧疚,但很快就按捺下去。他告訴自己: 「絕對不能軟弱,她來擺明是要幫呂不韋說情,我絕對不能作任何讓步!」 「不知母后駕到,兒臣接駕來遲,還望恕罪。"秦王政跪迎,蒙武趙高跟在後面跪下接 駕。 「起來吧!"太后微笑著說。 但在秦王政眼中,太后的微笑帶著無限淒楚。他再次在心裡告訴自己:「絕對不能軟 弱!」 「帶哀家去書房,大王,有點事要相商!"太后眼神中也充滿了堅毅神情。 秦王政觸及她眼中這股神情,全身為之一震,明白今天的事不會輕易解決。
10
南書房只有太后和秦王政母子兩人。 秦王政下令殿前郎中侍衛,任何人不准接近南書房三十丈以內,違者死! 母子兩人分別坐下後,秦王政首先說道: 「太后今天駕臨……」 太后厲聲打斷他的話說: 「嬴政,今天我們要以母子的身份討論點家事,不要稱我太后!」 秦王政驚詫地望著太后很久,強捺著心頭怒氣,平靜地說: 「母親,孩兒遵命!」 「我是為呂不韋說情來的。"太后說。 秦王政更為驚異,想不到平日驕傲自恃的太后,竟能如此開門見山自認求情。他有點想 笑,但看到太后母獅般威猛的神情,似乎是隨時都會撲上噬人的樣子,他笑不出來。 「我對呂相國並沒怎樣。"秦王政裝作不解。 「不要喊他呂相國,我說過現在我們是母子商議家事!」 「那我要喊他什麼?」 「喊他……"太后強忍住下面幾個字,改口說:「喊他呂不韋,這樣才像談家事!」 「我對他真的沒什麼。」 「你還要說謊,體現在網都已張好了,正等著他進來後就收網,你當我什麼都不知 道。」 「這也沒有什麼,"秦王政若無其事地說:「他涉及嫪毐叛逆的事,天下人皆知。」 「但天下人都在為他求情。"太后說。 「不,不能說天下人,只能說是他遍佈天下各階層的惡勢力。為了秦國的利益,我不能 再坐視這股勢力強大下去。」 「呂不韋對你不壞,先王一再想廢你立成蟜,是他一直在堅持;你親政以後,不顧體 制,不斷給他打擊,他從來沒反擊過。你應該知道,當時我要是和他聯合起來廢你,易如反 掌!」 「可是你和嫪毐聯合起來這樣做了!"秦王政再也壓制不下心中的怒氣:「要不是我運 氣好,恰好遇到王翦這員智勇雙全的猛將,幾個月前在刑場受車裂的是我,觀刑台上坐的會 是嫪毐和你!」 「……"太后一時語塞。 「俗話說,虎毒不食兒,但母親,你竟忍心會同嫪毐來算計我!」 秦王政越說越氣,站起來在書房裡不停地來回走動,就像一頭髮狂的獅子。 這時太后反而平靜下來,知子莫若母,她從兒子自小到大的動作,明白嬴政外表越激 烈,內心越是空虛軟弱的弱點。 她微笑著等待。 「我殺了嫪毐,也絕不能放過呂不韋,身為相國,嫪毐謀反,事前他不聞不問,事後還 命鹹陽令發偽通行證給他……」 「不,孩子,這一切都是我要他做的,"太后柔聲地說: 「要怪一切怪我。」 「怪你?當然怪你!"秦王政停止走動,兩眼怒視著太后:你也是該死的,為了你自己 的情慾,鬧出這麼多這麼大的事來!」 「什麼!你這樣侮辱你的親生母親!"太后被擊中最脆弱之點,忍不住哭出聲來。 秦王政仍然兩眼瞪視著她,就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好,既然你說破了,為娘的也不再有所顧忌。你生為王室的男人,能夠明白身在後宮 女子的痛苦嗎?你父親、你祖父,以及天下古今的王侯將相,哪個不是姬妾成群?你們男人 當然不會明白女人在這方面的苦悶,我這樣做,在你們男人認為是大逆不道,淫賤成性,但 我自己卻不認為有什麼不對,女人也是人!"太后侃侃而論,淚中還帶著微笑。 「母親,我不和你談這些,"秦王政實在聽不下去,中隱老人自命開通,無可無不可, 卻也沒教他這方面的知識,他只得轉變話題:「你怎麼做,我無法管,只因為你是我的母 親,但你和呂不韋的關係就和嫪毐一樣,就私的方面來說,我不能殺你,也可以殺呂不 韋!」 「不,孩子,你不能殺他,就跟你不能殺我一樣。"太后搖著頭微笑。 「為什麼?」 「因為他是你的父親!」 「什麼?"這下是他被擊中要害!他跌坐在幾案前,無力地垂下頭:「你也這樣說? 不,你是為了開脫他才如此說的,不,我不相信,我是莊襄王的兒子!我是嬴家的子孫!」 「孩子,你是誰的孩子,只有做母親的最清楚。"太后微笑著站起來:「看看你自己像 誰?」 秦王政也跟著站了起來,可是兩眼發直,跡近瘋狂,他雙手舉起幾案舞動,將室內竹簡 書籍紛紛掃落地上,玉石擺設全都打得粉碎,他口中不斷地喊著: 「呂不韋,我要滅你九族!用七匹馬分你的屍!」 太后微笑地看著他,就像看著他小時候撒嬌耍賴一樣。她知道暴風雨過後,就是雨過天 晴,呂不韋不會死了。 「我要回雍地去了!"太后柔聲地說,她也明白這是她離開的最好時刻。 「呂不韋,我要滅你九族!"秦王政仍在瘋狂大叫,他特有的似狼似豺的尖銳嗥叫聲, 驚動了後宮所有的人。 但就在太后要出門的剎那間,他突然冷靜下來,恭敬地向太后行禮: 「太后,兒臣不送了,兒臣永遠不要再見到你,除非是在黃泉之下!」 太后這時反而不寒而慄,淚如雨下,她顫聲喊道: 「孩子,我的兒子!」 但秦王政沒有理她,推窗而立,面向窗外,陷入沉思。 過沒幾天,秦王政連下兩道詔命。 第一道是有關後宮的—— 今後選女人入宮,三年一更替,願留宮中者留,不願留者遣歸,無家可歸者,由公家主 婚陪嫁。 宮中姬妾依周制排定值宿表,按王后、夫人、姬妾次序遞減值宿日子,非必要不得改變 日期。此詔訂為王室規例,後代子孫應世代遵守。 第二道詔命是有關呂不韋的—— 相國呂不韋舉人不當,按律當連坐,姑念對國功大,著予免去相位,出就河南封地。
11
秦王政解決掉呂不韋這個心腹之患,開始時感到輕松多了,但沒過多久就發現到,免去 他的相國職位,並不能根除問題。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呂不韋更像一棵大榕樹,儘管你 將它移動了位置,但只要它密佈在地上和地下的根沒除去,它仍然富有活力,它吸盡了地力 和養料,在它籠罩的範圍內,寸草難長。 呂不韋和他的利益團體吸盡了秦國的國力和資源,每逢出兵或國家有重大開支,國庫還 得向他和他的利益團體設法調借,換句話說,呂不韋仍控制著秦國的財經動脈。 更使秦王政不安的,乃是呂不韋在秦國和國外的潛在勢力,在這次就國時充分展示出 來。 在他詔命公佈後的一個月裡,鹹陽城似乎變成了呂不韋城,從早到晚,無論是富貴人 家,茶樓酒肆,或是街巷市井,上自君侯大臣,下至販夫走卒,口中談論的都是呂不韋,設 宴送行的、贈送紀念物歌功頌德的,更是無日不有。 呂不韋起程的那一天,送行車隊長十多裡,祖道的幾案從東門一直排到十裡長亭,送別 宴畢,還有人送過渭水的。 然後,呂不韋就國之後,河南就變成了政治、經濟、外交,甚至是文化中心。各國使節 或是來訪大臣,到鹹陽之前,都會先到呂不韋那裡停留議事,到達鹹陽見他時,所提出的往 往是在呂不韋那裡得到的結論。 在鹹陽的大臣遇有重大問題和疑難雜症,也會和呂不韋書面往來商議,甚至是遠到河南 移樽就教。 在文化中心方面更不必說了,呂不韋免去相國,閒暇時間更多,他召集門客吟詩著作, 齊議時事,儼然成了清流首腦。 想到呂不韋的有形無形勢力,以及他控制著秦國經濟,逐漸將秦國的國力變成他和他利 益集團的私人勢力,秦王政就有如芒刺在背,夜夜都不能安枕。 他決心再采取行動。 那天,他將蒙武找來,在南書房討論了一個晚上,等蒙武走了以後,他又在燈光下沉思 很久,最後親自書寫了一封給呂不韋的信,信中主要的話是——   君何功於秦?秦封君河南,食十萬戶。君 何親於秦?號稱仲父。其與家屬徒處蜀! 短短一封信卻似乎耗盡了他全身的精力。他召進內侍,命他連夜將信送到蒙武府去,並 命蒙武明天即起程,將信送給呂不韋。 近侍走了以後,他輕舒了一口氣,踱步來到窗前,推開窗戶。只見庭院中月色如霜,他 抬起頭一看,竟已是仲秋滿月。他在心裡這樣想: 「假若他是我父親,他應該知道如何自處!」 他不禁又回憶起邯鄲那段日子,呂不韋對他和他們家恩惠和功勞都實在太大,沒有呂不 韋,父親和他根本登不上王位。但為了秦國,為了平定天下,這棵吸盡地力的榕樹必須連根 拔去。他喃喃自語: 「假若他真是我父親,應該知道如何自處,不要逼我再走第二步!」
12
呂不韋在燈下看完了秦王的信,抬頭對坐在西邊客位的蒙武說: 「主上命我和家屬遷蜀,是否有限期?」 「主上沒定限期,也未明令奪爵,什麼時候起程,君侯可自行決定。"蒙武恭敬地回答 說。 呂不韋起立,在室內踱著步沉思,突然轉過頭來又問: 「臨行主上還有別的話沒有?」 「主上在臣已拜別上車時,還交代臣轉告君侯,希望君侯能善以自處。"蒙武從容地 說。 聽了蒙武這句話,他心頭一凜——善以自處,這句話弦外有音,嬴政到底想對他怎麼 樣?他沒有再問蒙武,而是坐回到席案前向蒙武說: 「蒙大人是否能在此多盤桓幾天?」 「不了,王命在身,主上也一再交代送到信,得到回信即回,臣想在明天就起程返回鹹 陽。」 「這樣我就不敢留蒙大人了,"呂不韋笑著說:「今日已晚,待我修好回秦,明日在長 亭設宴為蒙大人送行。」 「那怎麼敢當!明日一早再來君侯處辭行。"蒙武說著起身告辭。 等送蒙武走了以後,呂不韋又回到書房,真可說是百感交集,眾味雜陳。 他們窗佇立,很久都歸納不了思緒。 嬴政的信和蒙武傳來的話,很明顯是要他自行處理,換句話說,也就是要他自行了斷。 嬴政在步步進逼,先是將他的產業能國有化的都國有化了,不能國有化的都加以重稅, 他和他的人負擔不起,只有慢慢脫產。 接著他將他從鹹陽貶到河南封地,現在又將從河南遷到蜀地,下一步呢? 也許是他自己的錯,不該在貶謫之余還不知收斂,但這有什麼辦法?他只是接待來賓! 諸侯使者、名士學者、市井游俠找到他這裡來,他無法不招待,否則呂不韋就不成其為呂不 韋了。 也許他最錯的地方是當時沒有聽太后的話,合力將他廢掉,立成蟜或是立嫪毐的兒子, 他們都比較好控制得多。但這樣可以嗎?他到底是他的兒子,廢他立別人的兒子,怎麼也說 不過去。 好了!現在他這個做父親的節節退讓,做兒子的卻步步進逼,看情形是要置他於死地。 他應該采取什麼對策呢? 他離開南窗,又在室內轉走一會,焦急徬徨,束手無策。要是對別人,他呂不韋可以三 步一計,五步一策,但嬴政是他兒子,也是唯一的兒子,無人可以取代。 他自書櫃的密格裡取出一啤酒,再取出兩只玉杯倒滿了,在其中一杯倒下了鶴頂紅。他 喃喃向天祈禱: 「上天,請指示我該走哪條路!」 一條路是逃亡到趙國。趙王前不久還派了使者向他游說,聘請他去擔任趙國丞相。趙國 是合縱盟約約長,換句話說,他一去就可以和蘇秦一樣佩六國相印,聯合六國對付秦國。當 然這是不可能的,他不能會同外人來毀滅自己的兒子,雖然嬴政並不承認他這個父親,而是 一步步苦苦相逼。 不過,他回趙國,至少是如魚返水,他在趙國有事業也有朋友,不像在秦國完全是權勢 與利益的結合。他可以像范蠡那樣三集三散其財,一展他經濟長才,也可以優遊林下,度過 一個平靜的晚年。 另一條路則是吞下這杯鴆酒,一了百了。這輩子他由貧賤而富貴,位至裂土封侯,可說 無論在哪方面,他都達到了為人臣的極致,何況他還有一個親生骨肉在做秦王,憑著他這十 多年的經營,秦國國力已足夠吞併六國,依嬴政堅忍的天縱之才,成為天下共主,乃是指日 可待的事,環顧各國國君,個個愚騃軟弱,和嬴政相比,真是龍蛇之分。 他是他的父親,何必要與他相爭,父子相爭,退讓的應該是父親,因為父親只有過去和 有限的現在,而兒子卻有著無窮無盡的未來! 這時,呂不韋苦思不定之下,突然精神恍惚,彷彿變成了兩個人,互相激烈地爭論。這 個呂不韋說: 「嬴政是我的兒子,我應該讓他。」 「父是父,子是子,乃是不同的個體,何況嬴政無論在名義上,在他的內心,都不承認 你是他的父親。"那個呂不韋說。 「我內心承認他是我的兒子,也就夠了。"這個呂不韋說。 「就是你認為父子相爭,為父的應該退讓,也不該退讓至死!"那個呂不韋說。 「我活著一天,總是嬴政的心腹之患,各國都希望由我聯合它們共同抗秦,假若為形勢 所逼,可能真會形成父子相斗的局面。"第一個呂不韋說。 「那也總比你飲鴆自示軟弱好多了,其實你去趙國息影林下,自由自在,擁美遨遊,和 陶朱公一樣有何不可?"第二個呂不韋說。 「說得容易,嬴政會放過我嗎?我清楚他的個性,他會向各國君主要人,我逃到哪裡, 他就會要到哪裡,那時會逼得我帶領各國和他相抗,父子相斗的局面不得不形成。"第一個 他說。 「你可以不投靠任何國君,而是隱姓埋名,找個山水明媚的處所隱居起來,有何不可? 第二個他說。 「隱居談何容易?"第一個他苦笑著說:「嬴政間諜滿佈天下,他所派的殺手會從地底 將我挖出來,時時提心吊膽,刻刻怕人追殺,還能優遊林下嗎?」 「這樣說,你是承認失敗了?"第二個呂不韋說。 「這不是承認失敗,而是要保全我十多年在秦國所作的經營,也是要我的子子孫孫做天 下的共主,想達成這個願望,只有讓我離開這世上,嬴政才能放心地統一天下!」 第二個呂不韋不再說話了。 呂不韋端起那杯下了鴆的酒,緩慢地踱到南窗前。他推開窗戶,只見長空無雲,一輪團 圓滿月高掛在空中,亭台樓謝,花草樹木,石山荷池,小橋流水,全沐浴在銀色的月光下。 「多美!這個世界多美!"他驚歎著:「習久不察,臨去前的回顧,才明白人間本無 事,庸人自擾之,我習慣於在女色歌舞中追求美,卻忘了在大自然裡,美是俯拾皆是的東 西!」 同時,他又回憶到和玉姬月夜泛舟的美好時光,心中升起一陣酸楚,他舉杯向著西方 說: 「玉姬,來世見了,他是你無可懷疑的兒子,但願他不會逼你像逼我這個沒有名義的父 親一樣。」 「今夜的月色好美!"他凝視皎潔明月,由衷地贊歎著。 接著他舉啤酒杯,一口乾了下去。
前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