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切逐客

秦王政高冠朝服端坐在殿上,陛階下排列著文武百官,大半都是愁容滿面,這些都是呂 不韋和太后的心腹。 剛才秦王政宣佈了呂不韋飲鴆自裁的消息,正注意觀察各大臣的表情。 有的立刻面露喜色,差點歡呼出來,這多半是宗室大臣和秦國的舊臣。 有的滿臉籠罩慘霧愁雲,如喪考妣,偷偷的拭擦眼淚,這都是呂不韋生前的知己。 另外有些呆若木雞,神情頹喪,這些是呂不韋重用的人,他們不是傷心呂不韋的去世, 而擔心自己的前途。 還有些剛聽到消息,臉色轉白,但頃刻之間變得神色自若,這是標準的騎牆派,也許他 們曾向呂不韋輸過忠誠,呂不韋失勢以後,他們早已從事投靠宗室派陣容的活動。 有些聽到這項消息毫無反應,那包括陛階下執戟的郎中和侍立秦王政背後的近侍。 秦王政昨晚深夜得到蒙武帶來的消息,先也是心頭一震,接著感覺除去喉中硬骨般的輕 松。 「文信侯沒有留下任何遺言,臣已將文信侯府整個全找遍了。"蒙武稟奏。 「還要什麼遺言?"秦王政著說:「這就是他對寡人最好的答覆和遺言!」 他看到蒙武臉色頓時變得蒼白。 「也許他認為我太殘忍,也許他知道呂不韋是我父親的事,但他不知道父子相爭,有時 候父親應該退讓,至於退讓的程度和方式,全看個人的性格和當時的情勢,呂不韋是聰明 人!」 秦王政當時對呂不韋興起一點知遇的感恩。 但今天一看殿下群臣的表情,他不能不觸目心驚,大略統計一下人數,呂不韋的知己和 心腹,占了重臣的一半,再加上那些牆頭草兩面倒的人,三分之二以上是呂不韋的遺產,這 樣沉重的遺產,他承受不起! 這棵老榕樹,砍掉地面上的樹身不能算數,必鬚根除蔓延在地下深處的這些盤纏錯綜的 大小根。 他沉吟著該采取激烈的手段,一夕之間拔起,還是用緩和的辦法,逐步斬斷這些根的養 料,讓它們凋殘而死? 兩者都有利害,秦王政早就一再衡量過。 采取激烈手段,利是不浪費時間,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舉清理掉這些殘根,不讓它 們再有時間長出新根來。但害處是這些根和整個秦國的各階層都已糾纏在一起,一不小心, 輕則傷害某部份的國家利益。重則可能動搖國本,予各國諸侯趁勢來襲的機會。 但用緩和的辦法呢?利是可以防止前述的害處,但毛病是出在可能舊的未去,新的又蔓 生出來,斬不完理還亂,永遠沒有清理乾淨的一天。 人正在考慮這件事的時候,耳邊忽然響起稟奏的聲音,轉眼一看,正是大將軍桓齮,他 恭身行禮說: 「啟秦大王,嫪逆已受刑,文信侯也怕連坐而自盡,嫪逆反叛案該告一段落,以免人心 繼續不安。」 「大將軍所言不錯!"秦王政笑著說,接著喊:「廷尉!」 「大王,臣在。"廷尉出班恭身行禮。 「嫪毐叛逆案該結案了,為了表示寡人寬容,與人改過向善,先前那些不知情或被迫從 逆而流蜀的人,著准予赦免還籍!」 「是,大王仁慈。"廷尉行禮回到班中。 「桓將軍,還有事嗎?"秦王問。 「大王此舉,惠及萬人,臣沒事了。"桓齮恭敬地回答。 「那好。"秦王目視殿前司儀。 司儀正想宣佈退朝之際,忽見左邊文官班裡閃出一人啟奏,秦王政皺皺眉頭,正待責問 ——有事早不奏,偏偏要等退朝時湊熱鬧,但看清楚是蒙武後,他不禁微笑著說: 「蒙騎射,有何要緊事,可否明日再議?」 秦王政自認對他特別,可是蒙武並不領情,他大聲說道: 「啟稟大王,嫪毐叛案已結案,輕微從犯也會都赦免,大王卻忘記一個人!」 「什麼人?"秦王政不高興地問。 「太后,"蒙武回答說:「大王至今三年都未曾和太后見過面!」 「你退回去!"秦王政一聽太后,怒氣就上升:「這事以後再說!」 蒙武一見秦王政發怒,警覺地想起這涉及太后和秦王之間的私事,不能在朝中公開爭 論。剛才只是見桓齮歌頌秦王,秦王心情好,他想順水推舟解決這件事,既然秦王不願談, 只有以後找機會。 他順勢退下,秦王點頭笑著宣佈: 「太后的事,寡人自有主張,今後有人再提及太后事者死!」 他話剛說完,只見文武列中出來一大群人,全都同聲啟奏: 「請大王迎太后回鹹陽!」 秦王政驚詫地看著這些人,仔細一看,全都是太后的死黨,有宗室大臣,也有來自趙國 的呂不韋門下。 他不怒反笑,緩緩說道: 「各位卿家,寡人剛才宣佈提太后事者死,你們都是不怕死的,來人!」 出列奏事的眾大臣面面相覷,他們只是看到秦王面帶笑容,認為蒙武沒事,他們也乘機 為太后一表忠忱,博得敢諫的美名,卻沒想到秦王笑著說的"死!"乃是說真的。 其實秦王政是想藉此機會,名正言順地除掉幾條"榕樹根"。他的一聲"來人",殿下執戟 郎中應聲而至。 「將這些人全部推下斬了!」 「是!"眾多武士蜂擁上前,將這些強諫大臣捆綁起來,秦王政一點數,整整二十七 個。 「大王且慢!"蒙武急閃出班跪伏在地:「這件事是由臣所引起,臣願同罪!」 「不干你的事,"秦王政笑著說:「你說話在寡人言死之前,不能怪你。」 「大臣諫事,罪不至死!"廷尉亦跪伏在地,以有司身份發言:「請大王三思。」 「哦!"秦王皺皺眉頭,沉吟良久:「廷尉亦如此說?那死罪可恕,活罪難饒,這樣 吧,"他轉向值殿郎中說:「將他們都打入囚籠,籠內要堆滿荊棘蒺藜,讓他們先嘗嘗寡人 轉側難安,左右為難的滋味。全放在殿前示眾,等待進一步發落!」
次日,齊王使者茅蕉來見秦王政,在殿門口看見這個怪異大觀。 廿七個關野獸的鐵籠裡面,坐著廿七個只穿犢鼻褲、光著上身及兩腿的大臣,籠中只留 出坐的地方,其余空間全堆滿了荊棘蒺藜,只要一行瞌睡或是動一動,就會被刺醒或刺痛, 有的人已被刺得全身鮮血淋淋。 茅蕉向陪同的專司禮賓的秦國奉常江簡說: 「貴國大王這種舉動有如兒戲,朝中就沒有人勸諫一下嗎?」 「敝國國君英明果斷,做事自有他的分寸,眾臣是不須勸諫的。"江簡一來是顧全國家 體面,二來是怪茅蕉言語之間干涉別國內政,所以如此冷冷回答。 「為了何事如此?茅蕉不怕討厭又問。 江簡簡略的說了昨天的事。 茅蕉大吃一驚地說道: 「事情糟了!齊王派我來此,正是要勸說貴國大王母子和好。」 江簡幸災樂禍地笑著說: 「果然事情不妙,也許茅先生乃是外客,不會與敝國內臣同罪,但橫批龍鱗,遭到難堪 或是驅逐,恐怕就難免了。」 「但來此說服不成,有辱君命,我也不想活了,"茅蕉堅決地說:「請江大人轉奏,齊 國使臣茅蕉就為此事要求見駕。」 江簡見他如此堅決,也起了同情之心,他說: 「茅先生暫時在殿門前等等,我先去為先生探個底,假若大王實在是盛怒難消,見大王 時就談談別的吧。」 江簡進殿先行啟奏齊國使者茅蕉在殿門待見,並隱約說到他奉派來正是要談太后的事。 「齊王憑什麼管寡人的家務事?"秦王緊皺眉頭,不悅地轉向廷尉說。 「不只齊王,據臣得到的消息是各國使者絡繹在路上,全都是為這件事來的,依臣愚 見,他們也是好意,"廷尉回答說。 「好意?他們是想看寡人的笑話,揭寡人的瘡疤!"他轉向江簡說:「你去問問他看清 囚籠諸人的狀況沒有?你告訴他,要見寡人別談這件事,要談這件事寡人就不見,免得寡人 將他關入囚籠直接押送出境!」 「是!"江簡退出朝殿。 在他出去的同時,秦王政轉向廷尉說: 「今後無論哪國使者來見,要是談這件事,寡人不予接見!」 「不見來使,對派出國乃是項莫大羞辱,恐怕會引起戰端。"蒙武器奏勸諫。 秦王政冷笑一聲說: 「正好,省得寡人師出無名,遲早是要決一死戰的。」 「依臣之見,"桓齮奏諫:「先安撫齊國使者,要他在迎賓館多住幾天,殺殺他的銳 氣,也許他自己會知難而退,再召見時,不會提起此事。」 秦王政沉默不置可否。 左丞相王綰這時修乘機出殿,親自勸告茅焦。 等他到達殿門口時,見江簡和茅蕉正爭執得熱鬧。 江簡說: 「等會朝見大王,最好你不要開口談此事,否則大王發怒,破壞兩國邦交,不值得。」 茅蕉神情凜然地說: 「老朽來此就是為了這項使命,為了怕羞辱甚至是怕死,要老朽有辱使命,我辦不 到!」 王綰來到正好解危,他先向茅蕉行禮,江簡趕快介紹。茅蕉也連忙見禮說: 「丞相親自來排解,真是不敢當。」 「我不是來排解,而是來傳達大王的話:囚籠全是敝國大臣,先生引以為鑒,大王決定 在三天以後接見,望先生在這段時間作詳盡思考。」 茅蕉指著囚籠裡的大臣說: 「士可殺不可辱,秦王對外使不致敢如此!」
「士可殺不可辱,孩子,你這件事做錯了!"中隱老人對跪坐在幾案前的秦王政說。 老人鬚髮皆白,臉上皺紋又增多幾條,可是面色紅潤,兩目仍然如電。 「他們不該管嬴政的家務事!"秦王政雖年已二十五,做秦王已做了十二年,但在老人 面前,舉動言語仍同幼兒。 「孩子,王室的家務事亦就是國事,甚至是天下的事,大臣勸諫,鄰國關心,亦是正常 的。」 「那些人根本不是勸諫,而是藉此討好太后,以待我們母子和好後鞏固他們的權位,所 以我乘機羞辱他們一番。"秦王政像個惡作劇得逞的孩子,得意地笑起來。 「你不只是羞辱。"老人也狡黠地對著秦王政笑,兩眼注視著他,就像要看穿他整個人 一樣:「是不是?」 「老爹果然厲害,一猜就猜到我心裡!"秦王政說:「我已派人監視河南呂不韋的墳 墓,看看哪些人膽敢去祭拜,我要將這棵大榕樹的根整個清除。」 「大榕樹?"老人驚詫地問。 「呂不韋在秦國的勢力不正像棵大榕樹嗎?」 「有點像,但不完全是,只能說是依附在秦國這棵大樹上的爬籐,過度發展的結果,會 吸盡大樹的養份,導致樹的枯萎,但只要保持適當,它何嘗不會為大樹提供某種程度的保護 和營養?孤伶伶的樹通常活不過外面長滿了籐的樹,但如何維持均衡就全看主政的人了。」 「但呂不韋的勢力是棵大毒籐!"秦王政說。 「那要看你從哪方面去想了。"老人閉著眼睛想了一會,突然又睜大眼睛向秦王政說: 「不過,古語雲,刑不上大夫,俗話又說,士可殺不可辱。罪有應得,依法殺人,雖滅人三 族,人君不會遭恨,但當眾羞辱,怨積內心,後果非常可怕。」 「嬴政知錯了,但不羞辱他們,我無法解除心頭之恨!"秦王政恨恨的說。 「人主掌握賞罰權柄,不是用來洩一己私恨,戒之,戒之!」老人大搖其頭,不以為然 地說:「再說動輒用刑,當眾羞辱,廉潔之士會離你遠去,留在身邊的都會是些唯利是圖的 無恥小人,朝政會變成什麼樣子?」 「嬴政今後絕對會改!"秦王政悚然驚覺,低下了頭。 「知過能改就好了,"老人歎口氣說:「就怕你是本性難移!」 「老爹,太后的事,請老爹指示。"秦王政想改變話題。 「自己去考慮決定,"老人笑著說:「免得我說出的話不中你的意,你也將我脫光衣服 塞在囚籠裡。」 「老爹!"秦王政不好意思地喊。 「明天就接見茅蕉,假若他是忠直有識之士,會面時他一定會談太后之事,並提出妥當 辦法,你可自行斟酌決定;假若他只是諂媚附炎之人,他就不會提,那你再來問我。」 「謝謝老爹。」 秦王回到宮中,立即派人通知茅蕉,在便殿召見起國使者茅蕉。他是聽老人的話,不可 當眾羞辱人,但他也不願意當眾受辱,太后是他這生中最大的恥辱。 另外,立即釋放殿前囚籠中的大臣。
雖然在便殿召見,茅蕉仍然是按照正式儀式,率領副使呈遞國書,獻上齊王送來的禮 物。 正式儀式完畢,秦王政遣走群臣,只留下趙高在旁侍候,另外卻有兩名彪形武士,腰掛 佩刀,分立在秦王左右。 秦王政特別在便殿設下席案,請茅蕉上座談話。 兩人先談了些無關緊要的話題,最後還是秦王政年輕性急,拖不過五十多歲的茅蕉,他 將話納入正題: 「先生至今猶未道出貴國國君派先生來的主要目的。」 「不談也罷!"茅蕉歎口氣說。 「什麼?"秦王政詫異地問。 「忘記了。」 「哦?"秦王政弄不清他葫蘆裡賣什麼藥:「怎麼會忘記呢?」 「前兩天是看到殿門前人不像人、獸不像獸的東西,給嚇得忘記,回去以後想起來,今 天忽然又忘記了!"茅蕉搔搔頭髮稀少的頭頂,彷彿要逼自己想起。 「怎麼會這樣呢?"秦王政見他一本正經的作態,不禁微笑。 茅蕉環顧秦王左右一眼,正色說道: 「敝國國君交代的使命忘了,老婆的話臣倒是牢牢記住了。」 「哦,什麼話比國君的使命還重要?"秦王政的好奇心真的被激起了。 「臣的老婆臨行一再交代,要我切記兩件事。第一件是切莫和佩著刀的人說話,因為和 徒手的人話不投機,最多的是胸肋上一頓飽拳;和佩刀的人談話,一言不和,有可能斷送掉 老命。」 「先生說笑了!"秦王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轉頭對趙高說:「你和這兩名侍衛都退 出去!」 等趙高和佩刀侍衛退出便殿後,秦王政按捺不住好奇,接著又問:「尊夫人叮囑先生的 第二件事呢?」 「哦,她要我別管別人的家務事。」 「對,尊夫人的話一點都不錯,家務事只有當事人最清楚,別人干預,不是隔靴騷癢, 抓不到癢處,就是揭人隱私,要被勸的人下不了台。"秦王政深有同感也帶著暗示說。 「臣老婆倒不是這些理由。"茅蕉帶點神秘地微笑。 「是什麼理由?」 「她有慘痛的切身經驗。」 「哦!」 「她有個獨生兄弟,也就是臣的妻弟。他們的母親因為順手牽別人的羊,遭到官府鞭笞 之刑,妻弟引為平生奇恥大辱,從今以後不再喊娘,有時見面裝作不見,比對陌生人都不 如。」 「這未免太過份了!"秦王先是有所感而發,但隨即警惕自己,茅蕉是在當說客,因此 他只淡淡的問:「後來呢?」 「鄰居有一個年輕人喜歡多管閒事,有天當眾指責他不對,臣妻弟一時老羞成怒,一刀 就將這個年輕人殺了。」 「啊,後來呢?」 「妻弟因此以殺人罪坐牢,臣岳母羞愧自責,也就自殺身亡。後來妻弟刑滿釋放,想起 自己忍不住一時期憤殺人,想起在母親生前總是傷她的心,最後又導致她羞恨自盡,愧疚得 不得了,夜夜都在他母親墓前哭泣,末了他也在母親墓前自刎了。」 秦王政沉默不語。 「所以臣老婆告訴臣說,干預別人的家務事,自己失言喪命不說,一句話害三條人命, 又使得她娘家絕嗣,太不值得!"茅蕉說到此地也就停下來,注視著秦王的反應。 很久,很久,就在茅蕉絕望想放棄的時候,秦王政突然長跪起來,誠懇地向茅蕉行禮 說: 「先生在這件事上何以教我?」 此時,茅蕉也變得正經起來,他正色說道: 「秦國為天下之至強,大王為天下人注目的焦點,車裂假父,有嫉妒之心;逼死仲父有 恩將仇報之謗;擊殺兩幼弟,有不慈之名;軟禁太后,有不孝之行;蒺藜諫士,有桀紂昏暴 之識,天下聞之,盡皆寒心。假若再不聽別國國君之勸,一意孤行,秦國民心盡失不說,天 下將皆輕視大王和秦國,聯合攻秦之日不遠,而且是師出有名,大王將用什麼來抵擋天下之 怒?」 「寡人不知罪孽深重至此!"秦王政歎道。 「知過即改,現在還來得及!"茅蕉語帶鼓勵地說。 「恐怕來不及了。"秦王政搖搖頭說。 「為什麼?"這下輪到茅蕉驚奇了。 「寡人曾發誓,不到黃泉之下不和太后相見!"秦王政悔恨地說。 「臣當什麼難解之結,原來只是這樣。"茅蕉大笑說。 「先生有解結之法?"秦王政高興地問。 「太簡單了!"茅蕉笑著說:「何不傚法齊姜的故事,挖地及泉,在地道中相見,那不 就是相見於黃泉了麼?」 「謹奉先生之教,"秦王興奮地說:「先生可否遲行幾日,待嬴政和母親相見後,領受 嬴政母子拜謝!」
動用了眾多人力,在三天三夜的時間裡,挖出一道深及地泉的地道。 茅蕉和少數幾個親隨人員陪秦王政走到坑道口,他笑著說: 「臣雖老矣,但一時還不想下黃泉,請大王單身下去,接太后出來。」 秦王政感激地望了茅蕉一眼,他知道母子三年首次見面,一定會有許多體己話要說,有 外人在旁邊,真情就難以流露出來。 他走在漆黑伸手不見五指的地道裡,坑道木架還不斷地滴著水,滴在臉上,滴進頸子, 好冷好冷。他渾身顫抖,卻自知不僅是為了冰涼的水滴,因為他的心在發熱狂跳,幾乎要使 他窒息。 腳下泥水在流動,深及足踝,他甚至感覺得出水流的急速。 他摸索著走了一段路,差點跌了好幾跤,黃泉路上真難走,死後真正的黃泉之路也不會 如此糟吧?他在想,這簡直是黑地獄! 走了一段路後,他輕聲叫著:「娘!"在這種不見天日的地方,再喊太后或自稱寡人, 真是太無聊了。 「娘!"他再摸索一段路後,肯定地上的人聽不到他的聲音,他稍微又將聲音放大點, 還是聽不到反應,為了模仿陰間黃泉,地道裡完全遮斷光線,兩頭進出口都是采曲折式的。 他只聽到自己喊娘的聲音在地道內迴盪,還有坑道架滴水的響聲和自己的心跳。 母親的肚子裡大概就是這樣黑,這樣靜吧?想到母親懷胎"八月"的辛若,自己卻因一點 細行小節而虐待她,他有種愧疚想哭的感覺。 母親就是母親,他想起茅蕉說的故事,再怎麼樣,他不能讓這種悲劇發生在他的身上。 「娘!"他不顧一切大聲喊著,兒子叫娘,有什麼可羞恥的,哪怕是太后和大王! 「娘!娘!"他盡量放大聲音喊,地道那頭有了回應。 「嬴政,我的孩子!"三年未聽到,母親的聲音似乎變得陌生。 「娘!娘!我在這裡!"秦王政放開喉嚨喊,心中回憶起兒時叫娘的真誠和急切。 「兒子!兒子!」 「娘!娘!」 他們不斷地叫著,為的是確保前進的方向,也為了發洩郁藏已久的情緒。 他們終於在中途相遇,太后緊緊將秦王政抱住,兒子如今長得這樣高大,只能說是投在 兒子的懷裡,她將臉伏在他的肩上哭泣著。 秦王政發現母親身上的衣服全濕了,顯然在地道的黑暗中摸索時,摔了不少跤。 「孩子,娘對不起你!"太后放聲大哭。 「娘!娘!"秦王政整理母親濕透了的頭髮,安慰她說: 「是孩兒太狠心,對不起您!」 「地道很冷,娘的衣服也濕了,我扶娘上去。"秦王政憐惜地說。 太后緊靠在他懷裡,全身因冷和激動不停顫抖,她隨著他一步一步地順著地道的牆摸索 前進,一面不停哭起,像個剛從水裡撈出沒有淹死的小女孩。 「母親表面強悍,實際上是這樣脆弱!"秦王政在心中這樣想:「我又給她加上這多的 痛苦,真難為她了,今後我一定要對她好點。」 他將母親抱得更緊。 出得地道,茅蕉等人行禮相迎,太后感激地對茅蕉說: 「先生為天下亢真之人,使哀家母子離而復聚,秦社稷危而復安,全仗先生之力!」 茅蕉連忙謙謝。 當晚,秦王政在母后居處甘泉宮,以盛大晚宴接待茅蕉,太后亦親臨,諸宗室及重臣全 部參加。 酒至三巡,秦王政先向母后敬酒,然後又向茅蕉敬酒致意。他私下向茅蕉說: 「母后的意旨,想留先生長在秦國教導寡人。」 「臣使命在身,幸不辱君命,還要趕回齊國,將大王母子團聚的好消息回報敝國國 君。」 「替寡人體諒母后的用心,讓寡人盡點孝心吧!強留先生是太后的意思,貴國君之處, 寡人自有交代。"秦王政懇切地說。 茅蕉聽秦王政如此說,也只得答應了。 秦王政當著太后及群臣宣佈: 「立茅蕉為王傅,爵上卿。」
蘄年宮議事殿的密室裡,時間雖已午夜,猶是燈光輝煌。 秦王政親自主持這項御前會議,參加的共有八位宗室及舊臣。他們是以左丞相嬴非、右 丞相王綰為首,自呂不韋罷相國以後,秦王政不再設總管政事的相國,而是分由左右丞相治 事,分別向他負責。 參加這項會議的,例外還有兩位武將,一位是大將軍桓齮,一位是裨將軍王翦。他們去 年攻鄴,連取九城,王翦表現特別優異,用兵佈陣,桓齮都自歎不如,特別向秦王政推薦, 要他參加這項會議,也是表示重視他,讓他能參與國家最高決策。 桓齮首先報告攻鄴勝利經過,將功勞都加在王翦頭上,顯示出他對他的激賞。 接著是左丞相嬴非的報告,他揭穿國際間對秦的一項陰謀—— 韓國接壤秦國,飽受秦國遠交近攻策略之苦,本身小弱,無法抗拒,秦兵攻楚,更是常 向韓國借道,罷兵回國,順便攻擊擄掠一番,韓國飽受兵連禍結之苦。 後來有人獻計,韓王派了水利工程師鄭國來游說,建議自雍地雲陽縣西南二十五裡起, 至中山西郊瓠日止,傍北山而開渠,東引洛水,全長三百余裡,可灌田地無數,目的是要將 秦國人力、物力和財力都花費在開渠,而無餘力再從事東征。 嬴非最近得到消息,察覺了這項陰謀,前相國呂不韋所以批准,完全是為了他的利益集 團著想,因為水渠開成後,沿岸荒地變成良田,他們的利益不知要增加多少倍。 再有,這項消息他是由別的管道獲得,而主管情報的李斯卻一無所知,表示他有所偏 袒,知情不報,損害秦國利益太大。 他的結論是—— 諸侯各國人士來秦,有人是為了秦地新開發,有利可圖,一心一意謀求自己的利益,貴 為大臣,並不惜損害國家利益,利用職權,官商勾結,最好的例證是前相國呂不韋。 有的是為各國當間諜,受到秦國重用後,利用職位為各國游說或是提供情報,而對各國 的動態則偽造情報,或是知情不報,譬如李斯。 有的更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得到權勢陰謀造反,根本不想秦國對他的恩惠,嫪毐就 是最近的例子。 他這一帶頭提出後,眾宗室大臣紛紛發言,舉出很多例子證明,外國來的客卿個個靠不 住。 蒙武雖然站起來為李斯辯護,但為眾人的聲音所壓制下去。 群臣的言論正合秦王政的心意,因此他只含笑讓各大臣盡情發言,並不加以阻止。 最後,他根據群臣的提議作成幾項決定。 第一,鄭國渠立即停止建構,秦國力量主要放在對外發展,能夠征服天下,兼併各國, 就有耕種不完的肥沃土地,到時各國俘虜都是用之不竭的人力。 第二,外籍客卿一律驅逐,限其出境,小生意人可留下,有壟斷利益及大批田地的外籍 商人兼地主,全部限其歸國,產業收歸國有,田地分給原佃農價購,折價分期歸政府。 第三,客卿李斯掌管的情報業務交由車府令趙高掌管,李斯亦在驅逐之列。 第四,呂不韋畏罪自殺,門客竊為厚葬,並有數千人送葬和爾後前去祭墓者,這些人全 有登載記錄。若是外國人,驅逐出境,秦人送葬或是哭祭者,六百石以上官職者奪爵,謫遷 房陵守陵;五百石以下,不奪爵亦遷房陵。凡是未參加送葬或祭墓的秦籍捨人門客,不奪 爵,但遷居房陵。 秦王政為了表示決心,在作成結論以後,不再像起日一樣詢問群臣有何意見。 蒙武對由宦者掌理情報總感不安,這表示秦王的情報網不再是針對外國,亦將用在國內 各大臣身上,這會造成宦官掌權,乘機挑撥君臣彼此的信心而遂行自己的私欲。但秦王已宣 布散會,他想等有機會再說。 看到群臣紛紛行禮離去,秦王政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滿足和得意。
自認忠心於秦的李斯也接到秦王的逐客令,並限在三天之內離開鹹陽。 他一面命自韓帶來的家人李福收拾行李,一面灑脫地自嘲: 「一把破劍,兩箱舊書簡,孤伶伶一身,不要三刻時辰就可遨遊四海,何必要等三 天!」 今天早晨一接詔命,他就將情報業務交給副手,讓他去向趙高作交代,看來秦國又會走 上商鞍變法以前的宮廷專制路線,秦國事不可為,走了也好。 他決定今晚睡個好覺,明天一早動身,行程第一站,當然是先回韓國老家看看,拜見一 下恩師荀卿。來秦以後,老師和他曾有數次書信往返,他正逐漸走向得意之途,免不掉在信 上大談抱負,老師每次的來信,除了鼓勵他施展抱負,以秦國作儒家王道的實驗場,爾後推 展到全天下外,也不忘要他盡力促進秦韓之間的邦交與和平。 但他從未想過秦韓之間應該有邦交與和平。韓國雖小,卻有如鯁在秦國喉嚨的一根魚 骨,阻礙它的對外發展,攻擊趙魏,深怕韓截擊其後;想伐楚,韓正是一塊擋在路中間的石 頭,所以他始終勸秦王消滅韓國,先吞下這根魚骨,就可大口併吞其他的國家。 這也許是他想衣錦榮歸的潛意識促使他這樣,但無論怎樣,這表示他忠心為秦,連自己 的故國也不除外,可是這些宗室舊臣卻說客卿個個是為本國作間諜,這種話冤枉一多少以天 下為己志的仁人,首先就是他李斯! 想到這裡,他再怎樣也睡不著了。他披衣起床,剔亮油燈,就著燈火寫份上秦王政的 疏。 臣聞吏議逐客,竊以為過矣。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於戎,東得百裡奚於宛,迎蹇叔於 宋,來邳豹、公孫支於晉……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風易俗,民以殷盛,國以富強……惠王用 張儀之計,拔三川之地,西並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漢中……散六國之合縱,使之西面事 秦……昭王得范睢,廢穰侯,逐華陽,強公室,杜私門,蠶食諸侯,使秦成帝業…… 向使四君卻客而不內,疏士而不用,是使國無富利之實,而秦無強大之名也。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隨、和之寶,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劍……此數寶者,秦不生 一,而陛下悅之,何也?……夫擊甕叩缶,彈箏博髀,而歌呼嗚嗚快耳者,真秦聲也……今 棄擊甕叩缶而就鄭、衛,退彈箏而取昭、虞,若是者何也?……今取人則不然,不問可否, 不論曲直,非秦者去,為客者逐,然則是所重者在乎色樂珠玉,而所輕者在乎人民也,此非 跨海內制諸侯之術也。 臣聞地廣者粟多,國大者人眾,兵強則士勇,是以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 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眾應,故能明其德……今乃棄黔首以資敵國,卻賓客以業諸 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謂"藉寇兵而□盜糧"者也。 夫物不產於秦者,可寶者多,士不產於秦者,而願忠者眾,今逐客以資敵國,損民以益 仇,內自虛而外樹怨於諸侯,求國無危,不可得也。 書寫完畢,李斯擲筆而起,胸中郁悶消除不少,他在室內走動,一面在心中感歎: 「此疏上去,未必見效,呂不韋和嫪毐事件給了秦王太大的打擊,而呂不韋到底是商人 出身,凡事只講求利潤,只顧圖一己私利,不懂治國旗天下之道,甚至動搖秦國以農為本的 基礎,限制了它今後其天下的國力,難怪秦王要如此做!」 「唉,曉風殘月,明晚又該夢醒何處!"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有著書劍飄零的落寞。 此時,他忽然想起蒙武,他們年紀相當,意氣相投,蒙武一直在秦王面前支持他,因為 他們有共同的志向——為秦統一天下。 唯一不同的地方是蒙武個性剛直,不通權變,不如他李斯能趁勢順機。可是想不到李斯 平日自負,善於將危機變成轉機,看樣子這次敵不過秦王政剛愎自用的個性。 他決定不向蒙武辭行,明天順道在他府門前,將上秦王疏交門房轉交。 想著想著,他又用另一塊絹寫了幾句話給蒙武。 他安心地上床,很快就睡著了。
秦王一遍又一遍地細讀蒙武呈上的李斯〈諫逐客疏〉,看到深得其心之處,還敲擊幾案 興歎。最後他將疏交給侍立身後的趙高說: 「你拿去看看,真是絕好的文章!」 趙高跪下雙手接過去,就這樣跪著閱讀起來。 接著秦王轉向侍坐左側的蒙武說: 「李斯的確是宰相之材,可惜不是秦人。」 「大王認為他書中的話是否正確?"蒙武恭敬地問。 「再正確也沒有了。"秦王臉上流露著佩服。 「既然正確,就表示大王認為逐客之舉有商榷余地了?"蒙武緊緊追逼。 秦王政一時語塞,不知如何答覆,他轉臉看看趙高,趙高已看完卷好,又再雙手遞還秦 王政,秦王問道: 「這樣快就看完了,有什麼意見?」 「文章絕佳,只是立論不合時宜!"趙高仍然跪著回答。 「哦,你站起來說,哪個地方不合時宜?"秦王坐著說。 趙高遵命起立弓身說: 「秦國昔日國小地窄,沒有人才,所以要借重外才,但如今地大物博,人才眾多,再借 用外才,不但會引起舊臣怨懟,形成對立黨派,而且有的的確是在為敵國做間諜或游說,將 故國利益放在秦國利益之上。」 「嗯,你的話很有道理,"秦王又轉向蒙武問:「蒙卿家的意思呢?」 「趙侍中也是趙國人,難道就對秦國不忠?"蒙武指著趙高叫陣。 蒙武一直看不慣趙高那副猥瑣的樣子,見到他說話時不停轉動的小眼睛,更是無端會起 厭惡,心中作嘔,偏偏每次面對秦王議事,趙高總站在秦王身後,要看秦王就必須看到他, 而偏偏十次有八次秦王都要他參加意見。 「奴婢雖是趙國人,可卻是大王的舊臣,蒙大人不要忘記。"趙高下面半句話不敢說出 來——我還是自小和秦王一起長大的總角之交! 秦王政和往常一樣,微笑著看他們爭論。在他的眼中,趙高是一只丑陋的哈巴狗,雖然 又小又丑,但搖尾乞憐,用舌頭舔你的臉所引起的愛憐,他不能不承認他可愛。一時不見, 還像缺少點什麼,而且他所提出的見解,多半也是中肯合理的。 而蒙武在他看起來像頭年輕力壯的獅子,驕傲自負,目光心胸寬大,有不料之才,看問 題有卓越超人的見解,稍經磨練,會是上選的將相棟樑之材。 他喜歡看這兩個人鬥嘴爭辯,就像看一場雄獅鬥狗的游戲,獅子雖猛,大開大闔用盡全 力,卻往往為哈巴狗善於閃避騰挪的小動作所困窘,最後弄得精疲力盡,兩者都占不到便 宜。 「大王的看法又是如何?能否指示臣等?"蒙武這次急著解決問題,不願節外生枝和趙 高爭論。 秦王政沉吟不語,蒙武和趙高都是他的親信心腹,經常接近他,都明白秦王□現這種神 態,接著就是他出人意料的決定,果斷迅速,不容器他人再作異議。 但兩人不知道秦王政的決定到底偏向誰。 「蒙武。"秦王政突然發聲,將焦急等候的蒙武和趙高都嚇了一跳。 「臣在!"蒙武恭敬地回答。 「派你迅速查看李斯是否已走,不管現在何處,都要找來見寡人!」 「趙高!"秦王又喊。 「奴婢在!"趙高心不甘情不願地回答。 「擬詔書,撤回逐客令,待寡人看過後用璽,即辦!」 「是!"趙高看看興高采烈的蒙武,很難過這場爭論這樣快就輸給了他!
蒙武急忙趕往李斯府邸,在半路上他還一直在想如何跟他措辭,因為他認為李斯雖為客 卿,官並不大,但偌大府第,說要解散善後,總得費一點時日,詔命上限三天,應該是在第 三天走。 誰知道李斯做事幹脆利落,一天之內就將諸事處理就緒,第二天就走了,信到他手上時 已是下午的事,現在秦王命他留客,李斯已經走了好幾個時辰。 他望著空洞洞的庭院,想起和李斯的交情,不免有點感傷,但記著秦王的命令,李斯無 論在哪裡都要帶回來,這是一項"絕命",含有找不到李斯就不要回來見他的意味。 他急忙又趕到東門,找到司閽察問。門監告訴他,早上辰時李大夫就帶著一個家人,駕 著一部單馬安車出了城。 蒙武心裡越急,越想不出好辦法,儘管天已秋涼,英俊的臉上卻流滿汗珠。小個子的門 監看不過去,請他進到門守的小衙門裡,為他斟上一杯茶幫他出主意。 「李大夫出秦一定要經過函谷關,"門官說:「只要交代函谷關的守將注意就好!」 「你不知道,要下軍令須得請到王命,這又得花費時間,同時前命只限三天離開鹹陽, 李大夫又是書獃子脾氣,假若他游興大發,在秦境游山玩水十天半個月的,我到哪裡去找 他!"蒙武自言自語地發牢騷。 「那也是啊,"門官附和著他說:「他若離開大路,不經關卡,在渭水上釣半個月的 魚,主上就會等不及,蒙大人你也就沒辦法在主上面前交差,那真沒面子!」 「是啊,"蒙武不自覺地也學著門監的口吻:「這點事也辦不好,真沒面子!」 「那也是啊,請王命下軍令要費時間……"門監沉吟著,忽然他一拍大腿,高興地說: 「嘿,我倒想起一個辦法!」 病急亂投醫,他並不指望這個看來呆頭呆腦的矮子會有什麼好辦法,但他還是要姑且一 聽。 「請教有何辦法?"蒙武拱手行禮。 「蒙大人,千萬別這樣客氣,大人肯坐下來喝小人一杯茶,就是給小人莫大的面子了, 行禮小人擔當不起。」 「請教!"蒙武是急驚風碰到慢郎中,他急欲知道辦法,這個小個兒門監卻和他歪纏, 但是他自己要問別人,他官雖大,也不能翻臉發脾氣,他又拱了拱手。 「大人,"門監連忙搖手制止,他不說答案反而問了蒙武一句:「秦國什麼系統最嚴 密,辦起事來最快?」 「緝拿人犯系統吧?"蒙武不懂他問話的意思。 「對啊!"門監又拍了拍大腿(這老小子真是得意忘形)說: 「蒙大人去向廷尉報案,說李大夫盜了機密文書出秦,不出三天,哦,他才走沒多久, 不出幾個時辰,不管他在渭水上釣魚也好,在官道上趕路也好,包管有人送他回鹹陽,你只 要坐在家裡等就好了。 「這樣不好吧?"蒙武猶豫地說。 「那小人就沒有辦法了!"門監不說話,露出送客的神色。 蒙武告辭,門監恭送。 蒙武上馬再仔細一想,稍加修改,這個主意的確可行。他明白,假若直接向廷尉說出奉 秦王命找李斯,這位宗室大臣可能陽奉陰違,拖延時間,加上沒有王命,說不定根本置之不 理,因為李斯在秦王面前言聽計從,早已是這些宗室舊臣的眼中釘。往更壞處想,這班人知 道秦王急著找他,也許會設法逼他走快點,才好除去這枚眼中釘。 他向廷尉報案,說是他有份機要文書為李斯借閱,他不小心帶走了,希望搜查李斯下 落,並暫時扣留,不准出境。 蒙武是秦王的心腹大臣,這項機要文書當然非同小可,廷尉立即飛出傳騎,下令全國偵 緝系統,搜查李斯下落。 蒙武離開廷尉,找了兩匹快馬,帶著一名家人沿途趕去,他默默祝禱: 「李斯兄,也許會讓你受點委屈,但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待見面時再當而道歉吧!」 果然,他快馬直追,沿途打聽,一天一夜以後在麗邑縣尉衙門見到李斯。因為李斯是名 臣,只受到軟禁的待遇,準備押送鹹陽,但也忍受了幾個時辰的驚嚇。 李斯看到蒙武來,高興地跳站起來,大聲向他說: 「武兄,你來得正好,我奉秦王命離境,這裡的縣尉卻說我私帶機要文書出國,將我的 行李搜遍了,搜不出還是不讓我走,這是怎麼一回 事?」 「斯兄,事情一時說不清楚,我這裡先道歉,你受的委屈我日後會補償。」 蒙武拿出證件證明自己就是報案人,縣尉一聽是蒙武,連忙趕辦領人手續,將李斯交給 蒙武帶走。 出得縣尉衙門,李斯仍然是一臉不高興,蒙武陪笑說: 「斯兄受一點委屈也是值得的,小弟是奉秦王命特地請斯兄回去,一時無法,只有出此 下策。小弟趕了一天一夜的路,途中識吃了點乾糧,先找家酒家,喝點酒細談。」 在一家具有鄉土風味的酒館,兩位大臣找個清靜雅房,要了酒菜,據案大嚼,菜味本來 就不錯,尤其是配上古法泡製的汾酒,一面飲酒一面談未來軍國計劃和個人抱負,蒙武家人 在一旁侍候,不知不覺竟談到東方發白,意猶未盡。 據兩人日後回憶共同承認,那天他們喝到平生最好的酒,吃到最好的菜,他們對人談話 也從來沒有這樣坦誠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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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和李斯談了一天一夜,蒙武在旁侍坐,三人臉上都未帶絲毫倦容。 秦王政佩服李斯所學包羅萬象,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更深通刑名經濟,真可與中隱老 人品美。更重要的是他熱衷名利,可與之有所作為,不像他跟中隱老人初見,老人就已老 邁,雖教他各種學問,卻並不刻意激發他有所為的雄心,老人只要他凡事順其自然,水到自 然渠成。 聽老人訓話如食淡茶白飯,也許是日常必須,不無營養,卻食外無味,只是為了有所受 益,勉強聽下去。好在老人也不願多說話,凡事點到為止,要他自己去想,要像這樣談一天 一夜,恐怕他早睡著了。 但李斯不一樣,他的談話像烈酒,喝一口就會興奮,還想再喝一口;他的見解像辛辣菜 餚,入口就感刺激,越吃越想吃。 李斯向他分析了天下大勢,說明各國的強處及弱點,結論是:經過秦國這多年的用間和 挑撥分化,諸侯各國合縱之約已解,近年來更是互相征伐,血戰不已,秦國如今應趁各國兵 連禍結,民生凋敝之際,迅速出兵器定天下。 他又提出:欲滅六國,首先最有利的目標是韓國,因為韓地小民弱,容易征服,在戰略 上吞掉韓國,一方面可以先聲奪人,使天下震恐,另方面師一出即竟全功,對我軍士AE鳿 f1和自信都有增益的效果。 蒙武在一旁插口取笑他說: 「李大夫是韓國人,提出首先滅韓的主張,不怕故國父老怒罵嗎?」 「蒙大人差矣。"李斯正色說:「天下本為一,只是周室積弱,歷代共主昏庸,才造成 諸侯割據、自相殘殺、民不聊生的慘況。滅六國統一天下,正是我大王替天行道的義舉,因 為只有統一,天下才能免卻戰爭之苦。」 這正合秦王政的心意,他忍不住擊案稱好。 「至於我本人,"李斯又繼續說:「一向以天下人自居,只要對天下黔首有利,犧牲性 命都在所不惜。何況,首先滅韓,也就是首先讓韓解除戰爭之苦,蒙大人要是肯進一步仔細 想,也許還會說在下偏袒自己的故國呢!」 「不錯,"秦王政有所悟地接著說:「先攻佔韓,在我可以解除爾後出兵趙楚側背的威 脅,在韓也可免去多少年來借道及戰禍波及之若,這是一舉兩得的事。」 蒙武笑笑不再說話。 另外,李斯取出幾張帶來的羊平地理圖,他一一展開在幾案上和秦王政及蒙武觀看。只 見這些地理圖繪得非常詳實精細,舉凡地形要點、通路、城市、村落、糧食、水源地等的人 口和人力與資源提供能力,全都清晰地注出。 「先生真是有心人!"秦王政贊歎。 「臣一向以天下為己志,尤其在秦這幾年奉命主持間諜系統,對各國人物、天時和地 志,莫不盡力搜集。」 秦王政點頭稱好。 李斯跟著話題一轉,談到秦國內政的種種得失,他總結說: 「秦地民風淳樸,怯私鬥而勇公戰,重法紀而不徇私,這是孝公變法所留下的遺風,但 自呂不韋當國這多年後,官民風氣都逐漸敗壞,常發生官商勾結共謀利益的情事。由於工商 業發達,各國商人雲集,將各國尤其是楚趙的頹廢淫亂之風帶來,民風走向澆薄自私,唯利 是圖,追求個人享受,而置國家鄉里於不顧,財富逐漸集中於少數人之手,特別是外國商人 之手,這種情形繼續下去,再過若干年,就會出現農村破產,農民無以為生,集體流入城 市,而城市無法容納,種種亂象將由此而生。」 「先生認為應該如何防止?"秦王政憂形於色地問。 「再用商鞅之法,並予加強,重農抑商,以維國本。"李斯簡要地答覆:「發展國家經 濟,節制私人資本,以積國富。」 「願先生助我。"秦王政誠懇地要求。 「臣當一一擬定詳細計劃,再請大王過目。」 「好!"秦王擊案。 在討論完敵我情勢和內政得失以後,秦王政等三人共同得到一個結論—— 整理內政與並韓同時進行,然後視情況先滅趙魏,再及燕楚;齊國地偏,與秦不接鄰而 最富強,於最後集中力量滅之。最重要的戰略改變是:秦國不再像以前那樣蠶食各國,適可 罷兵,而是按先後次序,全力整個吞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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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隱老人主動派侍僮找秦王政來,在秦王政坐下後,兩者有以下一段談話。 「聽說你和李斯談了一天一夜,而且很中你的意,是嗎?」 「老爹真是隱者不出門卻知天下事,誰告訴老爹的?」 「宮中正在盛傳,何必要人告知?只是我要事先提醒你幾句話——水到渠成,順其自 然,凡事強求,必有惡果。」 「不過,如今諸侯自相征伐,財竭民窮,正是出兵統一天下的良機。"秦王政信心十足 地說:「老爹不也是常教我,統一天下,徹底根絕戰禍之苦,解救天下人民於倒懸?」 「秦國不至於財竭民窮乃是憑藉巴蜀富饒的財源。但這幾年的連年戰爭,十五歲以上壯 丁死傷過半,你撫死恤傷還來不及,就想出兵征服天下?」 「時不我予,等到各國休養過來,再合縱對我,就後悔莫及了,我想乘機順勢,也應該 是所謂順其自然吧!"秦王政帶調皮意味地笑著說。 老人長長地歎口氣,然後閉目說道: 「你眼前的神態,使我想起你的先祖秦孝公!」 「我們兩人有何相似之處?"秦王政顯得非常高興,與使得秦國由偏僻附庸一變為天下 強國的秦孝公相比,本身就是很大的贊譽。 「我想起商鞅說孝公的故事。」 「哦,"秦王政有點失望,但由於好奇,還是說:「願聞其詳。」 「當年商鞍以孝公寵臣景監求見,頭次見面,商鞅言事,孝公不時打著瞌睡,等到商鞅 走後,孝公怒罵景監,說他介紹來的人是個瘋子,說的盡是狂言亂語。景監以此責怪商鞅, 商鞅說,我向孝公說的是帝道,他聽不懂。過了五天,孝公主動找商鞅去,這次談話比較投 機些,但還是不能合孝公的意。於是孝公責備景監,景監轉過來怪商鞅。商鞅說他這次是談 王道,孝公還是聽不進去,請再給他最後一次機會,說不成他就回家去種瓜了。」 「你不是在睡覺吧?」 「老爹,怎麼會!"秦政王也笑起來:「後來呢?」 「孝公卻不過景監的懇求,於是再召見商鞅。兩人相談,數日不厭,在談話當中,孝公 都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將頭都伸到席案前面來了!於是景監問商鞅,這次怎麼能使孝公如此滿 意。商鞅說,這次我談的是霸道,孝公因此大悅。而孝公最後告訴商鞅說,行帝王之道,等 得太久,他沒有這個耐心,行霸道能及時看到國家富強,這才合他的意思。」 說到這裡,他問若有所思的秦王政說: 「讓我考考你,何謂帝道?」 「好民之所好,惡民之所惡,天下共舉,依然辭讓,僕人之出,天下慶幸,堯舜是 也。」 「何謂王道?」 「一心行仁,澤及百姓,萬國景仰,莫不願為平民,征伐一地,多地盼王師,如商湯周 文等。"秦王政回答。 「那霸道呢?"老人笑著問。 「修刑厲法,富國強兵,使民懷刑畏威,以法服人。」 「你很懂治國旗天下之道嘛!"老人歎歎氣說:「堯舜以前為公天下,有德者居之,由 天下選出來的共主,當然天下心服,這種制度應該行之有千萬年,雖無史可考。所以行帝道 時,天下太平,人民不知有帝,只在危難時才會想起。行王道已是家天下,為爭王位雖然發 生戰爭,但戰爭時短,太平日久,人民安居樂業的時候多,所以商能維持六百多年而後敗 亡,周能維持八百年而後崩潰,但行霸道以力服人,力消即衰,力盡則亡。」 「但自秦孝公行霸道一百多年,秦國卻日益富強。"秦王政不服平地說。 「要我說實話得罪你呢?還是要我編謊言讓你心喜?"老人睜大眼睛注視他,神情顯得 非常憂鬱。 「當然希望老爹說真話。"秦王政誠懇地說。 「自孝公變法迄今一百多年中,秦國對外發動多少次戰爭?秦國在國際上所得到的稱號 是強秦和虎狼之國。各國君主畏懼不說,各國百姓莫不痛恨,比之當時武王之師,各國盼望 如久旱望雲霓,差了十萬八千里,所以才有天下合縱與連橫之議。合縱是合力對秦,連橫是 共同事秦以避刀兵,全都是畏懼的結果。至於秦國百姓如何,我不說,你可以自己去看 看。」 老人閉上眼睛,臉色沉痛。 「老爹!"秦王政懇求地喊著。 「秦國行霸道,力尚足控制秦國,但一推廣到天下,不用等多久就會力竭而亡。」 「那我先以武力征服天下,然後行仁道呢?"秦王政悚然而驚,想出折衷辦法。 「有人向南方走,他告訴別人說,等我走到南方極處,我就會回向北行,你相信嗎?」 「……"秦王無語。 「注意李斯,商鞅尚有兩次不合王意,最後一次才作逢迎,而李斯一次逢迎就使你如癡 如醉,他比商君更沒有原則,更會見風轉舵,善於投機者不可靠!」 老人閉目不再說話,秦王知道該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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