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大興土木

蒙毅將"裝神弄鬼"案審理終結,趙高削去官爵,廢為庶人,依舊在宮中服務。其余研究 小組成員,年輕者謫邊服勞,年老不堪服役者解回原籍,限制居住,交地方官看管。蒙毅對 自己辦理的這件案子深感滿意,首犯趙高既然都不死,其他從犯——其中很多是不知情的人 ——當然也不該死。 但這項判決卻產生了莫大的後遺症,這些儒生術士無論服勞役或是回原籍,全都成為反 始皇的有力宣傳者。 皇後已死,神仙夢又破碎,南方任囂、北方蒙恬都做得很好,雖然黔首辛苦一點,但發 配築長城的都是些罪犯,省得監獄人滿為患,這是好事。 只是國事清簡,始皇意志消沉,兩者加起來使得始皇動輒發怒,專事挑剔大臣宮人的毛 病,使朝中後宮人人自危。 丞相李斯明白這種情形全是因他而起,始皇的神仙夢不醒,就沒有這許多麻煩。 趙高雖廢為庶人,留在宮中辦事,但始皇對他的寵幸並沒有稍減,依然掌握宮中大權, 連代理郎中令凡事都要請示他,他仍是實質上的郎中令,所以他們照樣還過往密切。 那天,巴蜀治鑄大王程鄭到丞相府拜會李斯,趙高正好也在座。 程鄭本為僕人,以冶鑄為業,發了大財。他的眼光看得遠,早就投資在巴蜀的礦產和井 鹽上,等到秦滅七國,遷移舊時貴族和富豪到各地,他自願選擇了最偏遠的巴蜀。他利用巴 蜀的礦產冶鑄,治好成品,遠銷南越,再用極賤的價錢買回當地產品,利用在該地的土著運 輸,一來一回 的販賤賣貴,運用便宜勞力,沒幾年就成了巨富,人稱冶鑄大王。 他富至家僕千人,田池射獵之樂,有如君王。 這時,秦法原實施的山林礦產國有政策,因官僚辦事效率不佳,官商勾結嚴重,國家收 益減少,有意改採承租制,將某處的國有山林礦產租給申請的人,然後每年視產量之多寡制 定租金。 程鄭這次來,就是想和李斯談承租巴蜀銅鐵礦和井鹽的事。 當他進門行過賓主之禮後,看到李斯和趙高悶悶不樂,忍不住問道: 「兩位大人是不是不歡迎小人來見?」 「哪有這回事!"李斯連忙言道:「我剛才正和趙高兄談到主上近來心情不好,眾人都 感到憂慮的事。」 接著李斯將前因後果都講了,當然中間省略掉他和趙高的事。 程鄭聽了以後,略一沉吟,隨即哈哈笑著說: 「主上這是國無大事,小事嫌煩,閒得無聊。別的君王在這種情形下,就會尋求聲色之 歡作消遣,但主上聖明,不屑此道,空閒之余當然會找你們的麻煩了!」 「鄭先生說得對極了,"趙高在一旁說:「但是要找點什麼事讓主上去忙呢?」 「這個並不難,"程鄭胸有成竹地說:「築長城,掘靈渠雖然是大工程,但不是主上親 手經理其事,所以他不會有大多的事好做,因此也就不會有強烈的成就感。我們要找件大工 程,讓他自設計到完成都親身參與。他整天有事忙不完,而且有成就的喜悅,當然就不會再 遇事挑剔,專找你們的麻煩了。」 「不愧是冶鑄大王!"李斯豎起大拇指來稱讚:「但找什麼事能讓他親自從頭到尾參與 呢?」 「我倒想到有一件事可做!"趙高拍拍大腿高興地說:「前些日子,主上在鹹陽宮亭上 眺望鹹陽全景,曾感歎了一句——鹹陽自遷來天下十二萬戶豪富之眾後,人口急速加多,范 圍也擴展得很快,相形之下鹹陽宮就顯得小,而氣魄規模就不夠雄偉了。」 「對,就從這上面著手!"李斯擊案說:「還有驪山陵墓,主上即位就開始修築,後來 因為中隱老人一句話就停止了,現在主上人已中年,而且是神仙夢碎,應該會考慮到身後事 了,重新治理驪山陵墓,他應該會感興趣。」 「不過,"趙高搖搖頭說:「主上一直忌諱言死,這件事如何向他提?」 「這只是細節問題,應該不難解決。"程鄭說:「李大人和趙大人的兩個構想極好,能 夠盡快進行的話,連小人都能沾點光。」 「程先生此話作何解釋?"李斯驚詫地問。 「建築宮殿陵墓所需木材及銅鐵器具太多,當然會給我很多賺錢的機會,不過還待兩位 大人玉成。」 「玉成是沒有問題,"趙高轉動兩只鼠眼作鷺鷥笑:「對李大人和在下有什麼好處?」 「當然小人會有所奉獻。"說完話,程鄭哈哈大笑,他的大臉、小眼睛瞇成一團,有如 懷胎七、八月的大肚子在不停地顫動:「只要事成,大家都有好處,口說無憑,我會擬契約 讓兩位大人過目。」 他閉上細目想了想,忽然又極力睜大說: 「兩位大人還有一個發財的機會!」 聽到"發財",李斯故作清高,做出一副不屑的樣子;趙高豎耳而聽,但也不便表示什 麼。 「小人知道,李大人位極人臣,當然不恥談身外之物,但兩位大人要知道,自秦改制, 再大功勞只封侯而不裂土,只有俸祿而沒有食邑,一旦退位,本身衣食都成問題,別談留給 子孫了。所以最可靠的還是良田美宅和錢財,只要你不犯法,永遠都是你的。爵位、俸祿甚 至是食邑,君王予取予奪,轉眼間就可化為烏有,錢財只要守好,不會無翅而飛。小人淺 見,還望兩位大人三思。」 趙高聽他這樣說,再也裝不下去了,首先問道: 「鄭先生有什麼使我們大富之道?」 「目前鹹陽嫌大,一旦新宮殿蓋成,鹹陽反而就會嫌小,一定會再擴大規模,現時的荒 地,將來會比黃金還貴,而且城市計劃全掌在李大人手中,販賤賣貴,就看兩個大人如何做 法了!」 李斯沉默,趙高哈哈大笑,程鄭來回打量兩人,臉上浮起會心的微笑。
在李斯和趙高的極力推薦下,始皇答應接見程鄭,並當面聽取他的鹹陽宮及其山陵墓修 建計劃。 按秦法,重農輕商,商人再富,不得穿絲履,生意失敗欠錢,本人及妻妾子女都有收為 官奴的可能。 但自天下統一後,文字、度量衡都有了一定標準,關卡減少,關稅及苛捐雜稅簡化,道 路的修建加速了運輸效率,處處都有利於通商貿易,於是因商而致富的人增多,再加上商人 兼併土地,與官僚勾結,無形中商人的勢力遍植於官方和民間。 始皇雖然有君王"輕商重農"的傳統觀念,但對有特殊成就的卻不能不優容禮遇。譬如有 一巴蜀寡婦名"清"者,祖先開到了丹礦,代代專利致富,而巴寡婦能守祖業,用自己的錢組 織家丁自衛,不受外人品侮,始皇曾予召見,並在她故鄉永安縣為她築"女懷清台"以示表 揚,將山名都改為清台山。 他接見程鄭自不能算意外或空前的行動,他想親自聽聽程鄭擴建鹹陽宮及陵墓的意見。 因此,他命趙高在議事殿朝議室準備接見程鄭事宜。 誰知道當天他駕臨朝議室時,意外地發現,他不但能親耳聽到程鄭的計劃,而且還能親 自看到。 程鄭是有備而來。他聘請了齊國最著名的大匠(工程師)田齊,動用了數百名工匠,在 短短數天內制好兩座精巧且唯妙唯肖的模型,舉凡內外及細部結構,莫不按照正確的比例縮 小。 田齊是已故巧匠大師公輸班的再傳弟子,帶了數十名弟子應聘前來。 程鄭首先要田齊介紹鹹陽宮殿。 按照田齊的設計,是計劃將渭水南邊的上林苑整個和鹹陽宮連接起來。 「這樣大的工程當然得分段完成,"田齊用一根玉頭金杖指著模型說:「第一期工程是 在上林苑中建朝宮,也就是百官朝觀皇帝、奏議軍國大事的宮殿。」 田齊又說: 「第一階段是先興建前殿,按照臣的設計,這座前殿東西寬五百步(每步六尺),南北 深五十丈,殿上可坐萬人,殿下平台可豎立五丈高的旗桿。第二階段是以此殿為中心,周圍 修築閣道,自殿下直抵南山,在南山頂上建築宮闕,然後再築復線道路,自前殿向北渡過渭 水,和舊有的鹹陽宮相接。」 「這座前殿想好名字沒有?"坐在正中席位上的始皇問。 「臣怎敢僭越!"田齊躬身為禮:「還有待陛下命名。」 「沒有名字,解說起來甚不方便,"始皇沉吟著說:「由於它是附著於鹹陽舊宮,就暫 時稱為'阿房宮'好了,待宮成後另行命名。」 「臣遵命,"田齊躬身繼續解說:「第三階段則是以阿房宮為中心,周圍兩百裡內建行 宮兩百余座,以前六國及匈奴、西域各國宮殿作為建築外形,內部裝飾佈置不同,甚至最好 裡面的妃姬宮女也以該地人立之,這樣可以象征出陛下為天下之主。」 「不錯,真是不愧為巧匠大師的再傳弟子!"始皇擊案大為高興。 始皇起立,繞著模型走了一圈,東摸摸,西看看,又問了一些問題,然後復座說: 「還有陵墓部分,繼續解說,用不著顧忌,讓朕親自參與營構身後安息之地,這應該是 件樂事!」 李斯等人總算舒了一口氣。於是田齊又恭身為禮,用金杖指著第二座模型說: 「陵墓工程也是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將驪山挖空,這個階段大致早已完成,但停 工日久,積土重聚,很多排水設施已摧毀,還得再加修繕。」 「嗯。"始皇像是突然想起什麼,沒有說話而沉思起來。 李斯等人看他這種樣子,全都擔心起來,田齊也不敢再說下去。 過了很久,始皇才好像從夢中清醒似地對田齊說: 「說下去,朕在聽。」 「第二階段是在挖空處設置宮殿,"田齊以金杖指著模型的第二部分說:「臣經過實地 勘察,發現地下有一道向北流的泉水,為了保持陵內干燥,必須用人工設障改道,使之向東 西流。」 「宮殿內部的佈置如何?"始皇開始感興趣了。 「一如地上宮殿,應有盡有,除了宮中執事,另外還設有虎賁軍和衛卒,預計和真人真 物一樣大小。"田齊恭敬地回答:另外,為了防止有人闖入,分在各入口要沖處設置機括強 弩,只要觸動機關,飛蝗箭就會自動發射,同時算好角度,任何人或野獸都逃避不過。」 「真是巧思!真是妙想!"始皇接連贊歎。 「還有,臣在地下宮殿也設置具有前各國特色的陳列室,分別放置前六國的奇珍異寶。 另在起居殿周圍以水銀作百川、江河和大海狀,利用階梯原理,使之流轉不息。另設置人造 蒼穹,上置各個星座,日月運轉與真天空無異;下則製作天下名城都邑及各山脈模型,排列 位置一如實地,象徵為天下之主所居。」 「朕不喜黑暗,墓內燈光該如何辦?"始皇心情放寬,竟說起調侃話來。 「哦,臣早想到了這點,"田齊說:「陵內廣設長明燈,以人魚膏為燃料,可以長久不 熄。」 「人魚膏?朕倒從來沒聽說過!"始皇興趣更濃厚了。 「此魚出產在伊水,外形略似占魚,但生有四只腳,身長一尺多,肉粗糙不能食用,其 皮堅厚,可以鋸斷木頭,而用肉所熬成的膏,可以在封閉不通風處燃燒,而且持久。它的頸 子上有小孔用來呼吸,會叫,聲音像小兒哭啼,所以名為人魚。」 「這種魚難捉嗎?"始皇問。 「不,伊水中甚多,因肉不能食,當地人也只捉來熬油點燈,只要出重金購買,來源應 該不會短缺。"這是程鄭代田齊答覆的。 「而第三階段的浩大工程就是覆土,"田齊指著模型的完成形狀說:「原有的除土用來 覆蓋不夠,還要從別處運來,完成以後大致是這個樣子——高五十余丈,周圍大約五裡 余。」 「兩處工程要花費多少人力?"始皇問田齊也是自問。 「據估計,需要七十萬人,五年的時間。"田齊回答:「不過,最困難的是驪山附近多 為土山,好石料還得自遠處運來,而上等木料則要運自楚地及巴蜀。」 「好,讓朕和大臣們商量後再說。工程太過浩大!"始皇又陷入了沉思。 因為,他忽然想其中隱老人和皇後的話來。
始皇在朝議室召開興建阿房宮及其山陵墓會議,參加者有左、右丞相李斯、馮去疾,廷 尉蒙毅,趙高、程鄭、田齊及掌管山林及稅收和少府等有關人員。 始皇首先提示說: 「興建宮殿及陵墓,實際上有其需要,但想到費用浩大,所需人力眾多,朕也有所委決 不下。希望各位卿家盡量發表看法。」 左丞相李斯第一個發言: 「古人說,人有三不朽:立德、立功和立言。今陛下統一宇內,永息戰爭之禍,德過二 皇五帝,乃是立前人所不能之德;平定海內,放逐蠻夷,建萬世之功,是謂立自古以來空前 未有的大功;陛下改訂法制,與民便利,更是立前人所未曾立過之言。陛下兼具大德、大 功、及大言三不朽,宮殿及陵墓也必須與此相配,故臣認為非興建不可。」 其次是右丞相馮去疾說話,表示反對: 「陛下所立的德、功、言既已能永傳後世,何必要再勞民傷財,多此一舉?何況堯舜屋 梁都用原木,連樹皮都不刮掉,屋頂蓋的茅草都不修剪,黔首到如今還歌頌德行不止。禹王 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親自操作鐵杵,將膝蓋小腿上的毛都磨光,直到如今家家戶戶都仍 在感懷他的治水之功。孔丘生前不得意,但著《春秋》,亂臣賊子聞之膽寒,傳誦到如今不 衰。可見立德、立功、立言必須有益於世,方可傳之不朽。陛下之功、德、言都已遠超過三 皇五帝,不必再用美宮高陵來彰顯。何況,目前正在修建萬裡長城,拒擋千百年來的胡人之 禍,修成之後自會永傳萬世,足夠表現陛下之功德。」 「不然,"趙高接著表示異議:「陛下日夜為黔首憂心操勞,興建宮殿也只不過是表示 天下黔首對陛下的一點感恩。至於陵寢,陛下為開天闢地以來第一個始皇,當然應該與眾不 同,以天下之大,大秦國勢之盛,興建一座較大的陵寢,算不得是勞民傷財!」 接著輪到廷尉蒙毅發表意見,他憂形於色地說: 「北方築長城,所需人力甚多,南北兩方要移民實邊,更要有大量的黔首遷移。但中原 人一直安土重遷,所以築長城也好,移民實邊也好,目前全靠利用流謫人犯。最近地方紛紛 上報,流放人口已不足,現必須分配黔首服徭役來充數,假若再用大量人力來興建宮殿和陵 墓,天下初定,黔首尚未安定,恐怕會引發民怨,望陛下三思!」 始皇看了看蒙毅,臉上微露不滿,本來李斯等人已更堅定了他主張興建的決心,而那些 本來想提財政困難的少府等官員,也不敢再表示反對,而蒙毅卻…… 程鄭這時俯首行禮向始皇說: 「小人本來沒有資格在朝議中說話,但承蒙陛下恩寵,特別命小人與會,小人不敢不說 出心中肺腑之言。」 說到這裡,他停下來察看始皇的臉色,只見始皇點頭微笑,他才又繼續說下去: 「小人以在商言商的的觀點來看,興建這兩項大工程不是勞民傷財,而是創造了更多的 就業機會。自從統一戰爭結束,各國君主貴族逃亡的逃亡,當俘虜的當俘虜,昔日繁華景象 不再,而眾多的工藝巧匠,不會耕種,又力不能負重,紛紛失業,變成名邑大都的流民。興 建這兩項工程不但能使這些工藝巧匠得到工作,無形中減少了作奸犯科,間接也促進了經濟 繁榮。」 「程先生妙論,真是朕前所未聞,可見看事情不能食古不化,專從一個觀點去看!"始 皇哈哈大笑,大有"深得吾心"的表情。 接下去你來我往,贊成與不贊成的兩派唇槍舌劍,紛紛引經據典或根據目前狀況彼此辯 駁。 最後還是始皇下了結論—— 阿房宮和驪山工程同時按田齊的設計立即動工。 除工藝巧匠外,所有粗活苦工調各地方七十萬犯人充任。
阿房宮和驪山工程同時進行得如火如荼。 最早的工程是平地基、除土,並修築往北山采石及蜀、楚伐木的產業道路。 鹹陽突然增加了七十萬勞改犯,景觀為之大為改變,運石挖土,裝載木頭,新解來的勞 改犯絡繹於途。 地方上起先還是送來重刑犯,後來重刑犯不夠,改用輕刑犯,最後輕刑犯也不夠,得征 集未犯法的普通百姓服徭役,這造成了地方官吏借機發財的好機會。他們超額徵集,有錢人 就出錢買脫,沒有的人就只好上路。徵集的都是負擔主要家計的青壯男子,走了以後,一家 人生活立即成了問題。 再說,兩處工程始終要保持七十萬人,但途中脫逃的和因營養不良、旅途勞累而病死的 更多,十個人當中能真正送到施工處的,不到六、七人。 到了施工處,生活條件惡劣,營養更差,工作緊張吃力,再加上管理人員的虐待,一個 月下來又會病死很多人。 蜀地、楚地多山林大澤,再怎樣防範,每天都有大批逃亡的人。派出一千人,真正運木 料回來的,有時還不到五百人。 於是又向地方要更多的勞改犯,地方又徵集更多的善良普通百姓,造成更多的家庭破 碎,陷於饑寒困境。 再加上李斯和趙高的主意,為了表示天下黔首對始皇帝的愛戴和擁護,兩處工程的經費 全由鹽稅中捐出,鹽稅增加,向官方承包鹽買賣的鹽商借此機會高抬鹽價,弄得很多窮人都 吃不起鹽,大罵嬴政荒唐。 因"裝神弄鬼"案而遣返回鄉的儒生和術士,本就怨恨在心,有了這個機會,他們更是對 始皇為了一己之私,弄得天下不安的行動大肆攻擊,而這次的攻擊言論,更能得到百姓的共 鳴。 但始皇不知道這些。在他的想法,這些做工的人都是犯法的人,他是給他們機會改過自 新。 每逢他去視察工地,看到的都是眾人在辛勤工作,工地一片振奮氣象,他所過處全是" 萬歲"的呼聲。 有的還會有勞改犯代表上來獻書,感謝偉大的始皇帝給他們勞改的工作,讓他們有贖罪 自新的機會。 這時,他會向跟在身後的李斯、趙高和蒙毅說: 「你們看,這些雖然都是些犯罪的人,但他們多愛戴朕,願意為朕效勞。」 趙高現在是工程總監,主管兩處工程的進行。 他從不帶始皇去看勞改犯的營地,始皇看不到這些人每頓吃的是兩個黑硬得像石頭一樣 的雜糧粗饃,喝一碗清得像水一樣的鹹菜湯。 這些人住的是土洞,幾十個人睡在一長排的草堆上,蓋的是髒得發黑、又臭又硬的破棉 被,上面佈滿了吸血的虱子——它們不但吸這些可憐蟲的血,而且還讓他們睡不著覺,明天 得拖著睡眠不足的身子去做苦工。 程鄭的眼光果然很準,阿房宮一動工,鹹陽附近的土地立刻節節上升,他出資金,李斯 和趙高出權力,很快就收購了城郊所有的土地,然後小塊小塊地賣出去,三個人轉手之間就 得到別人幾十輩子都賺不到的財富。 這些事始皇都不知道,他始終被蒙在鼓裡,直到有一天,楚地傳來勞改犯暴動的消息。 據報告,暴動乃是由昔日楚國名將項燕之子項梁和一個大盜黥布帶頭,他們殺了押解的 兵卒,數千勞改犯一哄而散。
項梁自從昌平戰,楚國敗亡後,他護送亡父項燕的靈柩回到下相老家,將父親埋葬後就 隱居起來,一心一意教導他二哥項仲所留下的遺腹子項羽。 等到始皇帝三十五年,項羽已是十八歲,已完成將門之後的各種教育。項梁一直懷著復 國之志,因此帶著項羽渡過淮水來到中原之地,目的是要實地對項羽進行兵要地形的教育。 項羽如今已身高八尺有余,天生神力,能夠舉鼎,可是不喜讀書,對劍術也沒多大興 趣,卻喜閱讀兵法,一心要學萬人敵之術。 他雖然臉上稚氣猶在,可是已滿臉虯髯,虎背熊腰,尤其那對環眼天生異相,竟是雙瞳 仁。他中氣十足,說起話來就像打雷一樣,他一怒吼,膽小的人都會嚇得半死。 可是當他們叔侄來到大梁住在客店後,因為缺少身份證明文件,就這樣糊里糊塗被當作 無業游民送到驪山勞改。 到達驪山營地,項梁第一個感覺就是:「好多的人!」 將近三十萬的勞改犯,集中住在這個方圓十多裡的地區,人密集得就像螞蟻。他們掘洞 為居,黃土坡邊到處都有這些人蟻 他們和工蟻一樣,生命中除了做苦工以外,沒有其它目的。 在這裡的人又分成幾類,可以由衣服和住處分辨出來。 穿戴黑盔、黑甲的是防護軍,他們負責這個地區的安全,防止勞改犯逃亡,鎮壓可能發 生的暴動。 大約有一萬多防護軍在地區外圍形成包圍圈。他們設置路障,劃定勞改犯的活動範圍, 超出範圍就視為逃亡,格殺勿論。 他們住在平原和山頂的黑色帳篷裡,在勞改犯的眼中,他們都是毒蛇,一堆堆的帳篷就 是蛇窩。 穿黃色短裝、手執皮鞭、腰跨佩刀的是監工人員,他們中間也分成好幾個不同階級,按 衣袖上的黑線多少來區分。 他們住在山邊臨時搭成的木屋,按照階級,有數人住一間的,也有一個人住數間的。 他們的職責是督工,依勤情考核勞工,按職權給予賞罰或呈報上級,但多半時間是在用 鞭子打人,或是辱罵咆哮。 穿藍色衣服的是工匠,他們都是來自各地的工藝名匠,或精土木,或精冶金,或通機關 之學,或有其它一技之長。其中有用重金禮聘而來,亦有的是勞改犯身份。 他們住在陵墓內尚未完工的宮殿裡,吃的、用的都較好些。 穿赭衣藍色背心短裝的是一般勞工,他們是良家子弟被徵集服徭役而來,做的是挖土、 覆土,或是運糧、種菜、送飯等較輕松的工作。 他們住在山麓的茅屋中,和勞改犯隔得很遠,行動較自由,可以在住宿區活動。 最後也是最多的一種是勞改犯,在驪山約有三十萬,他們穿的是赭色短裝,頭髮被剪 短,一眼就看得出來。 最粗重、最危險的工作都是由他們擔任。 他們分組住在黃土洞裡,碰到雨季,泥土松動,一個洞裡幾十個人被活埋乃是常事。 這些勞改犯按軍事編製,十人為一伍,設伍長,十伍為一卒,設卒長,十卒為一旅,設 旅長,以上各長全由勞改犯自行選出。十旅為一師,設校尉,五師為一軍,設都尉,整個勞 改營分為六軍,設工地總監,以上人員由官方派出,並各設有本部,有固定的人員編製。 項梁叔侄和其他十幾個新由大梁押來的人,被編在同一卒裡。 他們一路上結交了三個朋友—— 第一個是黥布,六縣人,廿多歲,五短身材,眉清目秀,瘦削的臉上充滿精悍。 少年時曾有術者為他看相,說他"當先受刑而後為王"。這次他犯了強盜殺人罪,在臉上 刺字發配驪山服勞役。他常對項梁取笑說:「相者前半段話應驗了,後半段不知怎樣?"他 原名京布,為了這次受黥刑改名為黥布。 第二個是魏豹,前魏國宗室,長兄魏咎曾受封為寧陵君。秦滅魏後,魏家抄籍為奴,魏 豹兄弟也變成了秦功臣的家奴,魏豹不服,多有怨言和反抗,受罰,發往驪山服勞役。 他長得一表人材,隆準星眼,面如冠玉,但自小嬌生慣養,身體柔弱,經過長途跋涉 後,更是虛弱不堪,凡事全靠項梁和黥布照顧。 第三個是彭越,昌邑人,本是漁夫,難以維生,乾脆就在江上當票土匪來。這次被捕原 判死刑,縣令見他年輕,身體魁梧,相貌堂堂,捨不得殺,改判發配驪山服役。 項梁叔侄和他們意起相投,很快就結成莫逆之交,相約未來天下有事,五人同心合力做 出一番事業來。           6 報到的當晚,項梁就體會到什麼是生不如死的滋味。 他們兩卒兩百人睡在一個窯洞裡,分成兩個通舖,中間只留下一條通道,勉強讓一個人 通過。 兩個人合蓋一床破棉絮,棉花擠成一團不說,且黑硬得有如石頭,不知有多少人蓋過, 上面各種氣味都有,體臭、汗臭、腳臭,還帶著血腥味。 據說,有些勞改犯受不了這裡的精神肉體雙重虐待,用破碗割喉自殺,血濺得整個棉絮 都是。當時就用這床棉絮包著遍身是血的屍體丟在坑裡埋了,棉絮卻又拿回來給新補充的人 蓋。 項梁叔侄兩人合蓋的這床棉絮血腥味猶濃,項羽不斷嘀咕,聞味道是剛包了死人不久。 就在他倦極朦朧要睡時,棉絮上的虱子和舖草下面的跳蚤一起出動,爬得滿身都是,左 抓右癢,根本就睡不著。項羽向項梁咕噥說: 「這麼多的蟲子咬,怎麼睡?」 「忍著點,不要心浮氣躁,一下就睡著了,你聽聽看,別人不都睡得很好?"項梁只得 這樣小聲安慰他。 「項羽注意一聽,寢室內果然是鼾聲此起彼落,還有不少人說話,其中竟還有人吃吃在 笑,不知道正做著什麼好夢。 項羽好不容易讓倦意壓住了癢意迷糊了一下,只聽到屋外鑼聲大片,看看洞外,天還沒 有大亮。 「起床!起床!"有人在洞裡喊。 洞外有人挑了兩桶冷水來,也跟著喊: 「洗臉水來了!」 於是眾人一窩蜂地向水桶擠去,拿出算是面巾的破布往水桶裡面浸水。有的前面的人破 布還未碰到水,就被後面的人一把拉開,還有更後面的人開罵: 「這麼多人一桶水,你怎麼一個人霸住不放。」 沾點水,擦擦臉,將破梳子在頭上劃兩下,也表示梳洗已畢,接著是早餐。 幾個炊事站在桌案前,桌案上放有幾桶雜糧糊,眾人拿著破碗,挨著次序每人裝上一 碗,裝到的人就蹲在地上呼嚕呼嚕地喝起來。 有的人還未喝完,那邊鑼聲又響了,值日伍長吆喝著: 「站隊點卯!」 於是大家將破碗收進袋子裡,排隊點名。這裡的人都沒有名字,只有一個編號,而且這 個編號永遠存在,擁有這個編號的人無論是逃亡、自殺或病死,都會有新人頂替。 在點卯的時候,騎著馬、執著皮鞭的監工人員就到了。 「快點!快點!不要誤了開工時間!"他們毫無目標地吆喝,皮鞭隨之而下,誰倒霉誰 就挨上。 項梁這個卒的工作是吊運石塊。驪山不產石頭,要從北山運來,運到工地鑿成形,再由 項梁等人將石塊吊放在建築物上。 這是極為消耗體力的工作。他們運用一種田齊新發明的名為軸轤的機械,一頭以網袋裝 石塊,一頭用人力或是馬拖拉,將石塊升高放上建築物。 項梁等人一個上午工作下來,手和肩膀都為粗糙的繩索磨破了皮,再碰到繩索就如刀割 似的痛。 身體上的傷痛猶可忍受,最不能忍受的是監工人員的辱罵和不問理由地鞭打。也許他們 也是有一肚子怨氣無處發洩,就發洩在比他們可憐十倍的勞改犯身上。 他們以辱罵和鞭打勞改犯來洩恨,甚至是取樂。 項梁等人身強力壯,又是自小練武,只是不習慣做粗活,基本上身體遠支持得住。但當 他們看到很多尚未成年的孩子及白髮蒼蒼行動困難的老人,也做這種苦力工作,項梁忍不住 心酸。 他注意到一位瘦削的老人,佝僂著身子跟另外十多個人抬一根大木頭,幾個年輕人偷懶 松肩,後半截木頭的重量全壓在他身上。 他承受不了倒地,整根木頭滑落壓在他身上,他叫喊呻吟,卻換來聞聲而來的監工人員 一陣鞭打。 「快點起來,別賴在地上裝死!"監工怒喝著。 項梁實在看不慣,丟掉手上的工作,以自己的身子護住老人,忍著痛代替挨雨點似的皮 鞭。 項羽也跟著跑了過去,一把就將木頭這端抱起,有人將老人從木頭下拖了出來。 「這小子好大的力氣!"旁觀的眾人忍不住喝彩。 這名監工也驚奇得停下鞭子。 項梁彎下腰去檢視老者的傷勢,只見他面如金紙,嘴邊溢著鮮血,瘦嶙嶙的胸部上肋骨 已斷了好幾根。 「謝謝你。"他只呻吟了一聲,頭一偏就斷了氣。 這老者相貌堂堂,留著三綹清須,看上去像是亡國公子或者士大夫之流,項梁不禁想起 自殺殉國的父親。 就在他發呆的時候,監工人員的鞭子又落在他身上,像狼嗥一樣地罵著: 「×娘賊,好管閒事,自己的工作放著不做!」 項梁尚能忍受,項羽火爆的性子卻已發作。他一手奪過鞭子,橫頭豎臉地鞭打得這名監 工哀哀叫。 「好啊!打得好!"有人大叫:「這小子打得好,大快人心!」 「今天算是出了口氣!"也有人如此喊。 「唉,這傻小子膽大包天,等下有罪受了!"有人為他擔心。 「打啊!打啊!大家快來看啦,有人打監工,今天算是大開了眼界!"更多的人向四處 喊。 勞改犯紛紛丟下手上的工作,圍攏看這項前所未有的奇觀,大伙鼓掌喊好,一下子就圍 了好幾千人。 其他監工人員也紛紛騎馬趕到,但看到群情激昂怕引起暴動,不敢阻止。 「趕快調軍隊來!"騎在馬上不敢沖進人堆的大監工說。 「誰要是調軍隊來,大伙今天氣了!"聽到這句話的人都鼓噪起來。 眾人也跟著起哄,大監工一時束手無策。 這時候項梁已奪下項羽手上的鞭子,自己好言地對監工道歉。 一會兒,只見千馬奔騰,戟光戈影,鎮壓的軍隊到了。勞改犯剛才嘴硬,一看真刀真槍 來了,大家急忙散去,又回到各人的工作崗位上,只剩下怒氣未息的項羽和還在忙著道歉的 項梁留在原地。 監工們看大監工在場,倒也不敢亂來,只是七嘴八舌地向大監工報告剛才的經過。 那個惹出事端的監工反而呆在一旁說不出話。 「你處理事情根本不對,為什麼不先救受傷的人?"大監工罵那個監工說:「不問青紅 皂白反而打他?」 「到底是大監工明理。"附近的勞改犯紛紛議論。 「但是此風不可長,這個小子先押回師部。」 在軍隊包圍監視下,項羽被五花大綁起來押走。
炎熱的秋陽下,一群衣衫襤褸的勞改犯走在崎嶇的山路上,他們有的牽著馬拉的平板 車,有的徒步而行。一個個形容憔悴,步履艱難。 但騎在馬上的押護兵卒卻並不放過他們,對走不動而落後的人,不是大聲叱喝就是用鞭 子抽,要他們加快腳步趕上去。 驪山陵墓需要上好的木料,鹹陽附近山上出產的木料都不能用,一定要產自巴蜀和楚地 的。 產地有專人專管在冬季伐木,到了春季雪山溶化,順著溪水流入河流,扎成木排由江水 (長江)而下,再溯漢水而上,到漢水盡頭改從陸路運到驪山。這段陸路雖然經過整修加 寬,但仍要翻山越嶺,通過重重山溝。 這些負責運木料的勞改犯,乃是以旅,也就是一千人為單位。這項工作算是驪山勞役中 最苦的一種,不但要負重搬運,而且要長途跋涉。 項梁叔侄和黥布、魏豹和彭越等五人也在這群人當中,他們共同負責一部雙馬拉的汽 車。 項羽上次出事,有關上級念他年輕不懂事,以及怕事件擴大,只將項羽狠狠地鞭打一 頓,然後單獨監禁一個月,放出來轉到木料搬運隊,而項梁等人則是自願申請的。 這些人在到達目的地以前,要經過好幾天的翻山涉水。到了夜晚宿營,為了怕逃亡,有 時會借用縣城都邑的大牢,小小的空間,硬是將一千人塞進去,往往腿都伸不直,更別說睡 覺翻身了。但他們也得你靠我的背,我枕你的腿睡,因為明天還有漫長的路要走。 他們比較喜歡的是宿在野外,運氣好的話,附近有條山溪或河流,可以在晚飯後痛痛快 快地洗澡,雖然洗澡前後還要點名清查人數,夠麻煩的。 但是,在野外宿營有樣最痛苦的事——睡覺的時候,每五十個人的手都要捆連在一起, 翻身或小便都要讓五個人全知道,這也是防止逃跑的措施之一。 平常,押送的兵卒來回巡視,勞改犯之間幾乎沒有機會談知心話,只有晚飯後到天黑前 這段時間,兵卒放鬆了警戒,准許他們在警戒圈內自由活動,這時候他們才可以聊聊天,唱 唱歌什麼的。 那天晚飯後,項梁等五個人又聚在一起。彭越四周張望無人,衛兵也離得很遠,他長歎 一口氣說: 「難道我們就要長久如此下去?」 魏豹笑著說: 「不想這樣有什麼辦法?只有過一天算一天了!」 彭趙見項梁不作聲,盯著緊問了他一句: 「項兄意下如何?」 項梁沒作回答,項羽卻雷鳴似地搶著回答: 「這樣下去不累死也得氣死!我看乾脆找個機會走了算。」 「我又沒問你,"彭越說:「小孩子多什麼話!」 「你不是問項兄意下如何嗎?不問我問誰?"項羽不服氣地說:「喊我'小孩子'?你只 比我大幾歲。」 「項羽,跟長輩說話要規矩點。"項梁責備他說。 「怎麼樣,你季父如此說了,你再無話可說了吧?"彭越高興得哈哈大笑。 項梁正色地說: 「項梁有幾句肺腑之言想說,但未說之前,項某有一個請求。」 「是否要我們保守秘密?"魏豹自作聰明地問。 「雖不中亦不遠也,不過比這更進一步!"項梁略帶神秘地說,然後,他看了一向沉默 的黥布一眼。 「項兄有請求,先說出來聽聽。"黥布這才答話。 「多日相處,患難見真情,我等意氣相投,何不結為異姓兄弟,來日有事也可互相扶 持。」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魏豹高興得掉起文來。 「說話不要文縐縐的,我聽不懂!"彭越卻不高興。 「我是說很願意,只是不敢先請求。"魏豹搖搖頭解釋。 「那當然好!"彭越又興奮地說:「不過我是個打漁的,而且還幹過土匪,只怕委屈了 項兄這位名將之後。 「什麼名將不名將,國破家亡,同是天涯淪落人!"項梁歎了口氣。 「你呢?"魏豹轉向黥布問。 「還是你的話,固所願也,不敢請耳!"黥布笑著回答。 「你們都結拜兄弟,那我算什麼?"項羽大叫,聲如虎吼。 魏豹連忙掩住他的嘴: 「你想將守衛喊來,是不是?」 「彭越、黥布,年紀比我大不少,喊他們叔叔不冤枉,你只比我大個三、四歲,憑什 麼?"項羽還是不服氣。 「看你平日聰明,這件事上怎麼這樣糊塗,結拜不能分兩批嗎?"項梁哂笑。 「兩批?"項羽會過意來,指著魏豹大笑:「我說吧,憑你也想當我的叔叔?癡心妄 想,做白日夢!」
於是,他們撮土為香,咬指和血為盟,香燭和酒全都免了。項羽、彭越、黥布先行祝告 天地,結為生死異姓兄弟。接著項羽和魏豹也拜了八拜,義結金蘭。 在三人當中,項梁三十六歲,最長,成為大哥。彭越三十二歲,居次,為二哥。黥布二 十八歲,最小,是三弟。 項羽和魏豹方面,項羽十八歲,而魏豹二十一歲,他只得心不甘情不願地喊他大哥,因 為在外表看來,長相威猛的項羽要比娃娃臉的魏豹大上許多。 「現在我們已經是兄弟了,大哥心裡有什麼話可以直言!」彭越性急,剛一結拜完就催 促項梁。 「我想先問兩位賢弟的看法。"項梁不急不緩地說。 「老彭打家劫捨,大魚大肉,吆喝別人慣了,到這裡來,吃雜糧喝涼水不說,光是每天 聽別人呼來喝去就受不了,一直想跑,只是找不到機會,同時一個人也感到孤掌難鳴。如今 日行山道,夜宿葉林,只要敢跑,轉眼就找不到了,再加上三人同心,真是機會來了!"彭 越是直腸子,一開口話就沒得完。 「三弟,你呢?」 「當然跟二哥想法一樣,在驪山這樣做一輩子也封不了王!"黥布念念不忘相者的話: 「大哥,我們主要想聽你的意見。」 「我的想法與你們稍微有點不同。"項梁停下來看他們兩人的表情。 「哦?"兩人同時問:「大哥有何想法?」 「我們不只是個人一走了之,而是要弄得這裡天翻地覆,讓天下人都知道嬴政的暴虐, 為自己一個小小的墳墓,勞民傷財,弄得天下人都不安!"項梁堅決地說。 「這不容易!"黥布搖搖頭說:「就憑我們三個人……」 「我們兩個算不算人?"項羽提出抗議。 「當然算,只不過是小孩,"黥布笑著說:「就算是五個人,要如何制服這一百多名衛 卒,以及如何鼓動這一千多名勞改犯弟兄?二哥,你怎麼說?」 四個人八只眼睛全注視著彭越,看得這個江洋大盜心裡發毛,有點不好意思起來,他拍 拍他特大號的腦袋說: 「三弟的話很對,我們五個人的確是太少了點,"他抓抓頭皮又說:「大哥的話也不 錯,弄他個天翻地覆,讓天下人都知道,要是能帶個百兒八十人走,操我的老行當,那更是 再好不過了。」 「如今天下表面已定,其實內裡暗潮洶湧,"項梁侃侃而論:「嬴政嚴法苛刑,天下民 眾有怨,此其一;伐北征南,大興土木,久戰之後民不得安,此其二;各國有志之士,蠢蠢 欲動,正在各自培養民間勢力,此其三。有此三種征候,最遲維持到嬴政死後,天下必亂, 這是男子漢大丈夫建功復國的好機會!」 「大哥所言甚是,"黥布點頭:「所以我們必須早日脫離此地,為將來作打算,才會有 一番作為!」 「天下烏鴉一般黑,以前各國君主比嬴政也好不到哪裡去,復國後請他們的子孫再來稱 孤道寡?"項羽敞著喉嚨插嘴說:「還不如讓我們自己來干!」 「大侄子的話一點也不錯,我贊成!"彭越又拍了拍腦袋。 「現在談這些還言之過早,"黥布平靜地說:「目前要計劃的是如何逃離。」 「逃離的辦法,小兄已有了腹案,逃離以後到哪裡去,我倒想聽聽兩位賢弟的打算。」 「我當然是去幹我的老本行,漢水、江水和雲夢大澤地形我都很熟,而且還有很多老弟 兄,大哥要不要跟我去?」 「三弟,你呢?"項梁又問黥布。 「我也是和二哥一樣,只不過是在陸上占山為王,大哥你呢?不跟我們一起?」 「我們三人出身和性格都不一樣,聚在一啟發揮不了力量,我適合在民間發展勢力," 項梁想了想說:「目前我的行蹤未定,不過將來有事可以到下相打聽,我和老家一定會有聯 絡。"接著他將下相的聯絡地址告訴了他們。 「我呢?"魏豹在一旁忍不住問。 「同樣,你跟在我們身邊也不會起太大的作用,回你的老家魏國去,結合舊有勢力,伺 機而動!"項梁激勵他。 「這一鬧事,嬴政必會通令天下追緝,我回老家,豈不是自投羅網?"魏豹愁眉苦臉地 說。 「你不會藏好一點?"項羽插口說。 「不錯,人流浪在外,有如水面飄萍,別人一眼就會發現,回到老家有如魚歸大海,反 而不會有人注意,只是開始時要多注意一點。"項梁笑著安慰他。 「大哥,你的逃離計劃呢?"黥布催促。 「你們附耳過來!"項梁向彭越等兩人招手。 兩人靠近項梁,三人就小聲密談起來。 「怎麼不讓我們參與?"項羽在一旁抗議。 「大人說話,小孩有耳無嘴!"彭越笑著說。 「不讓我們聽,我們是耳朵都沒有了!"項羽嘟起嘴巴。
在路上,在宿營,一股謠言像野火似的在這群可憐人中間傳開,弄得人心惶惶,時時不 安。 這個謠言說,嬴政已經決定,為了怕洩漏陵墓秘密,在陵墓造好以後,凡是參與建墓的 人全部處死! 開始時人們都當這是笑話,三十萬人同時處死,這要多少的地方來埋?多少的人來執 行?但傳言者的解答是——白起長平之戰一坑就是四十萬趙國降卒;嬴政一聲令下,就將屯 留幾十萬人遷到臨洮;天行豪富遷到鹹陽十二萬戶,算算有多人?各國宗室大臣、舊時貴 族、富商臣賈、江湖游俠,謫往北方築長城、南方實邊,謫配巴蜀的人,又何止百萬? 嬴政好大喜功,做慣了大手筆,坑個三十萬刑犯又算得了什麼?其實按照秦法,他們中 間大部分的人都是該死的,讓他們多活幾年,在嬴政只不過是利用他們的賸餘價值,說不定 他還認為是對他們寬厚仁慈! 逐漸,逐漸,謠言越傳越真,甚至如何執行,日期怎麼定都傳得活靈活現。說的人一 多,不相信的人也不能不相信了。 於是所有的人口中不說,心中不得不自己作打算。 挨苦受欺只是為了希望熬過這五年,回家當個良民重新來過,這樣一來,等於是執行前 還要增加五年苦役,那不如現在死還痛快些。 情緒不佳,相互吵架打架,不聽衛卒指揮,甚至是挨罵還嘴的問題層出不窮。 押送這旅勞改犯的只有一卒衛卒,不過一百多人,再加上負責指揮工作的大監工一人, 監工十多人,全部加起來不到一百三十人。 負責整個行動的監工察覺到,這些反常情形的發生全歸諸一個主要原因——這個謠言。 經大監工和衛卒卒長及全體監工商議的結果,做成幾項決定—— 一、本旅行進太快,和本隊距離太遠,一旦發生事故,得不到支援,同時也造成勞改犯 太過疲勞,因而情緒不佳,即日期每日行程減少二十裡,多增加休息次數及時間。 二、衛卒及監工改善管理態度,主動關懷勞改犯,並多與他們交談,一方面可減少勞改 犯的反抗心裡,一方面追查及解釋這個謠言。因為既屬謠言就不能公開解釋,以免越描越 黑,只能私下溝通。 三、全力追查謠言來源,任何人——包括勞改犯——查獲造謠者重賞,勞改犯舉報者調 輕松的工作,回驪山後報請上級減免勞役刑期。 這三項措施一經宣佈,謠言果然撲滅了,誰都不敢向誰先提起,怕遭檢舉,讓對方撿便 宜立功。減免刑期,調任輕松的工作,在他們來說是比天還大的喜事。 而衛卒和監工改善態度以及減少行進裡程,兩者也收到相當的效果,吵架打架和反抗的 事件少了不少。 但這個謠言不再出現在每個人嘴上,卻在個別的心中醞釀發酵。 大監工怕上級指責,一直不敢將這種情形上報,只想縮短和本隊間的距離,有事能得到 支援。 項梁將這一切都看在眼中。那天宿營晚飯後,他們五人照例聚在一起聊天。 彭越首先說: 「大哥,謠言的反應越來越淡,再等幾天,本隊跟上來,或者是到達了目的地,想行動 就不容易了。」 項梁沉吟了一下問: 「你所接觸的那些人反應如何?」 「全都怨恨在心,只是誰都不敢再提。"彭越回答。 「你那邊呢?"項梁再問黥布。 「情形差不多。"黥布回答。 項梁轉身又向兩個小的說: 你們再去找平時熟悉的那些年輕人說,隊伍所以行動減慢,乃是想等到本隊趕上來,就 要清查謠言的事,到時候恐怕會嚴刑逼供,凡是說過這個傳言的都會遭到嚴懲,到時候不知 會有多少人頭落地。」 「遵命。"兩個小的奉命找年齡相當的人聊天去了。 「明晚看情形。按計劃行動,你們多準備一下。"項梁說。 「我們知道,大哥。"兩人同時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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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傍晚,大隊在一處山神廟宿營,大監工和衛卒卒長以及眾監工宿在廟內,其余衛 卒輪班看守這些勞改犯。 項梁所屬這卒勞改犯正好分配在神廟前的廣場上,算是所有十卒當中宿營位置最舒服 的。 散步時間剛完,各卒勞改犯紛紛回營地準備點名時,突然吵鬧聲大作,項梁叔侄、黥 布、魏豹等四人共同制服彭越,用他的腰帶將他五花大綁起來。 他們所屬的勞改卒卒長走過來叱喝: 「看你們平日很要好,什麼大不了的事要打架?」 「啟稟卒長,這件事情你管不了,這個傢伙剛才跟我們胡說八道,我查到他就是專事造 謠的人,我們要押他去見大監工大人領賞。」 勞改卒長一聽是這樣重大的事,也不敢再事阻攔,怕別人說他包庇,追查起來受不了, 只有默默讓項梁他們走。 「總算是抓到你這個混帳東西了,造謠生事,害得人心不安。"為了裝得逼真及吸引群 眾,項羽一面拳打彭越,還一面打雷似地吼叫。 一下子山神廟門前就圍滿了看熱鬧的人,勞改犯及沒有輪值的衛卒都有。 此時大監工、衛卒卒長及勞改旅旅長正在商談明天的行程,聽到外面嘈雜,派護衛出來 查看,聽說是抓到了造謠犯,自是喜出望外,要廟門口衛兵立即帶進來。 項梁等將五花大綁的彭越推拉到大監工席案前,將他往前一推,大聲喝道: 「見了大人還不下跪!」 彭越趁勢前撲,沒有下跪,卻雙臂一伸,五花大綁自松,他一手抱住大監工,一手抽出 大監工腰間的佩劍,一劍就割下了他的頭,提在手中,一腳將屍體踢得老遠。 事出意外,衛卒卒長、勞改旅旅長以及兩名護衛一時反應不及,等到他們清醒想拔劍 時,彭越已連殺兩名護衛,項梁和項羽搶過劍來,一個挾持一個,劍已放在旅長和卒長的頸 子上,黥布和魏豹也奪過劍來。 廟門口的兩名衛兵只聽廂房乒乒乓乓,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未奉召又不敢過去察看。 他們心想,大監工一定是恨死了這個造謠的人,所以一見面不分青紅皂白先來一頓狠 揍。 他們反而緊把住廟門,不讓任何人接近。 這時天色已晚,各卒各伍紛紛燒起火堆,準備過夜,而聚集在廟門口廣場的人也越來越 多,大家都在等消息看結果。 屋子裡,項梁將劍架在衛卒卒長的頸子上說: 「傳令你的人,不准帶兵器到廣場集合!」 「你們跑不掉的!"卒長倒也是條硬漢。 「那要不要先殺掉你,讓我們自己來集合?"彭越的劍劃破他的上衣,劍光直逼心口。 「陳兄,事到如今,即使能制住他們,你也脫離不了關係,只有聽他們的。"勞改旅長 在一旁勸解。 「旅長總算是識時務的俊傑,"項梁笑著說:「按軍律,遇事不能護衛長官而致死者 斬,就算我們走不掉,你回去還活得了嗎,卒長大人?」 卒長一經點醒,臉色蒼白,立即找來衛兵,傳令全體兵卒徒手在廟前廣場集合,所有擔 任警戒的也撤出參加。 「不要想玩什麼花樣!"項羽說,用劍抵著衛兵的後心。 他和魏豹一人押一個衛兵前去傳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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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一會兒功夫,衛卒勞改犯全部集合在廟前廣場。 項梁押著卒長和勞改旅長,彭越高高舉起大監工的頭顱,雖然天色已暗,在燈籠火把的 照耀下,看得依然清晰。 一千多人鴉雀無聲,都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項梁要卒長先說話,他雖然有點不甘心,但在劍尖抵住背後的情況下,他只有大聲宣 布: 「大監工被殺,我們回去也只有死路一條,希望各位自作打算,從現在起,我不再是你 們的卒長。」 台階下面眾人一陣混亂,有些兵卒還想反抗,紛紛被群眾制服,亂腳亂拳,踢打個半 死。 「各位安靜下來!"項梁大聲一吼,壓住了全場:「不要毆打衛卒,因為他們和我們一 樣,也是受壓迫的可憐蟲!」 群眾停止打衛卒,蹦跳起來歡呼。 「大家靜一靜,"項梁連作手勢要眾人靜下來,接著他又說道:「嬴政為了一個人生前 的享受和死後的風光,害得我們這樣勞苦,害得多少家庭破碎,妻離子散!而且我們所聽到 的不是謠言,陵墓築好之日,就是我們殉嬴政死之日,所以我們要早作打算,對不對?」 「對,不錯!"一千多人犯吼。 「因此我殺了大監工,其余的人不可為難!」 「只要他們不反抗,我們就絕不為難他們!"群眾中有人大聲喊。 「聽到沒有?大家都懂事得很,不要作無謂反抗。"項梁撤回指著他後心的劍。 「以後我們要怎麼辦?"眾人中有很多人這樣問。 彭越笑嘻嘻地站出來說: 「各位有三條路可以選擇,第一條,會水性,喜歡在水上討生活的跟著我!」 「我們跟著你!我們跟著你!"許多人鼓噪。 隨後黥布也站到前面來說: 「願意占山為王,收買路錢的跟我!」 「真不賴也!"更多的人異口同聲:「干老本行,做無本錢生意真不賴也!」 「好了!願意跟這位彭大哥的站到左邊,想跟這位黥布大哥的站到右邊,想自找出路的 留在中間不要動!"項梁隨即宣佈。 群眾中一陣竊竊私議,最後絕大多數都分成兩邊站好,中間只留一百人都不到,衛卒更 沒有一個留下。 「看到了吧?"項梁笑著對卒長說:「你的部下都很聰明,知道回去不會有好日子過, 你自己呢?」 「你呢?"卒長反問項梁。 「我留在中間自找出路。"項梁回答。 「我跟你一樣!"卒長說。 「那還要請你幫忙作這裡的善後處理。」 「當然應該效勞。"卒長臉上毫無懼色。 項梁這時才仔細打量這位卒長,看上去不過二十出頭,劍眉星眼,紫膛色臉上無須,身 體細長,非常英俊,不禁起了惺惺相惜之意。他說: 「鬧了這大半天,還不知道貴姓大名?」 「陳豨,"卒長隨即反問:「足下尊姓大名?」 「項梁」 「原來是昌平一戰以五萬軍隊力敵秦軍二十萬的項將軍, 失敬!失敬!"陳豨神色立刻變得恭謹起來。 「囚犯之身,往事不值一談。"項梁也客氣地說。 彭越和黥布將要跟他們的人都編好隊,然後陳豨將車輛馬匹、兵器糧食分給兩人,再個 別分一些給那些自謀出路的人,趁著暗夜各自走了。 項梁帶項羽向魏豹等人告別說: 「記得和下相聯絡,異日有事再相扶持!」 叔侄二人馳馬走了。 這一千多人就這樣消失在山林澤中。 李斯和趙高得到報告,只下令各有關郡縣嚴加緝拿,不敢讓始皇知道。 始皇猶自陶醉在自己的幻想裡,他要建前所未有的宏偉宮殿和陵墓,而且每次視察工程 時,他都會有種成就感的滿足。 在勞改犯的"萬歲"聲中,他錯覺到這些人都感激他的寬大,樂意為他這位偉大的天下之 主效勞。 秦自商鞍變法以後,就以男耕女織,人民各安百業,夜不閉戶,山無盜賊而自豪。 天下統一後,原先六國之地雖有零星山賊江盜出現,但人數極少而且沒有組織,都是時 聚時散,干完一起就走。 自從彭越帶領眾人在江上為盜,黥布占山為王后,其他前六國將領及游俠紛紛傚法。秦 國本部以外,盜賊增多,但各地郡守都不敢呈報,怕惹惱始皇受到處分。 這些情形始皇也不知道,他還認為天下都治理得和鹹陽一樣井然有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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