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焚書坑儒

有一天,始皇自阿房宮視察工程回來,心情特別好,下令晚間置酒鹹陽宮,大宴群臣, 除朝中大臣外,另特邀七十位博士參加。 別的君主召宴,多是聲色歡娛,酒酣耳熱,君臣尚能忘情盡歡。而始皇乃是個工作狂, 每次召宴,酒過三巡,話題又會扯到國事上去,人人皆以賜宴為苦,但又不能不去。 這天晚上,始皇意外地不談國事,只是頻頻賜酒,還有歌舞助興,可是酒酣耳熱,博士 領班姬周和魯青率領眾博士起立,來到始皇席前敬酒。 敬完酒紛紛復座,這時期射周青臣乘機歌功頌德一番。他也上前敬酒說: 「昔日秦國疆域不過千里,全賴陛下神靈明聖,所以能平定海內,放逐蠻夷,如今普天 之下,凡是日月光輝照得到的地方,莫不誠心悅服。而且陛下創先所未有的制度,以諸侯封 地為郡縣,今後得永享太平,無戰爭的禍患,黔首人人安樂,萬世無憂,自古以來,沒有任 何君王能比得上陛下的威德。」 始皇聽到他的話,高興地哈哈大笑,他舉杯說: 「說得好!朕就喝你敬的一杯!」 博士齊人淳於越看不下周青臣拍馬屁,他在宴席位上俯身舉杯敬始皇說: 「殷周所以能享國長久,相加起來有一千五百余年之多,原因是在能廣封子弟功臣作為 輔助,正如同大樹的根一樣,向各方向蔓延,佔地廣闊,樹自不容易為風吹倒,也經得起干 旱。今陛下擁有海內,而子弟全為匹夫,沒有尺土之封,如果權臣中有人生異志,外有何人 能救?」 始皇開始面露不悅,但淳於越裝著看不見而繼續說下去: 「古來制度都是經過長期的考驗,能流傳下來一定有它的好處。所以有古人說,利不十 倍就不要改制,未經過實驗的制度驟然實施,乃是件很危險的事。現在青臣不但不勸諫,反 而當面歌功頌德說阿諛話,他不是忠臣!」 周青臣氣得滿臉通紅,正想站起來反駁,始皇做手勢制止住他。始皇緊盯著這位白髮蒼 蒼的老博士看了很久,心裡在想: 「廢封地,建郡縣,制度已行了將近十年,今天你還在舊事重提,而且態度這樣惡 劣!」 他本想斥責他,但再一轉念,他也是為了他好,才肯這樣直言,不應該怪他,看樣子這 項制度還是有很多人內心不服,尤其是這些書獃子,不如趁現在大家都在,痛快徹底地討論 一下。 於是他揮了揮衣袖,正在奏樂的樂隊和舞池中的舞伎全都停了下來,他輕聲對侍立在旁 的近侍說: 「要他們都退下!」 近侍大聲傳命,樂工舞伎魚貫退出。 殿中響起一片竊竊私語,全怪這個老頭子淳於越殺風景。在平地言論自由慣了,來到鹹 陽舊習難改,說話還是這樣沖頭沖腦,幾年難逢的不談政事君臣同樂,就給他幾句話弄得夭 折。 「好吧,"始皇面帶微笑地說:「相信很多人對這種新制度不太贊成,今晚我們徹底討 論一下。」 首先是左丞相李斯發言。 「五帝都各有各的制度和行事法則,夏、商、周也各有各的治國要領,並非代代相襲一 成不變,為什麼?"說到這裡,他轉身面向群臣,做了一個誇大的手勢:「這並不是一定有 意和前代唱反調,而是因為時代環境變了,制度和治國法則就不能不跟著變。現在陛下乃是 創萬千年來空前的偉業,要世世代代的萬世傳之無窮,豈是你們這些食古不化的儒生所能懂 得?剛才淳博士說的是三代故事,各位想想三代算得了什麼,能指揮的兵力不過萬乘,控制 的範圍不過千里,怎麼能來和陛下比?」 李斯這番話是搗翻了馬蜂窩,淳於越帶領著七十博士紛紛還擊,七十位博士至少有二十 位發言,全都是引經據典,侃侃而論,當然李斯在當場也有黨羽幫他辯駁。你一段問難,他 一番責備,最後變成了儒家和法家的思想大戰,而且雙方的措辭都充滿了辛辣刺激。 始皇一直保持沉默,聽得津津有味。 不知不覺已過夜半,雙方的辯論還沒有結論。 這些博士氣日只知皓首窮經,著書立說,對說話沒加研究。書獃子大部分直爽,尤其是 齊魯兩地來的博士,只要他們認為是真理,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他們以為是在攻擊李斯等人 訂立的政策和制度,卻不知句句都傷到始皇自認是超過三皇五帝的得意創舉。 始皇聽到後面越來越不耐煩,心裡一直在想: 「朕花了這麼多經費養你們,給你們這樣尊貴的客卿地位,原來你們整天研究的就是如 何反對朕的新構想,真是一群食古不化的愚儒!」 等到天色快明,始皇終於打了個呵欠,意興闌珊地說: 「辯論到此為止,李丞相將這次議論作對策奏朕。」 博士們不得不停止發言,尚覺意有未盡,卻絲毫未發覺一場空前絕後的浩劫即將來臨。
左丞相李斯和他的法家門客,整整花了十天的時間擬好了一封對策上奏始皇,對策內容 大致是: 「昔日諸侯相爭,各有其國,而且是爭相招士,所以養成私人教學和游學的風氣。現在 天下已經統一,法令從一而出,百姓應當努力從事農工,士則應該學習法令制度和各種刑 法。但現在這些儒生所教出來的士人,不學習時下有用的實際學問,整天只知道鑽研古書, 亂髮議論,妖言惑眾,導使黔首對陛下所創的法令制度起懷疑,為害之大,不是任何罪行可 以比擬的。 同時,這些人只要說到有新法令頒布,就用他們所學的那套舊經典——駁斥,不但個人 在內心不服,而且出外就群聚非議。以批評陛下來成名,以唱反調為高明,譁眾取寵,成群 結黨來專門制造謠言誹謗政府,這種情形要是不迅速設法禁止,就會造成百姓不再信服政府 任何行政措施的危機,必須要禁!」 接下去李斯在對策上提出禁止的具體辦法: 「臣請求,凡是非秦國歷史的所有史書全予以焚毀,不是掌管圖書的官方博士類人員, 任何人不得私藏詩書及諸子百家的書,這項命令交由郡守、郡尉等地對官執行查禁,搜出的 書簡全部加以焚毀。 另外,凡是有兩人以上集合討論詩書的,論斬棄市,以古制來批評責難現今制度的滅 族,官吏知情不報者同罪。接到焚書令三十天內不執行的,無論官吏百姓,一律判勞役四 年,謫配北邊築長城。實用學問的書簡,如醫藥、卜筮、園藝等例外,有人想學習政治、刑 名法令之學,可由官方辦理的學校教授。」 始皇看到李斯的這封對策,可說是文情並茂,極具說服力。裡面痛陳以古非今的錯誤, 並報告天下各地都出現了這種亂象,尤其以齊魯兩地最為嚴重。 自從魯人孔丘私人辦學,有教無類,儒家思想深入了這兩地的各個階層,討論政治不再 是士大夫和貴族的專利,再加上孔丘孫子子思的門人孟軻,早些年來游說各國,大事宣揚" 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的以民為本的理念,齊魯兩地的百姓莫不景從。 再者,平地多年沒有戰爭,民間富裕,百姓有閒暇和余力來討論理念和政治,士大夫學 術結社清談,市井販夫走卒談論行政得失,批評官員私德,久已成了風氣。 齊法寬鬆,歷代齊王和宰相都采無為而治的作風,一旦將嚴酷的秦法加在頭上,執法官 員——尤其是由皇帝直接派出的郡監御史——莫不以苛察為名,借執行法令之便,勒索賄 賂,要求好處,處處引僕人民的反感,更覺得還是古制比今制好多了。 當然,李斯沒有明言中央政府派出官員的種種劣跡,而是將齊魯兩地不安的情形全歸諸 古書,以及鑽研、教授古籍的儒生。 李斯最後的警語是:再不查禁古籍,再不禁止儒生私人辦學和結社,很快中央集權的新 制度就會遭到質疑和挑戰,尤其是孟軻"民為重"的學說,更直接動搖皇帝的統治權威。 看完這大堆沉重的書簡始皇的心也跟著沉重起來。 他習慣性地又在南書房室內踱平方步來。 「朕是始皇帝,一切應該由朕開始!"他想:「但焚燒所有古籍,這是件大事,應該好 好考慮!」 就在他委決不下的時候,忽然有近侍來報: 「前將軍蒙武夫婦求見,正在宮門外等候。」 這正是喜出望外。
近侍將蒙武和齊虹帶進南書房,始皇帶著風雨故人來的喜悅,竭誠地歡迎他們。蒙武要 行君臣大禮,始皇一把拉住,堅持要他們夫婦行賓主之禮,各人就席位後,始皇取笑地說: 「你現在是葛天氏之民,不在朕的管轄之內。」 「臣怎麼敢!"蒙武有點惶恐地說:「四海之濱莫非王土,宇內之士莫非王臣。」 「這只是你嘴裡說說罷了,心中不會作如是想,"始皇哈哈大笑,笑聲帶著些許寂寞。 他接著說:「你們夫婦都變了很多,真有股不食人間煙火的仙氣。」 蒙武夫婦的確變了不少。 蒙武不再是當年翩翩美少年,躬自力耕的結果,臉和手都變成了古銅色,手掌更是繭痕 纍纍,粗糙不堪。 齊虹容顏已老,鬢邊出現幾絲白髮,額間也有了皺紋,算算年齡也該如此了。 始皇見了不免暗自心驚,到底是歲月不饒人。在他心中的皇後,依然是那樣秀麗,實際 上如今不也是白骨一堆?但他們夫婦二人的雍容灑脫卻絲毫未改,反而增加了一股他說不出 的高貴氣質,這是他在周圍群臣身上所找不到的。 那種無拘無束、沒有任何羈絆的氣度,也許只有雲中龍、山頭虎才能形容。 始皇不禁有點羨慕其他們來了。他忍不住笑著問: 「多年來,朕想見見你們,不便明召,派使者去存問,也是想你們自動回聘來見,你們 只是裝作不知。今天是吹什麼風,竟讓你們賢伉儷捨得渭水上的神仙風景,來到紅塵污穢的 鹹陽宮?」 「臣習慣了山野生活,早已變為村夫鄙人,怕朝觀陛下會失禮儀,所以不敢來。"蒙武 也笑著回答。 「那今天有什麼要事必須前來?」 「的確是天大的要事。"蒙武認真地說。 「日出而作,日入而自,葛天氏之民也有天大要事?」 「不是為臣自己,而是為了陛下!」 「為了朕?"始皇開始感到驚詫,但立即明白了蒙武的來意,他笑著說:「你們來得正 好,為了這件事,朕正想找你們。」 他說著話,一邊拿起李斯的奏簡,要近侍捧去交給蒙武。蒙武就在席位上讀畢,交近侍 捧回給始皇。 始皇問: 「蒙卿有什麼意見?」 「臣正是為這件事而來,陛下,焚古籍的事千萬做不得!"蒙武避席頓首:「要是這樣 做,陛下會讓天下人感到遺憾!"他底下還有句話不敢說出,始皇要是這樣做,會在千古歷 史上留下罵名。 「朕也是委決不下,"始皇緊皺眉頭說:「但李斯說得對,讓儒生這樣煽動,黔首如此 盲從下去,最後會損及朕的威信,動搖國本!你是否為此事而來?」 「正是。」 「你怎麼會知道的?朕還沒作決定,"始皇懷疑地問:「你身居邊荒鄙野都知道了,那 鹹陽豈不是人人都知了!」 「其實這並沒有什麼奇怪的,"蒙武笑著說:「李斯上這本奏簡時,和門客討論多時, 免不掉有些門客在外宣揚。」 「那你說說看,為什麼千萬不可?」 「凡事都有個源頭,沒有古哪來今?諸子百家有如支川水流,然後集成江河,匯為海 洋,要是學術思想沒有源頭,很快就會幹涸。"蒙武憂心忡忡地說。 「楊朱不是說,歧路多會走失羊,學說太多,也會教人無所適從?朕的意思是要天下定 於一,法令制度定於一,學術思想也定於一,這樣天下才能長治久安不亂。」 「防民之口有如塞川,"蒙武誠懇地說:「杜絕黔首的思想更是不可能的事。人心不同 正如其面,各有各的想法說出來,才能集思廣益,互作比較,讓治國者選擇最好的做法。」 「朕認為秦國的法令和制度都是天下最好的,不然不會如此快富國強兵統一天下;朕的 作為也遠超過三皇五帝,不然不會有中國空前的真正統一和廣大的版圖。朕不明白這些愚儒 和無知黔首為什麼還要懷念舊時制度,以古非今批評朕!」始皇越說越氣憤。 「……"蒙武一時插不上嘴。 「有人在背後批評朕剛愎自用,不如遵守古制,不肯傚法古人,他們不知道這正是朕大 公無私的地方。朕不分封子弟,乃是鑒於諸侯一多,就會戰亂不息,中原幾百年的戰禍,難 道還不能作為前車之鑒?再說,只有事功統一才能真正的發揮辦事效率,各國各自為政,什 麼都做不好!」 蒙武正想答話,忽然有名近侍進書房報告,朝門外聚集了大批儒生和黔首,說是要觀見 始皇請願。 「蒙武,你們跟朕到外面去看看,這是秦國從來未發生過的事!」
始皇帶著近侍護衛,由蒙武夫婦陪同上了午門城樓,只見城下跪著黑壓壓一僕人。他仔 細一看,帶頭的正是博士齊人淳於越,跟他跪在一起還有二十多位博士,後面則是數千名百 姓。 始皇不悅地問: 「淳先生,有事可以向朕當面說明,為何帶了這許多黔首同來?」 「他們不是臣等帶來,而是一路上自動跟來的。"淳於越跪伏著說。 「平身起來說話,"始皇大聲說:「你先要眾人散去,有事進宮來說。」 但眾百姓聽到始皇說話,先是高呼萬歲,接著群聲如雷的喊著: 「我等要聽陛下親口答覆,否則跪死在宮門口!」 「淳先生,這是怎麼一回 事,他們要朕答覆什麼?」 眾百姓異口同聲各說各話,頓時現場一片嘈雜,淳於越站起來揮手,要群眾安靜後又復 跪下。 「到底是什麼事?"始皇明知故問,心頭怒氣已經暗生,他轉向蒙武低聲說:「你看這 就是思想分歧的好處,挾眾威脅!」 「陛下請息怒,看淳先生怎麼說。"蒙武柔聲安撫。 「外傳李斯丞相上奏陛下,要焚毀天下所有經典古籍,不知可有其事?」 「李丞相雖然上奏,但決定權在朕,朕仍在考慮中,你這樣聚眾要脅,該當何罪?"始 皇已忍不住憤怒。 「臣罪該萬死,但焚毀古籍,斷絕數千年的思想源流,這件事不僅事關天下治亂,而且 涉及後世萬代子孫,臣不敢不冒死勸諫。"淳於越俯地叩首說。 「這件事朕自有考量,你先帶著黔首散去。"始皇強自再忍住怒氣,和言悅色地說。 「這事由臣引起,臣萬死不能辭其咎,但求陛下親口答應不予批准,讓臣等及百姓安 心!"淳於越又再頓首。 「朕說過自有考慮,難道說你一定要當面逼朕屈從?"始皇怒聲說。 「臣勸陛下分封子弟,也是為了鞏固國本,願大秦千代萬世流傳下去!」 「朕並沒有怪你!」 「臣怒斥周青臣諂媚,也是為了陛下好,但想不到引來丞相如此議論。」 「朕說過決定權在朕!"始皇不耐煩地高聲說。 「請陛下親口允准,否則一旦焚書令下,陛下在歷史上留下污名,臣亦成為千古罪人! 淳於越叩首流血。 「不要理他,這個老頭子真頑固!"始皇一拂袖轉向蒙武夫婦說:「讓他們跪在那裡, 看他們能跪到何時!」 蒙武正待進言,只見淳於越忽然翻身跌倒,滾了幾滾,腿一伸直,就不再動彈,博士中 有人圍上來查看,原來他早已服下劇毒,此刻是毒殺身亡。 「讓朕去看看。"始皇就要下城樓。 「群眾不久就會發生騷亂,陛下還是先回南書房。"蒙武勸阻說。 果然始皇還沒有下得城樓,就看到人群亂奔,全圍擠上來看淳於越的屍體,你推我擠, 竟有人互相毆打和踐踏。 在混亂中有人高聲罵: 「嬴政,你要是焚書,你就會留下千古罵名!」 「嬴政,你這個昏君,你連桀紂都不如!」 「不錯,桀紂雖然暴虐,還不至於愚蠢到焚毀古籍!」 蒙武憂心地看著始皇,深怕他一怒之下,下令將這幾千人都坑埋了,這在他不是不可能 的事,他急忙對他說: 「陛下,群眾一騷動起來就是這樣,請陛下移駕回南書房!」 眾近侍也來相勸,誰知始皇不怒反笑,冷靜地看著城下像開水沸騰般地亂哄哄的民眾, 靜聽著百姓的怒罵,轉臉對蒙武說: 「你看看,這就是閱讀古籍的好處,他們知道有桀紂,也知道拿來和朕作比較!」 「群眾都是這樣,仗著人群遮掩壯膽,什麼平時不敢講的話都敢講出來,請陛下息怒。 蒙武為這些群眾說好話。 「蒙武,不要擔心,朕現在是一點怒意都沒有了。"始皇微笑著說。 他這一微笑,反而使蒙武更為憂心,因為他熟知始皇的脾氣,他只要在怒極時轉為微 笑,下面一定是出人意料的殘酷行動。 「虎賁軍為什麼還未出動驅散民眾?"蒙武接著在心裡想。 就在這時,響雷似的馬蹄聲從城兩側響過來,黑盔、黑甲、黑旌旗的虎賁軍出動了。 跪求和叫罵的民眾全都紛紛向四處逃散,逃慢的挨著一頓鞭子,只有二十位博士仍圍在 淳於越的周圍不去。 抓了兩百多名沒來得及逃走的群眾後,虎賁軍都尉來到城下,下馬行軍禮啟奏:該如何 發落這些群眾和跪在淳於越屍體周圍不走的博士。 始皇看了一眼蒙武,轉臉對那都尉說: 「將他們都放了,家裡人都在等他們吃晚飯呢!」 蒙武夫婦都長舒了一口氣。 「交待奉常,淳先生予以厚葬!"始皇轉向近侍說。 蒙武尚未說出心中寬慰的的話,只聽到始皇又對他說: 「回南書房去,表妹伉儷過了這麼久田園生活,到宮中來應該換換口味,在這裡多盤桓 幾天,但是不要再談國事,國家的事朕自會處理!」 這下完全封住了蒙武的口。 他回到南書房的第一件事,就是用硃筆在李斯的奏簡上畫了個"可"字,字跡比平時大三 倍!」
丞相李斯的奏議得到批可後,他立即召集所屬百官緊急策劃並雷厲風行地執行。 首先他以始皇的名義詔告天下,限期焚書,令下三十日不燒者,黥為城旦,發往北邊築 長城。 然後由朝廷派出監御史到各郡監督執行;郡則派監察人員到各縣;縣則派檢查人員到鄉 裡。 開始還有人觀望,也有人趕快挖地窖、築復壁,將書藏進去,這項行動不能請人,也不 能在白晝公開進行,只能利用深更半夜,鄰人、家人都睡著時,一個人偷偷起來摸黑做。 因此,許多白髮蒼蒼的老學究,平生第一次拿起鋤頭或泥鍬,弄得滿手都是水泡,但他 們為了保存傳統文化,只有興奮和喜悅,沒有半點怨悔和恐懼。 這類行動以齊魯兩地進行得最為積極,也是若干年後古文(大篆)經典出土的唯一來 源。 還有的人怕藏書遲早會被找到,乾脆將自己的腦子變成書窖,三十天內日以繼夜地背 誦,能記多少算多少。他們也有集體合作的,大家分配你背《周禮》,我背《詩經》,他背 《春秋》、《易經》……等等,這是日後由他們自行寫出,或他們口述,而別人用今文(小 篆)記載的古籍眾的多來源。 當然,他們為了怕其中有人背叛,全都經過神前發誓、歃血為盟等鄭重的儀式。 不過,也有更多的人按照規定將書簡交出去。 於是古籍竹簡,羊皮、絲絹手抄卷,以城、鄉為單位集合起來焚燒,豈止是汗牛充棟, 簡直是堆集如山。 北自遼東,南至南海,東自平地,西至臨洮,只要是大秦統治權能及的地方,只要是中 原文化所流到的處所,這三十天內,每天日夜都在焚書。 在眩目的火光下,幾千年來先聖、先賢的智慧結晶,無數工匠巧藝體力的付出,全化成 飛煙灰燼。 群眾有的就近圍觀,有的含淚忍住心痛,遠遠看著多少代遺留下來的傳家之寶,花費了 多少祖先心血和時間才能保存完美的寶貝,頓刻之間變成烏有。 本來群眾多數時間是對立的,一件事有人喝彩,一定有人會怒罵,但這些圍觀焚書的 人,全都是一個模樣,一種心情,他們沉默含淚,在心頭流血。 沒有人願喝彩,更沒有人敢怒罵,他們只是沉默,只是心頭流血。 三十天內,朝廷、郡縣使者奔馳不斷於途,有報成果的,有請求敘功的,但也有要求罰 罪的。 原來,始皇詔命剛下,不但民間,連很多官員都心存觀望,認為這只是一聲迅雷,響過 了就沒事,因為焚盡天下古籍,這就跟下令天下都不准吃雜糧只准吃面一樣荒謬!一樣無法 執行!連李斯派出的監御史都大部分存有這種看法。 更重要的是,無論大小官吏都是讀過書的,多多少少對這些古籍都有一份濃厚的感情和 甜美的回憶,毀掉這些古籍也等於否定了自己所有的過去,他們還有什麼可以向一般不識之 無的平民、略通文字的商人自傲的? 結果是李斯看到大小中央地方官員都在虛應故事,他動用了最可怕的特務組織,查報了 一些執行不力的官員,處以抗命罪名,處斬的處斬,下獄的下獄,這下大家才相信是玩真的 了,再也不敢松懈,都認真執行了。 三十天內焚書雖然熱鬧,害了不少的官員定罪,但事情的最高潮還在三十天限期過後。 各級政府組織成搜查隊,挨家挨戶的搜查古籍,不但翻籠倒櫃,而且也拆牆毀室,遇有 可疑的地方,更是掘地三尺。 清廉的官吏是含著淚忍著心痛執行命令,不肖官員正好借此機會大發焚書財。收賄賂可 以睜只眼閉只眼,沒錢送,目不識丁的人家也可以整個翻過來。 更恐怖的是各級政府厲行檢舉及連坐措施,檢舉者有重賞,知情不報者同罪。於是鄰居 檢舉鄰居,同事告發同事已不算稀奇,父親舉發兒子,兒子舉發父親,兄弟互相告發的情形 更是層出不窮。 這種時候最危險的是枕邊的妻子,哪天你說夢話無意中洩漏了秘密,過兩天你們吵了 架,或者是動了老拳,妻子一氣之下就出去檢舉。 在這個時期裡,各級政府忙著抓人、審問,接受檢舉,再追捕犯人所招供牽連出來的 人,這樣株連的範圍越來越大,人數越來越多,不但監獄人滿為患,有的貧苦縣連囚糧都發 不出來,只有下令自備囚糧坐牢,等待押解到北邊修築長城。 這樣造成妻離子散的破碎家庭不知有多少,各地解往北邊築城的犯人更是絡繹於道。 秦國本部早已習慣了這種嚴法酷刑,雖有怨言,還不至於公開反抗。齊魯等地卻是自由 慣了的,文風最盛,藏書也最多,株連的人當然也多,他們感到無法忍受,總要采取點行動 讓始皇明白民怨,稍事寬容收斂一點。 無視於偶語棄市的禁令,有些學者仍秘密集會,他們集合在地窖裡,上面派出把風者, 夜夜討論對策。他們派人到齊、魯、燕、趙各地聯絡,籌劃來一次全國的示威運動。這些學 者不只是儒生,還有楊、墨、陰陽、雜家等等各派,甚至包括了不讀書的市井游俠,因為他 們的組織為秦所徹底摧毀,現在真正成為無墓的游魂。 這裡面主持鼓動和聯絡的,正是那班因"裝神弄鬼"判罪,遣返原籍限制居住的儒生兼方 士。他們最恨嬴政,而最唯恐天下不亂。他們彼此熟悉,聯絡起來也方便。 這些人的行動尚未醞釀成熟,一點星星火花卻點燃了反焚書的野火。
魯地曲阜,孔府大成殿前,一千多名縣卒和兩萬多名民眾對峙。縣卒有騎馬的,也有徒 步的,全副甲冑,如臨大敵,全都靜肅地等待上司進一步命令。另外,在他們背後還有數百 名拆除工人,手執拆除工具,有的站著,有的蹲著,不耐久等的咕噥著。 兩萬多民眾席地而坐,將大成殿多層團團圍住,一個個俯首低眉不說話,卻個個緊咬著 嘴唇,臉上流露與大成殿共存亡的決心。群眾有孔家子孫,也有聞風來增援的外姓人,男女 老幼全有,還有懷裡抱著孩子的婦女。 帶隊的縣尉正在和群眾代表,也是孔家族長的孔鮒理論。這個年輕的小伙子對滿頭白髮 的孔鮒倒算恭敬,他說: 「孔先生,這兩名牧童拿著竹簡玩,上面刻的是易經部分文字,可說是人贓俱獲,抵賴 不掉的。而且他們也招認了,當天晚上看到很多人搬重東西進去,這還有什麼話說?」 說到這裡,他用腳踢了踢跪在前面、全身五花大綁的兩個十歲左右的孩子說: 「你們在哪裡撿到這幾塊竹簡?」 「在大成殿後面的草堆裡。"兩個滿身是傷的孩子說。 「當天夜裡你們好奇,又守在這裡看,看到什麼?」 兩個孩子面面相覷都不肯說。縣尉踢了其中一個孩子一腳,大聲叱喝: 「告訴你們族長,你看到些什麼?」 「很多人……很多人搬東西進去,"孩子囁嚅地說。 「孔先生,現在你親耳聽到了。"縣尉得意地說。 「就是搬東西也不一定就是搬古籍,裡面擺設先祖的舊物甚多,而且前兩天你們也搜查 過,沒有什麼古籍,你們該放手了。"孔鮒挽著花白胡子沉著地說。 「所以我們懷疑這裡面有夾壁,要拆開看看。"縣尉詭異地微笑。 「拆大成殿?絕不可能!"孔鮒堅決地說:「先祖孔子去世第二年,魯哀公於舊居建大 成殿祭祀先祖,歷代魯君及各國諸侯莫不視為聖地,只有歷年修建,從沒有人動過這裡一磚 一瓦一小撮土。連中原視為南蠻的楚人亡魯後,楚王也是年年派人來祭祀,你想拆,你擔當 不起這個責任!」 「孔先生,你要講理,我也是奉命行事,不要讓我們為難,"說到最後,他語帶威脅地 說:「不要逼在下動武!」 孔鮒仰天哈哈大笑,隨即又臉色凝重地說: 「那很簡單,要拆大成殿,先殺了老朽,然後踩著這兩萬多人的屍體過去。」 「不錯,放馬過來,踩著我們的屍體過去!」 靜坐的一層層民眾全都站起來怒吼,吼得縣尉震耳欲聾,緊皺著眉頭,他向後走到隊伍 前面,小聲對左尉說: 「這件事很棘手,本鄉本土的事怎麼忍得下心動真刀真槍?縣令倒躲得快,就是不親自 露面!」 「大人別忘記縣令也是孔家子孫,要他來主持拆祖廟,當然不敢來。」 「派去報告郡守的人怎麼還沒回來?他是秦地人,事情比較好辦些。"縣尉緊皺的眉頭 一直打不開。 「就是朝廷派來的監御史親自來辦這件事也很難,別忘了縣卒大部分是本地人,而且姓 孔的特別多!」 「你不要說話老是教本官'別忘了',你才要'別忘了',雖然你姓孔,等下行動你也得先 帶騎卒打頭陣,這是命令!"縣尉沒好平地說。 「遵命,但大人別忘了還是等郡守指示來了,再行動比較好些。」 「本官知道!"縣尉不耐煩地用手上馬鞭擊打著皮靴。 就在這時,一部汽車後面跟著數十七護衛向這邊馳來。縣尉松了口氣說: 「看樣子是郡守大人親自到了,這個燙手山芋終於丟得掉了。」 但等到車子到達面前,下來的頭戴高冠、身穿紅色錦袍的不是郡守,卻是朝廷派來的監 御史。 縣尉這下心情更為輕松,連忙上去行了個軍禮。還未等到他開口說話,這位軍人出身的 監御史早就怒吼起來: 「怎麼到現在還不采取行動?」 縣尉苦笑著,指指狂呼嘈雜的群眾。 「你有千餘兵卒在手,還怕這些手無寸鐵的老幼?"監御史不屑的說。隨即他又叱喝: 「要你的人開路,讓工匠好進去工作!」 縣尉連聲稱是,轉身下令騎卒開道,卻沒有一個人理他,原來八百名片卒中間竟有一大 半是姓孔的。 監御史見狀,氣得哇哇大叫,抽出佩劍指著縣尉的胸口說: 「陣前不進,按軍法從事!」 縣尉急得向左尉說: 「孔鰱,按照先前計劃,你帶騎卒沖鋒帶路,違令者斬!」 縣尉也拔出佩劍指著左尉孔鰱的後心。 孔鰱哭喪著臉大聲喊著: 「兄弟們,成沖鋒隊形沖開一條路來!」 他一馬當先沖入民眾群中,其余騎卒亦十馬一排接著沖上來。孔鰱一邊沖一邊在喊: 「族內父老兄弟姐妹,拜託讓條路出來!」 百姓一看騎卒真的沖鋒起來,全往兩邊逃散,大人叫,小孩哭,亂成一團,很快就有人 被馬踩傷踢死,或是逃走時被人擠倒在地,眾人就從他們身上踐踏過去。 「孔鰱,你欺祖叛宗,一定不得好死!"人群中有認識他的齊聲痛罵。 但衝到第二層時,裡面的人早就有了準備,他們有的帶著絆馬索,有的拿著木棒,齊心 合力將這些沖進人群的馬絆倒,將馬背上的人擊昏後綁起來。沖入人群的孔姓子弟騎卒不等 他們打,早就跳下馬來束手就擒,口裡還不斷叫著伯伯叔叔,拜託他們在身上敲點傷痕出 來,等下好交差。就這樣半真半假,打打絆絆,八百名片卒全當了民眾的俘虜。年輕好玩的 孔家子弟,很快利用他們族兄弟騎卒的馬匹和兵器,成立了一支"孔家騎兵隊",來到最外層 抵拒剩下的一千多名步卒。 「反了!真的反了!"監御史氣得怒吼,轉向身後的護衛說:「快去找郡守調動大軍, 孔家人抗拒官軍,造反了!」 護衛奉命掉轉馬頭正要走時,只聽到耳邊有人說: 「不必去找,本官已經來了。」 原來郡守在半路得到消息,汽車換馬,只帶了幾名隨眾趕到。 郡守鄧鏗在馬上和監御史見了禮。 「鄧大人對這件事如何處理?"監御史問。 「平息民怒為先,"鄧鏗堅決地說:「讓下官先和他們的族長談談!」 「看你對主上如何交代?"監御史憤憤地說,隨即登車而去。 「下官自會交代。"郡守不理他,下馬自行去找孔鮒。 兩人達成協議,只要鄧鏗任郡守一天,絕不動大成殿一草一木;孔家交還八百騎卒和馬 騎兵器。 軍隊撤走,民眾回家,但很多百姓不放心,仍露宿在大成殿附近的樹林中。 郡守和監御史回到薛郡,兩人都上奏簡互告對方。
始皇在接到薛郡郡守和欽派監御史的互控奏簡同時,也接到來自齊、燕、趙等地各郡的 緊急報告。 曲阜孔子大成殿事件已引起一連串浪潮,主題已不在焚書,因為書已經焚了,再反無 益,而是只要求不要再追捕人和拆房子查搜。 在這些因"裝神弄鬼"事件被遣返原籍的儒生的聯絡和策劃下,首先是儒生帶首民眾向當 地郡守縣令請願,郡守和縣令的答覆是抓更多的人,拆更多的房子。 於是民眾發動罷市抗議,三三兩兩閒逛街頭議論時政,正好符合偶語棄市的要件,於是 更多的人下獄。 原先已消聲匿跡的市井游俠,如今又出來展開活動,他們襲擊官員和執行焚書令的辦案 人員,一天數起,弄得到處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各地郡守都要求更大的生殺之權,甚至有要求朝廷派遣大軍以防民亂。 始皇那天召集李斯和蒙毅到南書房商量對策,正好長子扶蘇有事來見。他見南書房有 客,正想退出時,始皇喚住了他。 「撫蘇,你也坐下來聽聽,看看有什麼意見,這樣大了,也該學習一點政事了。」 扶蘇奉命坐下,始皇免不了打量了他一眼。只見他長得和自己極為相像,只是嘴唇稍 厚,紅潤有如塗丹。在一般人來說,這是忠厚仁慈的好相,但始皇認為,當一個天下的統治 者,忠厚只是表示無能,而仁慈更是軟弱的表現。 他應該是二十八歲了吧?始皇對兒子、女兒的年齡始終弄不清楚,在他自己二十八歲 時,已當了十五年秦王,經歷了重重政潮、征伐等國內外大風大浪,而扶蘇還在過著後宮的 公子生活,沒經歷過戰爭,連政事都沒碰過一下,這是他的幸還是不幸,很難說。 但他決定,從現在起,扶蘇必須接觸軍國大事。 於是他首先對李斯和蒙毅說: 「天下一統將近十年,趙齊等地卻傳來不安的消息,這種現象很不好,你們兩人負責執 行這項焚書政策,應該檢討一下哪裡出了毛病。」 李斯咳嗽兩聲,清了清喉嚨說: 「這項政策是為了千秋萬世作打算,原則上是絕對不錯的,只是執行上發生偏差,這是 下級人員的問題。不管怎樣,這項政策必須貫徹到底,養成黔首守法的習慣,不然,今後任 何法令一出,黔首先是議論,然後抵制、甚至是反抗,這會造成整個行政的癱瘓,所以臣主 張嚴厲處罰所有肇事的人。昔日商君變法之初,大家都說太嚴厲,然而十年後,秦國大治, 這些批評的人又改口對商君贊揚,但商君卻將這些人都調配到邊疆去,以後就沒有人敢議論 法令了,可見政令是用來要人民遵守的,而不是用來討論的。」 他的話剛說完,蒙毅發言表示反對: 「焚書令已經執行了,當然要貫徹到底,但目前最重要的是如何解決所引起的民怨,如 何安撫趙齊等地的不安,再談原則未免太迂闊了一點。」 始皇點點頭說: 「好,現在我們就將重點放在解決眼前的問題,丞相,你的看法如何?」 「臣主張曲阜大成殿非拆不可,因為大成殿不拆,就沒有理由拆查別人的房子,不拆查 房子,人人都將書藏在復壁裡,焚書令就形同具文。另外,臣已查出,聯合鼓動趙齊等地風 潮的人,正是那些遣返原地限制居住的儒生,非加嚴懲不可!」 始皇看了蒙毅一眼,歎口氣說: 「朕對這些人可算得寬厚了,想不到暗中搗鬼的仍舊是他們。廷尉,立刻傳詔追捕這些 人,並嚴加審訊,找出同黨,務必要一網打盡。」 「臣遵命,"蒙毅俯身回答:「但大成殿事件臣主張不必拆。」 「哦?說說理由看!"始皇驚訝地問。 「凡事需講求證據,才能依法執行,只憑有可能就拆房子,那天下所有的房子都有藏書 於復壁的可能,是否都要拆呢?何況,曲阜大成殿有如孔族家廟,拆人家廟和挖祖墳一樣, 都是最會招致民怨的大忌。」 「丞相,你認為廷尉的意見怎麼樣?"始皇問。 李斯當然不服,於是兩人就一個談原則,一個談實際地爭論起來,久久仍不能決。最後 始皇注視著扶蘇說: 「聽了這老半天,你可曾將事情來龍去脈聽清楚了?」 「兒臣已大致明白。"扶蘇回答。 「那你有什麼看法?"始皇微笑著問。 「兒臣認為立法宜嚴,但執法宜寬,因為人事千變萬化,並不是區區幾條死法令所能包 涵應付的。譬如說,秦地黔首不注重讀書,焚書令很容易執行,而齊魯兩地文風甚盛,幾乎 家家都有藏書,執行起來當然比較困難。尤其是孔子在那裡被稱為聖人,要拆他的祀廟,恐 怕會招來更大的風暴,所以兒臣建議,挑拔恩怨的人必須嚴懲,而大成殿就不必拆。」 始皇聽了連連點頭,似乎覺得不夠,又問了一句: 「還有呢?」 「兒臣認為父皇還可以派人去安撫一下,恩威並濟,雙管齊下,相信事情很快就能平 息。」 始皇轉臉問李斯和蒙毅說: 「扶蘇的意見,兩位卿家認為怎樣?」 兩人一致贊同。 「那要派誰去呢?"始皇沉吟著自言自語。 他看看李斯,李斯趕快把頭低下去。他似乎心裡明白,一切事情由他而起,到了平地, 恐怕刺客游俠都會紛紛找上他。 「李丞相政務太忙,抽不開身。"始皇看出他的心意,笑著主動為他解圍。他又看看蒙 毅,在心裡想——蒙毅似乎又不太夠份量……但他不便說出,口中卻言道: 「廷尉去,別人會認為要興大獄,不但不能緩和民怨,也許更會制造緊張……」 「兒臣願代父皇宣撫趙齊兩地黔首,解決曲阜大成殿問題。"扶蘇明白始皇要他自告奮 勇。 「嗯,你也該出去走走了,丞相和廷尉認為派扶蘇代朕去如何?」 「那是再理想沒有的了!"兩人異口同聲地說。 於是始皇結論—— 派公子扶蘇代皇帝巡狩趙、魯、齊三地。 立即逮捕先前由鹹陽遣返限制居住的儒生,並擴大偵辦。
扶蘇決定這次代父巡狩要輕車簡從,只帶少數護駕人馬。他的同母兄弟紛紛表示反對, 理由是人馬帶少了有損皇帝威儀不說,要是路上遇到亂民和刺客怎麼辦? 「那不是正好少了一個和你們爭立太子的人!"他開玩笑地回答。 其實,他心裡一直沒有立太子繼皇帝位的想法,因為他認為立胡亥是理所當然的。不 過,他的確想借這次巡狩之便,探訪一下真正的民情,好帶回來作父皇施政的參考,專注重 威儀,不能和民眾接觸,只聽到一些阿諛之聲,就失去了這次出巡的本意。 於是他取道魏地,經過趙齊,最後目的地是魯地曲阜,解決大成殿問題後再由楚地回鹹 陽。 一路上他明令地方官免掉接送等繁文縟節,也不要他們隨時相陪。每到一個地方,他只 帶著兩名侍從,就在市井茶樓逛了起來。 就這樣,他見到了真實的民間痛苦,也越看越感到心驚。 父皇日以繼夜地辛勤工作,想要為民興利,傳令下面,經過層層的歪曲,效果適得其 反。 他經過沿途和地方官及父老的親切談話,明白到焚書令對絕大多數的民眾並不發生影 響,一個縣城中找不到幾家藏有古籍的,百份之九十九以上的人對這些書燒不燒也漠不關 心。農民工匠絕大多數不識字,就是認得幾個字,也不會讀這些艱澀的古籍;商人雖然識 字,忙著賺錢還來不及,哪有時間關心這些?剩下真正在鬧的,只有這些靠古籍為生的儒生 和其他各家學者。 但焚書所引起的後遺症卻是可怕的,諸如地方官員乘機勒索;仇家借此誣告興訟;儒生 學者在中間挑撥煽動,說這些古籍都是上帝借由聖人傳下來的啟示,嬴政燒這些書就是褻瀆 上帝,背逆天意,天下人都會跟著他遭殃。 這些古籍扶蘇都讀過,在他的看法並沒有這麼神秘,有的是摻雜著神話的歷史,有的是 記載某些帝王的片段談話,還有些載明當時的禮儀制度,雖然上面也提到了上帝,但絕不是 上帝借著這些聖人所說的話。 但經過這些在平民眼中認為是聖人的儒生和學者一渲染,他父皇就變成逆天的萬古罪人 了。 他最擔心的還不只是這些,而是一路上所見的不得休息的人民和破碎凋敝的農村,這在 他回鹹陽後,可要好好地勸諫父皇。 因此,他一路上安撫百姓,告訴地方官焚書令到此為止,不要再乘機入人於罪、勒索賄 賂,更不得以嫌疑的罪名拆人房屋,除非真正抓到了真其實據。 他沿途辦了幾名借焚書令貪瀆和報私仇的高級官員,謫放到北邊修長城,黔首人心大 快。他並將民眾所提意見全都記載下來,作為日後勸諫父皇的根據。 他所到之處,民潮一一平息,地方父老稱慶,互祝將來會有這樣仁慈的好皇帝。 最後他抵達目的地曲阜,首先由郡守和孔鮒等人陪同祭拜了孔子陵墓,然後辭退郡守等 人,單獨來到大成殿,在裡面看到孔子生前的種種遺跡,不禁肅然起敬。他要從人備好三牲 香燭,再度祭拜孔子和從祀的諸賢人,然後摒退左右,偌大的大成殿裡只剩下他和孔鮒兩 人。 他微笑著對孔鮒說: 「令先祖孔聖述而不作,整理五經,對中原文化影響之大,前無古人;再加上著《春 秋》,如椽之筆使得亂臣賊子人人恐懼,世上少了好多壞事!」 孔鮒早已得到扶蘇一路上作為的傳聞,對這位年輕公子印象特別好,再加上他祭拜孔子 陵墓和神主的恭敬,他更是恨不得扶蘇馬上繼位做皇帝。但一想到大成殿拆不拆還未成定 案,他神色黯淡地說: 「整理五經如何?著《春秋》又如何?還不是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 「孔先生,你也認為一把火能燒盡天下所有的書嗎?"扶蘇意有所指地問。 「……"他不願回答,也不能回答。 「父皇這樣做都是一些腐儒惹惱的,一天到晚引經據典,以古非今,其實環境人事都在 變,禮儀制度也必須變,才能配合得上。"扶蘇先為他父親作了辯護,然後語氣一轉地說: 「真正有價值的東西是火燒不掉的,一定會流傳下去。」 「……"孔鮒想的仍然是大成殿能否存在的問題。 「先告訴孔先生安心,所有古籍,包括五經和《春秋》,朝廷都保存了完整的兩套,在 這次以古非今的政潮過去後,再找工匠復刻或手抄不是件太困難的事,先生可以轉告其他儒 生學者寬心。」 可是孔鮒雙眉仍然緊皺沉默。 「我明白先生心裡在想什麼,"扶蘇狡黠地說:「我答應先生不拆大成殿……」 孔鮒聞言,老淚脫眶而出,跪在地上接連叩頭: 「老朽感謝公子!感激公子!」 扶蘇連忙扶其他說: 「不過我也有一項請求,希望先生能答應。」 「公子請說。"孔鮒高興地說。 「告訴我,大成殿有沒有復壁?"扶蘇促狹地笑:「在先祖神主前面是不能說假話 的!」 「有!"孔鮒橫著心說。 「有沒有藏古籍?」 「有!」 「先生倒回答得痛快,不怕我反悔?"扶蘇仍然笑著說。 「老朽不但相信公子不會反悔,而且知道公子將來繼位後,古籍文化一定會更發揚光 大。」 「隔牆有耳!"扶蘇掩住了他的嘴,隨後松了手又說:「我對這並不是作妄想。只是用 這來向先生證實,有價值的東西,先生會拼了身家性命來收藏,別人也會,何況還有這裡, 扶蘇指指自己的頭:「藏在這裡的人更多!不過,先生的話也讓我多一層放心。」 孔鮒這下完全了解,在焚書的事上,扶蘇是和他站在一邊的。 「明天我就要回鹹陽了,希望先生能轉告民眾,不要再聽信那些愚儒的挑撥,其實他們 中間有人以裝神弄鬼求取仙藥來欺騙父皇,遭到治罪也是應該的。」 「老朽遵命!"孔鮒躬身長揖。 扶蘇趕快回禮。
在鹹陽宮南書房裡。 始皇凝視著滔滔不絕報告這次巡狩經過的扶蘇。 其實不需要他作報告,他每天做了些什麼,隨行人員就有人向始皇作密報,再加上地方 官的反映,扶蘇的整個行程,無論鉅細事情,他全了如指掌。 始皇此刻的心情是喜怒參半。喜的是這個外表俊美看似柔弱的兒子,內裡卻遺傳了他性 格上所有的優點,處事明快果斷,不受傳統慣例的限制,而且比他更強的是他外圓內方,所 作的決定人人樂意接受,所到之處,好評像潮水一樣湧到鹹陽他的耳中。 怒的是他敢於擅作主張,無形中就中止焚書令,不讓地方官再雷厲風行地徹底追查下 去。 有了這麼個超越(違背得不露痕跡)自己的兒子,始皇心裡矛盾得很。 等到扶蘇報告完畢,起立復座後,始皇微笑著說: 「扶蘇,一去就是幾個月,這次辛苦了你。」 「為父皇辦事,兒臣怎麼敢說辛苦。"扶蘇謙讓。 「如今有賴我兒能幹,各地風潮大致平定,鹹陽這方面,愚儒裝神弄鬼,以古非今挑撥 黔首的案子也已結案。」 「有多少人受到株連?"扶蘇關心地問。 「不多,"始皇笑笑說:「四百六十多人。」 「準備怎麼處理?"扶蘇關心地問。 「丞相和廷尉擬議的是'坑殺'。」 扶蘇避席頓首,急忙勸諫: 「父皇,千萬不可,現在天下初定,而這些人都是各地精神和輿論領袖,殺了他們會引 起黔首不安。」 「這些人其中有以裝神弄鬼欺騙朕的,也有以古非今誹謗朕的,不嚴加懲治,如何警告 天下!"始皇氣憤地說。 扶蘇本來想另外找時間詳細稟奏民間疾苦,但情急之下,顧不得始皇情緒的好壞,他侃 侃直言,將所見的嚴法峻刑所產生的流弊全都全盤托出。 始皇臉色鐵青,不發一言地靜靜聽著,額頭中間直通髮際的青筋激烈跳動,這是他即將 狂怒的前兆。 但扶蘇決心不顧一切將話講完,最後他淚流滿面地哭諫說: 「父皇日夜為天下黔首操勞,但經過層層扭曲以後,造成的卻是這樣惡劣的後果!」 「我兒,很多事情現在你還不懂,"始皇盡量壓住怒氣說: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一百個人有一百個意見,你到底聽誰的?而且聲音叫得越大的,往往是越沒有痛苦的人,所 以統治者應該有自己的主見!」 始皇習慣性的站起來在室內走動,一邊向扶蘇說話,也像是自言自語: 「愚儒以古非今,認為應該分封,卻不想這是戰禍的根源,他們根本是閉著眼睛在瞎 吵。黔首怪朕不該動用這麼多人力,但堯舜以來,鬧了多少次饑荒,餓死了多少人,他們計 算了沒有?朕修道路,興水利有什麼不對?」 始皇走到跪著仰視他的扶蘇面前,注視著他怒聲地說: 「天下都拿修築長城和移民實邊的事來指責朕,他們應該到北邊去看看,那裡的黔首過 的是什麼日子!天天生活在死亡的陰影下,幾年辛苦所得的一點成果,一天就可以全部為匈 奴所拿走,不徹底解決這個問題,匈奴之禍就會逐漸蔓延到內地來,他們不懂,你是朕的長 子,你應該懂!」 始皇越說越氣憤,但突然停住,聲音變得出奇的柔和: 「扶蘇,朕命你去上郡監蒙恬軍,看看真正的民間疾苦,還有,學習一點軍事,對你將 來會有好處!」 始皇終於還是照丞相和廷尉所議——坑殺了那四百六十名儒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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