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多爾第二章立刻投入出師前的緊張準備。四月初四日,他詳細閱讀了內院大學士范
文程上的一封「啟」,「啟」中向他詳細陳述了歷年興兵「伐明」的目的和經驗,當前
這次進兵的方略以及對待明朝官民的主要政策。範文程在「啟」中說道:「此行或直趨
燕京,或相機攻取,要當於入邊之後,於山海關長城以西,擇一堅城,屯兵而守,以為
門戶,我師往來,斯為甚便。」多爾袞對範文程所陳方略,甚為同意,決定撇開山海關,
從薊州和密雲一帶進入長城,相機與李自成作戰,爭取勝利。
    到了四月初七日,多爾袞以攝政工名義,代表順治皇帝,為出兵事到太廟祭太祖武
皇帝(努爾哈赤),焚化祝文。接著又向大行皇帝(皇太極)焚化祝文。兩道祝文,內
容完全相同。在這兩道祝文中,第一次正式稱多爾袞為攝政,不稱輔政。祝文中這樣寫
道:「今又命攝政和碩睿親王多爾袞愛代眇躬,統大軍前往伐明。」這是以順治的口氣
向太祖和太宗焚化的祝文,所以順治自稱「眇躬」。從此,多爾袞的攝政王名義正式確
定。
    四月初八日上午,順治小皇帝愛新覺羅﹒福臨,一用過早膳,就由聖母皇太后親自
照料,由宮女們替他穿戴整齊,先到清寧宮拜辭兩位太后,然後在宮院中坐上黃轎,往
大政殿上朝。當小皇帝在清寧宮向兩官太后告辭的時候,聖母皇太后向她的姑母問道:
    「皇太后,你有什麼話囑咐他?」
    清寧宮皇太后對他說道:「今天是大吉大利的日子,你坐在寶座上,攝政王和大臣
們向你行禮,你只不動,連一句話也不用說。該辦的事兒,內院學士們和禮部大臣都替
你辦好了。」
    福臨恭敬地聽著清寧官皇太后的囑咐,不敢做聲。隨即母親拉著他的手,激動地含
著眼淚,用略帶哽咽的聲音說:
    「小皇上,我的嬌兒,你已經七歲啦,好生學習坐朝的規矩,再過十年八年你就親
自治理國事啦。你坐在寶座上,不要想到玩耍,身子不要隨便搖晃,腿也不要亂動。不
管攝政王和大臣們如何在你的面前行禮,你只望著他們,一動不動。你要記清:你是皇
上!」
    四個宮女帶著小皇帝來到鳳凰門內,剛剛坐進轎中,聖母皇太后又趕快趕來,又小
聲囑咐說:
    「你要賞賜攝政王敕書、銀印,還要訓話,你都不動,自有禮部大臣和別的官員替
你去辦。你只別忘了你是皇上,皇上!」
    福臨在心中想道:「做皇上真不好玩!」但是看見母親的認真神氣和蒙在眼珠上的
模糊淚水,他不敢說出別的話,只在轎子裡小聲回答:
    「我記住了!」
    在大政殿的皇帝寶座上坐好以後,殿外開始奏樂。然後有一個文官贊禮,由攝政和
碩睿親王多爾袞為首,滿、蒙、漢文武群臣向他行了三跪九叩禮。樂止,贊禮官大聲贊
道:「平身!」
    睿親王多爾袞剛剛站起身來,贊禮官又朗聲說道:
    「攝政和碩睿親王多爾袞跪下,恭受敕印!」隨攝政王出征的諸王、貝勒、貝子、
公接著多爾袞,按照贊禮官的鳴贊,跪了三次,叩了九次頭。山呼:「萬歲!萬歲!萬
萬歲!」樂止。禮畢。
    文武大臣等,都在攝政王背後跪下。
    左邊有一張桌子,上邊蒙著紅氈。一位官員站在桌子後邊等候。大政殿內外,莊嚴
肅穆。福臨坐在寶座上,向下看著以攝政王為首的大清國眾多顯要人物跪在地上,他的
情緒有點緊張,心中問道:「這是干什麼呀?」但是不等他想明白,忽然聽見贊禮官大
聲贊道:
    「皇帝陛下欽賜攝政和碩睿親王多爾袞敕印!……先賜敕書!」
    一位禮部官員從班中走出,站在寶座前邊,稍微偏離正中。另一位官員用雙手從桌
上端起一個盤子,上有用滿、漢兩種文字謄抄在黃紙上的敕書和一顆銀印,端到讀敕書
官員的面前。贊禮官大聲說道:「恭讀皇帝敕書!」讀敕書官員從盤中雙手捧起漢文敕
書,朗朗宣讀。敕書較長,福臨一句也聽不懂,但是他知道這個文書十分重要,只好規
規矩矩地端坐在寶座上,裝做用心聽的樣子。偏在此時,他要放屁,只好竭力忍耐,讓
憋的一股氣慢慢地釋放出來。
    敕書快讀完了。讀敕書的官員特別放大聲音,莊嚴地讀出下邊幾句:
    其諸王、貝勒、貝子、公、大臣等,事大將軍當如事朕。同心協力,以圖進取。庶
祖考英靈,為之欣慰矣。尚其欽哉!
    攝政王和隨征諸王等人齊聲說道:「謹遵欽諭!」
    贊禮官接著贊道:「欽賜攝政和碩睿親王多爾袞『奉命大將軍』銀印!」
    樂聲又作,剛才宣讀敕書的官員從盤子裡拿起銀印,捧在掌中,讓多爾袞看見,隨
即放回盤中,交給等候身邊的一位睿王府官員,恭捧出大政殿。
    贊禮官朗聲贊道:「平身!」多爾袞與諸王等人起立。忽然殿外樂聲又起,贊禮官
又讚:「攝政和碩睿親王多爾袞今蒙欽賜敕印,實為不世榮幸,單獨行三跪九叩頭禮,
感謝皇恩!」
    多爾袞心中明白,尚未宣佈散朝。他和全體王公大臣仍然肅立不動。馬上,有一位
禮部官員宣佈:皇上念攝政王出征在即,為國宣勞,另有隆重賞賜;隨征諸王、貝勒、
貝子、
    45公等大臣也各有不同賞賜。各種賞賜,另有官員送至各位王府與各家公館,不必
入官謝恩。他宣佈完後,轉向皇帝寶座,躬身說道:
    「請聖駕回官休息!」
    福臨在鳳凰門內下轎之後,在幾個宮女的圍繞中向清寧官奔跑。兩宮皇太后知道他
坐在寶座上規規矩矩,沒打瞌睡,也沒貪玩,十分高興。他母親拉他站在膝邊,對他說
道:
    「就這樣練習上朝,以後你就好親自執掌朝政了。」
    福臨忽然問道:「母后,各位王爺都上朝了,連三順王也都去了,怎麼沒看見肅親
王呢?」
    聖母皇太后不願回答,望了她的姑母一眼。清寧宮皇太后歎口氣說:
    「孩兒,你忘了。他已經削去王爵,貶為庶人,不能夠上朝了。」
    「以後會不會殺他呢?」
    「要看能不能在戰場立功贖罪。倘若他能夠在戰場立功贖罪,攝政王就不會殺他
了。」
    福臨的心頭一沉,不再問了。剛才他坐在大政殿的寶座上,向下望著多爾袞向他下
跪,磕了許多頭,他想著多爾袞是一個大大的忠臣。現在他忽然厭惡這個人,覺得這個
攝政王太可怕了。
    多爾袞回到睿王府,命僕人們準備香案,護衛們在大門外列隊恭候。果然,沒過多
久,一群官員和巴牙喇兵將皇帝賞賜的東西送來了。賞賜的東西有許多樣,而最為重要
的是一柄作為儀仗用的黃傘。我國從秦朝以後的兩千年間的封建社會,黃色成為皇帝衣
服和器物的專用顏色。多爾袞從今天開始正式稱為攝政王,轎子前邊的儀仗中可以有一
柄黃傘,這表明他雖非皇帝,卻有近似皇帝的身份。自從去年八月間他拉著胸無大志的
鄭親王濟爾哈朗,結為同盟,經過血腥鬥爭,擁戴六歲的福臨繼承皇位,到今日才實現
了他的初步野心。從今天起,他的名號不再是輔政王,改稱為攝政王。轎子前有半套天
子儀仗,有一柄黃傘,還賞賜兩柄大扇,一頂黑狐帽,另有名貴的貂袍、貂褂、貂坐褥、
涼帽、蟒袍、蟒褂、蟒坐褥等物。
    在睿王府的前院中擺一香案,上蒙紅氈、黃流蘇,氈上擺一巨大香爐,香氣滿院,
香爐後邊供著黃紙牌位,上邊用恭楷寫著:「大清順治皇帝萬歲。」睿王府的護衛們服
飾整齊,外穿十三排扣的巴圖魯羊皮坎肩,顯得特別英武。他們每人拿一件御賜之物,
肅立兩行。從禮部衙門來的官員站立在這兩排巴圖魯(護衛)的後邊。
    在樂聲中,多爾袞向上行了三叩頭禮,謝恩。然後由王府一名章京將禮部官員恭送
出大門上馬。隨即有一批大臣來給和碩睿親王賀喜,有的人還為出征送行。在大廳中稍
談一陣,因知攝政王十分忙碌,趕快辭出,但是範文程和洪承疇被留下了。
    47
    攝政王帶他們來到平日密商國事的地方。因多爾袞馬上要分批召見隨他出征的王、
公、大臣,沒有時間同范、洪兩位內院學士坐下談話,他站著對他們說:
    「我曾經說過,洪學士在松山被俘,來到盛京不久,大概不到一個月的光景,我國
潛伏在北京的細作,專門刺探明朝中央衙門的消息,抄來一個極其重要的文書。太宗皇
帝看過之後,為不擾亂洪學士你的心思,只讓范學士看過,不許在朝中傳揚,立刻存入
密檔。如今情況已變,可以讓你看一看了。范學士,你說是麼?」
    範文程趕快回答:「攝政王睿謀過人,只此一事,何時交洪學士閱讀為宜,也考慮
極佳,非常人所及。請王爺寫個手諭,臣與洪學士去國史院將此秘密文書取出。」
    「不必了。前些日子,我已經派人去國史院取出來了。」
    多爾袞從腰間取出鑰匙,打開存放重要文書的朱漆描金立櫃,取出已經拆過的封筒,
上有「絕密」二字。他不直接交給洪承疇,而是交給範文程,對範文程說道:
    「這在兩年前是極其重要密件,過早洩露,一則會擾亂洪學士的心思,二則會在朝
臣中引起一些無謂的議論。此時明朝已亡,這一文書也用不著作為秘密看待了。」
    他鎖好朱漆描金立櫃,匆匆傳諭接見已在等候著的王、公、大臣。範文程將文書裝
進懷中,辭出睿親王府。他知道攝政王將文書交給他的用意,出大門外上馬的時候,他
對洪承疇說:
    「九老,這一封重要文書,請你帶回尊寓一閱。弟此刻先回捨下一趟,吩咐家人們
為弟準備出征行裝。等一會兒再來尊寓,將文書收回,退回攝政王府存檔。」
    「范大人,這文書中到底寫的什麼,如此重要?」
    「你回到尊寓一看便知。其實,如今已經不重要了。」範文程拱手相別,回自己公
館去了。
    洪承疇糊塗了,策馬向自己的住處走去。
    前幾天,攝政王在談話時提到兩年前細作從北京城抄回來的這一封重要密件,太宗
皇帝十分重視,只讓範文程看過一次,立刻下諭存入密檔,不許別人見到,不許談論。
這到底是什麼密件?什麼密件對他的關係如此重大?為什麼到現在攝政王認為可讓他一
看?
    洪承疇在馬上似乎猜到了一點情況,又似乎仍然是個謎。他在心中說:
    「不管它,反正馬上就清楚了。」
    為了這次南征,多爾袞一直就在加緊準備,十天以前就抽調滿洲與蒙兵各三分之二,
漢軍旗的三順王、續順公等步騎兵的幾乎全部,集中在盛京及其附近地方,糧秣輜重齊
備,隨時可以啟程。
    四月初九日上午,攝政和碩睿親王多爾袞,率領多羅豫郡王多鐸、多羅武英郡王阿
濟格,還有漢軍三順王、續順公,滿洲貴族的貝勒、貝子,以及八旗的幾位固山額真、
梅勒章京等帶兵將領,在堂子裡奏樂,行禮,十分隆重,只是因為大軍已整裝待發,省
去了薩滿跳神。出征隊伍裡,還有一個特殊人物,朝鮮世子李(水(山王))。他的隨
軍南下,說明多爾袞對這次出兵的勝利很有把握。
    在堂子行禮之後,又在堂子外的廣場上向天行禮。
    之後,多爾袞一聲令下,放炮三響,聲震大地,城內城外以及遠郊近郊的列隊等候
的大清步騎兵一齊啟程。
    此後將近三百年間,不僅滿族的命運,實際是整個中國的命運,從這震天動地的炮
聲中開始了。此時代表明朝的崇禎皇帝已死,明朝已亡國,李自成的主力軍在十幾天後
就要全師覆滅,他本人將走上無可挽救的大悲劇道路。在中國歷史上滿族的青年英雄愛
新覺羅﹒多爾袞的時代在炮聲中開始了。
    這是十幾年來滿洲軍隊向長城以內進兵人數最多的一次,行軍序列和進入長城的路
線都是計劃好了的。攝政王帶著一群朝廷大小文臣和朝鮮世子以及世子身邊的陪臣,走
在大軍的中間略後,攜帶的輜重最多。這是南征清軍的「大本營」,不但部隊的行動由
這裡發出命令,每天由盛京中央政府(朝廷)送來的稟報,也由攝政王批示。走在「大
本營」前後的是上三旗(註釋:上三旗——即正黃旗、鑲黃旗和正白旗。)的人馬,不
僅是因為上三旗在清軍中最為精銳,更重要的是上三旗歷來是大清皇帝直接掌握的部隊,
好像皇帝的「御林軍」,如今理所當然地歸攝政王直接掌握。
    由於山海關沒法通過,所以按照原定計劃,大軍離開盛京後向正西方向走,然後再
向西南,從薊州、密雲境內找一兩個口子進入長城,占領一座城池屯兵,稍作休息,再
謀進攻北京。
    雖然遼東的氣溫比關內偏低,但目前畢竟進入了四月中旬,原野上草木發芽,小山
上處處青絲,一片生機。滿洲八旗兵,各旗序列整齊,步騎分開,雖然旗色有別,卻習
慣上衣服素白,映襯著青綠色的山崗和原野,格外顯眼。行軍時既沒有號鼓聲、海螺聲,
也沒有說話聲,但聞匆匆的腳步聲和馬蹄聲,偶爾在曠野上有戰馬蕭蕭長鳴,互相應和。
    多爾袞有時騎馬,有時乘轎。為著減輕疲勞,並在路上閱讀文書,乘轎的時候為多。
由於他已經是攝政王,無皇上之名而有皇帝之實,所以乘坐的是四人抬的黃色便轎,前
邊有一柄黃傘。另外還備有一頂十六人抬的黃色大轎,分成多捆,由駱駝馱運。一座大
的氈帳,外罩黃緞,稱做帳殿,也由駱駝馱運。這些黃色便轎、大轎、黃傘,以及黃色
帳殿,都是在他正式稱攝政王之後,命主管官員從皇家庫房中取出來太宗皇帝的舊物,
供他南征使用。他的黃轎前後,除幾名隨侍的包衣之外,最顯得威風凜凜的是三百名特
意挑選的巴牙喇兵,全是穿著巴圖魯坎肩,騎著一色的高頭駿馬。
    走了三天,在休息的時候,攝政王派一侍衛章京將範文程叫到面前,問道:
    「那封密件,洪學士可看過了?」
    「看過了。」
    「有何動靜?」
    「據洪學士的僕人王兒講,洪學士當時捶胸頓足,痛哭失聲。」
    「啊?哭了?」
    「是的,他沒有想到會是崇禎給他寫的祭文。他自幼讀孔孟之書,一則不忘君臣之
義,二則崇禎的祭文確實寫得動人。如今崇禎自縊殉國,他如果讀了崇禎的祭文而不落
淚,豈不是沒有心肝的人。」範文程忽然口氣一轉,又說道,「不過,洪承疇一再囑咐
臣在王爺面前不要說出他讀了崇禎的祭文忍不住流淚的事……」
    多爾袞哈哈笑了,說道:「我正是要他對崇禎不忘舊恩,好為我剿滅流賊效力。他
平日滿腹韜略,如今怎麼沒有什麼建議?」
    「他看攝政王每日率大軍前進,又要處理朝政,所以他不急著向王爺有所陳述。其
實,他倒是有一些很好的意見。」
    「他可以將好的意見寫成稟啟,我在晚上駐營休息的時候看,也可以在轎子裡看。
讓他趕快將好意見寫出來嘛。」
    大軍離開盛京的第五天,即四月十三日庚午,攝政和碩睿親王多爾袞到了遼河地方,
接到洪承疇的一封稟啟,在便轎中趕快讀完。當時大清朝廷中的文武大臣,有兩件事都
沒料到:一是都沒料到李自成會親自率領幾乎是全部進北京的人馬離開北京,向距離北
京七八百裡遠的山海衛討伐吳三桂;二是都沒料到一向堅不投降清朝的吳三桂會派使者
向清朝借兵。因為事情的變化發展太出多爾袞和大清朝眾多文武官員的意料之外,所以
在多爾袞出兵之前,清朝的決策是先向正西走,然後轉向西南,從薊州或密雲境內進入
長城,穩扎穩打,看情況向北京進攻。因為多爾袞和清朝的文武大臣們沒有料到情勢發
生了新的變化,所以大清的南征大軍按照一般的行軍速度往西,每日黎明啟程,黃昏駐
營休息。在洪承疇的稟啟中,最重要的幾句話是建議加速進兵,不讓李自成從北京逃回
陝西。他說:
    今宜計道裡,限時日,輜重在後,精兵在前,出其不意,從薊州、密雲近京處,疾
行而前。賊走,則即行追剿,倘仍坐據京城以拒我,則代之更易。如此,庶逆賊撲滅,
而神人之怒可回。更收其財富,以賞士卒,殊有益也。
    攝政王看過洪承疇的建議以後,仍按照原定計劃,不緊不慢地向西行軍。又過兩天,
四月十五日壬申,攝政王到了翁後地方。因為究竟是從薊州境還是從密雲境進入長城亟
須確定,並要從此分路,所以大軍在此駐軍,晚上將由攝政王親自主持,召開出盛京後
第一次最高層軍事會議。
    等攝政王來到的時候,黃色的帳殿已經搭起來了。圍繞帳殿附近,在樹林中搭起了
許多白色氈帳,朝鮮世子及其
    53陪臣和奴僕,清朝中央政府隨軍來的一批大小文官和奴僕,各成聚落,分別搭起
許多氈帳,然後是巴牙喇營的官兵們駐紮的許多氈帳,加上許多馬棚和廚房,輜重兵住
宿的各種帳篷,在周圍一裡範圍內,大本營處處燈火,馬嘶、人聲,十分熱鬧,儼然是
小小的行軍朝廷。上三旗不在此地,都在一二里外。
    攝政王進了帳殿以後,稍稍休息一陣,用過晚餐。因為離開盛京後就沒有得到北京
探報,不知道占領北京的「流賊」有何動靜,心中不免煩悶。此時,各處駐軍開始安靜
下來。多爾袞走出帳殿,縱目四顧,但見天青如水,月明星稀,四野寂靜,原野上燈火
點點,盡是軍營連著軍營。
    多爾袞口到帳殿,派人將範文程和洪承疇二位學士叫來,商議大軍進入長城後如何
向北京進攻並截斷李自成的各處援兵,以及占領薊州,作為長期屯兵之地,準備與李自
成在北京東邊進行大戰等等問題。談到大清兵進攻北京,多爾袞想到北京守城的眾多紅
衣大炮都已落入「賊」手,而清朝的為數不多的紅衣大炮又不能隨軍帶來,不免格外擔
心。剛說了幾句話,一位在轅門專管傳事的官員進來,在多爾袞面前跪下,說道:
    「啟稟攝政王爺,明朝平西伯吳三桂派使者攜帶密書一封,從山海衛趕來,求見王
爺。」
    多爾袞大為吃驚,問道:「吳三桂派來的使者是什麼人?」
    「奴婢已經問過,一位是吳三桂手下的副將,姓楊名坤;一位是個游擊,姓郭。都
是寧遠人。」
    「他們帶來的書信在哪裡?」
    傳事的官員趕快將吳三桂的書信呈上。多爾袞拆開書信,湊近燭光,匆匆地看了一
遍,轉給範文程,心裡說:「沒想到,求上門來了!」然而他按捺著高興的心情,又向
傳事的官員說道:
    「對他們好生款待!他們隨行的人有多少?」
    「稟王爺,共有十人。奴婢已經吩咐下去,給他們安排四座帳篷,趕快預備酒飯。
他們想明天就回去向平西伯覆命,問攝政王何時可以接見他們。」
    多爾袞一擺手,讓傳事的官員下去。他粗通漢文,雖然還不能透徹理解書中的有些
措詞,但基本能明白吳三桂書中大意。吳三桂只是為報君父之仇,恢復明朝江山,來書
借兵,並無投降之意,這使多爾袞心中略覺失望。等洪承疇將吳三桂的書子看完,多爾
袞向兩位內院學士問道:
    「吳三桂只是來書借兵剿賊,並沒有投降我朝之意,是不是?」
    範文程轉向洪承疇問道:「洪大人,南邊的情況你最清楚,吳三桂派人前來借兵,
我朝應如何回答?」
    洪承疇望著攝政王說道:「最近我朝不得細作探報,對流賊動靜全不清楚。據吳三
桂來書判斷,必定是吳三桂誓不投降流賊,流賊已經向山海衛進兵。吳三桂自知兵力不
足,前無屏蔽,後無支援,山海孤城,難以固守,情勢危急,所以來向我朝借兵。此正
是我朝大兵進入中原,剿滅流賊之良機。攝政王天生睿智,韜略在胸,請問將如何回
答?」
    攝政王沒有做聲,將眼光轉向範文程。
    範文程說道:「臣以為這是我朝剿滅流賊,平定中原的大好機會。攝政王不必急於
召見吳三桂的使者,可由臣與洪學士先接見吳三桂的兩位使者,問清關內情況,再由攝
政王決定我大清進兵方略。一切決定之後,王爺再召見吳三桂的使者,給予回書。」
    多爾袞連連點頭,說道:「好,就這麼辦。你們就在洪學士的帳中接見使者,趕快
問明關內情況,向我稟報。我們連夜商定方略,備好回書,明日一早,召見使者,叫他
們回關覆命。」他微微一笑,彷彿自言自語地說:「哼,吳三桂有吳三桂的想法,我有
我的想法。我是大清攝政王,又是順治皇帝欽派的奉命大將軍,可不會聽吳三桂的指
揮!」
    範文程和洪承疇都明白攝政王的心思,十分興奮,相視一笑,趕快辭出帳殿。
    多爾袞在今夜就要決定戰略的重大改變和行軍路線,所以他命令範文程和洪承疇二
人去接見吳三桂的使者以後,立即傳知駐紮在近處的諸王、貝勒、貝子、公、三品以上
文武大臣,火速來攝政王帳殿,商議軍務大計,不得遲誤,而駐紮在遠處的王公大臣就
不必來了。大家熟知睿親王的軍令甚嚴,且是在大政殿處分肅親王豪格和斬了大臣楊善
等人數日之後,誰也不敢大意,立即飛馬而來。約摸兩頓飯的工夫,以英王阿濟格、豫
王多鐸為首的諸王、貝勒、貝子、公、文武大臣等二十余人,紛紛來到,進入帳殿,向
攝政王行禮後,在厚厚的氈上坐下。大家已經知道吳三桂派來使者借兵的事,但不知攝
政王如何決策。有人正要詢問,範文程和洪承疇進來了。他們剛剛在氈上坐下,攝政王
馬上問道:
    「你們同吳三桂的使者談過話了?」
    範文程答道:「啟稟攝政王爺,我們在洪學士的帳中同他們談過了,情況也問清楚
了。」
    「吳三桂為什麼急於前來借兵?」
    範文程回答說:「李自成親自率領大軍討伐吳三桂,吳三桂只有山海衛一座孤城,
兵力不如流賊,害怕無力抵禦,所以派遣副將楊坤、游擊郭雲龍前來借兵。」
    「李自成何時離開北京往東來?」
    「本月十二日,流賊的人馬開始從通州和北京出動,李自成本人於十三日出正陽門
向山海衛來,把崇禎的太子和永王、定王帶在身邊,還帶著吳三桂的父親吳襄。」
    「吳三桂打算如何對流賊作戰?」
    範文程回答說:「山海衛的地理形勢,洪學士比我清楚。請他向攝政王爺詳奏。」
    多爾袞將目光轉向洪承疇。
    洪承疇趕快說道:「李自成攻破北京,並不想以北京作為京城,只想在北京舉行登
極大典之後即返回西安。因為吳三桂在山海衛堅不肯降,所以他的登極大典屢次改期,
不能舉行。在北京傳說吳三桂起初答應投降,李自成派唐通
    57前來山海衛接防,後來吳三桂不肯降了,回兵山海,將唐通的人馬消滅大半,唐
通幾乎是只身逃回,其實全是謠傳。吳三桂一直不肯投降,後來知道李自成進北京後的
種種情況,更下定決心不降。他決定不降,李自成就非打他不可。不將吳三桂打敗,李
自成一則不能放心大膽地在北京熱熱鬧鬧地舉行登極大典,二則害怕吳三桂會投降我朝,
勾引我朝進兵。所以李自成下定決心,親自率兵東征。」
    多爾袞問道:「你說,吳三桂會投降我朝麼?」
    洪承疇回答說:「只要攝政王抓住時機,運用得當,吳三桂可望降順我朝。」
    「可是兩年前松山大戰之後,錦州祖大壽也投降了,我朝對吳三桂百計勸降,連先
皇帝也兩次下書勸其歸順,他都置之不理,無動於衷。現下他手中尚有數萬精兵,肯降
我朝?」
    洪承疇說:「俗話說,此一時也,彼一時也。那時,明朝未亡,崇禎未死。吳三桂
父子均為明朝守邊大將,明朝也竭力供應糧餉,所以吳三桂尚有忠於明朝之心,不肯降
順我朝。如今明朝已亡,崇餉亦自縊殉國。吳三桂困守孤城,既無援兵,又無糧餉接濟,
而兵力又不如流賊強大,故而求救我朝。臣以為我朝十余年來總想進兵中原,重建大金
朝盛世局面,都因山海關不在我手,隔斷我大軍進出之路。應趁此時機,迫使吳三桂降
順我朝,獻出山海關。此是千載難逢良機,萬萬不可遲疑。」
    多爾袞也抱同樣想法,但是他暫不表明自己已經考慮成熟的決定,而是環顧眾臣,
按捺住心頭興奮,向大家問道:
    「吳三桂借兵的信,你們都傳閱了。你們大家有何意見?」
    王公大臣們紛紛發言,各抒己見。多數意見是吳三桂只是借兵,幫助他打敗流賊,
恢復明朝江山,並沒有向清朝投降之意。而且吳三桂在書子中寫得明白,請我大清兵自
中協、西協進入長城,他自己率兵從山海關向西,與我合兵,共同攻破北京,擊敗流賊。
可見他仍然忠於明朝,不願投降我朝,也不願讓出山海關。倘若吳三桂一面與流賊相持
山海關城西,一面拒我於山海關城東,豈不誤了大事?在討論中,多數人主張按照吳三
桂的請求,大清精兵出李自成的不意,從中協或西協進入長城,與清方原來的謀略相合。
倘若李自成已經東征吳三桂,大清兵就可以從薊州和密雲一帶截斷李自成的後路,對李
自成形成東西夾擊之勢,同時分兵進攻北京。等一舉擊潰了李自成,占據了北京之後,
再迫使吳三桂獻出山海關投降……
    多爾袞覺得大家都是按照原來在盛京時的決策說話,沒有看出來戰爭局勢的突然變
化。他想足智多謀的學士範文程剛才與吳三桂的使者談過話,此刻定有什麼新的主張,
於是向範文程問道:
    「你有什麼想法?」
    範文程回答說:「吳三桂派遣來的兩個使者,一個是副將楊砷,一個是游擊郭雲龍,
都是寧遠一帶人,是吳三桂手下的心腹將領。臣與洪學士向他們詳細詢問了吳三桂方面
    59的情況以後,叫他們先去休息,等攝政王明日一早召見。他們出去以後,臣與洪
學士談了片刻,我們都主張應該急速進兵山海關,不必從中協和西協進入長城。」
    「啊?!」多爾袞趕快問,「你們怎麼想的?」
    範文程說:「洪學士比我的想法高明,請他說出他的新主張。」
    攝政王望著洪承疇問道:「我大清兵不再走薊州、密雲一帶進入長城?」
    洪承疇回答:「現在李自成進犯山海,我大軍應該從此轉道向南,輕裝前進,直趨
山海。原來我們不知吳三桂有向我朝借兵之事,臣只想到第一步是如何進入長城;第二
步是在山海與北京之間占據一堅固城池屯兵;第三步是擊潰流賊,占領北京;第四步是
招降吳三桂,迫使他獻出山海關,打通關內關外的大道。如今軍情變化,以臣愚見,請
攝政王將原謀劃的幾步棋並為一步走。也就是說,將招降吳三桂,打通山海關,擊潰李
自成,並成一步棋走。王爺睿智過人,遇此意外良機,何必再像往年一樣,走薊州、密
雲一帶的艱險小路,替吳三枝獨戰強敵,留著他坐山觀虎鬥?」
    多爾袞不覺將兩掌一拍,脫口說道:「好,你說到了我的心上!」但馬上又問了一
句:「倘若吳三桂仍然忠於明朝,不肯投降,我軍豈不被擋在山海關外?」
    洪承疇已經胸中有數,立即回答說;「依臣看來,吳三桂並非明朝的忠臣,只是借
忠於明朝之名對我朝討價還價耳。如攝政王在此時處置得當,使吳三桂獻出山海關,投
降我朝,可不費過多的唇舌。」
    「你怎麼知道他不是真有心做明朝忠臣?」
    「當流賊過大同東進的時候,崇禎下旨調吳三桂去北京勤工,薊遼總督王永吉也親
到寧遠催促。崇禎既下旨叫吳三桂赴京勤王,又命他不要捨棄寧遠百姓,此系崇禎一大
失策。但是當時吳三桂手下有四萬精兵,可以分出兩萬人護送百姓,他親率兩萬人疾馳
入關,再從山海駐軍中抽出三千精兵,日夜兼程,馳抵北京,代替太監和市民守城。倘
能如此,一則北京必不能失,二則守居庸關與昌平的明軍士氣為之一振,不會開關迎賊。
所以單就吳三桂借保護寧遠百姓之名,不肯迅赴危城,以救君父之難來看,能夠算是忠
臣麼?」
    多爾袞輕輕點頭:「說得好。再說下去!」
    洪承疇接著說道:「倘若吳三桂真是大明忠臣,當他知道崇禎殉國之後,應該立即
三軍縞素,一面為崇禎發喪,誓師討賊,一面號召各地義師,會師燕京城下,義無反顧。
然而臣問了楊珅,吳三桂一沒有為崇禎痛哭發喪,二沒有號召天下討賊。可見他一直舉
棋不定,首鼠兩端,私心要保存實力是真,空談恢復明朝江山是假。臣建議王爺趁此良
機,迅速向山海關進兵,迫使吳三桂向我投降,獻出山海城。倘若我不迅速迫使吳三桂
投降,一旦山海城被流賊攻佔或吳三桂投降流賊,李自成留下少數人馬據守山海,大軍
迅速回守北京,我軍此次的進軍目的就落空了。」
    多爾袞驚問:「吳三桂能夠投降李自成麼?」
    61
    洪承疇回答:「聽楊珅說,李自成從北京率兵來山海衛討伐吳三桂時,將崇禎的太
子和另外兩個皇子帶在身邊,將吳襄也帶在身邊,可見他對吳三桂準備了文武兩手。所
以倘若吳三桂經過一戰,自知兵力不敵,再經太子的詔諭,加上其父吳襄的勸說,投降
李自成並非不可能。所以我大軍去救吳三桂必須要快,按原計劃從薊州、密雲一帶進入
長城就來不及了。」
    多爾袞想了片刻,又問道:「流賊李自成率大軍從北京來攻打吳三桂,能夠攻佔山
海城麼?」
    洪承疇略一思索,回答說:「吳三桂可以抵禦李自成三日至五日,以後難說。」
    多爾袞又略感吃驚,問道:「為什麼吳三桂只能抵禦三日至五日?」
    洪承疇說:「李自成必是擔心吳三桂會向我朝借兵,所以匆忙間親自率大軍東征。
北京距山海衛雖然只有七百余裡,但因為北京附近各州縣都沒有對流賊真正降附,李自
成又無後續部隊,所以不僅是孤軍東征,而且是懸軍遠征……」
    「你說什麼?」
    「臣按照古人兵法所雲,稱李自成這一次是懸軍遠征。他的人馬好比是懸在空中,
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必須一戰取勝,敗則不可收拾。因此之故,他必將驅趕將士死鬥,
不惜犧牲慘重,使吳三桂無力抵抗。」
    「李賊從關內攻破山海城容易麼?」
    「比較容易。」
    「為什麼?」
    「臣在出關之前,曾在山海衛駐軍多日,故對山海衛地理形勢較為清楚。洪武年間,
徐達率領明軍北征,將蒙古兵趕出長城,開始修築山海城。歷代以來,靠長城以界南北。
所謂山海關,是指山海城的東門而言,所以山海城的東門修建得十分堅固雄壯。門外又
有甕城。甕城雖小,然而城牆高厚,與主城一樣難攻。關門向東,而甕城門偏向東南,
所以攻關之敵縱然用紅衣大炮也不能射中山海關門。甕城之外,又修了一座東羅城,可
以駐屯人馬。明朝行衛所之制,所以將近三百年來,此地並未設縣,稱為山海衛,習慣
只稱山海。而山海衛的西城牆在徐達眼中並不重要,只是匆忙修築,城牆又低又薄,城
樓比較簡陋。後人增修西羅城,只想著備而不用,草草從事。吳三桂如與流賊決戰,必
在石河兩岸和石河灘上。一旦戰敗,賊兵乘機猛追,必隨關寧敗軍一起進入西羅城。李
自成大軍進入西羅城,乘關寧兵驚魂未定,攻破衛城不難。以臣愚見,請攝政王復書吳
三桂,諭其投降我朝,同時我八旗兵從此轉路向南,日夜兼程,直趨山海關,實為上策。
請王爺斟酌!」
    多爾袞將膝蓋用力一拍,高興地說:「好,就照你說的辦!」
    在攝政王黃色帳殿中參加會議的諸王、貝勒、貝子、公、文武大臣等,聽了洪承疇
的建議和攝政王的決定,都感到情緒振奮,紛紛稱讚。但是有人問道:
    「萬一吳三桂不肯降順我朝,如何是好?」
    多爾袞轉向洪承疇和範文程問:「是呀,倘若吳三桂只是借兵,不肯降順我朝,如
何是好?」
    範文程回答:「剛才洪學士說得明白,明崇禎封吳三桂為平西伯,下密詔命他去北
京勤王,他卻借護送寧遠百姓入關為由,不肯抽出一部分精兵日夜兼程,馳救北京,可
見他並非明朝忠臣。他得知崇禎自縊殉國以後,既不命三軍縞素,為身殉社稷的君父發
喪,也不傳檄遠近,號召天下義師,共同討賊,而是坐待山海,模稜兩可。就此一事而
言,豈是明朝忠臣!所以臣同意洪學士的看法,吳三桂目前向我朝借兵,聲稱要同我合
力消滅流賊,恢復明朝江山,萬不可信。實際上他要保存他自己與數萬關寧將士不被流
賊消滅耳。」
    洪承疇馬上接著說:「臣請攝政王立即率大軍直取山海關,搶在流賊之前占領山海
城。今夜即給吳三桂寫封回書,明日交楊珅與郭雲龍帶回。書中大意,一則申明我朝聞
賊攻陷京師,明主慘亡,不勝發指,所以率仁義之師,沉舟破釜,義無反顧,剿滅流賊,
出民水火;書中第二層意義要寫明吳三桂往日雖與我大清為敵,今日不必因往年舊事,
尚復懷疑。昔日管仲射桓公中鉤,後來桓公重用管仲,稱為仲父,以成霸業。今伯若率
眾來歸,必封以故土,晉為藩王,一則國仇得報,二則身家可保,世世子孫,長享富貴,
如山河之永。」
    多爾袞問道:「吳三桂已經率將士離開寧遠,還要封以故土?」
    範文程趕快解釋:「洪學士思慮周密,這句話用意甚深,必能打動寧遠將士之心。」
    「啊?」攝政王向洪承疇看了一眼,「封到寧遠?」
    洪承疇說道:「臣聞吳三桂的親信將領不僅在寧遠一帶有祖宗墳墓,還占了大量土
地,交給佃戶耕種。如今由攝政王答應封以故土,吳三桂手下的眾多親信將領必更傾心
歸順。」
    攝政王恍然醒悟,心中稱讚洪承疇果然不凡。他又問道:「要將吳三桂晉封藩王?」
    洪承疇說:「王爺今日不是輔政王,而是攝政王,有權晉封藩王。不妨將吳三桂晉
封藩王的話,先寫在書子中,隨後由盛京正式辦好皇上敕書,火速送來。」
    多爾袞馬上向坐在帳殿中參加議事的諸王、貝勒、貝子、公、文武大臣說道:
    「今晚的會議到此為止,不再耽擱。你們各回駐地,傳下軍令:四更用餐,五更起
營,直奔山海關,兩白旗在前,其他滿、蒙、漢隨征各旗,仍按原來的行軍序列不變。」
稍停一停,他又補充吩咐:「各旗人馬,都要輕裝前進。運送輜重的駝、馬,隨後趕
上……你們速回駐地去吧!」
    參與議事的文武大臣懷著激動的心情,紛紛離開帳殿,乘馬而去。多爾袞又吩咐兩
位官員連夜動身,轉往錦州,命駐紮在該地的漢軍旗將士,火速攜帶兩尊紅衣大炮趕往
山海關。因為原來沒料到據守山海關的吳三桂會差造使者前來借兵,考慮到從薊州和密
雲附近進長城,道路艱險,所以
    65不曾攜帶紅衣大炮。現在情況大變,紅衣大炮用得上了。
    洪承疇和範文程被多爾袞用眼色留下,沒有同群臣一起離開。等吩咐兩位官員連夜
去錦州向山海關運送紅衣大炮之後,多爾袞對洪承疇說:
    「天聰十年春天,太宗爺將國號後金改稱大清,改年號為崇德,受滿、蒙、漢各族
臣民及朝鮮屬邦擁戴,在南郊祭告天地,廢除汗號,改稱皇帝,也就是登天子之位。當
時洪學士尚是明朝總督大臣,在四川、陝西一帶忙於剿賊,對遼東事知道很少,范學士
深受先帝信任,遼東的局勢變化,全都親自目睹。從太祖創業,到太宗繼承汗位,我朝
國運興盛,不但統一了滿洲各部,而且北至黑龍江以外,招撫了使犬使鹿之邦,將那裡
一部分人民遷到遼河流域,從事農耕,不願遷移的仍留在原地方靠漁獵為生。當太祖爺
起事時,滿洲分成了許多小部落,每一個城寨就是一個國家,靠游牧為生。太祖起兵之
後,一面同明兵作戰,一面同滿洲各部落作戰,真是艱難創業,才建立了後金國。到太
宗繼承皇位,又打了許多仗,平定了蒙古各部,除在太祖時建立的滿洲八旗之外,又建
立了漢軍八旗、蒙古八旗。所以太宗要改國號大清,改年號崇德,登天子之位,立志進
入中原,在中國合滿、漢、蒙各族建立統一國家。太宗辛苦創業十七年,豐功偉業,照
耀千載,可惜他懷此鴻圖遠略,未得成功,於去年八月初九夜間無疾駕崩。我們繼承他
的遺志,才決意出兵入關,誓滅流賊,救民水火。恰遇吳三桂差人前來請兵,真是天意
興我大清,才有如此機緣巧合!」
    範文程說道:「先皇帝生前不曾遇此良機,這也是上天有意使攝政王建立不世功業。
先皇帝平生最仰慕大金世宗,喜讀《金史﹒世宗本紀》,稱之為小堯舜。臣記得,崇德
元年十一月某日,先皇帝御翔鳳樓,召集諸親王、郡王、貝勒、固山額真、都察院官員,
聽內弘文院大臣讀大金《世宗本紀》。可見先皇帝對金世宗一生功業的仰慕。然而以臣
今日看來,攝政王秉承太宗遺志,佐幼主進入中原,蕩平流賊,進而統一南方,君臨華
夏,將來功業應非金世宗可以比肩。」
    多爾袞心情振奮,微笑點頭:「等進入北京以後再看。金世宗雖然很值得尊敬,但
畢竟只能割據北方數省之地。我們第一步是打敗流賊,進入北京。至於下一步,以後看,
以後看。你們今夜要多辛苦一點,命隨征的文臣們連夜準備好給吳三桂的回書,你們看
過以後,命筆帖式用黃紙繕寫清楚,明日一早我再親自斟酌,然後在大軍啟程前我接見
吳三桂差來的使者,叫他們火速將書子帶回山海。」
    範文程和洪承疇退出帳殿以後,攝政王也很疲倦,趕快在兩位隨侍包衣的服侍下在
柔軟的、舖著貂皮褥子的地舖上就寢。但是他太興奮了,因而久久地不能入睡。輾轉反
側中,不自禁地想到馬上來到的輝煌勝利,也想到年輕美貌的……
    次日,四月十六日黎明,天色還不很亮,各營用過早餐,原野上號角不停,戰馬嘶
鳴,旗旗飄揚,人馬正準備啟程。攝政王也已經用過早餐,站在他的戰馬旁邊,一邊看
著十幾個巴牙喇兵迅速地拆掉帳殿,連同帳中什物,綁紮妥當,又分綁在駱駝身上,一
邊等候吳三桂的兩位使者前來。過了片刻,楊珅和郭雲龍被攝政王的侍衛官員引至攝政
王前。他們雖然是大明平西伯差遣來的使者,一個是明朝武將二品,一個是武將三品,
但是一則明朝已亡,他們是奉命前來乞師,二則平日震於多爾袞的聲威,到了多爾袞的
面前立即跪下,不敢抬頭,齊聲說道:
    「參見王爺!」
    多爾袞向年紀稍長的問道:「你們誰是明朝的副將楊珅?」
    「末將就是。」
    多爾袞將目光移向另一邊:「你的名字?」
    「末將是游擊將軍郭雲龍。」
    「啊,啊。」多爾袞微露笑容,接著說道,「你們送來的平西伯的緊急書信,昨晚
我已經看了。我備了回書一封,四更時候我將回書看了一遍,看見有幾句話沒有將本攝
政王的意思說清。因這封書子關係重大,已命隨征內弘文院文臣將書稿修改,命漢文筆
帖式在今日路上停駐時候抓緊謄寫清楚。大軍今晚要在奔往山海關的路上有一個叫西拉
塔拉的地方休息,到時將蓋好攝政王印璽的回書交給你們。你們可星夜兼程,奔回山海,
向平西伯覆命。」
    楊珅雖然已經知道清朝大軍今日要往山海關去,但聽了攝政王的話仍然吃驚。他大
膽地抬起頭來,說道:
    「攝政王爺!末將雖然不知道我家伯爺在書子中怎麼寫的,但末將在山海衛動身的
時候,我家伯爺對末將面諭:你見了大清國攝政王,說我關寧將士將堅守山海衛,對流
賊迎頭痛擊,務請攝政王率大軍從中協、西協——也就是從薊州與密雲一帶進入長城,
與我關寧兵對流賊李自成前後夾擊,穩操勝券。山海城中的兵將已經夠多……」
    多爾袞沉下臉色,說道:「此是重要戎機,不是你應該知道的。本攝政王已經決定
將平西伯晉爵藩王,關寧將校一律晉升一級。待消滅流賊之後,寧遠將士仍然鎮守寧遠,
原來所占土地仍歸故主,眷屬們免得隨軍遷徙之苦。至於從何處進入長城,本攝政王自
有決定。昨夜本王已下令全軍從此向山海關去,馬上就啟程了,你們隨本營一道走吧。」
    一位稱作包衣牛錄的官員捧來一包銀子,送到楊珅和郭雲龍面前,說道:
    「你們帶有十名護衛,這是攝政王爺賞賜的二百兩銀子,快謝恩賞!」
    郭雲龍雙手將銀子接住,大聲說道:「謝攝政王爺恩賞!」
    楊珅雖然心裡還有疙瘩,但也跟著說了一句:「謝攝政王爺恩賞!」與郭雲龍一起
叩頭,起身離去。此時,滿、蒙、漢八旗兵的步騎各營,已經按照昨日的行軍序列動身,
原野上族旗飄揚,十分威武雄壯。
    多爾袞今日沒有坐轎,騎馬趕路。因為他昨晚睡眠很少,不久就在馬蹄有節奏的得
得聲中半入睡了。
    當天趕到西拉塔拉地方宿營。楊珅、郭雲龍和他們的十名騎兵隨著正白旗一起晚餐,
又餵了馬匹,休息片刻,拿到密封的攝政王給吳三桂的回書,趕快登程,向山海關奔馳
而去。
    多爾袞休息到四更時候,指揮大軍出發。為著搶在李自成之前到達山海城,他不顧
身體不好,繼續乘戰馬,路上很少休息。雖然他今年虛歲才三十二歲,正在青春年華,
但是一則正如豪格在背後說的話,他是一個有病的人,不會久於人世,到底有什麼暗疾,
至今是一個謎;二則自從在翁後地方見到吳三桂的借兵書信以後,他采取斷然決定,改
變原來進兵方略,轉向寧遠和山海關前進,同時在覆信中要吳三桂投降大清。這是一著
險棋。萬一吳三桂不肯投降大清,他不僅貽誤戎機,而且在大清國中會大大地損傷他的
威望。他反覆想過,李自成不僅有強大的兵力,拚死來搶奪山海城,而且將崇禎的太子
和永、定二王以及吳三桂的父親都帶在身邊,準備了文武兩手,所以吳三桂拒絕投降清
朝並非是不可能的。多爾袞一邊騎馬趕路,不得休息,一面為他的這一著棋的成敗十分
操心。
    四月二十日下午,多爾袞到了連山,因為一直在馬上奔波,故而十分疲倦。他估計
李自成的大軍也會到了山海衛的西城外扎營,正在一面準備攻城,一面用明朝太子和吳
襄的名義招降吳三桂。想到這裡,他登時忘了疲倦,下令大軍繼續趕路,到寧遠城也不
停留。
    大約西時左右,他忽然接到稟報:吳三桂有兩位使者來了。他立馬等候,吩咐說:
    「快叫吳三桂的使者來見!也快傳范、洪兩位學士來我這裡!」他隨即從馬上下來,
心中暗問:「會不會是吳三桂不願意開關投降,來書阻止我軍前進?」
    範文程和洪承疇先來到攝政王站立的地方,恭立在他的背後,隨即吳三桂的使者也
被帶來了。兩個使者一個是郭雲龍,另一個多爾袞不認識。他們一齊在多爾袞的面前跪
下叩頭,說道:
    「給攝政王爺請安!」
    「你們來有什麼事兒?」
    郭雲龍回答:「我家伯爺有書子一封,差末將來恭呈王爺。」
    郭雲龍立刻從懷中取出密封的書子,雙手呈上。一個隨侍滿人官員將裝在大封筒中
的書信接住,呈到攝政王面前。多爾袞示意叫他先呈給范學士,向郭雲龍問道:
    「楊副將怎麼沒來?」
    郭雲龍回答:「因為李自成昨天已經率大軍到達永平,今日可到山海城下,所以我
家伯爺將楊珅留在身邊,協助他部署作戰之事。今日同我來的這一位也是游擊將軍,姓
孫名文煥。」
    「你們先退下休息,稍等片刻,本攝政王有話面諭。」
    郭雲龍和孫文煥退走以後,多爾袞回頭看見他背後的兩位內院學士已經將吳三桂的
密書拆開,正在共同閱讀。片刻之前,多爾袞的心中尚有疑慮:吳三桂肯讓出山海關麼?
他看見範文程的神情同他一樣,只有洪承疇十分坦然。隨即看見範文程的臉上露出笑容,
多爾袞忽然放心了,問道:
    「書子上說些什麼?」
    書子拿在洪承疇的手裡,他趕快對攝政王小聲讀道:
    「大明敕封平西伯兼關寧總兵官吳三桂致書於大清攝政王殿下……」
    多爾衰略有不悅之色,說道:「念重要的話,念重要的話。到底他來書為了何事?」
    洪承疇在心中一震,知道攝政王對吳三桂在書信中仍舊稱自己的明朝官銜不高興,
趕快說道:
    「這下邊的話十分重要。他已投降我朝,決定將山海關讓出來,請我大軍進關,剿
滅流賊。臣的福建鄉音太重,請范學士讀給王爺聽。」
    多爾袞望著範文程說:「好。范學士世居遼東,你接著讀吧。」
    範文程接過吳三桂的書信,清一下喉嚨,字字清楚地低聲讀道:
    接王來書,知大軍已至寧遠。救民代暴,扶弱除強,義聲震天地,其所以相助者,
實為我先帝,而三桂之感戴,尤其小也。
    三桂承王諭,即發精銳於山海以西要處,誘賊速來。今賊親率黨羽,蟻聚永平一帶,
此乃自投陷阱,而天意從可知矣。今三桂已悉簡精銳,以圖相機剿滅。幸王速整虎旅,
直入山海,首尾夾攻,京東西可傳檄而定也。
    又,仁義之師,首重安民。所發檄文,最為嚴切。更祈令大軍秋毫無犯,軍民心服
而財土亦得,何事不成哉!
    下邊還有幾句不關緊要的話,範文程都不念了。攝政王十分高興,同範文程、洪承
疇略作商量,立即將郭雲龍和孫文煥二人叫來,命他們立即返回山海,向平西伯稟報:
攝政王率大軍過寧遠不停,今晚到沙河略事休息,明日午後到達山海關外。大軍駐紮歡
喜嶺下,他本人駐在威遠堡,在威遠堡等候吳三桂來見。
    郭雲龍和孫文煥聽了攝政王口諭,不顧疲勞,立即返回山海,而多爾袞統率的進關
大軍也向前進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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