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傳
第六章 困窘織屨 適意人生

不知不覺,莊周已經五十歲了。他住在蒙澤旁的小屋之中,有時候彈彈琴,有時候 讀讀書,有時候與藺且、蘇玉一起討論一些問題。天氣晴朗了,他便到蒙澤邊上去釣一 會魚。偶爾游興一至,他便與藺且、蘇玉到周圍的山林中作長距離散步。從遠方來拜訪 求道的人,時有出現,莊周便編一些寓言故事讓他們聽,藺且與蘇玉將這些故事收集成 冊,已有厚厚的一疊了。 莊周的思想一天一天地成熟起來,他的名聲也一天一天地大起來了。他的學說,與 墨家儒家鼎足而三。天下之士,或宗於老莊,或宗於墨,或宗於孔。剛開始,人們對莊 周的思想還不大理解,後來,隨著諸侯國之間戰爭規模的日益升級,隨著朝為卿相,暮 為布衣現象的逐漸普遍,天下讀書人厭倦政治,趨慕養生之道者日漸增多。讀書人越來 越發現,在這樣一個充滿著權謀狡詐與兵戈槍矛的時代裡,要想憑著自己的能力而有所 作為,是不可能的。因此,他們紛紛轉向養生之學,既然不能兼濟天下,不得已便獨善 其身。而許多王公大人,也紛紛在權力鬥爭的政治傾軋中失勢,有的甚至國破家亡,因 此,他們也往往將莊子的寓言作為消愁解悶的工具。 但是,世人對莊周學說的仰慕,並不能改變他貧窮的生活。任職漆國吏時的一點積 蓄,早已用光。近幾年來,莊周全家的生活,主要靠莊周與藺且到湖邊釣些魚,到市場 上出售,然後換上一些粟,勉強維持生計。莊周一家人已經有好幾年沒有換過衣服了。 兒子的麻夾襖經常是破碎難綴,妻子的短襦早已失掉了原有的顏色。莊周的衣服就更是 補釘摞補釘,本形早失。 最近十幾天,天公不作美,霪雨連綿,莊周與藺且無法出去釣魚,家裡僅有的一點 粟也已經吃完。一家人三頓飯都是野菜湯。十五歲的兒子正在長身體的時候,餓得面黃 肌瘦,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 這天,實在沒有辦法推下去了,莊周便披了一件蓑衣,戴了一頂竹笠,準備出門去 借粟。雨在嘩嘩地下著,路上到處是水,泥濘不堪。周圍的村莊與樹木都被水霧遮住了, 顯得朦朧而迷離。 莊周一手提著空袋子,一手拉著一根拐杖蹣跚而行。陣陣寒風吹得他直打哆嗦。出 門的時候,妻不同意:「到哪兒去借粟?還是再等一陣吧。」莊周為了讓她放心,裝作 滿有把握地說:「隨便到誰家去,還借不上一點粟嗎?你就等著我拿粟下鍋吧。」 可是,現在他獨自在風雨之中踽踽而行,卻不知到誰家去借粟。梓慶家嗎?太遠了, 如此大的雨,怎麼走到。蘇玉家嗎?肯定也是揭不開鍋了,要不然,他一定會給先生送 些粟來。這些年來,蘇玉還是經常接濟莊周的。兄長家嗎?這些年雖然住在同一個村中, 但是,早已同我這個看不上眼的弟弟斷絕來往了,現在貿然相求,恐怕也會吃閉門羹的。 誰謂天地寬?出門無所之。鼎鼎大名的學者莊周,此時卻飄搖於淒風苦雨之中。但 是,莊周的心中,卻毫無怨天尤人之情,更沒有自責的意思。他心裡默默地念叨著: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 這一切是誰造成的呢?不是自己,不是他人,而是冥冥中那不可抗拒的天命。命中 既然已定,還何必去不平,事實已經如此,也沒有必要去傷心。 看著萬千雨絲如織而下,地上的水泡此起彼伏,再一看手中那空著的袋子,莊周的 腦子裡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則寓言: 孔子在陳國與蔡國的邊界上,生活發生了危機。七天七夜沒有生火做飯了,孔子與 眾弟子都餓得面如土色。但是,孔子左手拿著槁木作成的樂器,右手拿著槁枝敲擊它, 唱著遠古時代遺留下來的歌曲,毫無躁色。 性急的子路聽得不耐煩了,便對孔子說:「當此之時,夫子的心情還如此愉快嗎?」 孔子說:「過來,我告訴你。在政治清明的時代,沒有一個人貧窮,這並不是哪一 個人智謀過人;在政治黑暗的時代,天下沒有一個人幸福,這並不是哪一個人智謀不如 人。這完全是時勢造成的。 「行於水中而不迴避蛟龍,是漁父的勇敢;行於陸地而不迴避兕虎,是獵人的勇敢; 白刀相交,視死若生,是兵士的勇敢。而知道貧窮是由天命造成的,知道個人的幸福是 時代決定的,面對大難而不恐懼,才是聖人之勇敢。」 子路聽完,心中的悲傷之情消失殆盡,他欣樂地和著孔子歌曲的節拍,舞之蹈之。 沉浸在一片寧靜的幸福之中。 想完這個寓言,莊周自嘲道:「孔丘為了仁義禮智,尚且能臨難不懼,我莊周為了 適性自由,又有何懼?」 雨不僅沒有停,反而下得更大了。家中的妻兒還等著粟下鍋,到哪兒去借呢? 莊周猛地想了監河侯。監河侯雖然是一個愚蠢的貪官,但是,莊周任漆園吏時,他 們還經常來往。他也曾殷勤地表示過親近。退一步講,就憑當年莊周無償送給他的那些 漆,也能換一袋粟吧。況且,監河侯也曾經說過,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就儘管開口。 於是,莊周踏著泥濘的道路,往監河侯的府上趕來,上了年歲的莊周已經不像年輕 時候那麼靈便了,況且水多路滑,在跨過一個小水溝時,摔了一跤。 當他氣喘吁吁地來到監河侯府第的大門口時,已經精疲力竭了。他竟然忘記了自己 是來借粟的,他唯一的願望就是坐在大門口的廊下休息一下。 可是,莊周的屁股剛剛落地,守門人便過來了,惡狠狠地說:「滾開,窮要飯的!」 莊周望了那看門狗似的守門人一眼,平靜地說:「請你們老爺出來,就說故漆園吏莊周 求見。」 勢利的守門人一聽「漆園吏」三字,覺得此人有些來頭,急忙到裡面通報去了。 監河侯正在吃午飯。他比以前更胖了,滿臉的肉,將一雙小眼睛都埋在裡面了。他 剛剛在嘴裡塞了一塊肥豬肉,費勁地咬著,油順著他的兩個嘴角往下流,一直留到下巴 上,脖子上。 他一聽莊周來訪,便皺起了雙眉。在這樣的大雨天,他到我這兒來,還能有好事嗎? 他將那塊肉一使勁嚥下去後,對守門人說:「將他帶到客廳。」 監河侯擦掉下巴與脖子上的油,抬起肥胖而笨拙的身子,來到廳門上一看,淋得落 湯雞一般的莊周,在那兒瑟瑟發抖。 監河侯一進門,便十分熱情地哈哈大笑道: 「莊先生今日雅興,雨中游覽,路過寒舍,尚肯進來一敘,還看得起我這個粗俗之 人嘛,失迎,失迎。」說著,便過來拱手施禮。 莊周一邊還禮,一邊心中暗想:聽語氣,這監河侯不是不知道我現在的處境,就是 在拒絕。但是,現在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既然已來到他家裡,也只好厚著臉皮了: 「監河侯,多日不見,一家尚好吧?」 「承問,還好。」 少頃,莊周啜啜言道:「今日相訪,別無他事,唯求借粟一袋,以度過這霖雨之日。」 監河侯一聽,拍拍莊周的肩,十分爽快地說: 「沒問題!等到秋天我的俸祿領到手,我借給你三百兩金子。」 「可眼下……」 「眼下嘛,」監河侯摸了摸肥得象皮球似的後腦勺,顯出十分為難的樣子,用余光 掃了掃莊周:「小弟也是吃了上頓沒下頓啊!」 莊周猛地感到一種被戲弄了的恥辱感。他定定地看著這萎縮粗俗的監河侯,十分後 悔地想到,明知這是個趨炎附勢的小人,自己就不應該到這兒來。受這種沒趣,唉!也 是自己急了眼,才會有這種結果出現。 莊周的這種恥辱感一閃而過,盯住監河侯的眼睛,四目相對,監河侯心虛地低下了 頭。 「不能讓這種小人太得意」,莊周想到。於是心平氣和地對監河侯說:「我給你講 一個故事吧,你不是曾經聲稱喜歡聽我講故事嗎?」 「有一天,我正在路上行走,突然聽到有聲音在喊我。我環顧四周,沒發現一個人 影,低頭一瞧,原來一只鮒魚在乾枯的車轍之中叫我。我走過去,對鮒魚說:『鮒魚, 你喊我有什麼事嗎?』 「那鮒魚的口一張一合十分痛苦地說,『我本來是東海之神手下的一位大臣,不幸 讓雨水將我帶到此地,難以返回,我現在口乾舌燥,性命難保,你能不能行行好,到附 近去搞一斗水來,救救我的命?』 「『當然可以,不過,你必須等著,等我去到南方游說吳國與越國的君主,讓他們 迎西江之水來迎你,好嗎?』 「那鮒魚一聽,氣憤得面色發紫,說:『我失去了我正常的生活,流離失所,我只 求眼下有一斗之水能救活我的命,而你卻說出這種話來,真是遠水不解近渴。你還不如 明天就到賣魚乾的市場去找我哩!』」 說完這個寓言,莊周也不等監河侯送客,便披上蓑衣,戴上竹笠,拿著空口袋與手 杖,憤然離去。 出了監河侯府宅的大門,雨已經停了。太陽從烏雲中露出,明亮的日光刺得莊周頭 暈目眩。半個月沒晴天了,人們似乎已經習慣了陰暗,而對明朗的陽光有些陌生了。 是的,人類就是這樣。自從遠古時代的淳樸之風喪失以來,人類就生活在漫漫長夜 之中:爾虞我詐,勾心鬥角。正直、善良的人反而成為人們嘲弄的對象。 何時才能讓光明之神重返大地?何時才能讓天下之人都沐浴在溫暖而明媚的陽光之 下?人與人能夠坦誠相待,互相同情,互相理解,就象大海之中的魚一樣? 「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吻以濕,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 莊周就這樣一邊走一邊想,不知不覺來到蒙澤邊上。雨後初晴,彩虹當空,烏雲盡 退,水天一色。草木都被雨水洗刷一新,翠綠欲滴,蟲鳥啾鳴其間,靜謐中夾著歡快, 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他站在湖邊,盡情地欣賞著大自然這美麗的景色,吸進一口涼涼 甜甜的空氣,心曠神怡,心胸也頓然開闊。他的精神像藍天那樣深遠廣闊,像湖那樣明 潔清靜,又象草木那樣生機勃勃。他與這美好的景色融為一體,忘記了自我,忘記了一 切。他在大自然的懷抱中找到了自己的歸宿,就象嬰兒依偎在母親懷中那樣安逸,寧靜、 幸福。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藺且出現在莊周身旁,輕輕地將魚竿遞給莊周,「先生,我們 釣魚吧!」 莊周如夢初醒,從物我合一的美的境界中回到了現實。他記起來了,自己是出來借 粟的,當時還下著雨。 默默地接過魚竿,莊周將魚鉤甩進了水裡,釣起了魚,藺且在一旁也不說話,其實, 師徒二人都明白,但誰也不想捅破這層紙。 第二天,藺且來到莊周面前,「先生,看來我們必須另謀生計了,僅憑釣魚,也難 以維持一家人的生活。」 莊周說:「依你之見,如何為好?」 藺且說:「我看湖邊長著很多葛草,很適合做屨(草鞋),到市場上去出售,一定 不錯的。況且,這種生意投資小,輕為穩定。」 莊周笑著說:「我忘了你從前是做過生意的,關鍵時候還能派用場哩!就這麼定了 吧!」 於是,莊周與藺且、兒子還有顏玉便通力合作,開始了采葛織屨的工作。藺且到湖 邊去采葛,顏玉帶著兒子在家中編織,莊周到市場上擺地攤叫賣。賣屨雖然是樁小本生 意,但收入用來維持四口之家的生活還是可以的。不多久,莊周的家庭便擺脫了貧困, 終於可以保持溫飽了。當然,也還不能說富裕。賣屨所得,勉強夠買粟,家中從來沒有 吃過豬肉與狗肉,更不用說牛肉了。 莊周每天都到蒙邑的市場上去賣屨。他坐在小販們中間,向來來往往的人們兜售草 鞋,一點也不感覺到窘迫,反而覺得怡然自得。他寧可這麼自食其力,也不願與當政者 同流合污,像監河侯那樣搾取民脂民膏。 賣屨的,當然要經常看別人的腳。肥的、瘦的、大的、小的、長的、短的……有的 穿著革履而來,有的光著腳丫子而來……應有盡有,不一而足。 當然,也有很多沒腳的人。他們遠遠望著莊周攤子上的屨,眼睛裡流露出複雜的感 情:懺悔、嫉妒、絕望、仇恨……他們是因為什麼而被砍掉了腳呢?是偷盜、還是搶劫? 還是因為在路上撿起了別人丟掉的東西?也難怪,當今的刑法如此嚴酷,受刖刑的人比 比皆是。於是莊周想起了「踴貴屨賤」的故事。當初齊景公動用酷刑,濫罰無辜,以至 國都的市場上,沒腳人穿的踴的價格上漲了數倍,而有腳人穿的屨卻幾乎無人問津。於 是晏子諫道:「國之諸市,屨賤踴貴。」 也許,晏子說得有點誇張,但是砍掉人腳的刑法卻是自古至今都存在的。一想到這 些,莊周便覺得很慶幸,自己雖然如此貧困,但是,身體還是完整的。 大學者莊周到市場上賣屨的事,不脛而走,傳遍了宋國,也傳到了其他諸侯國。不 知道是哪一位多事的人還將此事告訴了宋君。這宋君雖然殘暴,卻也懂得士對於一個國 家的重要。於是,有一天,宋君派人裝載了一車粟,一路招搖過市,到蒙邑來,慰問莊 周,以表示他的愛士之心。 莊周正在吃午飯,聽得外面人聲鼎沸,便出來觀看。原來全村的人都出來了,男女 老少們圍著滿滿一車粟在歡呼雀躍。百姓以為是國君送來了救濟糧,十分的高興。那使 者卻問:「莊周先生家住何處?」 百姓們指著站在門口的莊周說: 「他便是莊周。」 於是使者便過來對莊周行禮,說:「國君聽說先生生計艱難,特使我賜粟一車,望 先生笑納。」 圍觀的村民聽後,嗡嗡地議論起來。有的嫉妒、有的失望、有的羨慕、有的不可理 解、有的漠然。 莊周卻說:「我雖貧窮,然尚可自食其力,不敢取無功之祿。」說著,轉身就往自 己家門口走去。 使者茫然不知所措,他從來還沒有碰上過如此不曉事的人,連送上門來的粟都不要。 於是,他說了一句「真笨」,便駕車回去了。 顏玉站在門口,望著遠去的粟車拐過村口,望不見了,才回來。 她埋怨地對莊周說:「我跟你這麼多年了,從沒有嫌過你窮。但是,今天的事我卻 有點不可理解。宋君之粟,不可量數,他既然送上門來,你為何辭而不受呢?」 莊周笑著說:「你有所不知。宋君之暴虐,有過虎狼,他賜粟於我,是黃鼠狼給雞 拜年,沒安好心。我如果接受了他的粟,就必須做他的御國文人,替他粉飾黑暗,搖旗 吶喊。這不等於助紂為虐嗎?」 顏玉聽後,也笑了:「反正我們也窮慣了,就象你說的,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吧。」 藺且在一旁插言道:「師母也成了哲人了!」 顏玉笑道:「這還不是你們幾個整天在那兒念叨,時間久了我也學了幾句。」說著, 轉身編織屨去了。
這天,莊周從市場上賣屨回來,看見村子裡停著很多馬車,一眼望去,不大的村子 簡直成了一個停車場。 他一進門,就問顏玉:「哪來的這麼多馬車?」 顏玉說:「聽孩子們說,是曹商回來了。」 莊周點點頭,若有所思地說:「真讓我說准了:無恥者富,善言者顯。」 顏玉問道:「此話怎講?」 莊周便將當年同學於蒙山學堂的事對顏玉說了一遍。顏玉聽後,感慨地說: 「唉,這世道,也太不公平了。」 第二天,曹商主動上門拜訪莊周。莊周雖然十分厭惡曹商的為人,但是,他已不像 年輕時候那樣心高氣盛了,幾十年的風風雨雨使他變得平和多了。因此,他還是熱情地 接待了曹商。 曹商對莊周講了這些年來在睢陽的政治活動,莊周也對曹商講了自己的經歷。末了, 曹商對莊周說:「你看見村子裡停的那些馬車了嗎?」 莊周說:「看見了。」 曹商說:「這在歷史上也是少見的,除了國君,誰能擁有這麼龐大的車隊呢?」 莊周沒有說話,只是看著他笑。 曹商繼續說:「我得到這些車,也不容易啊!當年宋君派我去秦國訪問的時候,也 不過給我配備了數輛馬車。可是,當我千里跋涉到達秦都鹹陽,見到秦王時,卻憑著三 寸不爛之舌,使秦王大為滿意。他待我為上賓,並與我同寢同食,寸步不離,我離開秦 國時他破例賜給我私人百乘馬車。」 莊周還是沒有說話,只是微笑著。 曹商說得高興了,不免忘形:「當年我就給你說過,要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上生 存下去,必須注意自己的言行。你看,你現在住在這樣的窮鄉僻壤之中,每天到市場上 去賣點屨,面色發黃,脖頸細長,生活多麼乏味,多麼單調,多麼可憐!當然,你可以 說,你也知足了。我可不能知足於此,這也許是我的短處。 「但是,在萬乘之主面前搖鼓三寸不爛之舌,而得到百乘馬車,卻是我的長處。」 說著,有意無意看了一眼地下堆著的葛麻。 莊周早已在心中編好了一個寓言,便對曹商說:「我聽剛從秦國回來的一位醫生說, 秦王得了一種惡疾,渾身長滿了膿包,而且還有痔瘡?」 曹商一聽,覺得很茫然,我見秦王時,他身上穿著衣服,沒見有什麼膿包呀!正在 疑惑,莊周又問: 「你既然與秦王同寢同食,還連他身上的膿包與痔瘡也不知道嗎?」 曹商本來是虛張聲勢,一聽莊周追問,便只得說:「是的,那膿包與痔瘡可厲害了!」 唯恐顯得他不知道秦王的事。 莊周又說:「聽說秦王有令:能使膿包潰散的,可得車一乘;如果不嫌髒臭,用舌 頭去舔那痔瘡上的膿血,便可得車五乘。所治愈卑下,得車愈多。真有其事嗎?」 曹商答道:「有的,我親眼見那些醫者用舌頭去舔秦王的痔瘡!」 莊周說:「那麼,你用舌頭舔過多少次秦王的痔瘡?不然,怎麼能得到這麼多的車 呢?」 曹商張口結舌,無言以對。 莊周開心地大笑起來,笑得連眼淚都流了出來。 曹商面色如灰,雙手發抖。 莊周笑完了,大聲說:「你快走吧!免得你的臭嘴污染了我屋子裡的空氣!」 莊周的葛屨生意越做越興隆。他的屨不僅質量好,而且價格低廉,因此,在蒙邑的 市場上頗受歡迎。有時候,他剛一送到市場上,便讓顧客們搶光了,他也落得清閒,可 以早早回家。 有一次,他賣完屨,正在收拾攤子,過來了一位小販,對莊周說: 「以後,我將你的屨全包了。」 「此話怎講?」莊周抬起頭問道。 「實不相瞞,你的屨價廉物美,若運到當今天下最大的商業都市陶邑去,肯定可以 賺更多的錢。」那小販說。 「我並不想賺太多的錢。不過,你若能將我家的葛屨全部包銷,卻也省得我費時費 力地零售。」 兩人當即說定,由那位小販以現零售價將莊周家編織的葛屨全部買下。於是,莊周 便帶著小販到自己家中,對藺且與顏玉講述了緣由。藺且與顏玉都很高興,莊周已經五 十多歲的人了,還經常到市場上賣屨,他的身體也受不了。這下可好了,不用再去跑市 場了。 從此之後,莊周就更加消閒了。他有時候幫助藺且到野外去采葛,實際上也只不過 轉一趟,因為藺且怎麼也不讓他動手。有時候在家中幫助妻子錘錘葛麻,偶爾也試著編 屨。但是,他編的屨,不是套不到腳上,就是肥大得象船一樣,惹得妻子與兒子嘲笑他。 閒著沒事,他還是去釣魚。現在釣魚,跟以前釣魚可不一樣了。還沒有經營葛屨生 意的時候,日子過得比較緊張,雖然在湖光水色之中垂釣,但是心事卻往往在生計上。 釣不到魚,一家人吃什麼啊!因此,良辰美景,無心欣賞,清山秀水,空自多情。眼下 可好了,葛屨生意已經打入了陶邑市場,莊周再也不用為吃飯而發愁了。他可以靜下心 來,在蒙澤邊手持魚竿,眼觀水色,耳聽山風,讓大自然的美盡情往自己胸中灌注。 釣魚,就象靜坐、鼓琴、讀書、談論一樣,成了莊周很重要的一種養生手段,甚至 是最重要的。靜坐,可以使人五官封閉,身心俱遣,進入幽冥之境。鼓琴,可以在美的 音樂之中達到物我兩忘的境界。讀書,可以神遊千古,暫時忘記世間的煩惱。談論,可 以通過語言來塑造一個美麗的世界,或者諷刺、嘲弄那丑惡的現實。 但是,所有這些,都沒釣魚那樣讓莊周傾心。因為釣魚不僅可以在靜默之中讓自己 的精神達到極高的自由,跨越時間、跨越空間,逍遙於宇宙之中,而且可以讓自然界的 形象與聲音以它毫無歪曲、毫無阻攔的姿態進入自己的胸中。莊周平生最喜歡兩個東西: 精神的自由與自然的風景。而釣魚於湖畔,卻可以一舉兩得。 清風徐來,水波不興。鳥飛於空中,魚游於水下。遠處的蒙山倒映於湖中,天上的 白雲也鑽入了水底。松濤陣陣,鳥鳴啾啾。一切都令人心曠神怡。莊周置身於其中,覺 得人的幸福莫過於此。 這天,莊周的合作者從陶邑給他捎來一封信。信上說他最近事務太忙,希望莊周將 織好的屨送到陶邑去,路費由他負擔。莊周笑著對藺且與顏玉說:「生意人真是斤斤計 較,什麼路費不路費。我倒是想去一趟陶邑。」 於是,莊周便雇了一乘牛車,將最近織的屨裝好,到陶邑去了。 莊周走後第三天,藺且出門采葛去了,顏玉正在家中織屨。突然,兒子從外面慌慌 張張跑進來,說: 「有兩個大官模樣的人到我們家來了!」 顏玉倒不慌忙,自從進了莊周的家門之後,他見過各種各樣的人。有來求道的,有 來炫耀的,有來送粟的。今天,又是來干什麼的呢? 顏玉還未收拾掉手中的活,一胖一瘦兩個官人已進到了門口: 「請問,這就是莊周先生的家嗎!」 「是的。」顏玉一邊答話,一邊來到門口。 「莊周先生不在家嗎?」 「他到陶邑去了。」 「何時回來?」 「他出門從來都沒有期限,什麼時候游玩夠了,什麼時候回家。」 那兩個官人互相看了一眼,又嘀咕了幾句顏玉聽不懂的話,問道: 「他去陶邑什麼地方?」 「我也不清楚。只知道是到葛屨店送屨去了。」 那兩個官人看了看院子裡堆著的葛麻,屋子裡堆著的葛屨,沒有說話,轉身就要走。 「且慢。」 兩位官人吃驚地回過頭來,沒有想到這位村野婦道人家還會主動跟他們說話。 「你們來找莊周先生有何貴幹?」 「我們是楚國的大夫,楚王派我們來聘莊先生為楚國的宰相。」胖子說。 「你們不要白費力氣跑到陶邑去找他了,他肯定不會答應的。」 「你能做莊周先生的主嗎?」瘦子問道。 「知夫莫若妻。我了解他的個性。」 兩位大夫不信莊周能夠拒絕如此尊崇的地位與待遇,再加上楚王有令,便直奔陶邑 而來。 陶邑真不虧為天下第一商業大都。當年范蠡幫助越王勾踐滅吳復仇之後,深知官場 之事,禍福相倚,便辭官歸隱,北遊於齊,最後定居於陶邑。並改名為陶朱公,在此地 經商,「三致千金」。陶邑能成為天下商業大都,與它的地理位置有密切的關係。它北 臨濟水,東北有荷水溝通泗水,水路交通十分便利。陶邑的東北是商業發達的衛國,向 東是齊國與魯國,向西是魏國與韓國。南方的楚國商人也將陶邑作為向北販運貨物的主 要目標。因此,陶邑成為「貨物所交易」的「天下之中」。 一進入陶邑之城,滿街都是店舖。講著各種方言的商人在叫賣著種類繁多的商品。 來來往往的顧客在挑選著自己需要的東西,並跟商販們討價還價。 兩位楚大夫尋問了好多家葛屨店,沒找到莊周。最後,他們好不容易在一個不太起 眼的地方,找到了一家葛屨店,這家店舖的主人就是莊周的合作者。但是,主人告訴他 們,莊周聽說陶邑北邊的濮水,風景優美,他已到濮水游玩去了。 兩位大夫失望地離開葛屨店,又直奔濮水而來。這一下,可真如大海撈針,誰知道 莊周在濮水的什麼地方游玩。 兩位楚大夫在濮水兩岸尋找了四五天,也不見莊周,當地的百姓也不認識他,這可 急壞了他們。若非楚王有令,必須帶回莊周先生的回話,他們真想返回楚國了。 這天中午,兩位楚大夫正在河邊長吁短歎,忽見有一個人在那邊僻靜的河灣處釣魚, 便想過去碰碰運氣。瘦子上前問道: 「你知道莊周先生嗎?」 「鄙人正是。」莊周回頭看了一眼,是兩位身著楚服的大夫。 「哎呀,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巧遇! 巧遇!」兩位楚大夫高興得手舞足蹈起來。 「你們找我有何貴幹?」莊周一邊繼續釣魚,一邊問道。 「莊周先生,你可讓我們找得好苦啊!從蒙邑追到陶邑,從陶邑追到濮水,風餐露 宿,星夜兼程。回到郢都,您可得在楚王面前給我美言幾句啊!」胖子急切地說。 「到郢都去幹什麼?」莊周雖然猜到了幾分二位的來意,卻裝糊塗問道。 瘦子過來站在莊周旁邊,慢條斯理地說: 「噢,我們還沒有告訴您特大的好消息哩!莊先生,您時來運轉了,再也不必風塵 僕僕地跑到蒙邑來賣葛屨了,楚王特派我們來請您到楚國去,擔任楚國的宰相。」 「莊周無意於為仕。」 「莊周先生,這話怎講?當今天下,諸國爭雄,而有能力一統天下者,唯秦楚兩國 而已。天下萬民,都希望早日結束這諸國交戰的局面。而您的學說,又以反戰為核心。 難道您能拋下那些流離失所的百姓不管嗎?難道您不想一展宏圖,實現自己多年來的願 望嗎?」瘦子大夫企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因為他感覺到莊周這樣的人是不會為利祿 動心的。 莊周為了不讓這兩只討厭的烏鴉繼續煩人,便乾脆說:「我沒有什麼宏圖要實現, 也無力拯救萬民,你們請回吧!」 胖子失望地看了瘦子一眼,覺得沒什麼希望了。但是,瘦子還不死心,繼續說: 「莊周先生,楚王知道您年輕的時候漫遊過楚國,而且知道您對我們楚國的風土人 情十分喜歡。楚王讀過您的一些寓言,十分欣賞您的學說,十分佩服您的文章。讓您來 擔任楚國的宰相,是最合適不過的了。」 莊周一聽,心中暗自發笑。這楚王看來真是下了一番功夫,做了充分的準備,才派 來人請我的。但是,我莊周雖然喜歡楚國的風土人情,也不喜歡楚國的相位,因為郢都 的政治角鬥場可不是沅湘之間的祭祀歌舞啊!於是,他手持魚竿,也不回頭,說: 「我聽說楚國有一只神龜,楚王將它殺死,用其甲占卜,每占必靈。楚王將死龜的 骨頭用布巾包好,裝在漂亮的竹箱中,供於廟堂之上,可有其事?」 「有。」二大夫異口同聲地答道。 「對於這只龜來說,他是願意死亡而將骨頭留在世上讓人視為寶貝呢,還是願意活 著而在泥水之中拖著尾巴自由自在的游玩?」 「當然願意活著在泥水之中拖著尾巴自由自在地游玩。」胖子趕緊接著說。 「既然如此,你們趕快走開吧!我也願意做一只活著的烏龜在泥水之中搖尾而戲, 不願讓楚王將我的骨頭供養於廟堂之上。告訴楚王,讓他死了這條心吧,我莊周終身不 願出仕,寧願在江湖之中逍遙自得。」 說完,將魚竿一提,一條大魚上鉤了。 兩位楚大夫大眼瞪小眼,徹底灰心了。
這些日子,惠施的心中頗不平靜。自從他出仕魏國,取得了梁惠王的信任,並擔任 魏相之後,魏國的外交政策都是按他的思想制定的。二十多年來,魏國一直堅持團結齊 楚,抵禦強秦的方針。魏國雖然在西部被強秦占去很多土地,但是,東部與南部的邊防 卻是穩定的。 可是,現在卻半路殺出個張儀來,張儀的外交活動是為秦國服務的,他企圖采取合 縱政策,讓山東諸國之間互相內戰,然後秦國乘虛各個擊破,最後由秦國來統一天下。 張儀的策略深得秦王稱賞,秦王派他以特使名義周游諸國,對各諸侯誘以重餌,脅以利 害,軟硬兼施,力圖瓦解山東諸國的抗秦聯盟。張儀首先瞅中了魏國,因為魏國是秦國 以西向東推進的第一道屏障。 於是,張儀便到魏國來游說魏王。張儀主張讓魏國、韓國與秦國聯合起來攻打齊國 與楚國。梁惠王雖然多年來一直很信任惠施,但是,在張儀富於煽動性的言辭面前,卻 難以拒絕。於是,梁惠王便向其他大臣們徵詢意見。而張儀早已用金銀財寶收買了魏王 手下的所有重臣,當然,惠施例外。 因此,在上一次的朝廷大辯論中,滿朝文武只有惠施一人主張繼續實行聯合齊楚的 政策,而其他的官員都同意張儀的意見,讓魏國與秦國結為同盟。 眼看苦心經營了二十多年的政績就要毀於一旦,惠施痛心疾首,寢食不安。這天, 他獨自一人來見梁惠王,以作最後的努力。在去宮中的路上,惠施苦思冥想說服惠王的 方法。這些年來,惠施在從政之余,也學習了不少關於辯論的知識,認識了一些以辯論 為職業的人。那些人能將白的說成黑的,無的說成有的,什麼「雞三足」、「卵有毛」 等。惠施雖然認為以辯為職業而造奇談怪論是毫無用處的,但是說話講究條理,講求名 實之分,則是很有意義的。經過多年的磨練,再加上他好辯的天性,惠施已經成了天下 無敵的辯者。多麼奇怪的問題他都能回答,多麼饒舌的論題他都能澄清。 今天,他要施展出渾身的本領,說服惠王放棄張儀的邪說。 惠王正與張儀密謀,一聽惠施求見,便獨自出來接待他。 不等惠施開口,便先說: 「先生,您不要再說了,滿朝文武盡言聯合秦國,攻打齊楚是有利可圖的,難道他 們都是錯的,而只有你一個人才是正確的嗎?」 惠施一聽,計上心來:「大王,問題可沒有那麼簡單。我今天不再講聯合齊楚的利 處,我只想讓您明白一個婦孺皆知的道理。」 「什麼道理?」 「如果攻打齊楚真是有利可圖,那麼,滿朝文武都說有利可圖,就說明滿朝文武都 是智者,智者難道有這麼多嗎?如果攻打齊楚真是無利可圖,那麼滿朝文武都說有利可 圖,就說明滿朝文武都是愚者,愚者難道有這麼多嗎? 「凡是謀劃的策略,都只不過是主觀的設想,都有疑問存在。有一半人懷疑是正確 的,有一半人懷疑是錯誤的,才是正常情況。現在滿朝文武眾口一辭,說明大王您已失 掉了一半的人心,他們都被張儀收買了。失掉一半人心的國君,滅亡無日矣。」 魏王還未答話,張儀便從屏風後面轉出身來,說道:「惠施,你的花言巧語也該收 場了吧。正確的謀略總是讓絕大多數人贊同,只有你的那種無稽之談才唯有自己相信。 魏王已經決定,限你三日之內,離開魏國!」說完,嘴角流露出得意的微笑。 惠施看著惠王,惠王低下了頭。 惠施徹底失望了。他收拾行裝,帶著幾十個忠誠的門客,淒涼地離開了凝聚著他半 生心血的大梁。 但是,惠施偃兵息戰的政治願望並沒有消亡。他又選中了楚國,想在楚國實踐自己 的理想。 經過長途跋涉,惠施一行終於來到了楚國。楚王十分歡迎惠施這位大名鼎鼎的政治 家、學者,欲委以重任。但是,大臣馮郝卻對楚王說: 「張儀是當今天下舉足輕重的人物,他把惠施從魏國驅逐出來,而您卻接納了惠施, 這勢必要構怨於張儀,引火燒身。」 「依你之見,若何?」 「惠施是宋國人,宋王一直想聘請惠施,但是惠施嫌宋國太小,現在他已到了山窮 水盡的地步,大王不若將他送到宋國。」 於是楚王便對惠施說: 「我本想重用您,又怕埋沒了您的才華。您還不如到宋國去,宋王對您的仰慕之情 是天下共知的。」 可憐惠施,又象一只皮球一樣被楚王踢到了宋國。在去故鄉宋國的路上,他一直在 想,蒙山依舊嗎?蒙澤無恙嗎?莊周還好嗎? 宋君偃已經接到了楚王提前送來的消息,說惠施要來宋國。宋君偃十分高興。奪位 以來,他一直懷有與周圍大國一爭高低的雄心,但是,可惜沒有才智之士替他出謀劃策。 宋國太小了。有能力的士都往秦國、齊國、楚國、魏國、韓國、趙國跑,而不願效力於 宋。 這下可好了,老天助我,張儀逐走了惠施,楚王又將惠施送到宋國。有了惠施這樣 聰明過人、能言善辯的人才,宋國可就有希望了。 這天,宋君偃舉行了盛大的宴會,歡迎惠施的到來,宋國的文武大臣都參加了。宋 君偃當眾宣佈聘請惠施為卿大夫。 宴會散後,宋君偃將惠施留下,問道: 「依先生之見,實行何種內政外交政策,才能成為天下梟雄?」 惠施說:「對內則愛民,對外則罷兵。」 宋君說:「請言其詳。」 惠施以為宋君對他的主張感興趣,便滔滔不絕地說道: 「民眾是一個國家的根本,國君如果得不到一國之民的支持就危險了。不要過於貪 婪,不要過於奢侈,要讓民眾生活得好一些。對外也不要發動侵略戰爭,只要能維護自 己國防的安定就行了。」 宋君一聽,失望之極。他沒想到聲名遠揚的惠施竟然是個窩囊廢。他本想讓惠施輔 佐他用武力與計謀實行霸業,可是惠施說的卻盡是些愚腐無用的東西。 初見惠施時的興奮與激動,就因為第一次談話而跑得無影無蹤。宋君雖然對惠施很 好,卻再也沒有向他問過國策。 惠施在睢陽住了一個多月,閒著沒事,這天,他對宋君說,極想回老家蒙邑去看看。 宋君為了表示他對惠施的熱情,也為了讓天下之人知道他禮賢下士,便給惠施配備了二 十乘馬車,讓他還鄉省親。惠施極力拒絕,無奈宋君十分堅決,也只好答應了。 這天,莊周正在蒙澤邊上垂釣,隱隱聽見遠處車身雷動,進了村子。不一會,兒子 跑來氣喘吁吁地說: 「又有一個大官到我家來了,有好多好多的車!」 「哪來的大官,來干什麼?」 「說是你的故人。」 「故人?」莊周有些莫名其妙。 「你看,他們已經過來了!」兒子指著從村子裡來的一群人,急切地將莊周的頭硬 轉過來,讓他看。 莊周一看,有十幾位衣著華麗的官員朝這邊走來,為首的那個人,好象有些面熟。 「莊兄,真是好興致啊!釣了不少的魚吧?」 莊周一聽聲音,才反應過來為首的那位就是惠施。老友相見,激動不已,莊周放下 手中的魚竿,跑過去抓住惠施的手,兩眼從上往下地打量著他。惠施也細細地端詳著莊 周。兩人無言地對視著,彷彿一個世紀沒有見面了。千言萬語在胸中,卻誰也不知說什 麼才好。 稍頃,莊周說:「你的雙鬢已經發白了!」 惠施笑道:「你的額頭也平添了如許皺紋啊!」 莊周笑著說:「是的,我們都老了。」又轉身看了一眼蒙澤,感慨地說:「可蒙澤 還是象從前那樣年輕。」 「是啊,」惠施深情地凝視著小時候經常來游玩的蒙澤,口中喃喃地說:「山河不 老,青春易逝!」 「到家中去吧,這兒風大。」 「不,我們還是在這兒吧!你讓我好好看看這兒的草,這兒的水,這兒的鳥。我已 經有二十多年沒有見過它們了,魂牽夢縈啊!」 年輕的時候,莊周每天都跑到蒙澤邊來游玩,惠施總覺得不可理解。現在,經過二 十多年的風風雨雨,酸甜苦辣,惠施的心中也逐漸萌發了對自然的熱愛之情。今天,面 對著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的家鄉風景,他更是深深地陶醉了。他暫時忘記了張儀,忘記 了惠王,忘記了楚王,忘記了宋君,忘記了政治場中的失意。蒙澤那清澈見底的水洗清 了他多年胸中存積的郁悶,就象母親用她溫柔的手拭去兒子臉上的眼淚。 他就這樣呆呆地站在湖邊,忘記了旁邊還有莊周,還有門客。稍頃,莊周說: 「惠兄,舊地重游,有何感受?」 「美不美,家鄉水啊!」惠施從迷醉中回到了現實,轉過身來對莊周說。 「功成名就之人,還留戀這窮鄉僻壤嗎?」 「何談功成名就,我現在形同喪家之犬啊!」惠施苦笑道。 「此話怎講?」莊周有些愕然。 於是惠施告訴了他怎樣被張儀用詭計逐出魏國,又怎樣被楚王象踢皮球一樣踢到宋 國,又怎樣被宋君冷落。說到最後,黯然神傷,語聲喑啞。 莊周聽見惠施的訴說,又見他傷心的樣子,心中也為老友難過。他雖然對官場浮沉 早已看破,但是,惠施畢竟是自己多年唯一的知己,再加上惠施的學說以愛民為核心, 他與那些一味追求富貴的貪官污吏畢竟不同。 但是,莊周畢竟是莊周。他不僅沒陪著惠施一塊兒傷心,反而哈哈大笑著說: 「惠兄,你也真夠氣量狹小。古代聖賢連天下都辭而不為,你失掉一個小小的相位 就如此傷心嗎?」 「那魏國可凝聚著我半生的心血啊!」惠施到底難以解脫。 「你的心血就不應該耗費在那兒!」莊周一臉不屑地說。 惠施有點後悔了。他不應該在莊周面前失態。莊周的為人他又不是不知道,視天下 如彈丸,視官位如糞土。但是,多年來積壓在胸中的悲憤,在自己最好的朋友面前,卻 怎麼也抑止不住地要發洩出來。 「我當年就對你說過,到頭來,你除了兩鬢霜白,什麼也不會得到的。」莊周繼續 戳他的痛處。 「可是,我畢竟給魏國的百姓做了不少好事啊!」惠施又恢復了他好辯的本性。 「你做的那些好事,比起魏王與魏國大大小小的官吏們所做的壞事來,曾不如九牛 之一毛!」莊周也來勁兒了。 「雖然是九牛之一毛,但是,好事總是好事嘛!」惠施不服氣的爭辯。 「你做的好事,不僅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反而有害於大道。」莊周也不讓步。 「你也別太過分了,怎麼能說有害於大道呢?」惠施甚至有些生氣了,不滿地問。 莊周卻心平氣和地說:「你對百姓做一點好事,就象在大火之中潑了一盆水,不但 不能救火,反而使火勢更旺。」 「請言其詳。」 「天下之士就是因為有象你這樣的人,才相信有清官存在,相信有開明的政治存在。 於是,他們講仁義、講禮樂、講兼愛、講尚賢,而忘記了絕大多數的官吏是貪得無厭的, 忘記了所有的帝王都是殘暴無情的。這樣以來,紛紛擾擾的天下就永遠沒有出頭之日了。」 「爭辯了半天,還是道不同不相謀啊!」 「事實已經證明,你鬥不過那些人,你不得不認輸。」莊周笑道。 「只要一息尚存,我就要與他們鬥到底!」惠施激昂地說著,好象他現在已經不是 一位被讒逐出的亡命之徒了。剛才哭喪著臉向莊周傾訴不幸的惠施不知跑到哪兒去了。 莊周一看惠施如此激動、如此亢奮,便知道他並沒有真正從夢中醒來,他還在追求 著那些幼稚的幻想。不幸的打擊不但沒有使他看清現實,反而使他對自己的理想更加執 著了。 「可悲!可悲!」莊周在心中暗暗地自語。 但是,眼下最要緊的是不要讓他太悲傷了。莊周了解惠施,他認準了的事很難改變, 是個認死理的人。他又是一個十分重感情的人,很難從悲憤之中擺脫出來。 於是,莊周對惠施說: 「到家中再談吧!」說著便收拾魚竿。 惠施也過來給莊周幫忙,他提起莊周盛魚的瓦盆,掂了一下,挺沉的,便招呼站在 一旁的門客來抬。 莊周走過去,制止了他們,笑著對惠施說: 「惠兄,要不了這麼多魚。」 他撈出五條較大的魚放在草地上,然後端起瓦盆,連水帶魚全部潑進了澤中。蒙澤 的水面上嘩啦嘩啦濺起了不少漣漪,那些魚兒飛快地鑽入了水底,跑得無影無蹤了。 惠施不解地看著莊周:「這……」 莊周微笑著說:「夠今天晚上吃的就行了,何必多求?」 聰明的惠施馬上就領會了莊周的用意,原來他是在開導我啊!老朋友畢竟是老朋友, 爭辯的時候互不相讓,但是,內心深處還是在為我著想,想方設法讓我減輕一些思想負 擔。 惠施感激地說: 「莊兄真是用心良苦啊!」 「用口舌說服不了你,也就只能如此了。」 「我真是慚愧。象你這樣窮居山野,尚能拋棄多余之魚,而我身為卿大夫,卻不忘 舊日之功。真是慚愧!慚愧!」說著,將五條大魚放入了瓦盆之中,提起來,與莊周一 起回村而來。 來到莊周的家門口,惠施站住了。他剛才已經進去了一次,看見莊周家中只有三間 茅屋,而且到處堆放著葛草、葛麻,還有織好的屨,實在無法容納他這十多人的隊伍。 但是,他又極想與莊周聊上幾天,捨不得就這樣匆忙地離去。於是,他對眾門客說: 「你們先回睢陽去吧,十日之後,再來接我。」 眾門客便駕起馬車,離開村莊,返回睢陽去了。 進得屋來,惠施指著葛屨對莊周說:「生意不錯吧!」 莊周答道:「尚能維持溫飽。」 惠施開玩笑道:「你這個人也真有意思。當年寫信讓我保薦你當漆園吏,雖然說是 迫於生計,我總以為你走上了正路。沒想到你當了幾年又扔下不幹了。這倒好,做起葛 屨生意來了。真是變化無常啊!」 莊周一邊洗魚,一邊說: 「善變不是壞事,而是好事。順應時勢,趨時而動,才是聖人之智。孔子就是善變 的。」 「孔子如何善變?」 「孔子活了六十歲,自從他懂事以來,他每年的思想都在變化。始而是者,卒而非 之;始而非者,卒而是之。誰能說上他的思想究竟是什麼?」 「孔子善於思考,總是針對當時的政治情況而提出相對的策略,與你的變化不同。」 「孔子到晚年的時候完全拋棄了這一套,而過著任其性命之情的生活,只不過他的 這些言行沒有被記載下來。」 「那你如何知之?」 「知之於不知。」 惠施笑著搖了搖頭,說:「你啊,總是改不了杜撰故事的毛病。」 言談之間,魚已經燉好了。藺且打葛草也剛剛回到家中。 莊周互相介紹之後,風趣地說: 「藺且,你還欠惠相爺五十兩銀子哩!」 惠施不解地問:「此話怎講?」 藺且笑著說:「吾師當年進相府,就是由我押送而去的,我得了您五十兩賞銀。」 惠施拍了拍腦門,哈哈大笑著說: 「有這麼回事!有這麼回事!當初可真是有意思,沒想到數十年之後,我們三人還 能在此地相聚啊!」 第二天,莊周陪著惠施轉了許多他們少年時代游玩過的地方,二人都感慨頗深。惠 施感慨的是,當年志向多麼遠大,而現在年近六旬,還沒有實現自己的願望,覺得時光 易逝,事業難成。莊周感慨的是,自然永恆,人壽有限,而自己的生命已過大半,還沒 有完全做到超越一切,無拘無束的境界。惠施想的是,何時才能返回魏國,重振旗鼓, 再展宏圖,而莊周想的卻是,怎樣才能忘我忘物,忘是忘非,永遠與天地精神合為一體。 莊周力圖說服惠施忘記過去的一切是非好惡,退出政治,回到蒙邑來,而惠施卻固 持己見,欲以有生之年,為天下做些好事。於是,兩人發生了口角。惠施說: 「莊兄,你以前也是一個挺熱情的人,你曾經在大路上攔住押解罪犯的軍官跟人家 強辯,怎麼現在越來越變得冷酷無情了?」 「是的,經過幾十年的人世滄桑,我原先的那些熱情完全被凍成了冰塊。冷眼看世, 冷腸待世,是我的處世哲學。」莊周回答說。 「難道說,作為一個人,能沒有感情嗎?」惠施質問道。 「正是,作為一個真人,就應該泯滅感情。」 「沒有感情,還能叫做人嗎?人與動物、植物的區別就在於人有感情啊!」 「天道賦予我人的生命與形體,怎麼能說不是人呢?」 「既然叫做人,怎麼能沒有感情呢?」 「你所說的那種情,不是我所說的情。我所說的情,並不是人之所以為人的那種自 然天性,而是指是非好惡之情。因此,我所說的無情,是指不要因為得失禍福,是非好 惡而從內部傷害了自己的身體,完全聽憑自然,而不要想著憑借身外之物來人為地增益 自己的性命。」 「不用外物來增益自己,怎麼能保持自己的身體呢?」 「天道賦予你人的生命與形體,你只要任其自然地發展就行了,不要因為是非好惡 之情而損害它。而你現在,又要與政治上的敵人鬥爭,又要與天下之辯者辯論,勞精傷 神,無益於性命。你看,你五十多歲的人,就已兩鬢霜白,面帶灰氣。天道賦予你人的 形體,你卻為了堅白同異之辯與合縱連衡之分而消耗了他。你對得起天道嗎?」 惠施聽後,到水邊照了照自己的容貌,確實顯得與實際年齡不符,像個六十多歲的 人。但是,要做到無情,對於世事無動於衷,這怎麼可能呀!於是,他對莊周說: 「我雖然對不起天道,但是,我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良心值什麼?你對不起自己的性命!你將自己的性命浪費於毫無意義的所謂良心 中去了,你自己還不知道哩!」 兩人誰也說服不了誰,便宣佈暫時休戰了。
休戰不多久,烽煙又起。一日之內,小戰不斷、大戰時有。雖然兩人的觀點不同, 但是,都能真正理解對方思想的實質所在,因此爭論起來還是挺有勁頭的。兩人有時候 竊竊私語,有時候大聲吵嚷。好幾次,顏玉都以為兩人吵起架來了,但是,不一會又傳 來了爽朗的笑聲。 這天,莊周對惠施說: 「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吳王有一次乘舟溯江而游,來到一座眾猴聚集的山前。吳王 從舟上看那些猴子們很好玩,便登上山來,想看個仔細,眾猴見有人過來,紛紛逃向樹 林之中去了。唯獨有一只猴子,十分膽大,不但不逃跑,而且來回跳躍於樹枝之間,向 吳王賣弄它的靈巧。 「吳王一看,便拿出箭,搭上弓。可是,連射數箭,都被那猴子很敏捷地避開了。 「吳王一氣之下,便命隨從們百箭齊射。可憐那靈巧的猴子,頃刻之間便喪命於亂 箭之下。 「吳王回頭對他的朋友顏不疑說: 「『這只猴子,恃其靈巧,誇其敏捷,來傲視我,因此而喪命。你可要當心點,不 要在我面前賣弄你的智慧!』 「顏不疑雖然是吳王的朋友,但是,他的處境與那只猴子也差不多。 「你雖然身為宋國的卿大夫,但是,處境與那只猴子也沒有多少區別。」 惠施聽後,說: 「我有一棵大樹,人們都稱之為樗。此樹之大根臃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 中規矩。直立於大路之旁,木匠們往來於其側,從來都不看它一眼。 「你所講的這一套,雖然宏闊天涯,深遠不測,但是毫無實用價值,真是大而無用, 人們不會相信你這些無稽之談的。」 莊周笑道:「惠兄,你真是我的知音!我所追求的,正是無用。你難道沒有見過那 狸貓與黃鼠狼嗎?卑伏著身子,等待著小動物的出現。東西跳梁,不避高低。但是,一 旦踏中機關,就會死於網羅之中。再看看那嫠牛,龐大的身軀猶如天邊的雲塊,卻捉不 到一只老鼠。 「你現在有這麼一棵大樹,不要愁它無用。你將它移植到無何有之鄉、廣漠之野, 任意地在樹旁徘徊,自在地在樹下睡覺。斧頭不會來砍伐它,旁物不會來傷害它。你會 在永不消失的蔭涼之中得到精神的自由。無所可用,不僅不是壞事,反而是好事!」 惠施聽完,說: 「我不認為無用是好事。魏王曾經贈送給我大瓠的種子,我將它種在後院中,結了 一個容量五石的果實。用它來盛水盛湯,其脆軟而不能舉起;剖開它用做水瓢,而瓢大 無處可容。雖然它體積龐大,我還是認為它沒有用處而將它打碎扔掉了。」 莊周笑道:「先生利用大的本領也太低了。我給你講一則寓言。有一個宋國人善於 制造使手不龜裂的藥,因此,他家世代以漂洗絲絮為業。有一位客人聽到這種藥品就來 到宋國找到了這位制藥的人,說:『我用百金購買你的藥方。』這位制藥者一聽,十分 高興,將自己的家族召集起來,對他們說:『我家世代以漂洗絲絮為業,所積累的不過 數金,今天出賣藥方,一旦可得百金。我的意見是賣給他,你們看呢?』家族中男女老 少異口同聲地說:『賣給他!』這位客人得了藥方,就來游說吳王。這年冬天正好吳越 之間發生大規模的戰爭,吳王最怕的就是兵士們由於氣候寒冷而手裂龜紋。這位客人拿 出他配的藥,吳王一看十分歡喜,就任命他為將軍,與越人水戰。結果越國士兵的手凍 裂無法持槍,而吳國的士兵則由於有了藥的幫助,手上毫無龜紋,於是吳兵大獲全勝。 吳王將這位客人封為萬戶之侯。 「同樣是一種藥物,有人擁有它,只不過世代以漂洗絲絮為業,有人擁有它,則可 以封為萬戶之侯。同樣一個東西,利用的方式不同,達到的效果就不一樣。 「現在你有一個五石之瓠,為什麼不把它制成一個巨大的腰舟,而浮游於江湖之中? 而你卻嫌棄它,說明你的心還茅塞不開啊! 「你聽了我的故事,認為宏闊而不實用,為什麼不會在其中領會到一種逍遙自在的 精神,以此來浮游於人世的大海之中呢?」 惠施說:「我承認你的故事之中蘊含著一種逍遙自在的精神,但是,這種逍遙自在 的精神不能適用於任何社會問題,也不能解決任何人的溫飽,因此,先生雖然自視頗高, 卻也是曲高和寡。」 莊周說:「當今天下之士,紛紛埋頭於是非之辯、熱衷於利祿之場,而喪失了人作 為人的真精神。一個人,如果沒有精神的自由,活著就如同牲畜。有了精神的自由,即 使貧困潦倒,也是上上真人。」 惠施說:「總而言之,你所說的這些,都是無用的。」 莊周說:「惠兄,你可真是榆木腦袋!無用乃有用之本,你可知道?」 「請言其詳。」 「土地之廣,無以數計,但是,人立其上,僅求容足而已。如果從人的四周一直挖 下去,至於九泉之下,讓人只站在腳下的那一塊土地上,人還有用嗎?」 「無用。」 「那麼,無用之物為有用之物之根本,有用之物憑借無用之物才發揮其用,這個道 理不就明白了嗎?」 惠施若有所思地說:「你說的確實有道理。但是,我還是不能完全做到無用。我們 還是求同存異吧!」 又有一天,惠施對莊周說: 「我在魏國的時候,認識了一些辯者,他們所討論的命題很怪。」 「什麼命題?」 「我給你舉幾個較有意思的:鳥卵有毛;雞有三足;郢都可有天下;犬可以為羊; 飛鳥之影未嘗動也;一尺之捶,日取其半,萬世不竭……」 莊周不耐煩地打斷他:「這些奇談怪論,有什麼意義?」 「當然,這些命題其中有一部分只是詭辯,毫無意義。但是其中有一些還是可以啟 人深思的。他們的缺點在於脫離了實在,而專在名詞上耍花樣。但是,在他們的啟發之 下,我也創立了十個命題。」 「願聞其詳。」 「至大無外,謂之大一;至小無內,謂之小一。最大的東西沒有邊際,最小的東西 不可再分。」 莊周點了點頭:「還有點深度,但是,你沒有認識到至大即至小,至小即至大,大 小本無界限。第二呢?」 「無厚,不可積也,其大千里。沒有厚度的東西,薄得無法測量,但是其廣闊卻可 至千里。」 「第三呢?」 「天與地卑,山與澤平。」 「第四呢?」 「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 莊周沒等他說完十個命題,便問道:「惠兄,你的這些命題與辯者的命題難道不是 一丘之貉嗎?」 惠施不服氣地說:「我的命題都是我長期觀察自然界事物的變化規律得來的,都有 客觀實在的依據,怎麼能說與辯者的花言巧語相同呢?」 「你企圖憑借自己的智慧而追究無窮的事物,是不可能的。追逐萬物而不返回自己 的內心,就象要與自己的影子賽跑一樣,永遠沒有結果。」莊周惋惜惠施的聰明才智, 想勸他放棄那些於道無補的辯論。 「可是,運用這些命題,可以論證我兼愛萬物的學說,在同儒學、墨學、楊學,還 有以公孫龍為代表的辯學的論戰中,很有用處。」惠施得意地說。 莊子說:「你們各家各派之間互相論戰,都自以為得到了天下之至道,但是究竟誰 得到了天下之至道呢?」 「都得到了各自認為是天下之至道的至道。」惠施用上了他的辯才。 「那麼,射箭者沒有一個預期的目標,將箭隨便射到什麼地方,就可以說是善射者, 於是,天下之人都成了神羿,行嗎?」 「行。」 「天下之辯論,沒有一個公眾承認的真理,而人人自以為是,天下之人都成了堯舜 一樣的聖人,行嗎?」 「行。」 「方今天下,儒學、墨學、楊學、辯學為四派,再加上你,一共五派,究竟誰說的 是真理呢?」 「我。」 「你也真會大言不慚,我看你跟魯遽一樣。」 「魯遽為何人?」 「魯遽的弟子有一天對他說:『先生,我學到你的道術了。我能夠冬天讓一鼎之水 不用火就燒沸,夏天將一鼎之水結成冰塊。』 「魯遽自負地說:『這只是以陽氣聚集陽氣,以陰氣聚集陰氣,並不是我所謂的道 術。來,我讓你看看我的道術。』於是他將兩只瑟的弦調成一樣的音律,將一只放在堂 中,一只放在室中。鼓室中之瑟,而堂上之瑟相應而鳴,鼓宮而宮應,鼓角而角應。 「魯遽的道術與他弟子的道術究竟誰的正確呢?還不都是騙人的把戲嗎?」 「但是,儒墨楊辯四派紛紛與我辯論,雖然他們費盡苦心,尋找好的言辭,甚至聲 色俱厲地恐嚇我,也不能說明我的學說就是錯誤的,又該如何解釋?」惠施還沒有心服。 莊周見惠施如此頑固,便說: 「齊國有一個人將他的兒子送到宋國去當看門人,一見所有的看門人都沒有腳,便 砍下了自己兒子的腳,但是他隨身攜帶的一件小鐘卻用布包好,惟恐丟失。」 「還有一個人,自己的兒子丟掉了,只知道在自己的家中尋找,沒有想到應該在門 外找找。」 「還有個楚國人,寄住在別人家中,卻同這家的看門人吵架;行於途中,在夜半無 人之時又同船夫爭鬥。 「你現在的思想,難道不同這些愚者一樣嗎?喪失了自己最寶貴的東西,而將那些 毫無價值的東西視為真理,局限於狹小的自我意識之中,還認為窮盡了天地之道。」 莊周與惠施就這樣往來辯論,往往通宵達旦,甚至連吃飯都顧不上。轉眼之間,十 天就過去了。惠施的門客來接他回睢陽,於是兩位見面就爭論的朋友又難分難捨了。惠 施請莊周到睢陽去,莊周不願去。於是惠施答應沒事就來看他。 惠施回到睢陽不久,魏國的政局就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這個變化完全是由於梁惠王 駕崩而造成的。惠施被逐之後,張儀掌握了魏國的大權,魏國一直是秦國的附庸。但是, 梁惠王的太子卻不贊同張儀的外交政策。因此,惠王一死,太子繼位為襄王。襄王要恢 復與齊楚等東南諸國的關係。於是張儀在魏國失勢,被驅逐回到秦國。 惠王的靈柩還未出葬,襄王便派人到宋國來迎接惠施。宋君偃反正也不讚賞惠施的 學說與政策,便痛快地答應了,樂得做個人情。 惠施聽完魏國使者訴說了近幾個月來的風雲突變,高興得流下了眼淚。他雖然堅信 自己的理想會得以實現,但是,沒有想到這麼快就能回到魏國。 臨走之前,他讓魏國使者稍候數日,因為他要到蒙邑來與莊周話別,同時,他也想 讓事實告訴莊周,正義總是會戰勝邪惡的,並不是象他說的那樣,善惡美醜沒有界線, 沒有區分。 這一次,惠施獨自一人乘一輛馬車,輕裝上路,直奔蒙邑而來。由於心情暢快,他 覺得路上的行人都在對他微笑,連一草一木也是那樣令人心暖。 他把馬車停在門口,三步並做兩步跑進茅屋,興高彩烈地說:「莊兄,我又來了。」 莊周正在幫著妻子錘葛麻,一見惠施這麼興奮,便問道: 「什麼好事,如此激動。」 「當然是好事!我要回到魏國去了。」惠施將這幾個月來魏國政治的變化對莊周說 了一遍,並告訴他,魏襄王已派使者來接他回魏國。 莊周冷笑道:「惠兄,此次去魏,恐怕兇多吉少。」 「何以見得?」 「惠王當年待你不薄,最後還是拋棄了你。襄王雖然派人來接你,也只不過注重你 的名聲,想以此來招徠天下之人心。 你的那套學說,不會有哪個君主會真正欣賞。」 「襄王還是欣賞我的,要不,他怎麼能將張儀趕走?」惠施自信地說。 莊周見一時難以說服他,便也由他自己去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信念,尤其是惠施 這樣的人,是不到黃河心不死的。於是莊周便再也沒有同他爭論。當夜惠施住下。一宿 無話。 第二天一早,莊周對惠施說: 「當年你我欲同游濠水,未能稱願。此次分別,又不知何時才能見面,今日到濠水 一游如何?」 惠施本想即早趕到魏國,他此時可真是歸心似箭!但是,莊周既然說出了口,惠施 也不好拒絕,便答應了。 今天真是個好天氣,秋高氣爽,晴空萬裡。太陽已經沒有盛夏那麼毒熱了,照在人 身上覺得暖洋洋的,十分舒服。涼風陣陣吹來,又使人清爽無比。莊周與惠施在濠水岸 邊漫步而游,心情都很暢快。 他們時而脫掉鞋子在淺水中洗洗腳,時而在水邊的草地上躺一會,看一看天上的雲 朵,完全忘記了兩人所爭論過的問題。 他們順水而下,在一處河水較窄的地方,有一座小橋跨過水面。二人登上小橋,看 著濠水不停地流著。 惠施口中喃喃而語:「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是啊!人生一世,就象河水中的浪花一樣,忽然而已。」 莊周也頗為感慨地說。 「時光若能倒流,我就可以做更多的事,研究更多的問題。」惠施覺得人生實在太 短暫了。 「光陰似水,不可能倒流。迷途知返,回頭是岸啊!」不知不覺,兩人又爭論上了。 突然,一條鰷魚「辟吧」一聲從水中躍出,一閃之間,又鑽回了水面。 「你看那鰷魚,多麼自在啊!悠悠哉游於水中,它肯定非常快樂!」莊周好象自己 也變成了那鰷魚,情不自禁地說。 「你又不是魚,怎麼能知道鰷魚快樂呢?」惠施覺得人就是人,魚就是魚,魚肯定 不會象人那樣感覺到快樂的。「你又不是我,你怎麼知道我不知道魚兒是快樂的呢?」 莊周反問道。 「我不是你,當然不會知道你的心思;可是,你也不是魚,你當然也不會知道魚是 快樂的。我不知你,你不知魚,這不兩清了嗎?」惠施得意地說。 莊周覺得跟惠施辯論這個問題,根本就不會有什麼結果。因為他們兩人對待自然界 的態度是完全相反的。莊周對待自然事物,總是物我合一,物我交融,因此,他似乎能 夠體會到花鳥蟲魚的性情。而惠施則以觀察、研究的態度對待自然事物,他注意的是各 個事物之間的大小同異,而從來不留意於自然事物的喜怒哀樂。 因此,告訴惠施魚之快樂,就象告訴一頭牛說琴聲是美的。於是,莊周不想再與他 爭論下去了,便詭辯道:「我們還是回到一開始。你說:『你怎麼知道魚是快樂的?』 這說明你已經知道我知道魚是快樂的而故意問我。我現在告訴你,我知之濠水之上。」 惠施再也沒有發問,因為他知道莊周的脾氣,每當他詭辯的時候,就是想結束這場 爭論。 於是兩人便下了那座小橋,繼續散步。 眼看天色將晚,莊周游興正隆,想留在河邊看日落景色。惠施因為急著明日一早還 要動身去睢陽,便催促莊周回來了。 第二天,送走惠施之後,莊周想了很多很多。象惠施這樣的人,對政治那麼熱心, 自以為抱著救世之心,哪知是將自己的生命徒勞地浪費了。給他講人生的道理,他根本 聽不進去,而且還以為我所說的是無用之言。 相比之下,他很慶幸自己的選擇。讀書、鼓琴、釣魚,與二三知己聊聊天,是多麼 快活呀!雖然並不富裕,但是,織屨所得,完全夠維持生計了。只要能夠得到精神上的 自由,悠悠終生,足矣。 卻說惠施回到魏國之後,魏襄王仍然任命他為相。生活待遇,車馬俸祿沿照舊例, 但是,卻很少過問他國事。 因為魏襄王年輕氣盛,欲與當今天下之諸侯逐鹿中原,對惠施那一套愛民、偃兵的 學說並不欣賞。 惠施的滿腔熱情又碰上了一盆冷水。閒著沒事,他便整天與慕名而來的辯者們爭論 各種各樣的問題,以此消愁解悶。 ------------------   黃金書屋 掃描校對 轉載請保留,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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