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1

    鄧巴中尉,一個人沿河騎著馬,卻沒看到站立舞拳的影子。因為站立舞拳朝南走,他朝
北走。

    驕陽炎炎,天气懊熱。他沿著河流走了一、兩哩,感到天地之間,無比遼闊,他開始感
到心情舒爽些了。

    可是,中尉的情緒,仍然很低落。

    他的心中,一再重复著她從帳篷奔出的那一幕,一遍又一遍。他試著去找出,那里面到
底意味著什么。難道,他倆最后的結局就是“分手”一途嗎?轉念及此,他感到好害怕。就
像剛剛拾獲了一樣珍愛的東西,這會儿就得脫手。

    中尉自責自己,沒有及時追上她,這樣太無情了。如果那時立刻追上她,現在他們可能
已經在快樂地談著話。無論如何,兩人之間的感情基礎是穩定的了。

    他一直想來日跟她說一些話。如今,可能再也沒有机會了。他真不愿意在這儿蹈蹭獨
行,而希望和她一塊在帳篷中談心。艷陽當空,他就這樣失魂落魄游蕩著。

    他從未离開印第安人的營區,走到這么遠的北方,令他諒异的是,這儿看起來改變這么
大。在他面前,拔起擎天突出的是真正的山,而不是隆起砂草地的小山丘。下面峭壁凹下的
深處,是個很深的峽谷。

    炙熱的大太陽,和不斷的自我非難,把他的心,都要煮沸了。突然之間,感到頭昏目
眩。他微微用雙膝,在西斯可的身上夾緊一下,前面還有半里,就到幽深峽谷的入口處。

    峽谷兩邊的山壁,約有一百尺,或者還不止。一進入峽谷,人和馬都感到突然幽暗了,
這也使他感到清爽起來。當他小心騎著馬,在崎嶇的峽谷中,找路前行時,突然感到這儿很
險惡。山壁愈來愈高,他甚至感到西斯可的肌肉緊張地彈跳,在這個下午,此地靜得听不到
一點聲音,他也更加意識到內心的空洞。

    一步步往前走,好像走進了古代。或許,那是一种邪惡的感覺。

    走到峽谷谷底,正想往回走時,發現峽谷前又寬闊起來。他可以看到豁然開朗的前面谷
地,有一棵白楊樹,樹的頂端,洒著明亮的陽光。

    驟然感到,這儿是一片青蔥翠谷啊!他拉著西斯可掉轉過頭來。立在白楊樹下,感受這
一片清新。即使在最褥暑嚴蒸的夏季,這一帶都是一片碧綠映人。雖然他沒有看到溪流,但
他相信附近一定有水源。

    馬伸長脖子,嗅著空气中的气味,它也該渴了。鄧巴騎著馬,又從白楊樹那儿走了一百
碼,走到一塊險峻的大岩石,這是峽谷的盡頭,他停住了。

    在他腳下,地面上長著藻類,覆蓋著一層落葉。這儿有一個六尺寬的小瀑布。鄧巴還沒
躍下馬,西斯可就低下頭,喝著地上的水,喝了好久。

    中尉下了馬,伸手棒著瀑布的水喝,這時有樣東面,吸引住他的目光。他發現這塊岩壁
有一處裂口,足足有一個人高,甚至不用彎著背進去。

    鄧巴中尉安靜地和馬匹一塊喝著水,然后拋開 繩,走入黑暗的裂口里。

    里面可真涼爽,腳下的泥土好松軟。盡目力所及,看到這儿空無一物。可是,當他的目
光檢視地面時,他知道曾經有人住過這儿。到處都有炭火燒烤過的痕跡,地面看起來,就像
被拔掉羽毛的樣子。

    他用手摸摸洞頂,好黑的一層煤煙,仍然感到頭昏,他咯地一聲坐到地上,痛得忍不住
哼了一聲。

    看著來時的地方,還有進口處,大約有一百碼遠。從岩洞裂口處,看這天午后,西斯可
吃著泉水邊的嫩草,后面白楊樹的葉子,閃耀著陽光。

    中尉感到四周一片清涼,突然感到脈搏跳得好快。他困乏地躺了下去,交叉雙臂枕著
頭。他的背躺在平滑涼爽的砂土上,眼睛瞪視著洞頂。

    洞頂的石頭很堅固,但被煙熏黑了。石上有根深的刻痕,很顯稀那是某种記號。當他研
究時,鄧巴意識到,這一定是人類的手刻出來的。

    雖然睡意深濃,但他對這些刻痕非常著迷。他開始隱隱看出,那是一個牛的輪廓。

    突然,他會意了。這個記號畫的是“野牛”。雖然筆意簡省,可是重要的細處,卻沒有
忽略。甚至那小小的牛尾巴,都還挺立著呢!

    在“野牛”旁的,是個獵人。他手里拿著一根木棍,看起來可能是“矛”,正對准著那
只野牛。

    現在,睡意一波波的襲來。他想,會不會是泉水中,有什么看不見的病毒。眼皮子好重
好重,開始合上了。

    當他合上眼,他仍然可以看到那只野牛和獵人的畫。那個獵人,怎么看來好眼熟,某种
神態,好像踢鳥。可是,他不相信,真會是照著他的臉畫的。也許,這幅畫已有百年之久
了。

    他想,那獵人是他。

    然后他就睡著了。

    2

    樹上的葉子都掉光了。

    地上一堆又一堆的雪。

    天气非常冷。

    有一大群士兵,多得數不清人數,圍成一個大圈子。他們等在那儿,拿著步槍,所有的
人看起來都毫無生气。

    他在他們面前,一個一個走著。注視著他們冰凍成慘綠的臉孔,希望能看出一點生命的
痕跡。但沒有一個人認得出他。

    在眾多人中,他終于找到他的父親。他仍像以前一樣,一手提著醫療箱。他也看到一名
已遭滅頂的儿時友伴,還有以前住在小鎮上,有個擁有馬廄的人,他正在鞭打馬,那匹馬沖
到隊形外了。他還看到格蘭特將軍,站著一動不動,好像人面獅身的雕像,令人感到神秘莫
測,頭上卻頂著一頂士兵的軍帽。他看到一個男人,有只水汪汪的眼睛,卻穿著牧師的衣
服。還有妓女,她那僵死的臉上,敷著白粉和胭脂.另外看到胸部丰滿的小學老師,以及母
親甜蜜的臉,她的淚水在臉頰上成了冰柱。

    這一大群軍隊中,有許多人曾出現在他生命中。現在,眼前數都數不完,一大隊一大隊
的軍人,好像永遠沒完。

    他們有槍,和銅制的大炮,駕在車輪上。

    有人走過來了,等著那些兵士。

    那人是十熊,他悠然走在冰天雪地之間,削瘦的肩膀上,披著毯子,看起來像一個觀光
客,他走過來,面對著大炮。他伸出古銅色的手,感覺炮口的樣子。

    一聲令下,大炮轟然開炮,十熊被炮轟得好高好遠。他的上半身,在冬天的空中翻著筋
斗。被截斷的腰間,紅色的鮮血噴下,就像水從水管中噴了出來。他的臉色慘白,發辮在雙
手后緩緩飄動著。

    其他的槍全發射了,那些印第安的帳篷小屋的村庄,圓錐形的帳篷被打倒,不斷地四處
打轉,看起來就像比較沉重的圓筒冰淇淋紙杯。

    這時,軍隊中每一個士兵,都成了沒有臉的人。就像暑天到海邊逐浪的人一般。這些兵
士蜂擁地奔了過去,追逐那些不再有帳篷屏障的印第安人。

    他們先追逐小孩子,抓起嬰儿,把他們扔到半天高,然后用樹木枝丫刺進他們的小身
体。那些孩子抽扭著,他們的血,沿著樹枝的枝丫流下。而軍士們,仍然繼續虐待殘殺。

    他們剖開男人和女人,好像他們都是圣誕禮物。對著他們的頭射殺,割下他們的頭顱;
用刺刀開膛破肚,不耐煩的手剝開皮,切斷四肢。

    每個印第安人的尸体,都拿來放錢。挖開的四肢里存放銀幣,軀体中放著美鈔,金子
呢,則放在頭蓋骨里,就像放糖的罐子一樣。

    這支浩大隊伍的軍械庫,堆了好高好高的,戰爭打得很激烈。隔了好久之后,那些軍人
全不見了。山后仍有著戰爭的閃光,看來好像閃電。

    有一個兵士落了隊,獨自悲傷走著,穿過一排排的尸首。

    那就是他自己。

    周圍躺臥的人,他們的心仍然在跳,而且整齊一致,就像音樂一樣。

    他伸手到上衣下,感覺胸部一起一伏。看到自己的呼吸,都在眼前結凍了,很快的他全
身就會凍僵。

    他躺在那些尸体中,唇間嘆出一口很長很長的气來。他的气不但沒有變得微弱,反而增
強了。那气息愈來愈強,在這塊屠殺的土地上繞行,愈行愈急,愈行愈急。气息在他耳畔流
轉。他呻吟著,口里說著什么。像是一种任務,可是連他自己都不了解。

    3

    鄧巴中尉感到寒气冷得刺骨。

    好黑暗。

    風從裂口處吹了進來。

    他一躍而起,頭撞上頂上堅硬的岩石,痛得跪了下去。他看到入口處,有銀色的光洒了
進來,那是月光。

    他一慌。鄧巴這會儿像猿猴一樣爬了出來,當他可以站直身子時,連忙奔向岩洞門口,
一個勁奔了出去,浴在皎洁的月光下。

    西斯可不見了。

    中尉吹著口哨叫喚它,口哨聲高昂又尖銳。

    沒有回應。

    他往前走到更遠之處,來到一塊空地,又吹了一回口哨。他听到白楊樹下面有什么東西
動了動。然后,他听到一聲低沉的聲音,西斯可從白楊樹下走了出來。它的毛色,在月光下
看來像玻璃一樣。

    鄧巴在泉水邊抬起馬具。正在這時,他看到空中有什么東西閃了閃。及時回頭一瞥,原
來那閃亮的茶色,是一只大型貓頭鷹的眼睛。它從西斯可的頭上飛過,最后消失在高大的白
楊樹叢里。

    貓頭鷹突然飛出來令人不安,西斯可想必也有同感。當他摸著西斯可時,這匹馬正嚇得
發抖。

    4

    他走出峽谷,再度走回開闊的大草原。那种感覺,就像長期潛在深水下面,終于浮到水
面上,大大松了一口气。

    鄧巴中尉騎在馬上,微微向前,換了一個姿勢。西斯可在浴著月光的草原上,輕松地奔
馳了起來。

    他精神充沛的騎在馬上。剛才做了那奇异、不安的夢,仍然生動鮮明。夢醒之后,心里
仍然戰栗著。不去管那夢從哪來的。也不管那夢代表著什么意義,但夢里的一景一物,卻歷
歷在目。他恍恍惚惚,只听著西斯可輕快的馬蹄聲。

    他感到心中升起一股力量來,每經過一里,那股力量也更增強。他可以感覺到,西斯可
毫不費力地奔馳著,同時也感覺到,自身体內的力量。他騎馬橫過草原,期望回到村庄,那
儿就是他的家了,內心深處,呼喚著站立舞拳。那丑怪可怕的夢,也許是他對未來的隱憂
吧!

    有一陣子,他看到眼前之物都變得好小。這些事物,一點也威脅不了他,而他主控著自
己的生命。這時他的心中也就豁然開朗,以君臨天下之勢,在他生命中無垠的疆土上奔跑了
起來。

    他很高興,自己成了蘇族的一員。這族被人稱為“平原之主”,他也以身為他們之中一
員為榮。為了配合夢想,他雙手護胸,垂下了馬 。

    “我是与狼共舞,”他大聲叫了出來:“我是与狼共舞。”

    5

    當鄧巴在夜晚,踏著月色歸來時。踢鳥、飄發,以及其他的勇士們,在附近生了營火。
踢鳥,這名巫師一直非常擔心這名白人戰士的下落。他派遣一小隊手下,四下偵察,可是沒
有人看到這名白人的蹤影。他們在黑夜中悄然回來了,沒有什么可報告的。踢鳥在盡了人事
之后,也只有听天命了,只有依賴大靈的智慧,靜待其變。

    最令他心神困扰的,倒是看了站立舞拳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這比与狼共舞的失蹤,更
令他煩心。只要提到与狼共舞的名字,就可以在她的臉上,看到隱約的不安,好像她心中隱
藏了什么。

    他想,如果他們中間有什么,最好還是在适當的時机流露才好。踢鳥決定,目前還得把
這种情況控制住。

    當踢鳥看到与狼共舞騎著那匹鹿色的馬,馳騁入火光之下,他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中尉從西斯可的馬背上滑下,向在營人四周的蘇族人打招呼,他們也向他回禮,并等著
看他要說什么,或是比手划腳解釋,是怎么失蹤了的。

    鄧巴站在他們面前,像一名字宙訪客。他玩弄著西斯可的 繩,一一看著他們每一個
人。每一個人,都可以看得出他的心里。好像在想著什么。

    几秒鐘后,他的目光凝視著踢鳥,這名巫師想,他從未見過中尉的日光這么鎮定和保
証。

    然后,鄧巴微微一笑。雖然那只是淺淺一笑,但充滿了自信。

    他以字正腔圓的蘇族語說:“我是与狼共舞。”

    然后,他從營火處轉過頭,帶著西斯可到河邊,喝了好久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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