驢皮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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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酷的女人

  沉默了一會兒後,拉法埃爾無意中做了一個灑脫的姿勢說:

  「說老實話,我此刻頭腦特別清醒,能把我的一生概括成一幅圖畫,我不知道
這是否應歸功於葡萄酒和五味酒的力量。總之,這幅畫中的一切形象、色彩、陰影、
光線和半濃半淡的色調都得到如實的反映。我想象中的這種詩意的花招,如果它對
我過去的一切痛苦和快樂不是帶著某種輕蔑態度,我倒也不覺得奇怪。從遠處看,
我的生命似乎是被一種奇怪的精神現象所縮短了。這種持續了十年的漫長而隱約的
痛苦,今天可以用幾句話來複述,其中的所謂痛苦只不過是一個概念,而快樂也只
是種哲學的反省而已。我是在用判斷來代替感覺……"

  「你簡直象一件沒完沒了的修正案那麼討厭,」愛彌爾嚷道。

  「也許你說得對,」拉法埃爾心平氣和地接著說,「為了不致濫用你的聽覺,
我打算把我十七歲以前的經歷略去不談了。在這以前,我象你,也象無數別的人那
樣,過的是中學生的生活,這種生活中虛構的痛苦和真正的快樂都成了我們甜蜜的
回憶。只要我們沒有再過這種生活的機會,我們對珍饈美味發膩了的胃口,都會向
往星期五的素食。過去美好生活中的作業,儘管我們似乎覺得討厭,可是,它卻教
我們懂得了工作……」

  「快談你的悲劇吧,」愛彌爾露出半滑稽半埋怨的神氣說。「我從中學畢業以
後,」拉法埃爾接著說,一面舉起手做出要求繼續發言的姿勢,「我父親就強迫我
按照嚴格的紀律生活,他讓我住在與他的工作室相毗連的一間房裡;我晚上九點鐘
就得睡覺,早上五點鐘便要起床;他要我專心攻讀法科;我除上學外,還到一個訴
訟代理人那裡學習;我每天走路和上課的時間都經過嚴密的安排,晚餐的時候,我
父親還要嚴格檢查我的功課……」

  「你說的這些和我有什麼關係?」愛彌爾打斷了他的話。

  「嗨!你見鬼去吧!」拉法埃爾答道,「要是我不把那些影響我的心靈,使我
發生恐懼,和使我長久停留在青年人的淳樸階段的種種不易察覺的細節告訴你,你
怎麼能了解我的感情呢?就這樣,直到二十一歲,我都是屈服在一種比修道院的規
章還要嚴酷的專制管制之下的。為了揭露我生活上的慘痛經驗,也許只需把我父親
的形象向你描述一番就夠了。他是一個身材高大、又乾又瘦的人,他面孔狹長,臉
色蒼白,說話簡短,像老處女那樣愛嘲弄人,像辦公室主任那麼細心。他那種父親
的尊嚴,就象一個鉛質的圓蓋緊緊扣在我的淘氣和快樂的思想之上;要是我想對他
表示一點兒溫柔甜蜜的感情,他就會把我看作一個要說蠢話的孩子;我怕他更甚於
過去害怕我們的學監。在他看來,我始終還是個八歲的孩子。現在我還像看見他站
在我面前。他穿著栗色長外套,身子象支復活節的蠟燭般挺得筆直,那神態活像一
條煙熏的鯡魚給卷在一本政治諷刺書的赭紅色的封皮裡那樣。可是,我仍然愛父親,
因為他畢竟是正確的。嚴厲如果有偉大的性格和純潔的品行作依據,並且巧妙地和
仁慈相配合,也許我們就不會痛恨它了。即使我父親對我從來不放鬆一點,即使在
我二十歲之前,他連十個法郎的零用錢也不給我,可是,這無賴的十個法郎,放蕩
的十個法郎,在我當時看來卻是一筆可望而不可即的財富,它使我幻想出許多迷人
的樂趣,儘管如此,我父親總算還設法給我尋找一點娛樂的機會。在他答應讓我痛
痛快快玩一次以後,過了好幾個月,他終於領我去滑稽劇院,去參加音樂會、跳舞
會。我很希望能在舞會上遇著一位情婦,交上一位女友,對我來說,這就是獨立自
主。可是,我生來既怕羞又膽怯,根本不懂得沙龍中那種特殊語言,何況,在那地
方我連一個熟人也沒有。所以,每次從那些地方回來時,我的心始終還是那麼純潔,
同時又那麼充滿欲望。再說,到了第二天我仍舊被父親當做一匹戰馬套上轡頭,一
清早就回到我的訴訟代理人那裡,然後上法科學校和到法院去。

  「想要離開我父親給我劃定的刻板路線,那就是存心要惹他生氣;他曾威脅我
說,只要我一犯錯誤,就把我送到安的列斯群島ヾ去當海員實習生。因此,萬一我
敢於冒險到游樂場所去玩一兩小時,我就會周身發抖,害怕得要命。你可以想象一
個具有最狂放的幻想,最多情的心靈,最溫柔的情感,腦子裡最富詩意的青年,卻
經常面對著一個世界上最僵硬、最憂鬱、最冷酷的人,這種情形只能用把一個少女
嫁給一具骸骨來作比擬,我只要說出我生活中這樣一些奇怪現象,你就會理解了,
那就是:一切企圖逃跑的計劃在我父親面前都會煙消雲散,一切失望只能用睡眠去
撫慰,一切欲望都受到壓抑,一切憂鬱也只能用音樂去排遣。我把我的不幸發洩在
旋律裡。貝多芬和莫扎特常常是我的知心密友。今天,我一回想起那些曾經擾亂過
我那天真純潔時代的良心的一切成見,我就會微笑起來;那時候我認為如果我踏進
飯館一步,我就會破產;在我的想象中,咖啡館也成了放蕩的場所,在那兒,人們
會喪失名譽和當掉財產;至於拿錢去賭館冒險,那就首先要有錢。

  ヾ安的列斯群島,大西洋和美洲內海之間的群島,拉法屬殖民地。

  「哦!即使我說的話對你會起催眠作用,我也要向你講一件我生平遇到的最可
怕的樂事,這樣的樂事,好象長有利爪似的,可以抓穿我們的心髒,像火熱的鐵塊
般在苦役犯的肩上留下烙印。我曾經參加過我的表叔納瓦蘭公爵家的舞會。可是,
為了讓你徹底了解我的處境,我得告訴你,我當時穿的是一套舊衣服,一雙蹩腳的
鞋子,系的是一條車伕用的領帶,戴的是一雙用舊了的手套,這一來你就會明白了。
為了能夠自由自在地吃冰淇淋和欣賞漂亮的女人,我便躲在一個角落裡。我父親見
我呆在那兒,便把他的錢包和鑰匙交我保管,他的這種出乎意料的信任,竟使我驚
惶失措,到底是為了什麼原因他要這麼做,那是我永遠也猜不透的。在離我有十來
步遠的地方,有幾個人在賭博。我聽到了金幣相撞的鏗鏘聲。那時候我正二十歲,
我希望能有一整天沉溺在我的年齡所能犯的一切罪惡裡。這是種精神上的縱欲,任
何妓女的任性和少女的幻夢都不能夠和它相比。一年以來,我夢想要穿上一身華麗
的服裝,坐上馬車,有一位漂亮的女人作伴,我擺出貴族的威風,上韋裡酒家ヾ吃
晚餐,晚上到戲院看戲,非但在第二天才回家,而且要做出一樁比《費加羅的婚姻》
的情節更詭譎的奇遇去反對我的父親,並且使他無可奈何。我曾經估計過實行這個
快樂的計劃,總共需要五十個埃居。你說我的這種想法不是還受著逃學的天真樂趣
的引誘嗎?

  ヾ韋裡酒家是一家久享盛名的飯店,開設在王家廣場

  「我於是來到一間梳妝室,獨自在那裡用火熱的眼睛和發抖的手指點數我父親
的錢,總共有一百個埃居!一想到這個大數目,我的逃學的快樂情景就出現在我的
眼前,就象《麥克白》的女巫圍繞她們的大鍋在跳舞,那是多麼迷人、多麼驚心動
魄、多麼暢快啊!我成了一個不顧一切的無賴。我聽不到耳朵裡轟鳴的聲音,也聽
不到心頭急促的狂跳,我拿了兩枚各值二十法郎的金幣,我彷彿還看得見它們:金
幣上的鑄造年月已經字跡模糊,拿破侖的頭像在做著鬼臉。我把錢包塞進衣袋後,
就回到賭桌旁邊,我濕潤的手心裡緊緊攥著那兩枚金幣,我在賭徒周圍徘徊,活像
一只老蒼鷹在雞棚的上空盤旋。我心裡懷著無法解釋的憂慮,突然用半模糊的眼光
向周圍巡視了一下,確信沒有一個熟人看見我之後,便把賭注押在一個矮小肥胖、
滿面春風的男子一邊,並替他做了禱告和祝願,比他本人在海上遇到三次風暴時所
做的還要多。然後,憑著一種在我這個年齡可說是驚人的罪惡本能或者是詭詐心理,
我站到一道門的旁邊,眼光儘管望著客廳,卻什麼也看不見。我的靈魂和我的眼睛
只在那張致命的綠色的台毯上打轉。從這一天晚上起,開始了我對生理現象的最初
的觀察,通過這種觀察,使我能夠深入體會,對我們的雙重天性的若干神秘現象有
所認識。我轉過臉背向著那張即將決定我的未來幸福的桌子,這幸福的深度也許並
不下於它罪惡的程度;在那兩個賭徒和我之間,形成一堵牆,它的厚度足有四五個
人排成縱行那麼厚,他們都在高談闊論;說話的嗡嗡聲使人無從分辨出和樂隊的樂
聲混在一起的金幣的鏗鏘聲;儘管有這一切障? ,由於賭博嗜好賦予人一種特權,
使賭徒具有能夠摧毀時空限制的權力,我清楚地聽到了那兩個賭徒的談話,我知道
他們在點數,我知道他們中的一個? 開了他的王牌,就象我親眼看見他的紙牌似的;
總之我站在距離賭桌十步之處,為他們的勝負,心情緊張得面色都發白了。我父親
突然從我身旁走過,於是我懂得了《聖經》上那句話的意思:『上帝的聖靈正從他
的面前走過!』我賭贏了。

  「穿過被吸引在賭徒周圍的人海,像一條從破網眼裡逃出的鰻魚似的,我輕巧
地跑向賭桌。我緊張得發痛的神經,此刻變得輕松愉快了,像一個解赴刑場的囚犯,
忽然遇到國王的赦免。一位佩帶勳章的人出人意料地聲稱他少了四十法郎。許多人
用不安的眼光注視著我,我成了嫌疑犯,面色發白了,大滴汗珠從我額上淌下。我
意識到偷竊我父親錢包的罪行似乎得到了很好的報應。這時候,那位善良的小胖子
用一種無疑是天使般的聲音說:『所有這些先生都曾下了賭注』,並且自己掏出四
十法郎還給那位丟了錢的男子,於是我抬起頭來用勝利的眼光向賭徒們瞟了一眼。
我把從父親錢包裡拿走的兩個金幣填還之後,便把我贏得的錢一起交給這位正直高
尚的先生,讓他替我下注,他正在繼續贏錢。我一看已贏了一百三十法郎,便把這
筆錢用手絹包好,不讓它們在歸途中因車子震盪而發出聲響,於是,我就停止賭博
了。

  「' 你在賭場干什麼?』我父親在進車廂的時候問我。

  「' 我看別人賭錢,』我回答他時身子在發抖。

  「『可是,萬一你為自尊心所驅使,在賭桌上下幾個錢的賭注,那也一點都不
奇怪。在世人的眼中你似乎已經長大了,有權干點傻事了。因此,如果你曾經利用
過我的錢包,我也會原諒的,拉法埃爾……』

  「我一句話也沒回答。回到家裡後,我便把父親的鑰匙和錢包一起還給他。走
進他的房間以後,他把錢包往壁爐的爐台上一倒,一個個地點數他的金幣,並且朝
我轉過身來,神色溫柔地,一句一頓地,意味深長地說:

  「『我的孩子,你不久便滿二十歲啦。我對你很滿意。你該有一筆定期的費用
了,這無非是要使你有機會學會節儉和懂得生活上的事兒。從今晚起,我每月給你
一百法郎,你可以自由支配,愛怎麼花就怎麼花。這兒是今年第一季度的費用。』
他一面說,一面撫摩著那堆金幣,好象想把數目核實一下似的。

  「我告訴你,我差點兒沒跪倒在他的腳下,向他聲明我是強盜,是壞蛋,或者
比這更壞,是個銅子!只是羞恥心才把我阻止了。我上前擁抱他,他輕輕地把我推
開了。

  「' 現在,你已經長大成人了,我的孩子,』他說,『我此刻所做的只是一
樁簡單而正當的事,你用不著感謝我。拉法埃爾,如果我有權利接受你的謝意,』
他用溫柔中充滿尊嚴的語調接著說,『那是因為我曾保護了你的青年時代,使你免
於遭受吞噬所有巴黎青年的種種不幸。從今以後,我們將是朋友了,一年以後,你
會成為法學博士,你已經獲得可靠的知識,養成了熱愛工作的習慣,雖然並非沒有
付出犧牲娛樂和忍受困苦的代價,但這都是立志要幹大事業的人所必不可少的鍛煉。
拉法埃爾,你好好學著來了解我吧。我既不想讓你成為律師,也不希望你當公證人,
而是要你做一個政治家,以便有朝一日能夠光耀我們衰落了的門第……明天見!』
他又補了一句,並做了個奧妙的手勢打發我走開。


  「從這天起,我父親便把他的種種計劃坦率地告訴我。我是獨生子,我母親去
世已十年了。從前,我父親作為一個有光榮歷史的舊家族的家長,在奧弗涅幾乎被
人忘記了,因為不甘心卸下寶劍去種田,他便到巴黎來碰運氣。他賦有法國南方人
那種非凡的銳敏,再加上毅力,居然沒有靠山就在政府裡取得了重要的位置。革命
不久就毀了他的家產;但是,他卻懂得娶一位有大宗財產的名門女子為妻,在帝政
時代,眼見就要恢復我們家舊日的榮華富貴了。復辟王朝歸還了我母親相當大的一
筆財產,卻使我父親陷於破產。因為他從前買了許多皇帝ヾ賞賜給將軍們的地產,
這些地產現在都在國外,為了維護他對這些不幸的賞賜地的所有權,十年來他不得
不和那些清算委員、外交官以及普魯士和巴伐利亞的法庭進行鬥爭。我父親把我投
進這個紛亂不堪、無法清理的大訟案裡,因為這個案件的勝負將決定我們的前途。
要是官司敗訴的話,可能會判決我們歸還這些地產的收益,包括一八一四年至一八
一六年間采伐的木材的價款;如果事情壞到這個地步,我母親的財產就僅夠用來挽
救我們家的榮譽了。因此我父親似乎把我解放了的那天,我卻無異於又落在一個最
可憎的枷鎖之中。我不能不像在戰場上一樣進行戰鬥,日夜不停地工作,奔走在政
客門下,騙取他們的信任,努力使他們對我們的事發生興趣,巴結他們和他們的妻
子,他們的僕人,甚至他們的狗,並把這種駭人的行當隱藏在風雅的外表下,有趣
的談笑裡。我明白了使我父親形容憔悴的種種焦心的事情。約莫有一年的時間,我
表面上過著上流社會的閒散生活,實際上,在我熱中於同顯貴的親戚? 關係,或者
同可能對我們有用處的人結交的活動中,卻隱藏著大量的工作。我的消遣中含有法
庭的辯護詞,我的談話離不了備忘錄。在這之前,我一直是很規矩的,原因是我沒
有可能去滿足我的年輕人的欲望;何況,因為害怕一時的疏忽會招致我父親或我自
己的破產,我對自己非常克制,既不敢讓自己有任何享樂,也不敢有一點浪費。當
我們還年輕的時候,人事的磨擦還沒有把這感情的鮮花,這思想的綠茵,這永遠不
讓我們和罪惡妥? 的高潔的良心除掉之前,我們就有強烈的責任感,我們的榮譽就
會向我們大聲疾呼,要我們聽它的話;我們就會誠實而坦率:我當年便是這樣一個
人。我要用行動來報答我父親對我的信任;假如說,過去我曾巧妙地偷過他的一筆
小款;可是,自從我和他一道挑起他的事業、他的名聲、他的家庭的重擔之後,我
就暗暗地把我的財產,我的希望一起交給了他,我是怎樣地為他犧牲了我的快樂,
而且為我所作出的犧牲感到愉快啊!因此當德·維萊勒ゝ先生特地為我們從檔案中
找出一條有關喪失產權的帝國法令,把我們毀了之後,我便簽字出賣我的產業,只
留下盧瓦爾河中間的一個無價值的小島,那是埋葬我母親的地方。今天如要避免作
出我的訴訟代理人所說的這種蠢事,也許我並不缺少什麼論據、遁詞,以至哲學、
倫理、政治辯論之類的才能。可是,在二十一歲的年齡,我跟你再說一遍,我們全
都是很慷慨,充滿熱情和愛的。當時在我看來,我父親眼中噙著的眼淚,便是我最
可貴的財產,而每當回想起這些眼淚,我的窮困也就得到安慰。在還清他的債務後
十個月,我父親便憂傷而死;他非常愛我,卻使我破了產!一想到這一點他就再活
不下去。一八二六年秋末,當時我才二十二歲,便孤零零一個人護送我的第一個朋
友,也就是我父親的靈柩出殯,很少有象我這種處境的年輕人,獨自跟在靈車後,
只有自己的思想做伴,流落在巴黎,既沒有前途,也沒有財產。慈善機關收容的孤
兒,至少還有當兵的出路,有政府或檢察官做父母,有救濟院做棲身之所。我呢,
一無所有!三個月後,拍賣行的經紀人給我送來一千一百一十二法郎,這是清算我
父親的遺產後剩下的現款。債權人迫使我出售了我們的動產。我從小就習慣於珍視
我家的奢侈品,現在看到送來這樣一筆微不足道的余款,不禁使我感到詫異。

  ヾ指拿破侖一世。

  ゝ即維萊勒伯爵(1773—1854),法國復辟王朝時期的政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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