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地洞
    迪克現在所走的那一段公路,離聖林修道院已沒有多遠了,距離鐵爾河畔的肖爾比
鎮也不過九英里多路。就在這裡,當他們確知後面沒有人在追趕他們時,兩支隊伍就此
分道揚舖了。福克斯漢姆公爵的隨從們抬著他們那受了傷的主人,朝著舒適而又安全的
大修道院先走了;而迪克與他那志願軍裡僅存下來的十幾個夥伴,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繞
了幾個彎,就消失在茫茫的大雪之中了。
    他們中有幾個人受了傷,大家都對這一次行動的失敗以及長時間暴露在天寒地凍的
野外,感到十分憤怒。雖然他們已經又冷又餓,什麼事也幹不了啦;可還是不斷地抱怨,
不斷地朝他們的首領投去怨恨的目光。迪克只好當著他們的面,把錢包裡的錢全都給了
他們,自己連一個子兒也沒有留下。與此同時,雖然他心裡已經對他們的怯懦有了更深
刻的認識,可他還是對他們中的某些人所表現出來的勇氣十分感謝。一直等到由於他那
長時間倒霉所帶來的嚴重後果多少有點緩和以後,他才叫他們單獨或是雙雙結伴而行地
向肖爾比的「山羊和風笛」小酒館進發。
    至於他自己,因為對「好運號」上發生的事情仍然記憶猶新,於是他就挑選了勞利
斯與他一路相伴。雪依舊在不停地下著,既沒有間歇,也沒有減弱,就好像一片悄無聲
息的遮擋視線的烏雲,風悄然而去,整個世界都籠罩在這片靜悄悄的大雪中。在這種冰
天雪地的日子裡,人們隨時都會遇到走路摔死或者是凍死的危險。因此,勞利斯在他的
夥伴前面半步左右走著,伸長著脖子,就像一只會嗅氣味的獵狗,辨別著每一棵樹木,
搜尋著前進的路徑。他就像在波濤洶湧的大海裡為船隻導航那樣,辨認著他們的道路。
    他們在森林裡走了大約一英里路後,來到了幾棵歪歪斜斜的大橡樹下,那裡是好幾
條岔路的交匯處。雖然紛飛的大雪影響了人們的視線,可那地方還是可以分辨出來,因
此令勞利斯十分欣喜的是他毫不費力地認出了它。
    「好了,理查德少爺,」他說道,「如果你不嫌棄我出身低微,不討厭我這個不成
體統的基督徒,並且願意到我家裡去作客的話,我可以為您獻上一杯美酒和一個熱烘烘
的火爐子,暖暖您骨頭裡那凍僵了的骨髓。」
    「那就請你帶路吧,威爾。」迪克回答道,「啊,為一杯酒和一個熱烘烘的火爐子
就是讓我再走上一大截路,我也心甘情願。」
    勞利斯在一個光禿禿的樹叢下轉了個向,然後胸有成竹地朝前走了好一陣子,來到
了一個險峻的地洞前面。只見那洞口的四分之一已經積滿了白皚皚的雪,而在地洞的旁
邊,長著一棵非常大的山毛櫸樹,它的根系長得並不夠牢靠。就在這裡,上了年紀的勞
利斯將幾株矮樹叢撥了開來,然後整個身子都鑽到地底下去了。
    這棵山毛櫸樹曾經受大風摧殘,有一半根系都已經裸露在外了,而且還帶起來了很
大一堆浮土,老勞利斯就在它的下面挖了一個藏身的地洞。那棵山毛櫸樹的樹根便成了
他的屋椽,浮土成了他的屋頂,而地下的泥土有的成了他的牆壁,有的則成了他的地板。
這個地洞雖然簡陋,但是在地洞的一個角落裡居然放著一個被火燻黑了的火爐,還有一
只用鐵條加固的大大的橡木箱子,讓人一看就知道,這是人住的地洞,而不是野獸挖出
來的巢穴。
    洞口大雪瀰漫,雪花不時地飄到地洞的地面上來,可是裡面的溫度還是比外邊高多
了。勞利斯升起了火,燒得爐子裡的干金雀花樹枝辟辟啪啪作晌,冒出了熊熊的火焰,
光是用眼睛看一看就能感受到這地方有一種如同家庭一樣舒適的感覺。
    勞利斯伸出兩只粗大的手在火上烤著,並滿足地吸了一大口氣,好像是深吸了一口
煙似的。
    「這裡,」他說道,「就是我這個上了年紀的勞利斯的狡兔之窟。求上天保佑可千
萬別讓獵狗找到這裡來啊!自從我十四歲那年第一次從修道院逃出來,帶走了聖器守護
者的一條金鏈子和一本彌撒經;並把它們賣了四個金幣之後,就一直到處飄泊,四處流
浪。我曾到過英格蘭、法國、勃艮第,也到過西班牙;為了讓我那可憐的靈魂得到安寧,
我還去航過海,那可是一個不屬於任何人的國度。可是只有這裡,謝爾頓少爺,才是屬
於我的地方。這個地洞就是我的家,無論颳風還是下雨,無論是春光明媚的四月,百鳥
齊放、花落滿地,也無論是寒冬臘月,我都單獨地和我的老朋友火爐坐在一起,靜靜地
傾聽樹林裡的知更鳥吟唱。這裡是我的教堂、我的市場,是我的妻子,也是我的孩子。
我要回家,就回到這裡,如果眾神同意的話,我非常樂意死在這裡。」
    「這地方確實很暖和,」迪克回答道,「而且既舒適又隱蔽。」
    「它不能不隱蔽啊,」勞利斯問答說,「因為如果這個地方被人家發現了,謝爾頓
少爺,我會心痛欲絕的。這裡,」他用粗壯的手指挖著泥沙,補充道,「這裡是我的酒
窖,你馬上就能喝到一瓶美味的烈性麥酒了。」
    果然,他沒挖多久,就摸出了一只大約有一加侖容量的皮革瓶子,裡面裝著大半瓶
芳香而又濃烈的酒,等他們像老朋友似的喝完了酒,便又添上木柴,再讓爐子裡的火焰
熊熊地升了起來,然後才舒舒服服地躺了下來。此刻,他們覺得渾身懶洋洋地冒著汗,
暖和極了。
    「謝爾頓少爺,」勞利斯說道,「你近來有兩件不順心的事,而且你似乎要失去那
位小姐了……我猜得對嗎?」
    「是的。」迪克點了點頭回答說。
    「我說,你呀,」勞利斯繼續說道,「聽我這個哪一行都幹過、什麼花樣都見過的
老傻瓜的一句話吧,你太為別人著想了。迪克少爺,你為埃利斯奔忙,可是你該知道他
的目的無非是要殺死丹尼爾爵士哪。你又為福克斯漢姆男爵奔忙,不錯,願眾神保佑他!
他毫無疑問是一個好人,可是,親愛的迪克,你也該為你自己的事情考慮考慮了。你應
該馬上趕到那位小姐身邊,向她表達你的愛慕之情,以免她忘記了你。你應該隨時做好
準備,只要一有機會,馬上把她放在馬鞍的前面,一起逃走。」
    「不錯,毫無疑問,你說的是對的。可是,勞利斯,現在她可是在丹尼爾爵士的家
裡呢。」迪克回答道。
    「那好,我們馬上出發。」勞利斯回答說。
    迪克回不轉睛地盯著他。
    「是的,我正是此意。」勞利斯點了點頭說,「如果你缺乏信心,幾句話就能把你
嚇倒的話,那麼,你看,」勞利斯說著,取下掛在脖子上的鑰匙,打開橡木箱子,翻騰
了了陣子,先抽出了一件修道士所穿的長袍,然後是一根腰帶,接著是一串木質的大念
珠,那念珠笨重得可以作武器用。
    「喏,」他說道,「這是給你的,快穿上吧!」
    等迪克裝扮成神父後,勞利斯又拿出了幾種油彩和一支鉛筆,以高明絕頂的技藝,
開始給他的臉部進行化裝:他把他的眉畫得更寬、更長了些,並把他原來很不容易看清
楚的胡須也進行了同樣的加工。當他在迪克的眼圈上畫上了幾道紋路後,年輕修道士的
面目頓時變了樣,他的年齡也明顯地變大了。
    「好啦,」他說道,「等我也化完了裝,我們在人們的眼睛裡就是一對快樂的修道
士了。我們便可以大搖大擺去丹尼爾爵士的家裡,他們會看在聖母之愛的分上,熱情地
歡迎我們的。」
    「喔,親愛的勞利斯,」小伙子嚷道,「讓我怎樣報答你才好呢?」
    「別提這個,兄弟,」勞利斯回答說,「我不過是樂意這樣做而已,你別太放在心
上。我敢發誓,我是一個非常會照顧自己的人。要是我照顧不了自己,我的孩子,我就
會用三寸不爛之舌和洪鐘般的聲音,去向人家索要所需的東西。如果連這個也不行了,
那我就乾脆誰也不管,要什麼就去取什麼。」
    老流浪漢做了一個滑稽的鬼臉,雖然迪克並不樂意接受這樣一個性情不定的人如此
大的恩惠,可他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沒過多久,勞利斯又走到大箱子的前面,也同樣地喬裝打扮起來。不過在他的長袍
底下,迪克驚奇地發現藏著一柬黑箭。
    「你這是幹嗎?」小伙子問道,「不帶弓要這些箭做什麼?」
    「這個嘛,」勞利斯愉快地回答道,「很可能在你我還沒有靠近我們的目的地之前,
就會發生一些頭破血流的事,說不定還會死呢。萬一有人死了,我希望我們的組織能享
受到這份榮譽。因為,迪克少爺,每支黑箭都相當於我們修道院的標志,它會告訴你誰
對這事負責。」
    「如果你計劃得這樣周密的話,」迪克說道,「我身邊有幾張和我自己以及那些托
付給我的人們有利害關係的紙條,不如將它們留在這裡,免得被人從我身上搜了出來。
威爾,你說我該藏在哪裡呢?」
    「我不知道,」勞利斯回答道,「我要到林子裡去唱上三首歌,你可以趁著這個時
間把這幾張紙埋在你認為妥當的地方,然後把上面的沙土弄平就可以了。」
    「不必要,」理查德嚷道,「我相信你,朋友。如果我對你有絲毫的懷疑,那我就
太卑鄙了。」
    「兄弟,你還是個孩子呢,」年老的勞利斯在洞口停住腳步,回過頭來,朝著迪克
回答說,「我是一個好心腸的老基督徒,一般說來,我不會辜負別人,甚至在朋友處在
危難之時也會不惜為朋友流血。可是,傻孩子,你要知道,我同時也是一個天生的、嗜
好成性的小偷啊。一旦我的酒瓶空了,而我的口又渴了,親愛的孩子,我就是有愛你、
尊敬你、羨慕你的本領和品貌,也同樣會來搶劫你的!這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嗎?嗯!」
    於是他一邊辟裡啪啦地扳弄著手指,一邊拖著笨重的腳步穿過樹叢走了。
    地洞裡只剩下了迪克一個人,他對他夥伴這種矛盾的性格感歎了一會兒之後,迅速
地掏出信件,檢查了一遍,只留下其中一封決不至於會連累他朋友們的信,然後把其余
的全都埋到了地下。如果在危急關頭,那封信還可以用來對付丹尼爾爵士呢。那就是丹
尼爾爵士在賴辛漢姆吃了敗仗後的第二天,叫瑟羅格莫頓送給溫斯利戴爾爵爺的那封親
筆信,次日被迪克在那個信使的屍體上找到了。
    迪克踩熄爐子裡的余燼後,離開了地洞,朝著勞利斯走去。只見他站在光禿禿的橡
樹下等候著他,而他身上已積滿了雪。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衝著這滑稽而且完全
改變了原貌的喬裝,不禁笑了起來。
    「我真希望現在是一個晴朗的夏天,」勞利斯喃喃地說道,「這樣就可以在鏡子般
的池塘上照一照自己了。丹尼爾爵士手下有不少人認識我呢,萬一我們被他們認了出來,
兄弟,對於你而言,也許還有辯解的機會;至於我呢,他們最多只會給我念一篇主禱文
那麼長的時間,然後就會把我兩腳騰空,高掛在套索上了。」
    說著,他們就動身前往肖爾比去了。這一段公路是緊挨著森林的邊緣修建的,沿途
不是一片片空地、一座座貧民窟,就是一些小農莊。
    過了一會兒,勞利斯看到一個農莊,就停住了。
    「馬丁兄弟,」他用一種與他那身法衣完全相符的美妙的聲音說道,「讓我們進去
向那些可憐的罪人乞求一些施捨吧。祝你平安!哎喲,」他恢復了自己的聲音,補充道,
「我恐怕已經學不像修道士化緣時的那種磕磕巴巴的可憐的腔調了,請允許我,親愛的
謝爾頓少爺,趁我還沒有把大脖子伸進丹尼爾爵士家去冒險之前,讓我在鄉下溫習一下
吧。你看,做一個什麼都能幹的人是多麼有意思啊!如果我沒有當過水手,那你早就與
『好運號』一起沉到海底去了:如果我以前沒有做過賊,我就不會替你化裝了;如果我
沒有當過修道士,沒有在唱詩班裡高唱過聖詩,沒有津津有味地吃過齋飯,那我就不會
有這身衣服了。否則,不用說人,就連狗也會把我們認出來,朝我們汪汪一陣亂叫,揭
穿我們的秘密的。」
    這時,勞利斯已經走近了那個農莊的窗子,踮起腳尖,朝裡面看了一下。
    「啊,」他嚷道,「太妙了,這可是檢驗我們這副裝扮的最佳時機,順便還可以跟
卡帕兄弟開個玩笑呢。」
    他說著,把門打開。率先走了進去。
    裡面有三個他們的同伴,那些人正坐在桌子邊貪婪地吃著東西。他們的匕首都插在
桌子上,從他們惡狠狠地望著屋主人的眼光看來,一看就知道他們吃的這頓茶飯,與其
說是別人的款待,倒不如說是搶來的。當他們看到兩個修道士謙卑而有禮地踏進農莊廚
房的時候,他們似乎有些氣急敗壞,其中一個正是約翰﹒卡帕,好像是這三人中的頭兒,
馬上粗暴地命令他們滾蛋。
    「我們這裡不施捨要飯的!」他吼叫著說。
    可是另外一個雖然完全沒有認出迪克和勞利斯來,但語氣卻比較溫和。
    「別這樣,」他嚷道,「我們是強者,所以我們想拿就敢拿;而他們是弱者,所以
只好乞求。但是死後升天的倒是他們,我們卻要下地獄。別理他,神父,來吧,請喝一
杯酒,然後給我做一個彌撒吧。」
    「你們都是些丑惡無比、利慾熏心、且應當受到懲罰的人,」修道士說道,「上天
是禁止我與你們這夥人在一起喝酒的。可是為了愛憐你們這些罪人,我為你們留下一件
聖物,希望你們看在對你們靈魂有益的分上,吻它,珍惜它吧。」
    勞利斯像個傳道的修道士似的大聲訓斥了他們一頓,可是他一邊說一邊撩起了長袍,
從裡面拔出了一支黑箭,扔在三個目瞪口呆的強盜的桌子前,然後馬上轉過身子,拉著
迪克一起跨出屋子,他們三個還沒來得及說一句話,或是動彈一下手指,他們倆就消失
在紛飛的大雪中了。
    「這麼說,」他說道,「我們這副模樣證明是可以騙騙別人的了,謝爾頓少爺。現
在的我便可以陪你到處去冒險了。」
    「太好啦!」理查德回答說,「可是說實話,我可真不願這麼做。我們還是去肖爾
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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