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好運號」(下)
    男爵受傷後痛苦的呻吟聲與船上那條狗淒慘的叫聲混雜在一起。可憐的畜生也不知
它的悲傷僅僅是因為它與它的朋友們的分離呢,還是它當真意識到在船身猛烈的顛簸中
所蘊藏的危險,它竟然像一尊號炮似的高聲吠叫著,那聲音壓倒了波濤和大風的怒號。
而在那些比較迷信的人看來,這種聲音彷彿就是「好運號」的喪鐘。
    福克斯漢姆男爵如今正躺在一張舖著皮斗篷的床上,而在艙壁上的聖母像的前面,
點著一盞暗淡的小燈,迪克借微弱的燈光,觀察著受傷的人那慘白的臉和深陷進去的眼
睛。
    「我已經受了重傷,」他說道,「請靠近我一點,小謝爾頓,我至少要有一個出身
高貴的人守在我的身邊。我一直過著奢華的生活,可沒想到竟會在這樣的一場小小的沖
突中受傷,現在不得不躺在這幫窮光蛋和下賤人的中間,而且將要在海上這只又髒又冷
的船上死去,這可真令人傷感哪。」
    「不,大人,」迪克說道,「我一直在向眾神祈禱,希望你能馬上康復、平平安安
地上岸。」
    「怎麼回事?」男爵問道,「平安上岸?難道這也有問題了嗎?」
    「船身現在搖晃得非常厲害……而且海浪越來越猛,再加上是逆風行船,」小伙子
回答道,「照掌舵的人來看,如果我們能平平安安地回到岸上,那可是真夠幸運的了。」
    「唉!」男爵淒淒慘慘地說道,「這樣看來,所有的恐懼都在我的靈魂升天前來了!
先生,一個人寧可活得清苦點,只要死得安心,也遠比享受了一輩子的榮華富貴,到頭
來卻落得個不幸的下場要好得多了。現在我心裡還有一件要緊的事,船上沒有神父吧?」
    「沒有。」迪克回答道。
    「那好,就讓我們自己來談那些世俗之事吧,」福克斯漢姆男爵回答道,「在我還
活著的時候,我發現你是個勇敢的敵人,在我死後,希望你能同樣做一個這樣的朋友。
現在不僅對我、對英格蘭甚至對所有信任我的人都是極為不利。我的部下一向是由漢姆
雷率領著的,他就是你過去的情敵。他們都將在聖林修道院的大廳裡集合,只要你脫下
我手指上的這只戒指,它就可以授權給你,讓你代行我的命令;然後我還會在這張紙上
寫幾個字,吩咐漢姆雷把姑娘還給你。我不知道你是否願意服從我的命令?」
    「可是,大人,這會是一個什麼樣的命令呢?」迪克問道。
    「這個……」男爵吞吞吐吐地說道,「這個……命令是……」他看著迪克,內心有
些猶豫不決,「你是蘭開斯特黨人還是約克黨人?」最後他終於問道。
    「說來令人慚愧,」迪克回答說,「我實在無法明確地答覆你。不過,自從我投奔
了埃利斯﹒達克沃思,我想我大概可以肯定地說,我是忠於約克黨的了。既然如此,那
我就公開宣佈吧:我是約克黨人。」
    「那真是太好了,」男爵回答道,「真是太好了。說實話,萬一你說你是蘭開斯特
黨人,那我可就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了。現在你既然是忠於約克黨的,那就認真聽我說
吧,我是專門到此來偵察肖爾比的貴族們的情況的,而我的主人,年輕英俊的格洛斯特
公爵理查德正在調配充足的兵力,準備進攻和粉碎待在肖爾比的貴族們。我已經把他們
的兵力配備和駐防情況,都一一記錄下來了。我必須把這些資料在星期天正午前一小時,
送到森林旁邊的聖布賴德十字架那兒,交給年輕的公爵。看來現在我不可能如期赴約了,
因此我誠懇地請求你,代我去完成這個任務。我絕不能耽誤這次約會的時間,任何的快
樂、苦痛、狂風、暴雨、創傷或者疫病都不能成為不能如期赴約的理由。要知道,整個
英格蘭的興亡,可就在此一舉了!」
    「我忠誠地接受這個使命,」迪克說道,「只要我力所能及,你的目的就一定能夠
達到。」
    「那太好了,」受傷的人說道,「公爵一定會要求你再干些其它事情的,如果你恭
順地聽命於他,那你可就交上好運了。把燈向我這邊移近一點,讓我給你寫一張便條。」
    他寫了一張便條,封皮上寫的是:「尊敬的納翰﹒漢姆雷爵士收。」接著他又寫了
一張,封皮上卻沒有寫收信人的姓名。
    「這是給公爵的,」他說道,「記住:口令是『英格蘭和愛德華』,回答是『英格
蘭和約克』。」
    「那喬娜呢,大人?」迪克問道。
    「至於你能否娶到喬娜,那就要看你自己的了。」男爵回答道,「在這兩封信裡我
都提到了我選擇的是你,但是事實上你還得靠自己的力量去得到她,孩子。我已經試過
了,這你自己也看到了。我連命都快丟了,這事沒有人能比我更賣力了。」
    這時,受傷的人顯然已經非常疲乏了,因此,迪克把那兩封重要的信揣進懷裡,又
說了幾句寬慰的話,便離開他,自己休息去了。
    天已漸漸破曉了,可還是陰陰沉沉的,冰冷的風中還夾雜著陣陣風雪。就在「好運
號」下風的方向,緊靠著綿延不斷的石頭海岬和沙質的海灣;在內陸遠方,綿延到天邊
的那長滿了樹木的坦斯多山頂已經遙遙在望。這時,海上風平浪靜,可是那船卻仍在波
浪的深處翻騰著,好不容易才掙扎著爬上了浪頭。
    勞利斯仍在穩穩地掌著舵。這時,幾乎所有的人都已經爬上了甲板,大家都毫無表
情地對著冷冷清清、隱隱約約的海岸出神。
    「我們就快要靠岸了嗎?」迪克問道。
    「是的,」勞利斯回答說,「如果我們不會沉到海底裡去的話。」
    就在這一剎那,船突然被海浪猛烈地掀了起來,連底艙裡的水也發出了巨大響聲,
迪克不由自主地一把抓住了掌舵者的手臂。
    「天哪!」當「好運號」的船頭重又出現在海浪上面時,迪克叫喊道,「我還以為
船要沉了呢!真嚇人,我的心都快跳出來了。」
    格林捨伍、霍克斯利、迪克以及福克斯漢姆男爵手下那些忠誠的人,現在都集中到
了「好運號」的中部,開始忙著拆卸甲板,製作木筏。迪克也加入到了他們之中,想借
著這些辛苦的體力勞動來排解內心的煩悶。但儘管他努力地工作著,可是一旦浪頭打到
可憐的船上,只要船在波浪間稍微有點翻騰傾斜,他都會痛苦萬分,以為自己馬上就會
死去。
    沒過多久,他就放下了手裡的活兒,抬起頭來,發現他們的船正在靠近海岸上那一
塊崩坍了的絕壁,那絕壁幾乎和甲板形成了直角。在絕壁下面,是一片白茫茫的驚濤駭
浪;而在絕壁的頂上,有一個小山丘,山丘上建了一所房子。
    海灣裡的水湍急地奔流著,它一會兒把「好運號」送到了翻滾的浪花上,使掌舵者
幾乎無法控制;一會兒又把它猛烈地摔到沙灘上,濺起一陣海浪,直躥過船身,足有半
根桅桿那麼高,把船弄得左搖右晃。緊接而來的巨浪又把船給卷了起來,拋到更遠的地
方。隨著第三個浪頭又湧了進來,使它遠離了洶湧的波濤,擱到了海灘上。
    「嗨,兄弟們,」勞利斯叫嚷道,「上蒼可真關照我們哪。潮水已經開始漸漸退潮
了,我們坐下來好好喝杯酒吧,半個鐘頭之內,你們就都可以像走在橋上那樣四平八穩
地登陸了。」
    於是他們鑿開了一桶酒,各自找了一個可以躲避雪花和浪濤的地方坐了下來。很快
這群不幸的水手,就開始互相傳遞酒杯,借著酒力暖和暖和身子,以恢復精力。
    這時,迪克回到了正迷惑不解、恐懼萬分地躺在那裡的福克斯漢姆男爵那兒。他艙
房裡的水已有齊膝深了,而那盞唯一照亮著他的燈,早已被猛烈的震動摔破而熄滅了。
    「大人,」小謝爾頓說道,「請不必害怕,上蒼顯然保佑著我們呢,波浪已經把我
們送上了淺灘,只等潮水一退,我們就可以步行上岸了。」
    等了將近一個小時潮水才完全退盡,他們這才動身下船,走向那呈現在他們面前的、
在大雪籠罩下顯得模模糊糊的陸地。
    他們所要走的那條路旁有一個小沙丘上,在那上面聚集著一群士兵,他們正警惕地
注視著這群剛走過來的人。
    「他們說不定是來給我們送慰問品的呢。」迪克說道。
    「算了吧,只要他們不找我們的麻煩,就是繞點道走也成。」霍克斯利說道,「我
們要是能盡快找到溫暖的火爐和乾淨的床,那對我們的可憐的大人來說,可就太好了。」
    可是他們在陸地上還沒有走多遠,小沙丘上的士兵們就突然一齊站了起來,瞄準這
些不幸的船員放了一陣箭。
    「快退,快退!」男爵喊道,「小心點,看在上蒼的分上,千萬不要反擊。」
    「哎呀,」格林捨伍一邊叫嚷著,一邊從皮上衣裡摸出一支箭來,「我們渾身濕漉
漉的、又困又乏,從頭到腳都已經凍得發硬,哪裡像要打仗的樣子?看在英格蘭的博愛
風尚上,他們憑什麼要這樣殘暴地向遇難的、可憐的本國老百姓射擊呢?」
    「他們是誤會了,以為我們是法國海盜呢,」福克斯漢姆男爵回答說,「在目前這
種最動盪、最衰敗的歲月裡,我們根本沒有能力保護我們英格蘭的海岸;過去被我們不
斷從海陸兩路追擊的宿敵,現在又到處搶掠、殺人、放火,為所欲為。這真是這個可憐
的國家的不幸和恥辱。」
    他們沿著海灘的陡坡,繞過沙丘,從小路向上走去,而此刻那些士兵們停止了射擊,
躺在小沙丘的頂上,仍舊密切地注視著他們。不僅如此,那些士兵還跟在他們後面走一
裡多路,只等一下命令,就馬上對那些既疲倦不堪而又無精打采的逃亡者發動第二次攻
擊。一直等到他們走上了堅實的大路,當迪克開始把他的夥伴們整肅成了一支比較有組
織的隊伍後,那些對他們有所懷疑的英格蘭海岸的保衛者,才悄悄從紛飛的大雪中消失
了。顯然,他們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任務,已經保衛了屬於他們自己的房子、田地、家庭
和牲口。既然他們已保全了自己的家產,雖然此時法國人可能正在英格蘭境內其他的地
方殺人放火,但對他們而言,那根本就無關緊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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