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頓河 上一頁返回目錄下一頁


第六卷 第三十四章

作者:肖洛霍夫

黎明時分,派到紅峽谷去的偵察隊回來了,說他們一直走到葉蘭斯克鎮的邊界,
也沒有看到紅軍.但是發現彼得羅·麥列霍夫和十個哥薩克都被砍死在溝崖頂上。

葛利高裡吩咐派爬犁去把被砍死的人拉回來,自己跑到赫裡斯托尼亞家裡去過
夜。娘兒們的哭喪聲和達麗亞難聽的哀號聲把他趕出家門,他在赫裡斯托尼亞家的
爐坑邊一直坐到大亮。他拚命地吸煙,不敢正視自己的思想,懷著對彼得羅的思念,
一支還沒拍完、就又急忙抓起煙荷包,一面沒完沒了地吸著辛辣的苦煙.一面跟已
經在打吨的赫裡斯托尼亞聊閒天,天亮了。從早晨起就是暖和的融雪天氣。到十點
鍾左右,儘是牲口糞的村道上已經出現了水窪。從房頂上往下滴著雪水。公雞發出
開春的啼聲,不知道是在什麼地方,有只母雞就像在大熱天的中午一樣,單調地叫
著。

牛在院子裡有陽光的一邊曬太陽,在籬笆上蹭癢癢。風吹落了它們紅褐色脊背
上開春脫下的毛、到處飄溢著融雪的淡淡的清香。一隻在這裡過冬的黃胸脯的翠鳥,
在赫裡斯托尼亞家大門旁光禿禿的蘋果樹枝上搖晃著,叫個不停。

葛利高裡站在大門口,等待去拉屍體的爬犁出現在上崗上,不由自主地把翠鳥
的叫聲改成從童年時就熟悉的話:「磨犁!磨犁!」在這樣溫暖的融雪時節,翠鳥
是這樣興高采烈地叫,而嚴冬來臨的時候——葛利高裡知道——它就改變了聲調,
用快速的調子,像是在提醒人們:「穿上靴子!穿上靴子!」

葛利高裡時而把視線從大道上移到在枝頭跳躍的翠鳥身上。它不停地在叫喚著
:「磨犁!磨犁!」葛利高裡忽然想起小孩時跟彼得羅一起在草原上牧放火雞的情
景,那時候彼得羅一頭淺色的頭髮,翹鼻孔的小鼻子總在脫皮,他學火雞咕咕的叫
聲學得非常像,而且還把那叫聲改成逗笑的兒話。他逼真地模仿著怒氣沖沖的火雞
的咕咕聲,細聲細氣地說著:「大家都有靴子穿,就是我沒有!大家都有靴子穿,
就是我沒有!」立刻又大瞪著兩隻小眼睛,彎起胳膊,裝得像只老火雞,一面側身
走著,一面嘟嘟噥噥地說:「咕!咕!咕!咕!咱們到市場*去給這淘氣鬼買雙靴
子!」這時候,葛利高裡就快活地笑著,要求他再學一回火雞咕咕的叫聲,央求他
表演小火雞在草裡發現一塊小鐵片或者布片等奇怪的東西時,焦急的吱吱叫聲……

街頭上出現了第一輛爬犁。一個哥薩克走在爬犁旁邊。緊跟著就是第二輛和第
三輛。葛利高裡擦掉眼淚,斂去不期而來的回憶引起的淺笑,急忙朝自家的大門口
走去:他想在這最可怕的時刻,攔住已經傷心得發瘋的母親,不讓她走近裝著彼得
羅屍體的爬犁。阿廖什卡·沙米利光著腦袋,走在前面一輛爬犁旁邊。他用那半截
胳膊把皮帽子按在胸前,右手拉著馬尾編的緩繩。葛利高裡的視線掠過阿廖什卡的
臉,看了看爬犁。馬丁·沙米利仰面躺在於草墊上。臉上、胸前和癟肚子上的草綠
色軍便服都沾滿凝結的血漬、第二輛爬犁上拉的是馬內茨科夫;他那被砍傷的臉趴
在乾草上、腦袋好像是由於怕冷縮進肩膀裡去,後腦勺子被削掉了,這一刀砍得技
藝高超:一圈黑頭髮像穗子似的鑲在露出的頭蓋骨上。葛利高裡看了一眼第三輛爬
犁。他已經認不出死者是誰,但是看見了死者的一隻胳膊和被煙草熏成蠟黃色的手
指頭。胳膊從爬犁上耷拉下來,用臨死時準備畫十字的手指頭劃著融化了的積雪。
死者穿著靴子和軍大衣,甚至連帽子也放在胸前。葛利高裡抓住了拉第四輛爬犁的
馬的寵頭,牽著馬跑進院子。鄰居、孩子和婆娘們也跟著跑了進來。台階前圍了一
大群人。

「看吧,這就是我們的親人彼得羅·潘苔萊耶維奇啊!他離開了人世,」有人
悄悄地說。

司捷潘·阿司塔霍夭光著頭走進了大門。格裡沙卡爺爺和另外三個老頭子也不
知道從哪裡走進來了。葛利高裡不知所措地環顧了一下。

「來,咱們抬到屋子裡去吧……」

趕爬犁的人抓住彼得羅的腿,但是人群默默地退到一邊去,恭敬地給從台階上
走下來的伊莉妮奇娜讓路。

她朝爬犁上看了看。額角上泛起一片像死人臉一樣的灰白顏色,擴展到兩頰和
鼻子,一直蔓延到下巴上。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顫顫巍巍地攙著她的胳膊。杜
妮亞什卡頭一個放聲大哭起來,村子裡,四面八方都跟她的哭聲呼應起來。披頭散
發、臉已經哭腫了的達麗亞砰地一聲衝開門,跳到台階上,向爬犁撲去。

「彼秋什卡!彼秋什卡,親人哪!你起來呀!起來呀!」

葛利高裡眼前一陣黑。

「走開,達什卡!」他忘神地、粗野地喊叫起來,沒頭沒腦地照著達麗亞的胸
膛推了一下子。

她倒在雪堆上。葛利高裡急忙抱住彼得羅的雙臂,趕爬犁的人抱起彼得羅的腿,
但是達麗亞也跟在他們後頭爬上了台階;她抓住丈夫的凍僵的、直挺挺的胳膊,不
住地親吻著。葛利高裡用腳踢開她,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了。杜妮亞什
卡使勁拉開達麗亞的手,把她昏迷過去的腦袋抱到自己的懷裡。

廚房裡一片墳墓般的寂靜。彼得羅橫在地上,顯得非常小,好像全身都干縮了
似的。鼻子變得很尖,麥黃色的鬍子也變黑了,可是整個臉都嚴肅地拉長了,倒顯
得漂亮了。兩隻光腳從褲腿裡伸出來。屍體在慢慢地融化,屍體下面匯成一片粉紅
色的水窪。夜裡,凍僵的屍體融化得越來越厲害,血的鹹味和甜膩的屍體氣味也越
發濃烈。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在板棚簷下刨做棺材的木板。婆娘們在內室裡忙亂,
圍在還沒有甦醒過來的達麗亞身旁。從內室偶爾傳出一陣不知道是誰的刺耳的,歇
斯底裡的哭聲,接著,就響起趕來弔喪的瓦西麗薩親家母像潺潺流水似的語聲。葛
利高裡坐在哥哥對面的板凳上,捲著煙卷,瞅著彼得羅周圍發黃的臉,瞅著他那圓
指甲蓋發青的手。一種非常可怕的、疏遠的感情已經把他和哥哥隔開了。彼得羅現
在已經不是自家人了,只不過是一位過客,到了該和客人分別的時候了。現在他躺
在這裡,臉頰冷冷地貼在上地上,在麥黃色的鬍子下面凝結著安詳、神秘的微笑,
彷彿是在等待什麼似的。可是明天他的妻於和母親就要打點他起程,去走最後那一
程路了。

從傍晚起,母親就給他燒了三鍋熱水,妻子給他準備好了乾淨的內衣。最好的
褲子和制服。葛利高裡——他的同胞兄弟——和父親給他擦洗了從今以後再也不屬
於他的、不知道為赤裸裸的身於感到害羞的身體。給他穿上節日的禮服,安放在桌
於上,然後達麗亞走過來,把那支當年曾照著他們在教堂圍著經台轉的蠟燭,塞到
昨天還擁抱過她的冰涼的大手裡,——哥薩克彼得羅·麥列霍夫已經完全準備停當,
等待人們送他到以後再以不會回家來看望的地方去。

「要是你死在普魯士異鄉的什麼地方,也比死在這兒,母親的眼前好啊!」葛
利高裡心裡責備著哥哥說,然後向屍首看了一眼,突然臉變得煞白:一滴淚珠正順
著彼得羅的臉頰往耷拉著的鬍子邊流去。葛利高裡嚇得幾乎跳了起來,但是仔細一
看,才輕輕地歎了口氣:原來並不是死人的眼淚,而是從捲曲的額發上融化下來的
水珠,落到彼得羅的額角上,慢慢地順著臉頰滾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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