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頓河 上一頁返回目錄下一頁


第六卷 第三十六章

作者:肖洛霍夫

從卡爾金斯克向博科夫斯克進軍時,葛利高裡統率的人馬已有三千五百多。司
令部和軍區革命軍事委員會執委會都派專門通信員緊追著他傳送命令和指示。司令
部的一位成員在一封私人的信裡,委曲婉轉地請求葛利高裡:尊敬的葛利高裡·潘
苔萊耶維奇同志!我們聽到了一些不很可靠的消息,似乎你在殘酷地殺害俘虜的紅
軍士兵。聽說,是根據你的命令,把哈爾蘭皮·葉爾馬科夫在博科夫斯克附近俘獲
的三十名紅軍士兵全部消滅了,也就是說全都砍死了。據說,在這批俘虜中有一位
政委,這對我們瞭解敵人的軍力情況,非常有用。親愛的同志,請你取消不活捉俘
虜的命令吧。因為這項命令對我們非常有害,而且哥薩克們似乎也都在抱怨這種殘
暴的行為,擔心紅軍也將殺害俘虜和焚燒我們的村莊。即使指揮人員,也應該活著
解送到司令部來。我們將在維申斯克或卡贊斯克悄悄地收拾他們,而你卻率領你屬
下的連隊,像作家普希金在他的歷史小說裡描寫的塔拉斯·布爾巴一樣,想用人和
劍來消滅一切,並且弄得哥薩克們惶恐不安。務請克制自己,不要殺害俘虜,把他
們送到我們這裡來。上述種種,就是我們力量的所在。謹致敬禮,祝體健度,旗開
得勝。

葛利高裡沒有看完,就把信撕了,扔到馬蹄下。庫季諾夫給他的命令是:「立
即揮師南下,向克魯堅基——阿斯塔霍沃——格列科沃地區發動攻勢一司令部認為
必須和士官生的戰線聯接起來。否則,我們將被包圍和擊潰」葛利高裡就在馬上寫
了幾句話,回復庫季諾夫:我正向博和夫斯克進取,追擊逃跑的敵人。我不能去克
魯堅基,我認為你的命令是愚蠢的。我到阿斯塔霍沃去打誰呀?那裡除了風和霍霍
爾以外,什麼都沒有。

他和叛軍總部的官方聯繫就此終止了。他把所有的連隊編成兩個團,開到了和
博科夫斯克毗鄰的孔科沃村。在這三天裡,葛利高裡一直打得很順利,捷報頻傳。
攻克博科大斯克後,他又甘冒風險進軍克拉斯諾庫特斯克。吃掉了一支阻礙他前進
的小部隊,但是沒有命令砍殺俘虜,都送到後方去了。

三月九日,他已經率領著兩團人進逼奇斯佳科夫卡鎮了。這時,紅軍的指揮部
已經感到來自後方的威脅,就凋了幾個團的兵力和幾個炮兵連去鎮壓叛亂。前進的
紅軍部隊在奇斯佳科夫卡附近跟葛利高裡的兩個團發生了遭遇戰。戰鬥持續了三個
多小時。葛利高裡擔心被裝進「口袋」,把部隊向克拉斯諾庫特斯克轉移。但是在
三月十日拂曉的戰鬥中,紅軍霍皮奧爾斯克的哥薩克重創了維申斯克人的隊伍。在
衝鋒和反衝鋒中,兩方的頓河哥薩克相遇了,無情地廝殺起來,葛利高裡在戰鬥中
馬被打死,腮部被砍傷,率領兩個團撤出戰鬥,退回博科夫斯克。

晚上,他審問了一個被俘的霍皮奧爾哥薩克。一個捷皮金斯克鎮的、已經不很
年輕的哥薩克站在他面前,這個哥薩克白眉毛、窄胸脯,軍大衣的領子上繫著幾縷
紅布條。他很願意回答問題,但是笑得很勉強,叫人不舒服。

「昨天都是哪些團參加戰鬥的!」

「我們以斯堅卡·拉辛命名的第三哥薩克團。這個團差不多全是霍皮奧爾斯克
區的哥薩克。還有第五後阿穆爾團、第十二騎兵團和第六姆岑斯基團。」

「誰擔任總指揮?據說是吉克維澤指揮的,是嗎?」

「不是.是多姆尼奇同志指揮這支聯合部隊。」

「你們的彈藥很足嗎?」

「足得很!」

「有多少大炮?」

「大概有八門。」

「你們這個團是從哪兒調來的?」

「從卡緬斯克鎮的幾個村調來的。」

「給你們說了往什麼地方調嗎?」

這個哥薩克猶豫了一下,但是還是回答了。葛利高裡想瞭解瞭解霍皮奧爾人的
情緒。

「哥薩克們私下都談論些什麼?」

「他們都說,不願意來……」

「你們團裡的人知道我們為什麼起義嗎?」

「打哪兒知道呀?」

「那他們為什麼不願意來呢!」

「你們也是哥薩克嘛!大伙都討厭打仗。要知道,我們自從跟著紅軍出來——
到現在日子也不短啦。」

「你也許願意在我們這兒服役吧?」

哥薩克聳了聳窄肩膀。

「您看著辦吧!但是我不想幹啦……」

「那好,你走吧。我們放你回家去看老婆……大概想家了吧?」

葛利高裡瞇縫起眼睛,看了看走出去的哥薩克的背影,把普羅霍爾叫來。他默
不作聲,抽了半天煙、然後走到窗口,背朝著普羅霍爾,坦然地命令說:「去告訴
弟兄們,把剛才我審問過的那個傢伙偷偷帶到花園裡幹掉。我是不要紅色的哥薩克
俘虜的!」葛利高裡歪斜的靴後跟一擰,猛地轉過身來。「立刻就把他……去吧!」

普羅霍爾去了。葛利高裡站了片刻,折著窗日嬌嫩的海棠花枝,然後匆匆走到
台階上。普羅霍爾正跟幾個坐在倉房前面曬太陽的哥薩克小聲說話。

「你們把俘虜放走吧。叫人給他開一張通行證,」葛利高裡看也沒有看哥薩克
們,說完就回到屋子裡去,站在破鏡子前面,困惑不解地攤了攤手。

他自己也不能解釋,為什麼他要走出去並命令放走俘虜一當他暗自嘲笑著,告
訴那個俘虜「我們放你回去看老婆……走吧,」這句話的時候,曾有過一種幸災樂
禍的心情,感到某種快意,因為自己知道.立刻就會把普羅霍爾喚來,命令在花園
裡於掉這個霍皮奧爾人。他對自己這種憐憫的感情,頗不以為然——除了這種莫名
其妙的憐憫,還會有什麼別的感情侵人了自己的意識,使他放掉敵人呢?而與此同
時卻又感到心情愉快……這是怎麼回事呢?他自己也弄不清楚。而且特別令人不解
的是,昨天他還親日對哥薩克們說:「莊稼佬是敵人,但是那些現在跟著紅軍走的
哥薩克,更是雙料的敵人!對俘虜的哥薩克,要像對付奸細一樣,簡單地審問一下
:就三下五除二——迭上鬼門關。」

懷著這種沒有解決的、痛苦的矛盾,懷著察覺到自己所進行的事業是非正義的
心清,葛利高裡走出了他住的屋子。奇爾斯克團的團長——一個身材高大的阿塔曼
斯基團的哥薩克,臉上佈滿模糊的給人留不下什麼印象的細紋——和兩個連長到他
這裡來了。

「又有援軍開來啦!」那位團長笑著報告說。「從納波洛夫。亞布洛涅夫小河
村、古森卡又來了三千騎兵,另外還有兩連步兵。你打算怎麼安排他們呀,潘苔萊
維奇?」

葛利高裡帶上從利哈喬夫那裡繳獲的毛瑟槍和漂亮的戰地背包,走到院子裡,
太陽曬得暖洋洋的一天空像夏天一樣高遠、蔚藍,白絮般的雲堆,也像夏天一樣,
向南天湧去葛利高裡把全體指揮官召集到胡同裡來開會商量。來了大約有三十個人,
零亂地坐在一片倒塌了的籬笆上,不知道是誰的煙荷包在人們手裡傳遞著。

「咱們要制定一個什麼樣的作戰計劃呀?用什麼方法打掉把咱們認奇斯佳科夫
卡趕出來的那幾個團呢?咱們的進軍方向又是哪裡呢?」葛利高裡順便傳達了庫季
諾大的命令,然後問。

「他們用來對討我們的人有多少?從俘虜嘴裡問出來了嗎?」一位連長沉默了
一會,問。

葛利高裡把用來對付他們的幾個團說了一遍,粗略地計算著敵人的槍支人馬。
哥薩克們都沉默不語。在會議上可不能不加考慮地胡說八道、格拉切大村的連長就
這麼想的,他說:「稍等一會兒,麥列霍夫!讓我們想一想,要知道這可不是掄刀
亂砍一頓的事情。不要出什麼漏子才好。」

第一個發言的還是他。

葛利高裡仔細地聽了大家的發言。大多數人都認為,即使打得順手,也不要走
得太遠,只打防禦戰。但是也有一個奇爾人熱烈支持叛軍總司令的命令,他說:
「咱們不能老在這兒瞎轉轉。讓麥列霍夫率領咱們到頓涅茨河去。你們這是怎麼啦?
糊塗了嗎?咱們只有這麼一小撮人,可是咱們要對付的卻是整個的俄羅斯。咱們怎
麼對付得了呢?他們攻來——咱們就完啦!應當衝出去嘛!咱們的子彈雖然很少,
但是可以弄到子彈的。應該搞一次襲擊!請你們大家決定吧!」

「可是把老百姓弄到哪兒去呢?把婆娘們。老頭子和小孩子們弄到哪兒去呀?」

「叫他們就留在這兒好了嘛!」

「你的腦袋瓜兒很聰明,可惜裝到傻瓜的脖子上啦!」

在這以前坐在籬笆邊上,喳喳地談論著即將到來的春耕,談論著如果要衝出包
圍圈去,家業怎麼辦的幾位連長,在奇爾人說完以後,都哇啦哇啦叫嚷起來,會議
立刻就變成像村民大會一樣,嘈成一片,納波洛夫村的一個上年紀的哥薩克嗓門最
高,壓下了眾人,大聲喊:「離開自己的籬笆,我們哪也不去!我頭一個就領著我
的連隊回村子去!要打,就在自家門口打,我們不去救別人的命!」

「你別對我大吵大嚷嘛!我只不過在說說自己的看法,可是你,就這麼哇哇亂
叫!」

「有什麼可說的啊!」

「叫庫季諾夫自個兒去頓涅茨河吧!」

葛利高裡等大家安靜下來,對爭論的問題說了幾句有決定意義的話:「我們就
堅守在這裡!要是克拉斯諾庫特斯克跟我們聯合,我們也保衛它!我們哪裡也不去。
會就開到這裡。都回連隊去吧!立刻就回各自的陣地去。」

過了半個鐘頭,當隊隊騎兵像不盡的滾滾巨流,沿街瀉去,葛利高裡心裡充滿
了強烈的自豪感和喜悅:他有生以來還沒有指揮過這麼多的人馬。但是心頭除了這
種虛榮的喜悅以外,同時又有另一番惶恐、辛酸的滋味襲來:自己能很好地統率這
支人馬嗎?有足夠的才智統率幾千哥薩克嗎?現在指揮的已經不是一個小小的連,
而是一個師啊。他這樣一個沒有文化的哥薩克能掌握幾千人的命運,擔負起保護他
們的神聖使命嗎?「而巨主要的是——我率領著他們去反對什麼人呢?反對人民…
…究竟誰是誰非呢?」

葛利高裡牙齒咬得咯吱咯吱直響,目送著密集的、開過去的連隊。那種令人陶
醉的權力慾逐漸衰退了,在他眼裡已黯然失色,只剩下了惶恐和痛苦,壓得他沉重
難忍,背也駝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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