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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三十八章

作者:肖洛霍夫

暴動像洪水一樣,波濤洶湧,氾濫開去,淹沒了整個頓河地區以及頓河兩岸方
圓四百俄裡的廣大草原。二萬五千名哥薩克又騎上了戰馬。頓河上游的各村提供了
一萬名步兵。

戰爭達到了空前未有的規模。反革命的頓河軍在頓涅茨河沿岸建立了戰線,以
掩護新切爾卡斯克,準備進行有決定性的戰役。暴動擾亂了與白軍對抗的紅軍第八
軍和第九軍的後方,使本來就難於實現的控制頓河地區的任務變得無限複雜化了。

四月裡,共和國革命軍事委員會已經清楚地面臨著巨大的威脅,這是叛軍與自
衛軍戰線的聯合。

無論如何要搶在叛軍從後方把紅軍陣地吃光並與反革命的頓河軍會師以前,把
暴亂鎮壓下去。開始凋集戰鬥力強的部隊去鎮壓暴動:由一些水兵團——波羅的海
和黑海的海軍,一些可靠的步兵團、鐵甲車隊和特別勇猛的騎兵部隊組成一支清剿
部隊、把博古卡爾野戰師的五個團全部從前線撤下來,他們擁有八千多人,幾個炮
兵連和五百挺機槍;四月裡,卡贊和坦波夫的學生軍已經英勇地戰鬥在卡贊斯克地
區的叛軍陣地上,過了一些日子,全俄中央執行委員會軍官學校的隊伍也開來了,
拉脫維亞的步兵也在舒米林斯克附近與叛軍廝殺起來。

哥薩克由於缺乏戰鬥裝備急得喘不過氣來。起初是沒有足夠的步槍。子彈也打
光了。要靠流血犧牲去奪取槍支、子彈。要靠衝鋒或者夜襲奪取。他們也正是這樣
於的。四月裡,叛軍已經有了足夠的步槍,六個炮兵連和將近一百五十挺機槍。

在暴動剛開始的時候,維申斯克的軍火庫裡存有五百萬個空子彈殼。區蘇維埃
動員了手藝最好的鐵匠、鉗工和制槍匠。在維申斯克建立了一個製造槍彈的作坊,
但是沒有鉛,無法鑄造彈頭。於是區蘇維埃號召各村收集鉛和銅。把蒸汽磨坊的全
部存鉛和錫都證用了。派出騎馬的信使帶著簡短的號召書到各村去散發:你們的丈
夫、兒子和弟兄已經沒有子彈射擊啦——他們只能用從該死的敵人手至奪來的子彈
射擊。

請你們把家裡的一切可以用來鑄造子彈的東西部捐獻出來吧!請你們把風磨上
的鉛絲篩子卸下來捐獻了吧。

過了一個星期,全區裡已經沒有一座風磨上還裝著有鉛絲的篩子了。

「你們的丈夫。兒子和弟兄已經沒有子彈射擊啦……」於是婆娘們就把一切合
用和不合用的東西都送到村蘇維埃去了,曾經在那裡打過仗的各村的孩子們從牆上
往下摳霰彈,翻開土地,尋找炮彈片。然而就連這項工作,大家的思想也並不一致
;一些貧苦婦女由於不願意毀掉自己家裡僅有的幾件器具,被戴上「同情紅軍」的
帽子逮捕起來,押到區裡去。在韃靼村,一些富裕的老頭子,竟為兩句不慎講的閒
話:「叫財主去毀壞風磨吧,他們大概認為紅軍比破產還可怕,」就把從部隊裡回
來休假的「生鐵頭」謝苗打得頭破血流。

收集的鉛都在維申斯克的作坊裡熔化了,但是鑄出來的子彈因為沒有鎳皮,還
是要熔化……土法製造的槍彈,在射擊以後,鉛塊從槍膛裡飛出去,發出奇怪的嗚
嗚咕咕的叫聲,也只能打一百或一百二十沙繩遠。然而被這種錯彈打傷了是非常可
怕的。紅軍戰士瞭解到這種情況以後,有時候在跟哥薩克偵察兵在近距離相遇時,
就大聲喊話:「用你們的甲蟲射擊呀……快投降吧,反正我們要把你們都打垮!」






三萬五千名叛軍編成了五個師,另編了一個第六獨立旅。第三師由葉戈羅夫指
揮,在梅什科夫斯克——謝特拉科夫地區作戰。第四師駐守在卡贊斯克——頓涅茨
科耶——舒米林斯克地區。指揮這一師的是孔德拉特·梅德韋傑夫准尉;這個人從
外表看,神色憂鬱,可是打起仗來卻勇猛異常,簡直像個魔鬼。由烏沙科夫指揮的
第五師戰鬥在斯拉謝夫斯克——布坎諾夫斯克一線。梅爾庫洛夫指揮的第二師在葉
蘭斯克一帶的村莊——從霍皮奧爾河日到戈爾巴托夫方面作戰。第六獨立旅也在這
一帶活動,這個旅組織嚴密,幾乎沒有受過損失,因為指揮這個旅的是馬克薩耶夫
的哥薩克博加特廖夫准尉,此人處事周密、謹慎,從不冒險,決不拿人去做無謂的
犧牲一麥列霍夫·葛利高裡把他指揮的第一師佈置在奇爾河沿岸、他駐守的這個地
區是整個戰線的前衛地帶,從前線上抽調下來的紅軍部隊不斷從南面向他壓來,但
是他不僅頂住了敵人的進攻,而且還能援助兵力較弱的第二師,調出一部分步兵和
騎兵連隊去救援。

暴動沒有能發展到霍皮奧爾和梅德維季河口地區各集鎮。那裡也出現過騷動,
從那裡來過一些急使,請求部隊向布祖盧克和霍皮奧爾河上游推進,以便發動那裡
的哥薩克起來暴動,但是叛軍司令部不打算衝到頓河上游地區的邊界以外去,他們
知道霍皮奧爾河地區的基本群眾傾向於蘇維埃政權,而且是不願意拿起槍來暴動的。
就是那些急使也不敢保證一定會成功,他們坦白地說,各村對紅軍不滿的人並不太
多,說那些殘留在霍皮奧爾河地區偏僻村莊裡的軍官也都藏匿起來了,要想組織起
大規模同情暴動的隊伍是不可能的,因為上過前線的哥薩克們或者待在家裡,或者
是跟紅軍走了,而老頭子們則像牛犢子似的被關進了牛棚,這些人既沒有力量,也
沒有先前的威望。

烏克蘭人聚居的南部各鄉,紅軍把青年人動員了起來,加入了博古恰爾野戰師,
跟叛軍打仗的勁頭兒很足。暴動被封鎖在頓河上游地區範圍內,所有的人,上自叛
軍司令部,都越來越清楚地看到,想要長期保衛家鄉是不可能的,——早早晚晚,
紅軍一定要從頓涅茨回師反擊,消滅他們。

三月十八日,庫季諾夫把葛利高裡·麥列霍夫召到維申斯克去開會、葛利高裡
把師的指揮工作委託給自己的副手裡亞布奇科夫,一清早就帶著傳今兵到區上去了。

葛利高裡來到司令部的時候,庫季諾夫在薩福諾夫的陪同下,正跟阿列克謝耶
夫斯克鎮的一位急使在談判,庫季諾夫駝著背,坐在寫字檯邊,用乾瘦、黝黑的手
指玩弄著高加索式的皮帶頭,沒有抬起由於連夜不眠而腫脹的、紅紅的眼睛,向坐
在他對面的哥薩克問:「可是你們自己呢?你們自己怎麼想呢?」

「這個嘛,我們當然……我們自己也很不順手……誰能知道,別人心裡怎麼想
的,打算幹什麼呢。可是,你知道,這兒的老百姓是個什麼樣子嗎?他們都膽怯得
很。他們想於,可是又害怕……」

「想幹『!』害怕『!」庫季諾夫氣得臉色灰白,大聲喊叫,在圈椅裡扭來扭
去,好像椅座燙他的屁股。「你們都像些美貌的大姑娘!又想,又怕疼,又怕媽媽
不答應。好啦,滾回你的阿列克謝耶夫斯克去吧,告訴你們那些老頭子,就說如果
你們自個不於起來,我們連一個排也不會派到你們地區去。就讓紅軍把你們一個一
個地都絞死吧!」

哥薩克紫脹的手,艱難地把毛光閃亮的狐皮帽子推到後腦勺上。汗珠順著額角
的皺紋,就像春水順著小溝一樣,滾滾流下,淡白的短睫毛不停地眨著,眼睛卻在
遺憾地笑著。

「當然,只有魔鬼才會把你們趕到我們那兒去。但是問題是怎麼打響第一炮。
這第一炮是最重要的……」

葛利高裡留心聽著他們的談話,退到一邊去,——一個穿著短皮上衣、個子不
高。留著黑鬍子的人,沒有敲門就從走廊裡閉了進來。他和庫季諾夫點頭問候之後,
用白淨的手掌托著臉頰,在桌邊坐下。葛利高裡認識司令部的所有參謀人員,但是
這個人卻是頭一次看見,就仔細地看了看,面部輪廓纖細,臉色黝黑,但是並非風
吹日曬的黑色,柔嫩的白毛,完全是知識分子的風度,——所有這一切都說明他不
是本地人。

庫季諾夫用眼睛看著陌生人,對葛利高裡說:「你們認識一下吧,麥列霍夫。
這位是格奧爾吉澤同志。他……」他遲疑了一下,玩弄著腰帶上發黑的銀飾,站起
身來,朝著阿列克謝耶夫斯克鎮的急使說:「好啦,老鄉,你走吧。我們現在要辦
公事啦一回家去,把我的話轉告給該告訴的人。」

那個哥薩克從椅於上站起來。他頭上戴的火紅的。閃著黑茸毛的狐皮三扇帽幾
乎頂到天花板了。哥薩克的大寬肩膀遮蔽了透進來的光亮,屋子裡馬上顯得又小又
擠。

「你是來請救兵的嗎?」葛利高裡問,手掌上一直還留著跟這個高加索人握手
的不愉快感覺。

「對,對!是來請救兵的。你瞧,結果弄成這樣……」哥薩克很高興地轉身朝
著葛利高裡說,想得到他的支持。被火紅的皮帽一襯,他那彤紅的臉顯得那麼神色
慌張,汗流滿面,連大鬍子和上唇上耷拉著的紅鬍鬚都好像灑滿了小水珠。

「你們也不喜歡蘇維埃政權嗎?」葛利高裡裝作沒看見庫季諾夫不耐煩的樣子,
繼續詢問。

「老弟,這個政權現在還算好,」大塊頭的哥薩克審慎地低聲說,「不過我們
擔心以後會變壞。」

「你們那兒有過槍斃人的事兒嗎?」

「沒有,上帝保佑!沒有聽說過這種事。唉,這麼說吧,搶馬、搶糧食,這是
常事。還有,當然也逮捕過一些說反對他們話的老百姓。總而言之,一片恐怖。」

「如果我們維申斯克的部隊開到那兒去,你們能發動起來嗎?能把大伙都發動
起來嗎?」

哥薩克那被太陽光染成金色的小眼睛狡獪地瞇縫起來,避開葛利高裡的視線,
皮帽子這時也滑到了因皺眉思索而隆起了一道道皺紋的額角上。

「把大伙都……這很難說,不過家業厚實的哥薩克當然是會起來干的。」

「那些窮苦的、沒有家業的人呢!」

在此以前,一直盯著這個哥薩克眼睛的葛利高裡,現在遇到了他那孩子似的驚
愕的、正視著他的目光。

「嗯!……那幫游手好閒的傢伙還會不喜歡嗎?這個政權使他們如魚得水,高
興得像過節一樣!」

「你這個混賬東西!」庫季諾夫已經毫不掩飾自己的憤怒,大聲喊,他坐的圈
椅也拉著長聲吱扭吱扭地叫起來。「你幹嗎要來慫恿我們去呀?難道你們那兒都是
財主嗎?如果一個村子只有兩三戶人家起來幹,那叫什麼暴動呀?趕快從這兒滾出
去!滾,聽見沒有?!紅公雞還沒有啄你們的屁股呢,等它啄到你們的時候,你們
就是沒有我們幫助也會拿起槍來打的!你們這些狗崽子,躲在別人背後平平安安地
耕地耕慣啦!你們還是躺在爐炕上用熱稗子悟著去享福……好啦,滾,滾!我一看
見你他媽的就噁心!」

葛利高裡皺起眉頭,扭過臉去。庫季諾夫臉上的紅斑越來越紅。格奧爾吉澤在
擰著小鬍子,翕動著彎彎的、像刀削似的鷹鉤鼻子。

「既然是這樣,那就請你多多原諒。不過,老爺,請你不要叫嚷,不要嚇唬人,
事情可以好好商量嘛。我已經把我們的老頭子們的請求轉達給你們,把你們的答覆
帶給他們,有什麼可叫嚷的呀!信仰正教的人要被人咒罵到什麼時候呀?白軍咒罵,
紅黨也咒罵,現在你也咒罵起來啦,哪個政權都要顯顯自己的威風,還要粗魯地跟
我們開開玩笑……唉、我們農民的日子大慘啦,簡直像被癲狗舔過一樣!……」

哥薩克憤怒地把皮帽子往腦袋上一扣,像一塊大石頭似的滾到走廊裡去,輕輕
地關上門;但是到了走廊裡卻把憤怒全都發洩出來,砰地一聲使勁把外面的門關上,
震得牆上的石灰屑紛紛落到地上和窗台上,足足持續了有五分鐘之久。

「你瞧瞧吧,老百姓變成什麼樣子啦!」庫季諾夫玩弄著皮帶,變得越來越和
藹,高興地笑著說。「一九一七年的春天,我到車站去,正是春耕時節,復活節前
後。自由自在的哥薩克們在翻耕田地,他們簡直自由得發昏啦,竟把所有的道路都
翻耕啦,——就像他們的土地還太少似的!在托金村外,我招呼了一個耕地的人到
我的馬車前。問他:『你這傢伙怎麼把道路都給耕啦?』小伙子有點兒害怕了,連
忙說:『我再也不耕啦,真對不起,我可以把道路墊平。』我又用這種方法嚇唬過
兩三個人。車一趕出格拉切夫——道路又都耕啦,有個莊稼人正扶犁耕呢。我大聲
喊:『喂,過來!」他走了過來。』你有什麼權利把道路耕啦?『這傢伙瞅了我一
眼,是個很英俊的年輕哥薩克,兩眼炯炯有神,然後一聲沒吭,掉頭就往牛那裡跑
去。跑到牛跟前,從牛軛裡抽出一根鐵棍,又跑到我面前來。抓住車沿,跳到踏板
上,說:』你他媽的是什麼東西,你們吸我們的血要吸到什麼時候?怎麼樣,我一
下子把你的天靈蓋敲碎,願意嗎?『他用鐵棍朝我直比劃。我說:』你怎麼啦,伊
萬,我是跟你鬧著玩的呀!『而他卻說:』我現在可不是什麼伊萬啦,而是伊萬·
奧西佩奇,你這麼無禮,我要給你一耳光了!『你相信吧,我好容易才脫了身。這
傢伙也是這樣:先是哼哼卿卿,磕頭央告,可是最後,卻真相畢露。老百姓的自豪
感顯露出來啦。「

「是他們的蠻勁橫勁兒甦醒啦,而且形之於外,並不是什麼自豪感。蠻橫無禮
已經合法化啦,」那位高加索中校泰然地說,也沒有等別人說出不同看法,就結束
談話說:「請開會吧。我很想今天就到團裡去。」

庫季諾夫敲了敲隔牆,喊道:「薩福諾夫!」然後又對葛利高裡說:「你也參
加,咱們一起合計合計。俗話不是說:『兩個人的主意,總比一個人的好』嗎?咱
們很走運,格奧爾吉澤同志出於偶然,羈留在維申斯克,現在來幫助咱們啦。他是
中校,參謀大學畢業。」

「您是怎麼羈留在維申斯克的?」葛利高裡不知道為什麼心裡發冷,警惕起來,
問。

「我害了傷寒,從北方戰線上撤退的時候,把我留在杜達列夫斯克村。」

「您在哪個部隊呆過?」

「我嗎?不,我不在戰鬥部隊工作。我在司令部特工組。」

「哪個組?是西特尼科夫將軍領導的那個組嗎?」

「不是……」

葛利高裡還想再問幾句,但是格奧爾吉澤中校臉上的表情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變
得十分緊張集中,使人覺得再問下去,就很不知趣了,於是葛利高裡說了半句就咽
回去了。

不久參謀長薩福諾夫、第四師師長孔德拉特·梅德韋傑夫和粉面白齒的准尉—
—一第六獨立旅旅長——博加待廖夫都來了、會議開始了。庫季諾夫根據戰報向參
加會議的人匯報了前線情況、中校第一個要求發言。他緩緩地把三俄裡縮為一英吋
的地圖在桌子上攤開,流暢地、胸有成竹地帶點兒外鄉口音說:「我認為首先必須
從第三和第四師的預備隊中抽調部分部隊,投到麥列霍夫那個師和博加特廖夫准尉
的獨立旅據守的陣地。根據我們得到的秘密情報和從俘虜那裡瞭解的情況,可以明
顯地看出,紅軍司令部準備在卡緬卡——卡爾金斯克——博科夫斯克地區上給咱們
一次嚴重的打擊。從投過來的紅軍士兵和俘虜的供詞中得知,紅軍第九軍司令部從
第十二師凋出兩個騎兵團、五支阻擊部隊,配備著三個炮兵連和幾個機槍隊,從奧
布利維和莫羅佐夫斯克調到這一線上來了。根據粗略的估計,這些增援部隊可使敵
人得到五千五百兵員。這樣一來,毫無疑問,他們已經擁有了數量上的優勢,更不
用說他們還擁有武器上的優勢了一」

像向日葵花朵一樣的黃色太陽,透過十字形的窗格子,從南面照進了屋裡。淺
藍色的煙團一動不動地掛在天花板下面。辛辣的農家煙草氣味和汗濕的靴子的臭氣
混成一片。天花板下面,一隻被煙嗆得要死的蒼蠅在拚命地嗡嗡叫。葛利高裡昏昏
沉沉地望著窗外(他一連兩夜沒有睡覺了).腫起的眼皮像鉛一樣沉重,睡意和燒
得很熱的屋子裡的暖氣一同滲進了他的身體,昏昏如醉的倦意使他的意志和思想意
識都軟弱、模糊起來。而窗外,從頓河下游吹來的春風在呼嘯,巴茲基村外山崗上
的殘雪閃耀著粉紅色的光芒,頓河對岸的楊樹梢被風吹得搖晃得那麼厲害,以至葛
利高裡看著,彷彿就聽到了它們發出的、不斷的沙沙聲。

中校清晰、有力的聲調吸引了葛利高裡的注意。他振作精神,細心傾聽起來,
朦朧的睡意不知不覺地消失了,化為烏有。

「……敵人在第一師陣地上活動的減弱以及頑強地企圖把攻勢轉向米吉林斯克
——梅什科夫斯克一線,這使我們不能不提高警惕。我認為……」中校把「同志們」
這三個字嚥了回去,已經在用他那女人一樣白皙透亮的纖手惡狠狠地做著手勢,提
高了嗓門說,「庫季諾夫總司令在薩福諾夫的支持下,正在鑄成一個重大的錯誤:
把紅軍的這種佯動信以為真,要削弱麥列霍夫那個師防區的兵力。諸位,請原諒!
誘開敵人的兵力,聲東擊西,這是起碼的戰略常識……」

「但是麥列霍夫並不需要預備團,」庫季諾夫打斷他的話,辯解說。

「恰恰相反!我們應該把第三師的部分預備隊留在身邊,以便在戰線被突破時,
有可用的兵力來堵上缺口。」

「看來,庫季諾夫根本不想問我,是不是願意撥給他預備隊,」葛利高裡氣哼
哼地說。「可我是不會給的。一個連也不給!」

「得啦,老弟,這……」薩福諾夫含笑摸弄著焦黃的鬍子尖,拖著長腔說。

「用不著什麼『老兄老弟』的!不給——就是不給!」

「從戰略意義上說……」

「請你不要跟我說什麼戰略意義,我要對我的戰區和我的人員負責。」

格奧爾吉澤中校終止了這場意外的爭論。他用手裡的紅鉛筆畫了一道虛線,勾
出遭受威脅的地區,等與會的人的腦袋都伸到地圖上的時候,大家都不容置辯地清
楚認識到,紅軍指揮部正在準備進攻的打擊方向,只能是南部戰區,因為這個地區
距頓涅茨河最近,交通運輸方便。

過了一個鐘頭會議結束了。外表和秉性都像狼似的、落落寡合的孔德拉特·梅
德韋傑夫,由於沒有什麼文化,會議期間一直沉默不語,最後皺著眉頭,看著大家,
說:「我們當然可以幫麥列霍夫的忙、我們有多餘的人馬。只有一個念頭使我不能
安心,真他媽的煩人!如果敵人從四面八方向我們壓來,那時候往哪兒跑呀7 他們
把咱們趕到一起兒,咱們被團團圍困,就像蛇群在洪水圍困的一個小島上一樣。」

「蛇會批水,可你我卻不會批水呀!」博加特廖夫哈哈大笑著說。

「我們也考慮過這個問題,」庫季諾夫若有所思地說。「那也沒有什麼了不起,
真到窮途末路的時候,我們就扔下所有不能打仗的人,扔下家眷,已戰且走,打過
頓涅茨河去。我們的兵力也很可觀呀,三萬多人呢。」

「士官生肯收留咱們嗎?他們可恨透了我們頓河上游的哥薩克了。」

「母雞還趴在窩裡呢,就算計起雞蛋……這有什麼好談的!」葛利高裡戴上帽
子,走到走廊裡。在門日聽見格奧爾吉澤嘩啦嘩啦地捲著地圖,回答說:「維申斯
克人以及全體起義的部隊,如果能繼續這樣英勇地與布爾什維克戰鬥,將功折罪,
就沒有什麼對不起頓河和俄羅斯……」

「他嘴裡這樣說,心裡卻在嘲笑,壞蛋!」葛利高裡諦聽著他說話的聲凋,心
裡想。又跟剛才遇到這個突然在維申斯克出現的軍官時那樣,葛利高裡感覺到某種
不安和毫無來由的憤恨。

庫季諾夫在司令部的大門口追上了他;他們默默地走了一會兒,遍地牲口糞的
廣場上,春風沙沙作響,吹皺了水窪裡的積水。已近黃昏。一團團沉重的白雲,就
像在夏天一樣,天鵝般地、慢悠悠地從南方飛來。融化了的土地的濕潤的芬芳氣息
令人神爽。籬笆邊的草已經返青,而且這一回,春風真的從頓河對岸送來白楊樹林
的喧囂聲。

「頓河就要開凍啦,」庫季諾夫咳嗽著說。

「是呀。」

「見他媽的鬼……完蛋啦,連煙都沒有抽的。一缸於旱煙葉就要四十盧布克倫
斯基票子。」

「你說說看,」葛利高裡一面走,一面扭過身子,嚴厲地問,「這位契爾克斯
軍官在你這兒子什麼!」

「你是說格奧爾吉澤嗎?是作戰處長。是一個很有頭腦的厲害傢伙!是他在制
定作戰計劃。在戰略方面比咱們大伙都高明。」

「他經常呆在維申斯克嗎?」

「不不……我們暫時要派他去切爾諾夫斯基團的輜重隊出差。」

「那他怎麼幹他的作戰處長的工作呢?」

「你知道吧,他是常來常往。幾乎天天如此。」

「你們怎麼不把他留在維申斯克呢?」葛利高裡想弄個清楚,繼續在盤問庫季
諾夫。

庫季諾夫一直在咳嗽,用手巴掌捂著嘴,勉為其難地回答說:「怕叫哥薩克們
看到了不方便。你知道,他們,這些老哥兒們,是些什麼樣兒的人嗎?他們會說:
『軍官老爺們又騎到我們脖子上,於自己的勾當啦。又要戴肩章……』以及其他諸
如此類的怪話兒。」

「像他這樣的人我們部隊裡還有嗎?」

「在卡贊斯克有兩個,或者三個……葛利沙,你不要過於心煩。我看得出你的
心事。親愛的,咱們除了去投奔士官生,再也沒有別的出路。是不是這個理兒呢?
難道你還想用十來個集鎮建立自己的共和國嗎?這是癡人說夢……咱們要跟他們聯
合起來,去向克拉斯諾夫請罪,對他說:『請不要責怪我們吧,彼得羅·米科萊奇,
我們是一時糊塗,放棄了陣地!』……」

「是一時糊塗嗎?」葛利高裡追問說。

「不是糊塗又是什麼呢?」庫季諾夫露出真誠的驚異神色回答說,小心地繞過
了一個小水窪。

「可是我有個想法……」葛利高裡臉色陰沉,苦笑著說。「我倒認為,我們起
來暴動才是一時糊塗呢……你可聽見過霍皮奧爾人是怎麼說的嗎?」

庫季諾夫默不作聲,從一旁好奇地看著葛利高裡。

他們在廣場外邊的十字路口上分了手。庫季諾夫走過小學校,回家去了。葛利
高裡又回到司令部,舉手招呼傳令兵牽馬過來。他已經騎在馬上,慢條斯理地整理
著韁繩、步槍背帶,一直還想弄清,自己在司令部看到那位中校時產生的那種莫名
其妙的敵意和警惕心情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可是突然心裡一驚,想道:「如果是士
官生故意把這些有學問的軍官留在我們這兒,為了在紅軍的後方把我們鼓動起來,
並按他們的方式,有學問人的方式來指揮我們行事呢!」意識馬上幸災樂禍地、殷
勤地給他提示出猜測和論據。「他不說在什麼部隊呆過……支支吾吾……說是參謀
人員、可是根本就沒有什麼司令部從這兒經過呀……有什麼鬼理由把他發送到像杜
達列夫斯克這樣偏僻的地方去呢?是啊,絕不是毫無原因的!我們把禍闖下來啦…
…」於是又對現實生活枉加臆測一番,心情更壞,痛苦地下了結論:「這些有學問
的人把我們搞得暈頭轉向……老爺們叫我們上當啦!操縱我們,去為他們賣命。看
來,就是一件小事——也是誰都不能相信的……」

到了頓河對岸,他放馬飛馳而去。只聽見傳個兵的馬鞍子在身後咯吱咯吱地響,
傳令兵是奧利尚斯基村的一個優秀、勇敢的哥薩克、葛利高裡總是挑選這種能跟他
一起『「赴湯蹈火」的人,挑選這種早在對德戰爭中經得起考驗的人放在自己身邊。
這個傳令兵——過去是偵察兵——一路什麼話也沒說,迎風跑著,大手巴掌裡握著
一塊香噴噴的向日葵稈燒的火絨,用火石打著火,抽起煙來。當他們從山坡上馳下
來,到了托金村時,他向葛利高裡提議說:「要是沒有必要忙著趕路,咱們就宿夜
吧馬都跑累啦,在這兒喘喘氣吧。」

他們在丘卡林宿夜。一路風寒,現在在這幾間房子相連的農舍裡,簡直就像在
自己家裡一樣舒適溫暖。上地上散發出鹹津津的牛羊尿味,從爐子裡飄出像用白菜
葉墊著烤的新鮮麵包味。葛利高裡很不高興地回答女主人的問話,這是個哥薩克老
婦,三個兒子和老頭子都在叛軍中。她語聲低沉,毫不客氣地以長者自居,一開始
就粗魯地警告葛利高裡:「雖說你是個頭頭,是指揮那些哥薩克笨蛋的司令官,可
是我這個老太婆可不買你的賬,你是兒子輩的。請你,我的寶貝兒,跟我好好說說
吧。不然你總在那裡打呵欠,像是不把婆娘們看在眼裡,不願意跟老娘兒們說話似
的。你還是尊重我們一點兒吧!我已經把三個兒子,外加上老頭子,簡直是作孽呀,
都送去打你們的戰爭——該死的戰爭——去啦。你現在指揮他們,可是他們,我的
兒子卻是我生的、養的、喂大的呀,我用裙子兜著他們上瓜田菜園,我為他們受了
多少罪呀。這可不是什麼容易事呀!你用不著翹尾巴,裝腔作勢,跟我好好說說—
—很快就會講和嗎?」

「快啦……你睡覺吧,老大娘!」

「快啦快啦!到底是怎麼個快啦?用不著你打發我去睡覺,這兒的主人是我,
不是你。我還要到院於裡去抱小羊崽呢。夜裡要把它們抱進屋來,它們還太小。復
活節前能講和嗎?」

「我們把紅軍趕跑了,就天下太平啦。」

「請你說說看!」老太婆把腫脹的、幹活累的和被關節炎弄得變形的雙手放到
瘦尖的膝蓋上,傷心地吧咂著櫻桃皮似的乾癟的深棕色嘴唇。「他們礙你們什麼事
啦?你們為什麼要跟他們打呀?人們簡直都發瘋啦……你們這些該死的東西,你們
喜歡玩槍,喜歡騎馬抖威風,可是我們這些做母親的心裡是什麼滋味呀?打死的不
全是我們的兒子嗎?想出了些什麼該死的戰爭來……」

「難道我們就不是母親的兒子,倒是狗崽子嗎?」葛利高裡的傳令兵被老太婆
的話氣得怒火中燒,惡狠狠地啞著嗓子頂撞她說。「敵人在殘殺我們,你卻說『我
們喜歡騎馬抖威風』!好像母親比那些被殘殺的人還要痛苦似的!唉,你這個上帝
的寶貝兒,活到頭髮都白啦,還在這兒嘮叨起來沒個完……山南海北,胡說一氣,
不讓人睡覺。」

「有你睡的,傻東西!你瞪什麼眼呀?像隻狼似的,從進來一聲也不吭,突然
就不知道為什麼發起脾氣來啦。瞧你!氣得連嗓子都啞啦,」

「她是不會讓咱們睡覺的啦,葛利高裡·潘苔萊維奇!」傳令兵絕望地哼了一
聲,埋怨道,他氣得打火吸煙,拚命打火鐮,從火石上迸出陣陣的火星。

火絨燃燒著,冒著煙,散發出一股難聞的氣味,傳令兵惡毒地把曉曉不休的女
主人臭罵了一通:「老大娘,你簡直像只黃蜂,煩死人了!如果你的老頭子在前線
上被打死的話,他準會高興得不得了。一定會說:『感謝上帝,我可從老太婆手裡
解脫出來啦,願她來日舒服地安息吧!」

「願你舌頭上長療瘡,惡鬼!」

「睡吧,老大娘,看在基督的面上。我們已經三夜沒有睡覺啦。睡吧!為了這
樣的事兒氣死了是可以不舉行聖餐式的。」

葛利高裡很費了點兒力氣才使他們兩位和解了。朦朧入睡,親切愉快地感覺到
蓋在身上的羊皮襖的帶酸味的暖氣,睡夢中依然聽到門響了一聲,一陣冷風和一股
熱氣裹在他腿邊、接著小羊羔在他耳邊尖聲地叫起來。小蹄子踏得土地篤篤地響,
屋子裡瀰漫著清新悅人的乾草。新鮮的羊奶。嚴寒和牲口棚的氣味……

葛利高裡半夜醒來,他睜著眼睛躺了半天。封起的爐洞裡的炭火,在蛋白色的
灰燼下閃著紅光。幾隻小羊崽擠在一起,躺在爐門口最熱的地方。在午夜香甜的寂
靜中,可以聽到它們睡夢中咬牙的咯吱聲和偶爾打噴嚏和噴鼻聲。高遠的滿月照進
窗戶。一隻鬧個不休的小黑山羊在地上一方塊淡黃的月光中又蹦又跳。月光中閃著
一道傾斜的珍珠般的塵土。屋子裡是一片綠中透黃、幾乎像白晝一樣的光亮。小壁
爐邊上的一塊破鏡片閃閃發光,只在正對著門的牆上,銀質聖像上的衣飾的光亮顯
得暗淡。陰鬱……葛利高裡又想起在維申斯克開會的情形和霍皮奧爾派來的那個急
使,想起了那位中校、他那種與眾不同的知識分子儀表和說話的風度,——感到一
種不愉快的、令人心煩的不安。小山羊爬到皮襖上來,站在葛利高裡的肚子上,抿
著耳朵,笨頭笨腦地察看了半天,然後壯起膽子,跳了兩跳,忽然叉開四條卷毛小
腿。一道羊尿的細流絲絲響著,從皮襖上流到睡在葛利高裡身旁的傳令兵伸出的手
掌上。傳令兵哼哼著醒了過來,把手在褲子上擦了擦,傷心地搖了搖腦袋。

「把我的衣服全尿濕啦,該死的東西……滾開!」愉快地朝小山羊角上彈了一
下。

小山羊尖叫了一聲,從皮襖上跳下去,後來又走過來,用粗糙、溫暖的小舌頭
把葛利高裡的手舔了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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