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頓河 上一頁返回目錄下一頁


第六卷 第三十九章

作者:肖洛霍夫

施托克曼、科捨沃伊、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和另外幾個做民警工作的哥薩克,
從韃靼村逃出來以後,就加入了第四後阿穆爾團。這個團在一九一八年初,從德國
前線撤下來的路上就全部加入了一支紅軍部隊,而且在國內戰爭的各條戰線上轉戰
一年半之後,仍然保存下了基本骨於。後阿穆爾人的裝備精良,戰馬都喂得很肥壯,
受過很好的訓練。這個團的戰鬥力強、軍心穩定、紀律嚴明,戰士的訓練有素的騎
術,很有點兒名氣。

頓河上游地區的暴動一開始。後阿穆爾人就在第一莫斯科步兵團的支援下,幾
乎是獨當一面地頂住了企圖衝向梅德維季河口去的叛軍的進攻;後來援軍開到了,
這個團集中兵力,牢固地佔領了霍皮奧爾河口彎彎溪沿岸地區。

三月末,叛軍把紅軍趕出了葉蘭斯克鎮所屬地區,佔領了霍皮奧爾河口鎮的部
分村莊。雙方的力量達到了一定程度的平衡,在固定的陣地上幾乎相持了兩個月。
為了從西面掩護霍皮奧爾河口鎮,莫斯科步兵團的一個營,在炮兵連的支援下,占
領了高踞頓河岸上的克魯托夫斯基村。紅軍炮兵連隱蔽在田間打穀場上,從克魯托
夫斯基村向南伸延去的頓河沿岸的山腳上,每天從早到晚轟擊集結在右岸山坡上的
叛軍,掩護莫斯科步兵團的陣地,後來又集中炮火,轉而轟擊頓河對岸的葉蘭斯基
村一帶。在稠密的院落上空,榴霰彈的小煙團,忽高忽低地爆炸開來,又迅即飄散
開去。炮彈忽而落在村子裡。胡同裡——震驚的牛馬惶恐地撞倒籬笆,沿街狂奔,
人們彎著腰,四散逃命,——忽而又在舊教徒的公墓外面,風車附近荒無人跡的沙
土崗上爆炸,掀起一陣陣褐色的、還沒有完全解凍的土塊。

三月十五日,施托克曼、米什卡·科捨沃伊和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從切博塔
廖夫村趕往霍皮奧爾河日鎮,聽說那裡正把從暴動的各市鎮逃出來的共產黨員和蘇
維埃的工作人員組成戰鬥隊。給他們趕爬犁的是個舊教派哥薩克,他那孩子似的紅
潤。潔淨的臉,甚至施托克曼看著他,嘴上也無緣無故地浮出了微笑。儘管這個哥
薩克很年輕,但是已經蓄起濃密、淺紅的卷毛大鬍子。紅艷的嘴在鬍子裡像切開的
西瓜,閃著粉紅色的光澤。眼睛四周生滿金晃晃的茸毛。可能是由於他的毛茸茸的
大鬍子,也可能由於鮮艷的紅暈,使他的眼睛顯得特別明淨、藍透。

米什卡一路上哼著小曲,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坐在爬犁的後部,步槍放在膝
蓋上,愁眉不展地緊縮著脖子,施托克曼卻跟趕爬犁的舊教徒閒聊起來:「同志,
身體沒病吧?」他問。

充滿了力量和青春的舊教徒敞開老羊皮襖,溫和地笑著。

「沒有,上帝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懲罰我。怎麼會有什麼病災呢?我從不抽煙,
酒自然是喝的,從小吃的是麥子麵包。哪兒來的病呀?」

「那麼,服過役嗎?」

「服過,時間不長。是被士官生抓去的。」

「你為什麼沒有跟著白軍到頓涅茨河那岸去呀?」

「你這位同志,說話可真怪!」他扔開馬鬃編的韁繩,摘下無指手套,擦了擦
嘴,委屈地瞇縫起眼睛說。「我為什麼要上那兒去呢?去聽新編的小曲兒嗎?如果
不是他們逼著我干,我是不會去給士官生服役的。你們的政權是公正的,不過你們
於得有點兒太過火……」






「什麼過火啦?」

施托克曼捲了一支煙,點上吸著,等了半天他才回答。

「你為什麼要冒這種毒草煙啊?」哥薩克扭過臉去開口說。「你瞧,這四周圍
春天的空氣多麼清爽,可是你卻要用這種臭煙來熏自個兒的心胸……實在不怎麼樣!
你們什麼於得過火嗎?——我告訴你吧。你們把哥薩克逼走啦,你們太胡鬧啦,不
然的話,你們的政權是沒有什麼可挑剔的。你們隊伍裡壞人太多,所以才惹出這場
暴動來,」

「怎麼胡鬧啦?照你的意思,是於了很多蠢事嗎?是這樣嗎?你說說,哪些事
情於得不對頭?」

「我看,不說,你自個兒也知道……槍斃了那麼多人。今天槍斃一個,明天,
你瞧吧,又槍斃一個……誰高興坐等輪到自個兒的頭上呀?就是把牛拉去宰,它都
要搖晃搖晃腦袋的呀。就說,在布坎諾夫斯克鎮……已經可以看到這個鎮啦。看到
了吧,——他們的教堂?往我鞭子指的方向看,看見了吧?……啊,據說,駐在他
們那兒的部隊裡有個政委,姓馬爾金。哼,他是怎麼於的,對老百姓的態度公正嗎?
現在我就給你講講。他把各村的老頭子們都召集起來,把他們帶到樹林子裡去,在
那兒先把他們剝光,結果了他們的性命,還不准親人去收屍。他們的罪過是,從前
曾經當選過鎮上的陪審官你知道,他們是些什麼樣的陪審官嗎?有的費很大勁才能
寫出自己的姓名來,有的只會把手指頭在墨水裡蘸蘸按個指印,或者畫個十字。那
年頭兒,陪審官只不過是坐在那裡擺擺樣子罷了。人們選他們——就是因為他們的
鬍子長,可是他們卻已經老得連褲襠上的扣子都不記得扣啦。怎麼能追究他們的責
任呢?這不像追究小孩子一樣……就是這位馬爾金,像上帝一樣,手裡拿著人們的
生死簿。有一大,外號叫『繩頭兒』的老頭子正從校場走過。他拿著一副馬籠頭往
自家的場院走,想去套上一匹騾馬拉出來,幾個孩子開了個玩笑,對他說:『走吧,
馬爾金叫你哪。』這位『繩頭兒』畫了個異教徒的十字,——他們那兒的人都是新
教徒,——在校場上早就把帽子摘一卜來啦。他心驚膽戰地走進屋子。問:『您叫
我啦?』馬爾金嘿兒嘿兒笑起來,雙手叉腰,說:『既然是蘑菇,就請進筐吧。本
來誰也沒有叫你來,不過既然已經來了——就照章辦事兒吧。同志們,把他帶走!
按第三類處理。』好啦,當然把他捉了起來,立刻押到樹林子裡去。他的老太婆在
家裡等啊等啊,怎麼也等不來。老頭子竟一去不復返啦。他早就帶著馬籠頭上天堂
啦。有一回,馬爾金在街上看見了一個從安德烈亞諾夫斯基村來的,叫米特羅凡的
老頭子,把他叫到跟前來,問:『哪兒來的?姓什麼、又嘿兒嘿兒笑著,說:』瞧,
鬍子長得像狐狸尾巴一樣啦!你的鬍子倒真像使徒尼古拉。我們要用你這樣的肥豬
來做些肥皂!把他按第三類處理!」真是罪孽,這老爹的鬍子的確很像把掃帚。只
為蓄了把長鬍子和在倒霉的時候遇上了馬爾金就被槍斃了。難道這不是拿老百姓開
心嗎?「

米什卡在他一開始講的時候就不唱歌了,最後憤憤地說:「你這謊可說得太不
圓全啦,大叔!」

「你說個圓全的我聽聽!在說別人說謊以前,你先去打聽個明白,然後再開口。」

「那麼你是確實知道這些事啦?」

「人們這樣說的。」

「人們!人們說母雞也能擠出奶來,可它們連奶頭都沒有。你哪,聽來些胡言
亂語,就像老娘兒們似的,到處學舌。」

「那些老頭子可都是安分守己的人……」

「真有你的!還都是很安分守己的人!」米什卡惡狠狠地學著他的腔凋氣他說。
「大概就是你說的這些安分守己的老頭子煽動起叛亂的,也許就是這些陪審官的院
子裡埋過機槍,可是你卻說只是為了鬍子,好像是為了開玩笑就把人槍斃了……那
為什麼沒有為了鬍子把你槍斃了呢?看看你那把鬍子有多大,簡直跟老山羊鬍子一
樣啦!」

「我是怎麼買來的,我就怎麼賣。鬼他媽的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呢,也許是人
們胡說,也許是他們背地有什麼反對蘇維埃政權的陰謀……」舊教徒難為情地嘟噥
說。

他從爬犁上跳下來,在道路旁邊的融化了的雪地上呱哪呱卿地走了很久。他邁
開兩腳,踏著濕潤的、透著藍色的、柔軟酥脆的積雪。太陽在草原的上空親熱地照
耀著。淺藍色的天空有力地擁抱著遠處可以看到的土崗和山日。似有似無的微風中
飄溢著早春的芬芳氣息。東方,在頓河沿岸唯一起伏的白色山峰外,梅德維季河日
山脈的頂峰聳立在紫紅色的霧靄中。在遙遠的天邊,一片片羊毛似的白雲像一幅巨
大的。上下翻動的大幕鋪展在大地上。

趕爬犁的哥薩克又跳上爬犁來,把變得有點粗野了的臉轉向施托克曼,開口說
:「我爺爺,他現在還活著哪,已經一百零八歲啦;他講過、他也是聽他的爺爺講
的,說在他的爺爺活著的時候,也就是在我五世爺爺在世的時候,彼得大帝曾經派
了一位大公到咱們頓河上游來,——上帝快來幫我想想吧!——是叫什麼長手大公
呢,還是什麼長臂大公:.這位大公領兵從沃羅涅什順流而下,討伐不信奉尼康教
派的可惡教義、不肯受沙皇統治的哥薩克,燒燬了許多哥薩克城鎮。到處搜捕哥薩
克,削掉他們的鼻子,有些被絞死,吊在木筏上順著頓河流放下去。」

「你這是想說明什麼?」米什卡高度警惕起來,嚴厲地問。

「我是想說,儘管他是什麼『長手大公』,可是沙皇並沒有給他這麼胡於的權
利。可是,譬如說,布坎諾夫斯克的那位政委,就是這樣胡來的,他揚言:『我要
狠狠地整整你們這些狗崽子,好叫你們永遠記住!……』他在布坎諾夫斯克校場全
體鎮民大會上就是這樣叫喊的。蘇維埃政權給了他這樣的權利嗎?說的就是這個!
大概不會發乾這種事兒的委任狀吧,不會叫他把所有的人不分青紅皂白,都一樣對
待吧?哥薩克——他們也是各式各樣的……」

施托克曼顴骨上的皮膚隆起許多皺褶。

「我已經傾聽了你的意見,現在該你聽我說啦。」

「當然,也許因為我很糊塗,說得不怎麼對,請你們多多原諒。」

「你等等,等等……聽我說、你剛才談到的那個政委幹的事兒,真的說得有點
太玄乎了。我要去調查這件事。如果真是這樣,如果他真是這樣侮辱哥薩克和胡作
非為,那我們是不會輕饒他的。」

「啊呀,未必會吧!」

「不是未必會吧,而是一定會!當你們村還在火線上的時候,難道紅軍沒有槍
斃自己隊伍裡的一個搶奪哥薩克婦女財物的紅軍戰士嗎?這件事是你們村裡的人告
訴我的。」

「不錯,不錯!有這麼回事兒!他到佩菲利耶芙娜家裡翻箱倒櫃。這是真的。
這當然是……紀律嚴明啦。你說得一點兒也不錯,——在打穀場外把他槍斃的。後
來為把他埋在什麼地方,我們大伙還爭論了半天呢。有些人主張埋在公墓裡,另一
些人反對,說這樣會把墳地玷污的。於是就把這個倒霉鬼埋在打穀場旁邊啦。」

「有過這樣的事吧?」施托克曼匆忙地捲著手裡的紙煙問。

「有過,有過,我不否認,」哥薩克高興地同意說。

「那麼為什麼你認為,如果確定了這個政委的罪行,我們會不處罰他呢?」

「親愛的同志啊!也許,你們這裡沒有比他再大的官兒啦。要知道,槍斃的那
個是小兵,這位卻是政委……」

「那就更要嚴懲!明白了嗎?蘇維埃政權只懲罰敵人,對於那些毫無道理地欺
壓勞動人民的蘇維埃政權的代表人物,我們也是要毫不客氣地處罰他們。」

三月裡,中午寂靜的草原上,只能聽到爬犁滑槓的吱扭聲和呱嗒呱嗒的馬蹄聲,
現在大炮的轟擊聲卻像山崩地裂,打破了草原的寧靜。第一聲炮響以後,緊接著又
間歇均勻地響了三聲。炮兵連又在從克魯托夫斯克向頓河左岸轟擊了。

爬犁上的談話中斷了。大炮轟鳴聲以強大的、陌生的音階侵人,驚破了沉溺在
初春的睏倦中的缺乏魁力的草原。就連兩匹馬的腳步也加快了,更起勁了,輕捷地
倒動著腿兒,一本正經地煽動著耳朵。

他們走上了黑特曼大道。坐在爬犁上的人看見遼闊的頓河對岸斑斑點點地點綴
著一片片積雪融化過後的黃沙和好像灰濛濛的孤島。海岬似的柳樹和赤楊樹林。

趕爬犁的哥薩克到了霍皮奧爾河口鎮,就把爬犁趕到革命軍事委員會樓前,莫
斯科步兵團的團部就駐在相鄰的一棟房子裡。

施托克曼在口袋裡摸了一會兒,從荷包裡掏出一張四十盧布的克倫斯基票子,
遞給那個哥薩克。哥薩克喜笑顏開,濕漉漉的鬍子下面露出了發黃的牙齒,難為情
地推讓說:「您這是怎麼啦,同志,基督保佑!這還給什麼錢呀!」

「收下吧,用了你的馬了嘛。對蘇維埃政權,請你不要懷疑。要記住:我們是
為了建立工人和農民的政權而鬥爭的,是我們的敵人——富農。哥薩克首領和軍官
們——挑撥你們起來暴動的。他們是暴動的主要原因。如果我們的人當中有人蠻橫
無理地侮辱了同情我們和幫助革命的勞動的哥薩克,那我們一定要處罰這些欺壓人
的壞蛋。『」

「同志,你知道這句俗語吧:山高皇帝遠……你們的皇帝也同樣離得很遠……
跟有勢力的人別鬥力,跟有錢的人別鬥氣,你們是又有勢力又有錢。」他狡獪地呲
了呲牙說,「看你,一下子就賞給我四十盧布,可是這點點路,五盧布就足夠了好
吧,基督保佑你!」

「他這是為了你一路的談話才賞給你的,」術什卡·科捨沃伊從爬犁上跳下來,
一面緊著褲於,笑著說。「也為了你這把漂亮的大鬍子。知道拉的是什麼人嗎,你
這個八角形的木頭墩子?是位紅軍將軍。」

「哦?」

「你就『哦』吧!你們這些人也真難對付!……給的少啦——就要到處汪汪亂
叫:『我拉了幾位同志,只給了我五個盧布,這個啦那個啦!』你會發一冬天的牢
騷。可是多給啦——你也有的說,什麼:『你瞧,真是大財主!一賞就是四十盧布。
他的錢簡直是海啦……』要是我啊,連個屁都不給你!你願意怎麼抱怨就怎麼抱怨
吧。反正怎麼都不合你的意。好啦,走吧……再會,大胡於!」

終於,連一直在愁眉苦臉的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也被米什卡這番大動肝火的
話逗笑了。

一個紅軍騎兵偵察員騎著一匹西伯利亞的長毛小馬,從司令部的院子裡飛跑出
來。

「從哪兒來的爬犁?」他拉緊韁繩,掉轉馬頭,喊道。

「你有什麼事?」施托克曼問。

「要往克魯托夫斯克運彈藥一走吧!」

「不行,同志,我們要把這輛爬犁放回去。」

「你們是什麼人?」

紅軍戰士是個年輕漂亮的小傢伙,直衝著他們走過來。

「我們是後阿穆爾團的。請你不要扣留這輛爬犁。」

「啊……那好吧,叫他走吧。走吧,老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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