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頓河 上一頁返回目錄下一頁


第六卷 第五十三章

作者:肖洛霍夫

四月裡,一天中午,在維申斯克鎮西金村上空出現了一架飛機。孩於、婦女和
老頭子們一聽見發動機低沉的轟鳴聲,就都從屋子裡跑了出來;仰起腦袋,把手巴
掌遮在眼睛上,盯著看了好久,看著飛機在籠罩著一層薄霧的天空中側著身子,像
老鷹一樣繞圈子。發動機的響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刺耳。飛機在村外的牧場上選了
一片著陸的平地,開始下降。

「馬上就要扔炸彈啦!小心!」有個機靈的老頭子驚慌地喊。

於是聚集在胡同裡的人群慌忙四散逃命。婆娘們拖拉著哇哇哭叫的孩子,老頭
子們個個像山羊似的熟練、敏捷地跳過籬笆,向村頭的樹林奔去。胡同裡只剩了一
個老太婆。本來她也打算逃跑,但是不知道是嚇得腿軟了,還是絆在小土堆上,一
下子摔倒了,躺在那裡。她不吝臊地高高翹起兩條瘦腿,暗啞地號叫著:「救命啊,
親人哪!廖咦,我要死啦!」

誰也沒有回來救老太婆。但是飛機嚇人地轟鳴著,狂吼亂嘯,從穀倉上面低飛
過去,霎時間飛機翅膀的陰影使嚇得半死的老太婆睜得大大的眼睛前面一片黑暗,
飛機飛了過去,輪於輕輕擦了一下村外牧場潮濕的地面,向草原跑去。正在這時候,
老太婆競像小孩子似的尿了一褲於她半死不活地躺在那裡,不管是自己身子下面,
不管足四周的一切,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感覺不到了。當然她也不會看見,遠遠
地有兩個穿黑皮衣服的人,從那只著陸的可怕的大鳥肚子裡走出來,猶疑不決地在
那裡躊躇了一陣,四下張望著.朝村子走來。

但是她那藏在村邊樹林裡去年的黑麥叢裡的老頭子,卻是一個勇敢的老頭子。
雖然他的心像被捉住的麻雀一樣在怦怦跳,但是他仍然還有看個究竟的勇氣。他認
出朝他家的院於走來的兩個人當中,有一個是他同團人的兒子——軍官博加特廖夫
·彼得。彼得是格裡戈裡·博加特廖夫——叛軍第六獨立旅旅長——的堂兄弟,跟
著白軍撤退到頓涅茨對岸去了。但是毫無疑問,就是他老頭子像兔子似的蹲了下去,
兩手垂看,仔細打量了一會兒。等徹底認定,正在慢慢地、搖搖擺擺走來的確係彼
得·博加特廖夫,還是人們去年看到他的時候那樣,淺藍色的眼睛,只是好久沒有
刮的大鬍子長得亂蓬蓬的。老頭子站起來,試了試兩條腿能不能撐得住他。腿只是
膝關節有些哆嗦,但是毫不含糊地撐住了他;於是老頭子便一溜歪斜地從樹林裡走
了出來。

他沒有朝嚇得魂飛大外的老太婆那裡走,卻一直往彼得·博加特廖夫和他的同
伴那裡走去,老遠就從禿腦袋上摘下那頂褪色的哥薩克制帽,彼得·博加特廖夫也
認出他來了,含笑揮手向他問候。他們走到一起。

「請問,您真是彼得·格裡戈裡奇嗎?」

「正是我,老大爺!」

「老天爺叫我能在老年看見會飛的機器!它可真把我們嚇壞啦!」

「這附近沒有紅軍吧,老大爺?」

「沒有,沒有,親愛的!已經把他們趕到奇爾河那岸什麼地方去啦,趕到霍霍
爾那裡去啦。」

「咱們的哥薩克也起義了嗎、『」起義嘛,倒是起啦,可是已經有很多人被運
送回來啦。「

「怎麼啦?」

「被打死了唄。」

「啊啊……我們家,我父親——全都活著嗎?」

「都活看哪。您是從頓涅茨河對岸來的嗎?在那兒看見我家的音洪了嗎?」
「是從頓涅茨河對岸來的。吉洪給你帶好來啦。喂,老大爺,請你替我們看守一下
飛機,別叫小孩子們亂動,我要回家去……咱們走吧!」

彼得·博加特廖夫和他的同伴走了。躲在樹林裡、板棚裡、地窖裡,以及能鑽
進去的夾縫裡的人,這時都跑出來了。人群圍住了飛機,滾燙的飛機發動機還在散
發著熱氣、汽油和機器油的氣味。飛機的帆布翅膀上有多處槍彈和炮彈片打穿的窟
窿。這架從來沒有見過的機器,像匹跑累了的馬一樣,渾身燥熱、默默地停在那裡。

第一個看見彼得·博加特廖夫的老爺於,跑進他老太婆嚇倒在那裡的胡同裡,
想把去年十二月隨著區公所撤走的兒子吉洪的消息告訴她,叫她高興高興。胡同裡
找不到老太婆了。她已經跑回家去,躲在貯藏室裡匆忙換了衣服;把襯衣和裙子都
換了。害得老頭子到處去找她,喊叫:「彼得卡·博加特廖夫飛來了!吉洪托他帶
好來啦!」等看到他的老太婆正在換衣服的時候,不禁大吃一驚,「老妖精,你怎
麼忽然想起來要打扮打扮啦『!唉,真你媽的渾啦!誰還看得上你這個禿鬼!簡直
一下子變成年輕小媳婦啦!」

……很快就有許多老頭子到彼得·博加特廖夫的父親家裡來了個個走進屋子的
時候,都是先在門口摘下帽子,朝聖像畫過十字,然後很有派頭兒地坐在長板凳上,
拄著枴杖,說起話來,彼得·博加特廖夫喝著玻璃杯裡的沒有打過皮的涼牛奶對大
家講:是頓河政府委派他飛來的,他的仟務是跟起義的上游頓河人取得聯繫,用飛
機運來子彈和軍官,幫助他們跟紅軍進行鬥爭。他又說,頓河軍很快就要在全線展
開進攻,跟叛軍連成一片。博加特廖夫順便把老頭子們批評了一頓,說他們對青年
哥薩克的影響很壞,致使他們放棄陣地,讓紅軍開進自己土地上來。他這樣結束了
自己的談話:「……不過既然你們已經醒悟過來,把蘇維埃政權趕走啦,那麼頓河
政府是會寬恕你們的,」

「彼得·格裡戈裡奇,要知道咱們這兒現在也還有蘇維埃政權呀,不過沒有共
產黨罷啦,要知道我們掛的孩子也不是三色旗,是紅白兩色旗,」一個老頭子有點
兒猶豫地說。

「連說話的時候,年輕人,咱們那些不聽話的狗崽子們,還互相稱呼『同志』
哩!」另外一個插嘴說。

彼得·博加特廖夫剪過的大紅鬍子裡露出了笑容,嘲弄地瞇縫著藍色的圓眼睛
說:「你們的蘇維埃政權就像是春天的薄冰。太陽一曬——就化啦。不過領頭在卡
拉契附近放棄陣地的那些傢伙,等我們從頓涅茨對岸回來以後,要好好抽他們一頓
鞭子!」

「抽他們,這些該死的傢伙,抽得他們渾身是血!」

「這才對哩!」

「抽他們!抽他們!」

「當眾抽他們的屁股,抽得他們度開肉綻!」老頭子們都興高采烈地喊叫起來。

傍晚,得到騎使報告的叛軍總司令庫季諾夫和參謀長伊利亞·薩福諾夫,坐著
一輛由三匹汗流如注的馬拉著的四輪馬車,飛也似的來到西金村。

他倆因為博加特廖夫飛來了,高興的不得了,連靴子和帆布雨衣上的爛泥也顧
不得擦,就一溜煙似的跑進了博加特廖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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