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頓河 上一頁返回目錄下一頁


第七卷  第三章

作者:肖洛霍夫

深夜,葛利高裡從司令部回到了住所。普羅霍爾·濟科夫正在籬笆門口等他。

「你沒有聽到阿克西妮亞的什麼消息嗎?」葛利高裡的聲調裡帶著故意裝出的
冷淡口吻,問道。

「沒聽到,不知道她跑到哪兒去啦,」普羅霍爾打著哈欠回答說,但是又立刻
很害怕地想:「糟糕,可不要又逼著我到處去找她……見他媽的鬼,我簡直是倒了
大霉啦!」

「給我打水洗臉。我渾身是汗。去,快點兒!」葛利高裡已經是怒沖沖地喊道。

普羅霍爾從屋子裡打來水,用杯子往葛利高裡捧成勺子形的手掌裡倒了半大。
葛利高裡痛快地洗著,然後脫掉汗臭刺鼻的軍便服,央告說:「往背上澆。」

汗濕的脊背被冷水一澆,他舒服地叫了一聲,打了個噴鼻,把被皮帶勒痛的肩
膀和長滿黑毛的胸膛使勁揉搓了半天。他用於淨的馬衣擦著身子聲音裡已經透著幾
分高興,命令普羅霍爾說:「明天早上給我送馬來——你就收下,把它洗刷乾淨,
喂點兒料。我自己不醒,你別叫我。但是如果司令部派人來,你就叫我。明白了嗎?」

葛利高裡走到板棚裡,躺在一輛大板車上,立刻就酣睡起來。黎明時凍醒了,
他蜷了蜷腿,把被露水打濕的軍大衣往身上拉了拉,太陽出來以後,又打了一個盹
兒,七點鐘左右,被大炮的轟鳴聲驚醒了。市鎮上蔚藍的晴空中,有一架飛機閃著
乳白色的光亮在盤旋。頓河對岸正在用大炮和機槍對著它射擊。

「要知道他們可以打中它呀!」普羅霍爾一面用刷子拚命刷著那匹拴在馬樁上
的高大的棗紅馬,一面隨口說。「瞧,潘苔萊維奇,給你送來一匹多好的馬!」

葛利高裡匆匆把兒馬打量了一番,滿意地問:「我看不出它有幾歲口。大概有
六歲口了吧?」

「六歲口。」

「哦,太好啦!腿兒很細,就像穿著絲襪子一樣。是匹好馬……好,備上它,
我去看看這是誰飛來啦。」

「太好啦——沒有說的。就不知道跑起來怎麼樣?不過從各方面的特點看,准
會跑得很快的,」普羅霍爾一面嘟噥著,一面勒緊馬肚帶。

又有一團榴霰彈爆炸的白色煙霧在飛機旁邊升起。

駕駛員選擇好著陸地點,急速降了下來。葛利高裡從板門裡衝出去,往鎮上的
公用馬廄馳去,飛機就落在馬廄後面。

原來鎮上的公用種馬馬廄裡——建築在市鎮邊沿的一排長長的石頭房子——擠
滿了八百多名被俘的紅軍戰士。看守馬廄的哥薩克不放他們出來大小便,裡面又沒
有便桶、弄得馬廄附近臭氣熏天。從門縫下面流出一道道的惡臭刺鼻的尿水;綠豆
蠅像一片黑雲似的在上面營營飛鳴……

在這座關了這麼多等死的犯人的監獄裡,呻吟聲日夜不斷。俘虜死於精力衰竭
和在他們中間肆虐的傷寒病與赤痢。死屍有時候在那裡放上一晝夜還不抬走。

葛利高裡繞過馬廄,剛剛要下馬,頓河對岸的大炮又低沉地響起來。炮彈的呼
嘯聲越來越大,跟沉悶的轟隆的爆炸聲混在一起。

駕駛員和跟他一同來的一位軍官剛要從駕駛艙裡出來,哥薩克們立刻圍住了他
們。山上幾個炮兵連的全部大炮立刻都響了起來。炮彈開始準確地打在馬廄四周。

駕駛員急忙爬進駕駛艙,但是發動機不轉了。

「用手推吧!」從頓涅茨河對岸飛來的軍官對哥薩克們大聲命令說。自己第一
個扶住了機翼。

飛機搖晃著,輕捷地往松樹林子那裡滾去。炮兵連用猛烈的炮火追擊著它打。
一顆炮彈打中了塞滿俘虜的馬廄。一面的牆角在濃煙中,在一團團升起的石灰塵霧
中塌了下來。馬廄被驚駭的紅軍戰士們野獸般的慘叫聲震得直顫動。有三個俘虜從
缺口地方跑了出來,從四下趕來的哥薩克們對準他們開槍,打得渾身是窟窿。

葛利高裡跑到一旁。

「他們會殺死你!快騎馬到松樹林子裡去吧!」一個從他身邊跑過去的哥薩克
驚慌失措、瞪大白眼珠高聲喊道。

「他們真的會炸死我。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葛利高裡心裡想,便不慌不忙
地騎馬回家去了。

這一天,庫季諾夫沒有邀請麥列霍夫,在司令部裡召集了一次非常秘密的會議。
飛來的頓河軍軍官簡短地報告說,集中在卡緬斯克鎮附近的突擊兵團的各部隊,幾
天內就可以突破紅軍防線,謝克列捷夫將軍指揮的頓河軍騎兵師,將來與叛軍會師。
這位軍官建議,立刻準備渡河工具,以便與謝克列捷夫的部隊會師後,立即把幾個
叛軍騎兵團渡到頓河右岸去;他還建議把預備隊調到離頓河近一點的地方來;在會
議將要結束的時候,追擊部隊的渡河和活動計劃都已制定好了,他問道:「為什麼
你們把俘虜都放在維申斯克?」

「再沒有地方可以關押他們啦,各個村子裡也都沒有合適的房子,」司令部的
一位參謀回答說。

軍官用手絹仔細擦著剃得光光的、汗淋淋的腦袋,解開保護色制服的領扣,歎
了口氣說:「把他們押解到卡贊斯克去。」

庫季諾夫驚異地揚起了眉毛。

「押到那兒以後又怎麼辦呢?」

「再從那兒——押回維申斯克……」軍官瞇縫著冷光閃閃的藍眼睛,故作寬容
地解釋說。然後咬緊牙關,殘忍地結束道:「諸位,我不明白,你們為什麼還對他
們這麼客氣?現在似乎不必這麼客氣啦。這些混蛋是各種肉體疾病和社會疾病的溫
床,應該消滅他們才是。對他們客氣完全沒有必要!我要是你們的話,一定會這樣
干的。」

第二天,把第一批約二百名俘虜押到鎮外的沙地上。疲憊不堪、面色青白的紅
軍戰士,像幽靈一樣,艱難地拖著兩腿往前走著。押送的馬隊緊緊地包圍著這個混
亂地走著的人群……在從維申斯克到杜布羅夫卡的十俄裡的路程中,二百名俘虜就
被砍得一個不剩了。第二批是在黃昏以前押出來的。對押送隊伍有嚴格命令:掉隊
的俘虜只能砍,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才准開槍。一百五十個人中,有十八個到
了卡贊斯克……其中有一個像茨岡人的青年紅軍戰士,在路上瘋了。他一路上把一
束揪下來的香噴噴的香薄荷按在胸口,又是唱歌,又是跳舞,又是哭號,不時把臉
趴在灼熱的沙土上,風吹動著他那破爛不堪的襯衣,這時候押送兵就可以看見他那
肉皮緊繃的、瘦骨磷磷的脊背和兩隻叉開的腳上的黑色破靴底子。押送兵把他扶起
來,用水壺裡的水往他身上噴,於是他睜開閃爍著瘋狂目光的黑眼睛,低聲笑著,
重又搖搖晃晃地往前走去。

在一個村莊裡,一些心地善良的婆娘包圍了押送兵,一個胖胖的、儀態不凡的
老太太嚴厲地對押送隊長說:「你把這個黝黑的傢伙放了算啦。他已經瘋啦,快要
去見上帝啦,你們要是砍殺這樣的人,那可是造大孽啊。」

押送隊長是個勇敢的紅鬍子准尉,他訕笑著說:「老大娘,我們的靈魂,就是
再造點兒孽也沒有什麼可怕的了。反正我們誰也成不了聖徒啦!」

「你放掉他吧,別執拗啦,」老太太固執地請求說。「死神的翅膀在召喚你們
每個人哪……」

婆娘們都支持她,准尉同意了。

「我有什麼捨不得的,你們把他帶走吧。他現在已經是個幹不了什麼壞事的人
啦。不過為了答謝我們的好意,請給我們弟兄每人一罐沒有脫脂的牛奶吧。」

老太婆把瘋子帶到自己家裡,給他吃飽,讓他睡在內室裡。他整整地睡了一天
一夜,後來醒了,背對窗戶站著,小聲唱起來。老太婆走進內室,坐在大箱子上,
用手巴掌支著臉,目光炯炯地對著小伙子削瘦的面孔看了半天,然後用低沉的聲音
說:「聽說你們的人離這兒不遠啦……」

瘋子沉默了一會兒,立刻又唱了起來,但是聲音已經變得更低了。

這時候老太婆嚴厲地說:「我的小可憐兒,你別唱啦,別裝瘋賣傻啦,別叫我
腦袋發昏啦。我已經活了一輩子,你是騙不了我的,我不是傻瓜!你的腦子沒有毛
病,我知道……我聽見你說夢話,說得頭頭是道!」

紅軍戰士仍舊在唱,但是唱的聲音越來越低。老太婆繼續說:「你別怕我,我
不會給你虧吃。我有兩個兒子都死在打德國人的戰場上,頂小的一個也在這次戰爭
中死在切爾卡斯克啦。要知道他們都是我懷了十個月生的……我給他們吃,給他們
喝,從年輕的時候就為他擔驚受怕,夜裡睡不著……因為這個緣故,我可憐一切在
軍隊中服役的人,在戰場上打仗的年輕人……」她沉默了一會兒。

紅軍戰士也沉默了。他閉上眼睛,黝黑的顴骨上浮出輕微的紅暈,細瘦的脖子
上的青筋緊張地跳動起來。

他站了一會兒,期待地沉默著,隨後睜開烏黑的眼睛。眼神顯示出很懂事的樣
子,閃爍著那麼焦急的期待神情,引得老太婆流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笑意。

「你知道去舒米林斯克的路嗎?」

「不知道,老大娘,」紅軍輕輕龕動著嘴唇,回答說。

「那麼你怎麼走呢?」

「不知道……」

「難就難在這裡!現在叫我拿你怎麼辦哪?」老太婆等了半天回答,然後又問
:「你還走得動嗎?」

「湊合著走吧。」

「現在你可不能湊合著走。要在夜裡走,還得快走,要快走!你在我這裡再養
一天,我給你預備點兒子糧,叫我小孫子給你帶路,他告訴你怎麼走,——願你一
路平安!我確實知道,你們的人,紅軍在舒米林斯克一帶。你就投奔他們去吧。不
過不能走大道,要偷偷地從荒野、草地和樹林子裡走,從沒有道路的地方走,不然
叫哥薩克碰上,就要倒霉啦。是這樣,我的好孩子!」

第二天天一黑,老太太就給已經準備啟程的十二歲的孫子和穿上哥薩克棉襖的
紅軍戰士畫了十字,嚴肅地說:「上帝保佑,你們走吧!你們要小心,別讓我們的
哥薩克看到!……用不著,孩子,用不著!不要謝我,感謝神聖的上帝吧!不僅我
一個人這樣,我們做母親的,都是善良的……你們這些該死的東西,真叫我們傷透
心啦!好啦,好啦,走吧,上帝保佑你們!」她砰的一聲掩上小房子的傾斜的、塗
著黃泥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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