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頓河 上一頁返回目錄下一頁


第七卷 第四章

作者:肖洛霍夫

伊莉妮奇娜每天天剛亮就醒來蔚過牛奶,就開始做飯。她沒有生屋子裡的爐子,
在夏天用的廚房裡生起火來,做好飯,又回到屋子裡去看孩子。

娜塔莉亞在害了一場傷寒病以後,康復得很慢。三一節的第二天,她第一次起
床了,在各個房間裡轉了一圈,艱難地倒動著兩隻於瘦的腿,在孩子們的枕頭邊翻
了半天,甚至還試著坐在小凳子上,給孩子們洗衣服。

她清瘦的臉上一直掛著笑容,於癟的臉頰上帶著粉紅色的紅暈,由於生病變得
大大的眼睛裡閃爍著喜悅和顫抖的慈愛的目光,就像剛生完孩子的產婦。

「波柳什卡,我的好孩子!我病的時候,米沙特卡沒有欺負你嗎?」她用衰弱
的聲音,拖著長腔,哆哆嗦嗦地吐出每一個字,撫摸著女兒黑頭髮的小腦袋,問道。

「沒有,媽媽!米什卡只打過我一回,我們倆玩得很好,」小姑娘把臉緊緊地
貼在母親膝蓋上,悄悄地回答說。

「奶奶疼你們嗎?」娜塔莉亞笑著追問道。

「很疼我們!」

「那些外來人,紅軍士兵沒有惹你們嗎?」

「他們宰了咱家一隻小牛,該死的東西!」酷似父親的米沙特卡小聲地回答說。

「不許罵人,米申卡。瞧你,多厲害的主人!不能罵大人!」娜塔莉亞收斂了
笑容,用教訓的口氣說。

「奶奶就是這樣罵他們的,不信你問波柳什卡呀,」小麥列霍夫憂鬱地爭辯說。

「是的,媽媽,他們還把咱家的雞全都宰光啦!」

波柳什卡活潑起來了:閃著烏黑的小眼睛,講述紅軍怎麼走進院子,怎樣捉雞
鴨,奶奶伊莉妮奇娜怎麼央告他們把那只冠於凍傷的黃公雞留下來做種雞,一個嘻
嘻哈哈的紅軍手裡搖晃著那只公雞,回答她說:「老大娘,這只公雞喊反對蘇維埃
政權的口號,所以我們判處它死刑!你不要央告啦,我們要用它來煮麵條吃,我們
給你一雙舊靴子來換它。」

於是波柳什卡把兩手一攤,比劃說:「留下一雙什麼樣的靴子呀!這麼大,大
得不得了,上面全是窟窿!」

娜塔莉亞又是笑又是哭地撫愛著孩子們,讚賞的目光一直盯著女兒,高興地耳
語說:「哎呀你,我的葛利高裡耶芙娜!真正的葛利高裡耶芙娜呀!你全身沒有一
點兒不像爸爸的地方。」

「那我像嗎?」米沙特卡羨慕地問,羞怯地靠到母親身上。

「你也像。不過要記住:等你長大以後——可別像你爸爸那樣不正經……」

「他不正經嗎?他有什麼不正經呀?」波柳什卡很感興趣地問。

娜塔莉亞的臉上蒙上了一層憂鬱的陰影。娜塔莉亞沉默了一會兒,艱難地從凳
子上站起來。






在旁邊聽著談話的伊莉妮奇娜不滿意地扭過臉去。娜塔莉亞已經不再聽孩於們
的談話,站到窗前,朝阿司塔霍夫家緊閉著的百葉窗看了半天,歎息著,激動地摸
弄著褪色的舊上衣的皺了的鑲邊……

第二天,天剛亮她就醒了,為了不吵醒孩子,悄悄地起了床,梳洗完了,從箱
子裡拿出乾淨裙子、上衣和一條遮太陽的白色頭巾。她顯得很激動,從她穿衣服時
的憂鬱和嚴肅的沉默表情,——伊莉妮奇娜已經猜到,兒媳婦是要到格裡沙卡爺爺
的墳地上去。

「你這是上哪去呀?」伊莉妮奇娜為了要證實自己的猜測,故意問。

「我給爺爺上墳去,」娜塔莉亞害怕哭出來,頭也不抬地嘟噥說。

她已經知道格裡沙卡爺爺被害和科捨沃伊燒了他們家的房子和場院的事情。

「你還很虛弱呢,怕走不到。」

「我一路上多歇幾回就能走到啦。媽媽,請您喂喂孩子吧,也許我會在那兒耽
擱很長時間。」

「天曉得會發生什麼事情——你幹嗎要在那兒多耽擱呀2 這樣的鬼年月,什麼
倒霉的事情都會碰上,上帝饒恕吧。娜塔柳什卡,你還是別去吧!」

「不,我一定要去。」娜塔莉亞皺起眉頭,抓住了門紐。

「那好吧,你等等,於嗎餓著肚子去呀?我給你拿點兒酸牛奶來吃吧?」

「不,媽媽,耶穌保佑,我不想吃……等我回來再吃吧。」

伊莉妮奇娜看到兒媳婦堅決要去,就勸她說:「頂好順著頓河河岸走,穿過那
些菜園子。從那兒走不那麼顯眼。」

頓河上霧氣騰騰。太陽還沒有升上來,但是東方,楊樹遮住的無邊上已經燃起
火紅的霞光,從黑雲下面吹來凌晨涼颼颼的清風。

娜塔莉亞跨過傾倒的、爬滿了牽牛花的籬笆,走進自家的果園。她兩隻手按在
心口上,在一個新土堆旁邊站住。

果園裡芝麻和艾蒿叢生,散發著露水浸濕的牛著花、濕潤的泥土和朝霧的氣味。
一隻亂毛扎煞的白頭翁孤獨地棲息在大火烤死的老蘋果樹上。墳頭塌陷了很多。干
泥塊的縫隙里長出了尖尖的嫩草。

娜塔莉亞被湧上心頭的記憶弄得渾身哆嗦著,默默地跪下去,臉貼在冷漠的、
永遠散發著死人腐爛氣味的泥土上……

過了一個鐘頭,她悄悄地溜出果園,揪心地最後一次回頭看了看她曾在那裡度
過自己青春年華的地方,——荒廢的宅院裡,黑乎乎的一片淒涼,燒焦的板棚柱子、
烤得漆黑的、倒塌的爐炕和牆基的廢墟,——她慢慢地沿著胡同走去。

娜塔莉亞的身體眼看著一天天好起來。腿有勁兒了,肩膀圓了,身體也健壯豐
滿起來。不久她就能幫著婆婆做飯了。在爐炕邊忙活的時候,她們一起拉家常,簡
直沒完沒了。

有一天早上,娜塔莉亞動心地說:「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啊?我的心都碎啦!」

「你等著吧,咱們的人很快就要從頓河那岸回來啦,」伊莉妮奇娜很有把握地
回答說。

「您怎麼知道的呀,媽媽?」

「我的心裡覺得出來。」

「就盼咱家的哥薩克都能平平安安地回來。一個都不陣亡或受傷才好。要知道,
葛利沙是個喜歡蠻幹的人,」娜塔莉亞歎了一日氣。

「放心吧,他們誰也不會出什麼事的,上帝是慈悲的。咱家的老頭子本來答應
還要過河來看望咱們呢,可能是害怕啦。如果他再回來——你最好還是跟他一塊兒
過河到自己人那兒去吧,躲躲這陣災難。咱的人都駐守在村子對岸呢。前幾天,你
還昏迷不醒,躺在床上的時候,天剛濛濛亮,我下頓河邊去打水,聽見阿尼庫什卡
從對岸大聲叫喊:『好啊,老太太!老頭子向你問好哪!」

「葛利沙在哪兒呀?」娜塔莉亞小心翼翼地問。

「他正在遠處指揮著他們這夥人哪,」伊莉妮奇娜老實地回答說。

「他在哪兒指揮呀?」

「大概是在維申斯克。不會在別處。」

娜塔莉亞半天沒有說話。伊莉妮奇娜扭過臉朝她一看,大吃一驚,忙問道:
「你這是怎麼啦?你哭什麼呀!」

娜塔莉亞沒有回答,把髒圍裙捂在臉上,輕輕地抽泣起來。

「別哭啦,娜塔柳什卡。哭是沒有用的。如果上帝保佑——我們還能看到他們
活著回來。你自個兒要多加小心,少到院子裡去,不然叫那些反基督的傢伙看見了,
他們就會盯上你……」

廚房裡突然暗下來。有一個人影子從外面遮在窗戶上。伊莉妮奇娜轉臉朝窗戶
一看,啊呀叫了一聲:「是他們!是紅軍!娜塔柳什卡!快躺到床上去,假裝是病
人……可別發生意外的事……用麻布蓋起來!」

娜塔莉亞嚇得直哆嗦,剛躺到床上,就聽到門鍋響了;一個身材高大的紅軍戰
士,彎著腰,走進了廚房。孩子們緊緊抓住臉色煞白的伊莉妮奇娜的衣襟。伊莉妮
奇娜本來是站在爐炕旁邊的,就地坐在板凳上,打翻了裝著煮好牛奶的罐子。

紅軍戰士迅速地把廚房掃了一眼,大聲說:「請你們不要害怕。我不吃人。你
們好啊!」

娜塔莉亞裝病,直哼哼,腦袋上蒙著麻布,米沙特卡卻翻著眼看了看進來的人,
高興地報告說:「奶奶!就是他,宰咱家公雞的那個傢伙!記得嗎?」

紅軍戰士摘掉保護色的制帽,咂了一下舌頭,笑了。

「認出來啦,小壞蛋?你還記得那只公雞的事啊?不過,女主人,有事兒求你
:你能不能幫我們烤點麵包呀?我們有麵粉。」

「可以……好吧……我給你們烤……」伊莉妮奇娜沒有看客人,擦著灑在凳子
上的牛奶,急忙應承說。

紅軍戰士在門口蹲下來,從口袋裡掏出煙荷包,一面捲著煙,一面開口說:
「黑天前烤得好嗎?」

「如果你們急著要,黑天以前也能烤出來。」

「老大娘,打仗總是急茬兒的。不過那只公雞的事兒請您別生氣啦。」

「我們可沒拿它當回事兒!」伊莉妮奇娜嚇了一跳。「全是孩子胡鬧……不該
記得的事,也瞎說一氣!」

「不過你倒真是個小氣鬼,小傢伙……」好心腸。愛說話的客人笑著對米沙特
卡說。「你為什麼總像狼一樣地瞅著我呀?過來,咱們好好地談談你的公雞吧。」

「去吧,寶貝兒!」伊莉妮奇娜用膝蓋推著孫子,小聲地央告說。

但是米沙特卡鬆開了奶奶的衣襟,想溜出廚房,他斜著身子悄悄往門口移動。
紅軍戰士伸出大長胳膊把他拉到自己懷裡,問:「怎麼,還生氣哪?」

「沒有,」米沙特卡小聲回答說。

「好,太好啦。一隻公雞有什麼了不起。你的爸爸在哪兒?在頓河對岸嗎?」

「在頓河對岸。」

「那就是說,在和我們打仗啦?」

米沙特卡被這一陣親熱的話兒逗得高興地說:「他指揮所有的哥薩克哩。」

「小傢伙,你就胡說吧!」

「不信你問奶奶呀。」

多嘴多舌的小孫子把奶奶弄得簡直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拍著手巴掌,歎起氣來。

「是指揮所有的哥薩克嗎?」紅軍戰士不解地追問道。

「可能,不是所有的……」被奶奶投來的凶狠目光弄得不知所措的米沙特卡已
經是不那麼有把握地回答說。

紅軍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斜眼看著娜塔莉亞,問:「這個年輕女人有病,是
嗎?」

「她害了傷寒病,」伊莉妮奇娜不情願地回答說。

兩個紅軍把一袋麵粉抬進廚房,放在門坎旁邊。

「女主人,快生爐子吧!」一個紅軍士兵說。「傍晚我們來拿麵包。不過小心
一點兒,要烤出真正的麵包,否則你可要倒霉!」

「我盡力烤吧,」伊莉妮奇娜回答說,心裡高興得不得了,因為新來的人打斷
了這場危險的談話,米沙特卡也從廚房裡溜了出去。

一個紅軍士兵頭朝著娜塔莉亞點了點,問:「她害的是傷寒病?」

「是的。」

紅軍戰士們小聲嘀咕了幾句,就走出了廚房。走在最後的紅軍戰士還沒有轉過
街角——頓河對岸就響起了步槍射擊聲。

紅軍戰士都彎著腰,跑到一堵倒塌殆半的石牆邊,臥倒在牆後,動作一致地拉
響槍栓,進行還擊。

嚇得要命的伊莉妮奇娜急忙跑到院子裡去找米沙特卡。趴在石牆後面的紅軍戰
士們朝她吆喝道:「喂,老大娘!快回屋裡去!他們會打死你的!」

「我們的小傢伙還在院子裡哪!米申卡!我的好孩子!」老太婆拖著哭腔喊道。

她跑到院子中間,頓河對岸的槍聲立刻就停止了。顯然,那岸的哥薩克們看到
了她。等到她剛剛把跑過來的米沙特卡扯到懷裡,跟他一起走進廚房去,射擊又恢
復了,而且一直打到紅軍離開了麥列霍夫家的院子才停止。

伊莉妮奇娜小聲地和娜塔莉亞說著話,發上了面,但是她卻沒有烤成麵包。

晌午,駐在村子裡的紅軍機槍哨突然匆匆忙忙地離開了人家的院落,拖著機槍,
順著土溝爬到山上去。

山上戰壕裡的一個連也排好隊伍,用急行軍的速度向黑特曼大道開去。

突然間,頓河兩岸變得異常寂靜。大炮和機槍都沉默了。輜重車輛和炮兵連沿
著大道,沿著長滿青草的夏季小路,絡繹不絕地從各個村莊向黑特曼大道開去;步
兵和騎兵都排成縱隊撤去。

伊莉妮奇娜從窗戶裡看到一些掉隊的紅軍士兵正在順著白堊的岸岬往山上爬去,
她在圍裙L 擦了擦手,激動地畫了個十字,說:「真是天從人願,娜塔柳什卡!紅
軍撤退啦!」

「哎呀,媽媽,他們是離開村子,躲到山上的戰壕裡去,晚上就又回來啦。」

「那他們為什麼要跑得這麼匆忙呢?是咱們的人把他們打垮啦!該死的傢伙們
在撤退哩!反對基督的壞東西逃走啦!……」伊莉妮奇娜興高采烈地叫道,又重新
和起面來。

娜塔莉亞從門洞裡走出去,站在門日,用手巴掌遮在眼睛上,朝陽光照耀的白
堊的山峰,朝變成褐色的山麓看了半天。

一團團雪白的雲峰,在山雨欲來前肅穆的寂靜中,從山後升起。中午的太陽灼
熱地蒸烤著大地。金花鼠在牧場上吱吱叫著,它們輕輕的、憂傷的叫聲奇異地跟雲
雀的愉快活潑的歌唱聲混在一起。大炮轟鳴過後的寂靜,使娜塔莉亞心裡覺得那麼
恬適,她一動不動地貪婪地傾聽著雲雀那純淨的歌聲。井台上吊桿的吱扭聲和充滿
了苦艾氣味的籟籟的風聲。

風又苦又香,這是蕩漾在草原上的東風。它吹來曬得滾燙的黑土的熱氣,帶著
被太陽曬倒的野草的醉人的氣息,但是已經可以感覺到大雨將至:從頓河上吹來陣
陣淡淡的潮氣,燕子伸開剪子似的翅膀幾乎觸到地面,在空中穿梭飛翔,一隻草原
小鷹在遠方的藍色的天空中,為躲避即將到來的雷雨,飛向他方。

娜塔莉亞在院子裡轉了一圈。石頭圍牆外,踏倒的草地上,遍地是一堆堆金黃
色的步槍彈殼。玻璃上和房屋粉刷過的白牆上閃著彈孔。一隻劫後僅存的母雞,一
看見娜塔莉亞,就咯噠咯噠叫著飛到倉房頂上去了。

令人感到特別親切的寂靜在村子上空沒有持續多久,風就來了,無人居住的房
子的大敞著的百葉窗和板門立刻乒乓亂響起來。一片雪白的雹雲氣勢洶洶地遮蔽了
太陽,往西方飄去。

娜塔莉亞捂著被風吹亂的頭髮,走到夏天廚房跟前,又扭回頭去往山上看了看。
地平線上——紫色的煙塵中,一輛輛的兩輪車和零落的騎馬的人在奔馳。「他們這
是真撤退啦!」娜塔莉亞心裡斷定,感到一陣輕鬆。

她還沒來得及走進門洞,山後很遠的地方就響起雷鳴般的、低沉的大炮轟隆聲,
接著,彷彿跟炮聲唱和似的,維申斯克兩座教堂悅耳的鐘聲響徹頓河上空。

頓河對岸的哥薩克密密麻麻地從樹林子裡湧了出來。他們有的拖著、有的抬著
小船跑到岸邊,放下水去。划槳的人站在船尾,急急忙忙地劃了起來。三十多隻小
船爭渡,飛也似的向村子劃來。

「娜塔柳什卡!我親愛的!咱們的人回來啦!……」伊莉妮奇娜從廚房裡跑出
來,大聲哭著,嘟噥說。

娜塔莉亞抱住米沙特卡,把他高舉起來。她的眼睛激動地閃爍著,可是說話的
時候卻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瞧瞧,乖孩子,瞧瞧,你的小眼睛尖……也許,
你爸爸也跟著哥薩克一塊兒來啦……認不出來?前頭那隻小船上坐的不是他嗎?哎
呀,你看的地方不對!……『」

在碼頭上只接到了瘦削不堪的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老頭子首先問了問家
務事,牛是不是都活著,財物和糧食是否遭受了損失,然後就摟著孫子孫女哭了起
來。但是等到他急急忙忙、一瘸一拐地走進自家院於時,臉一下變得煞白,跪在地
上,朝東方磕了個頭,畫了一個大十字,白髮蒼蒼的腦袋,半天沒有從灼熱的土地
上抬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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