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頓河 上一頁返回目錄下一頁


第七卷 第二十五章

作者:肖洛霍夫

過了一個月,葛利高裡已經痊癒了。他第一次下地走是在十一月二十日,他顯
得修長、枯瘦,簡直像一副骨頭架子;他搖搖晃晃地在屋子裡走了一圈,在窗前站
住。

地上和板棚的草頂上初雪耀眼地閃著銀光。胡同裡已經有爬犁滑槓的劃痕。籬
笆上和樹木上結滿了峰峰的藍色冰霜在夕照中閃著虹霓的光彩。

葛利高裡若有所思地微笑著,用瘦骨嶙磷的手指頭持著鬍子,憑窗眺望了半天。
彷彿他從來還沒有見到過這樣可愛的冬天。他覺得一切都那麼美妙、新奇,意義深
奧。病後,他的目光似乎變得銳敏了,他開始發現周圍的新事物和那些很久前他已
熟識的事物發生的變化。

在葛利高裡的性格上突然產生了過去不曾有過的對村子裡和家裡發生的一切事
情的好奇和興趣。他覺得生活中的一切都具有某種神秘的、新的意義,一切都引起
他的注意。他用稍微有點兒驚奇的目光去觀察他重又看到的世界,天真、幼稚的微
笑久久地浮在他的嘴唇上。這孩子般的微笑使臉上的嚴厲神色和充滿野性的眼睛裡
的表情起了很大的變化,使嘴角上殘忍的皺紋變得很溫柔了。有時候他仔細地打量
著一件從幼年時代就熟悉的家常用具,緊張地挑動著眉毛,就像個不久以前才從遙
遠的外國回來的人,第一次看到這些東西似的。有一天,伊莉妮奇娜看見他在轉著
圈仔細打量紡車,心裡覺得非常奇怪。可是等她一走進屋子,葛利高裡就有點兒不
好意思似的離開了紡車。

杜妮亞什卡看著他那瘦骨嶙嶙的大長身子,就不能不發笑。他只穿一件內衣在
屋子裡走動,手提著直往下滑的襯褲,駝著背,膽怯地挪動著乾瘦的長腿;坐下去
的時候,一定要先用手抓住點兒什麼東西,生怕跌倒。臥病期間,長長的黑頭髮脫
得不像樣子,夾雜著濃密白頭髮的捲曲的額發全脫光了。

由杜妮亞什卡幫著,葛利高裡自己剃了頭,待他把臉轉過來朝著妹妹的時候,
杜妮亞什卡手裡的剃刀落到地上,捧著肚子,趴到床上,笑得連氣都透不過來了。

葛利高裡耐心地等著她笑夠了,但是後來實在忍不住了,就用軟弱的、顫抖的
男高音說:「小心點兒,你這樣笑法,會笑出毛病來的。過後你會感到害臊的,你
是快做新娘的人啦。」他的聲調裡帶著淡淡的哀怨。

「啊呀,我的好哥哥!啊呀,我的親人哪!我還是躲開這兒吧……笑得我一點
勁兒也沒有啦!你成了什麼樣子啦!哼,簡直像菜園子裡的稻草人!」杜妮亞什卡
在笑聲間歇時說出這幾句話來。

「我要能看到你害了傷寒病以後變成什麼樣子就好啦。把剃刀撿起來呀,啊?!」

伊莉妮奇娜來為葛利高裡出氣了,憤憤地說:「真是的,你倒是嘿兒嘿兒地笑
個什麼呀?要不說你是個傻丫頭呢,杜恩卡!」

「你瞧啊,媽媽,他像個什麼樣子啦!」杜妮亞什卡擦著眼淚說。「一腦袋疙
瘩,圓圓的,像西瓜,也像西瓜一樣的黑!我忍不住啦!」

「拿鏡子給我!」葛利高裡要求說。






他對著一塊破鏡片照了照,自己也無聲地笑了半天。

「也是啊,我的好兒子,你於嗎要剃成這個樣子呀,還不如就讓它那麼長著算
啦,」伊莉妮奇娜不滿意地說。

「照你的意思,就變成禿子算了,是嗎?」

「唉,這就已經難看得要命啦。」

「你們簡直都瘋啦!」葛利高裡用小刷子攪著肥皂沫,生氣地說。

因為剃光了腦袋,弄得葛利高裡不敢走出屋子,於是就總跟孩子們玩,而且一
玩就很久。跟他們什麼都說,只是不提娜塔莉亞。但是有一天,波柳什卡跟他親熱
著問:「爸爸,媽媽還會回咱們家來嗎?」

「不,親愛的,到了那兒就回不來啦……」

「從哪兒?從墳裡嗎?」

「一句話,死人是不會回來的。」

「她就永遠死了嗎!」

「那,你以為怎麼樣呢?當然,永遠死啦。」

「我以為她有時想我們了,就回來啦……」波柳什卡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到。

「你別想她啦,我的好孩子,別想她啦,」葛利高裡暗啞地說。

「怎麼能不想她呢?難道死人連回來看看都不來嗎?哪怕就來一會兒呢。不行
嗎?」

『不行。好啦,去跟米沙特卡玩一會兒吧。「葛利高裡扭過臉去。看來,這場
病使他的意志薄弱了:他的眼睛裡湧出了淚珠,為了不叫孩子們看見,他把臉趴在
窗上,在窗前站了很久。

他不喜歡跟孩子們說起戰爭,但是米沙特卡卻覺得戰爭是世界上最有趣的玩意
兒。他時常纏著父親,問這問那,如怎麼打仗啦,紅軍是什麼樣的人呀,用什麼打
他們啦,以及為什麼要打他們啦等等。葛利高裡皺起眉頭,生氣地說:『行啦,你
老是嘮叨這一套!戰爭跟你有什麼關係呀?咱們還是說說夏天用魚竿釣魚吧。要給
你做很魚竿嗎?等我一能到院子裡去,馬上就用馬鬃給你捻一根釣魚繩。「

每當米沙特卡說起戰爭的時候,他就感到內疚得很:怎麼也回答不出孩子們的
這些天真簡單的問題。而且,誰知道——是為什麼呢?是不是因為他自己也沒有找
到這個問題的答案呢?但是擺脫米沙特卡的糾纏可不是那麼容易。他似乎是很注意
地聽完父親關於釣魚的計劃,可是後來又問:「爸爸,你在打仗的時候殺過人嗎?」

「別纏我啦,長舌鬼!」

「殺人的時候害怕嗎?殺死他們的時候流血嗎?流的血很多嗎?比殺雞或者宰
羊流的血還多嗎?」

「我對你說,不要再談這個啦!」

米沙特卡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又若有所思地說:「前幾天我看見爺爺宰羊。我
並不害怕……也許有一丁點兒害怕,也許根本就不怕!」

「你給我把他趕走!」伊莉妮奇娜生氣地喊。「好啊,又養大了一個殺人的劊
子手!簡直是個小兇手!就聽見他說什麼打仗呀,打仗呀,別的話他就不會說啦。
上帝寬恕,寶貝兒,誰聽見過小孩子家老是談論這該死的打仗的事兒呀?過來,拿
塊肉餅去吃,住一住嘴吧。」

但是戰爭卻每天每日都叫人想到它。從前線上回來的哥薩克們來看望葛利高裡,
講述什庫羅和馬蒙托夫被布瓊尼的騎兵殲滅的事兒,講述在奧勒爾附近失利的戰役,
講述各條戰線開始撤退的情況。在格裡巴諾夫卡和卡爾達伊爾附近的戰鬥中又陣亡
了兩名韃靼村的哥薩克;將受傷的格拉西姆·阿赫瓦特金送回家來了;德米特裡·
戈洛謝科夫害傷寒病死了。葛利高裡腦子裡數了數兩次戰爭中自己村子裡戰死的哥
薩克,發現韃靼村沒有一家沒有死人。

葛利高裡還不能出屋子,村長已經把鎮長通知麥列霍夫中尉立刻到醫務委員會
去複查的命令送來了。

「請寫信告訴他,就說我只要一能走路,就會自動去報到,用不著他們來催,」
葛利高裡生氣地說。

戰線離頓河越來越近。村子裡又開始談論撤退了。過不多久,就在村民大會上
宣讀了軍區司令要求全體成年哥薩克必須撤退的命令。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從會場上回來,把命令給葛利高裡講完以後,問道:
「咱們怎麼辦?」

葛利高裡聳了聳肩膀說:「有什麼辦法?應該撤退。命令沒到,大家就已經開
始逃難了。」

「我問的是咱們倆的問題:咱們是不是一起兒撤退呀?」

「咱們不能一起兒走。過兩天我騎馬到鎮上去打聽打聽,哪些部隊將要經過維
申斯克,我就去加入一個部隊。你跟難民一起兒走。你是不是想參加部隊呀?」

「見他的鬼吧!」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大吃一驚,罵道。「那我就跟別斯
赫列布諾夫老爹一起兒走吧,他前天約我跟他結伴走。他是個很老實的老頭子,他
的馬也很好,這樣我們就可以套上兩匹馬跑啦。我的騾馬也有點兒太肥啦。該死的
玩意兒,膘太滿啦,尥起蹶子來,簡直嚇死人!」

「好啊,那就跟他一起兒走吧,」葛利高裡高興地支持他說。「那咱們來談談
你們走的路線吧,說不定我也會走那條路呢。」

葛利高裡從圖囊裡面掏出一張南俄羅斯地圖來,詳細地給父親講了,應該經過
些什麼村莊,而且已經開始往紙上寫那些村莊的名字,但是老頭子恭恭敬敬地看了
看地圖說:「等等,你別寫啦。當然,對這些事你比我明白得多,因為地圖——這
是正經東西,是不會胡說的,它告訴人們近直的路,可是如果這對我不適合,我怎
麼能照它指的道兒走呢?你說,應該首先去卡爾金斯克,我明白:從那兒走是直路,
——可是我去那裡也要繞個彎兒走。」

「你為什麼要繞彎兒走呀?」

「這是因為拉特捨夫我有一個叔伯妹妹,我在她家裡人馬都可以弄到吃的,可
是住到生人家裡就要吃自個兒的草料和乾糧。再往前走,你說,按地圖走應該去阿
斯塔霍沃村,這麼走是直道兒,可是我要到馬拉霍夫斯基村去,那兒我也有一房遠
親和一位老同事;在那兒也可以不動自個兒的草,吃他們家的,要知道,我總不能
拉著一個草垛走呀,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很可能不僅討不到一根草,就是花錢也
買不到。」

「頓河對岸你沒有親戚嗎?」葛利高裡挖苦地問。

「那兒也有。」

「那麼,你可以到那兒去吧?」

「你別他媽的胡說八道啦!」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怒沖沖地說。「你說正
經事兒,別胡開玩笑啦!什麼時候啦,還開玩笑,真是聰明人!」

「你別到親戚家去打秋豐啦!撤退——就撤退好啦,用不著去竄親戚,又不是
過謝肉節!」

「好啦,你別教訓我啦,往哪兒去,我自個兒知道!」

「既然知道,那就想到哪兒就去哪兒好啦!」

「我怎麼會按照你的路線走呢?只有喜鵲才直著飛哪,你聽說過這話嗎?鬼知
道我會跑到哪兒去呀,也許那裡冬天連道兒都沒有呢。你說這種渾話,好好地想過
嗎?虧你還指揮過一個師呢!」

葛利高裡和老頭子爭論了半天,但是後來葛利高裡全面考慮了一下,覺得應該
承認,父親的話有很多是更正確的,就和解地說:「別生氣啦,爸爸,我不堅持你
非照我的路線走不可,你願意怎麼走就怎麼走吧。我盡力到頓涅茨河對岸去找你好
啦。」

「早這麼說不就完了嗎!」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高興了。「不然總在跟我
說些什麼計劃呀,路線呀,可是不明白,計劃只不過是計劃罷啦,可是馬沒有草料
吃是哪兒也去不了的。」

還是在葛利高裡臥病的時候,老頭子已經慢慢地在做撤退的準備了:他特別細
心餵養那匹騾馬,修理好爬犁,定做了一雙新氈靴子,為防壞天氣時濕透,又親手
縫上皮子;預先把精選過的燕麥裝了幾口袋。他就是準備撤退也是一位出色的當家
人:一切路上可能用得到的東西都預先準備好了。斧子、手鋸、修鞋的工具、線、
備用的鞋掌、釘子、錘子、一束皮帶、纖繩、一塊松香——一直到馬蹄鐵和馬蹄鐵
釘子,這都包在一塊帆布裡,眨眼的工夫就能放到爬犁裡去。潘苔萊·普羅珂菲耶
維奇甚至還帶了一桿秤,伊莉妮奇娜問他路上要秤幹什麼,他責備說:「你呀,老
太婆,是越老越糊塗。難道這麼簡單的道理你也不明白嗎?撤退的時候,我要不要
用秤來買草或者糠呢?那裡大概不會用尺來量草吧?」

「難道那地方連秤也沒有嗎?」伊莉妮奇娜驚訝地問道。

「你怎麼能知道那地方使的是什麼樣的秤呢?」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生氣
地說。「也許那地方的秤都是騙人的,成心騙咱們爺兒們呢。就是這麼回事!我知
道那兒是些什麼樣的老百姓!你買三十磅,可是要付出一普特的錢。我與其每到一
處,都要吃這樣的虧,那我還是自個兒帶上桿秤好啦,這就不會吃虧上當!你們在
家裡沒有秤也照樣可以過日子,你們要秤有他媽的什麼用呀?將來軍隊從這兒過,
他們拿草是不過秤的……他們就知道趕快全都運走。我見識過這些腦袋上沒有長角
的魔鬼,我太熟悉他們啦!」

起初,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還想連大車都裝在爬犁上,免得到春天還得花
錢去買,就用自己帶去的大車就行了,但是後來權衡利弊,放棄了這個奇怪的念頭。

葛利高裡也開始準備了。他擦了手槍和步槍,收拾好得心應手的馬刀;恢復健
康後一個星期,他走出屋子去看自己那匹戰馬,望著閃光的馬身子,他明白了,老
頭子不只是餵好自己的驟馬,連他的戰馬也喂得棒極啦。他艱難地騎到直蹦的馬上,
把它好好地遛了遛,回家的時候,他看到,——也許只是他覺得是這樣,——好像
阿司塔霍夫家的窗戶裡有人揮著白手絹跟他打招呼……

在村民大會上決定,全村的哥薩克一起撤退。一連兩天兩夜,婆娘們忙著給哥
薩克烤炸路上吃的各種食物。規定在十二月十二日那天出發。頭一天傍晚,潘苔萊
·普羅珂菲耶維奇就把乾草和燕麥都放到爬犁裡,第二天早晨天剛濛濛亮,就穿上
老羊皮襖,繫上腰帶,皮手套掖在腰帶上,禱告過上帝,就跟家人告別。

不久就有一大隊車輛從村子裡往山上駛去。出來送行的婆娘們久久地向遠去的
親人揮舞著手絹,後來草原上揚起陣陣細雪,風雪迷漫,既看不見慢慢往山坡上爬
的車隊,也看不見跟在大車旁邊走的哥薩克。

葛利高裡在動身去維申斯克之前,見到了阿克西妮亞。傍晚,村子裡已經掌燈
的時候,他到她家裡去了。阿克西妮亞正在紡線。阿尼庫什卡的寡婦坐在她身邊織
襪子,在對她講些什麼。葛利高裡一看見有外人在,就簡短地對阿克西妮亞說:
「你出來一下,我有點兒事情找你。」

在門廊裡他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問:「願意跟我一起兒撤退嗎!」

阿克西妮亞沉默了很久,考慮怎麼回答,後來悄悄說:「那家業事怎麼辦?房
子怎麼辦?」

「請別人替你照看照看。應該走啊。」

「什麼時候動身?」

「明天我來找你。」

阿克酉妮亞在黑暗裡笑著說:「記得吧,我早就對你說過,跟你上天邊我也去。
現在我還是這樣。我對你的愛情是堅定不移的。我跟你走,絕不後悔!你什麼時候
來?」

「天一黑就來。別帶很多東西。多帶點兒衣服和吃食就行啦。好,再會。」

「再會。等一會兒再來一下好不好?……她一會兒就會走的。我好像有一百年
沒有看見你啦……我的親愛的,葛利申卡!我還以為你……不!我不說啦。」

「不行啊,我今天不能來啦。我馬上就要到維申斯克去,再會。明天等著我。」

葛利高裡已經走出了門廊,到了板門口。可阿克西妮亞還站在門廊裡,笑著,
用手掌撫摸著熱辣辣的臉頰。

維申斯克的地方機關和軍需倉庫已經開始撤退了。葛利高裡到軍區辦事處去探
聽前線的情況。軍區司令的副官,一位年輕的少尉告訴他說:「紅軍目前在阿列克
謝耶夫斯克鎮一帶。我們不知道將有哪些部隊從維申斯克經過,以及是否有部隊從
這裡經過。您自己可以看到——誰都什麼也不知道,都在忙著逃跑……我奉勸您現
在不必找您的隊伍啦,到米列羅沃去,到那裡您會很快打聽到隊伍的駐地。在任何
情況下,您那個團也會沿鐵路線退卻。敵人會不會被阻擋在頓河邊呢?哼,我想不
會。維申斯克大概是要不戰而退的。」

深夜,葛利高裡才回到家裡。伊莉妮奇娜做著晚飯說:「你那個普羅霍爾來啦。
你走了一個鐘頭他就來啦。說還要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到現在還沒有來。」

喜出望外的葛利高裡趕快吃過晚飯,就到普羅霍爾家去。普羅霍爾不很高興地
笑著迎接他說:「我還以為你從維申斯克就徑直撤退了呢。」

「你從什麼鬼地方來的呀?」葛利高裡笑著,拍著自己忠實的傳令兵的肩膀問。

「這還用問——從前線上來唄。」

「開小差兒跑出來的嗎?」

「你怎麼啦,上帝保佑!咱們這樣勇敢的戰士,會開小差兒嗎?咱是合理合法
地回來的,我不願意沒有你,一個人到暖和的地方去。咱們一起兒造過孽,就應該
一起兒去接受最後審判。咱們的事業——很不妙,你知道嗎?」

「知道。你說說看,是怎麼把你從部隊裡放回來的?」

「這——說來話長,以後再講給你聽,」普羅霍爾閃爍其詞地回答說,臉色變
得越發陰沉了。

「咱們的團在哪兒呀?」

「鬼知道它如今在哪兒呢。」

「那麼你什麼時候離開那兒的?」

「兩星期以前。」

「你這些日子上哪兒去啦?」

「你這是怎麼啦,真的……」普羅霍爾不滿意地說,然後斜了妻子一眼。「看
你,上哪兒去啦,怎麼啦,幹什麼啦……問個沒完兒。不管上哪兒去啦,現在我也
不在那兒啦。我說過——以後告訴你,那就一定會告訴你。喂,老婆子啊!你有燒
酒嗎?會見團長,理應小喝兩盅,有酒嗎?沒有?那就快跑,去拿酒來,快點兒回
來!丈夫不在家過慣不守軍紀的日子啦!吊兒郎當,太不像話啦!」

「你這是耍什麼威風呀?」普羅霍爾的妻子含笑問道。「你別對我這麼大喊大
叫吧,你這號的當家人有啥可威風的,一年在家呆不了兩天。」

「什麼人都對我大喊大叫,可是我除了你以外對誰去叫嚷呀?你先等等,等我
當了將軍的時候,我就對別人大喊大叫,現在,你只好忍耐點兒了,馬上穿好你的
『軍裝』,跑步走!」

等妻子穿上衣服出去以後,普羅霍爾責備地看了葛利高裡一眼說:「潘苔萊維
奇,你怎麼什麼也不懂……我能當著女人什麼事都講給你聽嗎,可是你總在逼問我
:怎麼啦,幹什麼啦。好啦,說說,你傷寒病以後身體恢復得怎麼樣啦?」

「我嘛,已經好啦,談談你自己吧。你這個鬼東西,吞吞吐吐……趕快交代:
於了什麼壞事啦?怎麼開小差兒的?」

「這比開小差兒還要糟……你病後,我把你送回家來,就回到部隊去。他們把
我派到連裡,派到三排去。我是個非常喜歡打仗的人!兩次去打衝鋒,可是後來我
想:『我的小命兒就要送在這兒啦!應該找個洞躲起來,普羅沙,不然,你就非完
蛋不可啦!』接著,好像是故意似的,戰鬥接連不斷,敵人跟著屁股追打,壓得我
們連氣都喘不過來啦!一要進行突圍作戰——就派我們去;什麼地方頂不住啦——
又把我們團調到那兒去。一個星期的工夫,連裡有十一個哥薩克像被牛舌頭舔了去
似的犧牲了!於是,我也苦惱起來了,悶得身上都長出虱子來啦。」普羅霍爾點上
煙,把煙荷包遞給葛利高裡,不慌不忙地繼續說下去。「有一回,在利斯基附近,
派我去偵察。一共去了三個人。我們順著山坡飛跑,四下張望。看見從荒溝裡面鑽
出一個紅軍,兩手高舉。我們飛馬過去,他大聲喊:『鄉親們!我是——自己人!
別砍我,我要投到你們那邊兒去!』我他媽的叫鬼迷了心:不知道為什麼大發起脾
氣來,我策馬飛馳到他跟前,罵:『狗崽子,你既然要打仗,就不應該投降!你這
個混賬王八蛋。難道你看不見,我們已經支持不下去了嗎則可是你卻要投降我們,
是想來加強我們的力量嗎?』於是我就從馬上用刀鞘在他背上抽了一下子。跟我同
去的哥薩克也都對他說:『難道有這樣打仗的嗎?今天跑過來,明天又投過去,哪
邊都要于于?要是你們能齊心合力地打過來——這仗也許早就打完啦!』鬼知道,
這個投過來的傢伙會是個軍官呢?可是他居然就是個軍官!等我一發脾氣,用刀鞘
砍了他幾下,他的臉刷地一下就白了,低聲說:『我是軍官,您怎麼能打我!我從
前也當過膘騎兵,參加紅軍是被強征去的,請你們把我送到你們的長官那裡去,到
那兒會把一切都告訴他的。』我們說:『拿出你的證件來。』可是他卻高傲地回答
說:『我不願意跟你們談話,把我帶到你們的長官那兒去!」「

「這種事兒你為什麼不願意當著老婆說呢?」葛利高裡驚奇地打斷他的話,問。

「還沒有說到我不能當著她談的地方呢,請你別打岔。我們決定把他送到連裡
去,真可惜……我們要是當場把他於掉,事情不也就完啦。但是我們卻把他好好地
送到連裡去啦,過了一天,我們再一看——派他來當我們這一連的連長啦。這是怎
麼回事兒呀?事情就從這兒開始啦!過了些時候,他把我叫去,問我:『狗崽子,
你是在為了不可分割的、統一的俄羅斯打仗嗎?你把我俘虜的時候,對我說的話,
還記得嗎?』我這麼說,那麼說,怎麼說,他也不肯饒我——他一想起我曾用刀鞘
砍過他,就氣得全身直哆嗦!他說:『你知道我是源騎團的騎兵大尉和貴族嗎?你
這個壞蛋,怎麼竟敢打我?』今天叫我去,明天又叫我去,看他是饒不了我啦。他
命令排長額外派我去放哨和站崗,什麼勤務都派我去幹,沒完沒了,就像從桶裡往
外倒豌豆一樣,一句話,這畜生,把我折磨得沒法活啦!對另外那兩個跟我一同去
偵察、把他俘虜來的哥薩克也這樣來折磨。弟兄們實在受不了啦,後來他們把我叫
去,說:『咱們把他宰了吧,不然,他也不會叫咱們活下去的!」我想了想,決定
把這一切經過都報告團長,因為良心不允許我殺人。在俘虜他的時候,是可以於掉
他的,可是事過之後我的手就舉不起來了……我老婆宰隻雞,我的眼睛都要瞇縫起
來,何況這是殺人呢……「

「他們把他打死了嗎!」葛利高裡又打斷他的話。

「你別急,等會兒就什麼都明白了。好,我找到團長,把事情的經過都報告了
他,可是他哈哈笑起來,說:『濟科夫,既然你也打過他,就用不著生氣啦,他執
行紀律是很正確的。是個很優秀、很有學問的軍官。』我就這樣從他那兒回來了,
可是我心裡想:『你把這個優秀的軍官用繩子掛在自個兒的脖子上當十字架吧,我
可不願意跟他在一個連裡共事啦!』我就要求把我調到別的連去,——依然毫無結
果,沒有調成。這時候我就想好要離開隊伍。可是怎麼能離開呢?我們撤到附近的
後方休整一個星期,這時候鬼又迷住我啦……我想:我要是染上點兒淋病就行啦,
那我就可以到軍醫站去檢查,馬上就要撤退啦,問題就可以自然而然地解決啦。於
是我就於起我從來沒有幹過的事情,——開始追起娘兒們來,仔細地觀察,專找看
上去有那種病的女人。可是你怎麼能認得出來呢?她們的腦門上又沒有寫著她們是
有病的,這真是傷透腦筋啦!」普羅霍爾使勁啐了一口,仔細諦聽了一下——是不
是妻子回來了。

葛利高裡用手巴掌捂著嘴,掩藏笑臉,——眨著笑得瞇縫到一起的眼睛.問道
:「染上病了嗎?」

普羅霍爾眼淚汪汪地看了他一眼。目光憂鬱、安詳,就像一條活到年紀的老狗
的目光一樣。他沉默了一會兒說:「你以為病就那麼容易染上嗎?你不想得病,風
都能把病吹到你身上,可是等你想得病了,它卻銷聲匿跡,哪兒也找不到,就是滿
街吆喚也別想吆喚出來!」

葛利高裡扭開身子,無聲地笑著,然後把手巴掌從臉上拿下來,斷斷續續不連
貫地問:「看在基督的面上,你別叫人心急啦!到底染上了沒有啊?」

「你,當然啦,覺得可笑得很……」普羅霍爾委屈地說。「幸災樂禍是可恥的,
我是這樣看的。」

「得啦,我也並沒有笑呀……後來呢?」

「後來我就追求房東的女兒。是個四十來歲的老姑娘——也許比我說的年輕點
兒。滿臉粉刺,那長相嘛,一句話——夠瞧的啦!據鄰居們說,不久以前她常常去
看大夫。我想:『跟這傢伙一定能染上病!』於是我就圍著她轉哪,轉哪,簡直像
只小公雞,大獻慇勤,說些各種各樣的肉麻話……這些話我是從哪兒學來的,連自
個兒也不明白!」普羅霍爾負疚地笑了笑,甚至由於想起這段風流韻事,稍微高興
了一點。「我還答應娶她,還說些別的胡話……最後,我終於把她引誘上手,大功
告成了,可是這時候她突然哭起來啦!我東勸西勸,問她:『也許你有髒病吧,這
沒有關係,這反而更好。』而我自個兒也很害怕:深更半夜,如果正好有人聽到我
們的聲音,跑到糠棚裡來,可就糟啦。我勸她說:『別哭啦,看在基督面上!你就
是有髒病——也不用擔心,因為我太愛你啦,所以什麼也不顧了!』而她卻說:『
我親愛的普羅申卡!我一點兒病也沒有。我是個貞潔的姑娘,我是害怕——這會疼
得我叫出聲來。』唉,葛利高裡·潘苔萊維奇,你也許不會相信,我一聽到她講的
這些話——立刻就一身冷汗!我想:『主耶穌啊,怎麼都叫我碰上啦,怎麼這麼倒
霉呀!……』氣得我連說話的聲調都變了,我問她:『該死的東西,你幹嗎要往大
夫那兒跑呀?你幹嗎要騙人呀?』她說:『我去大夫家,是拿擦臉的藥。』我大失
所望,對她說:『起來,給我滾!你這個可惡的反基督的壞蛋!我用不著你的貞潔,
我也不要娶你啦!」「普羅霍爾更生氣地啐了一口,不高興地繼續說:」我是前功
盡棄。回到屋子裡捲起行李,當天夜裡就搬到另外一家去住了。後來,經弟兄們指
點,我才達到了目的。不過這回我幹得很乾脆,我問她:』你有髒病嗎?『她說:
』有一點兒。『我說:』行啦,我也用不了一普特。『給了她二十盧布的克倫斯基
票子,第二天我就自豪地帶著自己的成就,跑到軍醫站去,從那兒直接回家來啦。


「你沒有騎馬回來嗎?」

「怎麼能不騎馬呢?我騎著馬帶著全副武裝回來的啊。弟兄們把馬給我送到了
軍醫站。不過問題不在這裡;你給我參謀參謀:我該怎麼對我的婆娘說呀?要不,
最好別造孽,到你家裡去過一夜算啦?」

「用不著,見你的鬼!就在家裡過夜吧。說是受傷啦。有繃帶嗎?」

「有個救急包。」

「這就行啦,快紮起來。」

「她不會相信的,」普羅霍爾沮喪地說,但是還是站了起來,在軍用袋裡翻了
一陣,走進內室,從那裡小聲說:「她要是回來了——你拿話纏住她,我馬上就會
弄好!」

葛利高裡一面捲著煙,一面考慮著上路的計劃。「我們把兩匹馬套在一輛爬犁
上,」他下定決心。「應該趁黑走,省得叫家裡人看見我帶著阿克秀特卡走了。盡
管早晚總會知道的……」

「我還沒有給你講完那個連長的事兒哪。」普羅霍爾一瘸一拐地從內室裡走出
來,坐到桌邊來。「第三天我們連的弟兄們就把他幹掉啦,正好是我去軍醫站的那
天。」

「真的嗎?」

「真的!打仗的時候從後面給了他一槍,事情就這樣完啦。弄了半天,我白白
染上了一身髒病,太可惜啦!」

「沒有查到兇手?」葛利高裡漫不經心地問,心思全用在即將動身的遠行了。

「哪有工夫去查啊!大規模的轉移開始啦,哪還顧得上這個啊。我老婆這是跑
到哪兒去啦?她老不回來,我連酒也不想喝啦。你打算什麼時候動身?」

「明天。」

「再拖一天不行嗎?」

「這是為什麼?」

「我想把虱子清理清理,帶著它們上路沒有意思。」

「你在路上清理吧。事不宜遲。紅軍離維申斯克只有兩天的路程啦。」

「咱們一早就走?」

「不,夜裡走。咱們趕到卡爾金斯克就行,到那兒過夜。」

「紅軍不會捉到咱們嗎?」

「所以要隨時準備跑才行。我啊,打算……我想帶著阿克西妮亞·阿司塔霍娃
一起兒走。你不反對吧?」

「這與我有什麼相於?你就是帶上兩個阿克西妮亞也不妨……不過馬拉著有點
兒重啦。」

「重不了多少。」

「帶著娘兒們上路可不大方便……你幹嗎要帶著她走呀?就咱們倆走多好,豈
不省事多了!」普羅霍爾歎了口氣,眼瞅著別處說。「我早就知道,你一定要拖著
她走。你總想當新郎……唉,葛利高裡·潘苔萊維奇,鞭子早就哭著要往你身上抽
啦!」

「好啦,這與你無關,」葛利高裡冷冷地說。「別把這事告訴你老婆。」

「難道我從前告訴過她嗎?你也該有點兒良心呀!她把房子扔給誰呀?」

門廊裡響起了腳步聲。女主人走了進來。她那灰色的毛頭巾上閃著雪花。

「下大雪啦?」普羅霍爾從櫃櫥裡拿出杯子,這時候才問:「你拿回點兒什麼
東西來了嗎?」

臉凍得紅紅的女主人從懷裡掏出兩隻帶哈氣的瓶於,放到桌子上。

「來,祝賀一下,一路平安!」普羅霍爾興致勃勃地說。他聞了聞燒酒,單憑
酒味,就判斷說:「是上等好酒!勁頭兒大得很!」葛利高裡喝了兩杯,推說累了,
便走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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