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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第二十六章

作者:肖洛霍夫

「好啦,戰爭要結束啦!紅軍把咱們打得落花流水,這回咱們一退就退到海邊,
直到咱們的屁股淹到海水裡為止,」普羅霍爾把爬犁趕上山崗的時候說。

山下是炊煙繚繞的韃靼村。夕陽已經沉到鑲著粉紅色雪邊的地平線後面去了。
積雪在爬犁的滑槓下面咯吱咯吱響。馬匹緩步走著。葛利高裡斜躺在兩匹馬拉的爬
犁後座上,背靠著馬鞍子。阿克西妮亞裹著一件鑲皮邊的頓河式皮襖,坐在他旁邊。
她的黑眼睛在白絨毛頭巾下閃著喜悅的光芒。葛利高裡不時斜眼看看她,看到她那
凍得紅撲撲的溫柔的臉頰、濃密的黑眉毛和結上白霜的彎彎的睫毛下面閃耀著藍光
的白眼珠兒。阿克西妮亞興致勃勃地觀看著莽莽一片、到處是雪堆的草原。踏得平
滑如鏡的大道和遠方煙霧瀰漫的地平線。一向難得離家外出的阿克西妮亞覺得這一
切都那麼新奇,所以什麼都引起她的注意。但是偶爾,她垂下眼睛,覺得睫毛上的
白霜有一股刺得癢酥酥的、異常舒服的冷氣。她笑了,多年夢寐以求的宿願竟這麼
突如其來地實現了——跟葛利高裡一起遠走高飛,離開韃靼村,離開這塊親愛而又
可詛咒的地方,在這裡她受了那麼多的苦,在這裡,她跟沒有愛情的丈夫煎熬了半
輩子,這裡的一切都浸透了使她不能忘懷的辛酸的回憶。她笑了,因為她全身都感
覺到葛利高裡的存在,已經不再去想,這是付出了多麼大的代價才換得的幸福,也
不去想那像在遠處招手的、籠罩在迷霧中的地平線一樣渺茫的未來。

普羅霍爾偶然回頭看一眼,看見阿克酉妮亞凍得紅腫的嘴唇上掛著顫動的微笑,
就氣惱地問:「哼,你呲著牙笑什麼呀?像個新嫁娘!從家裡飛出來啦,高興是吧?」

「你以為不高興嗎?」阿克西妮亞響亮地回答說。

「這有什麼可高興的……你真是個糊塗娘兒們!這齣戲還不知道怎樣收場呢,
你先別嘿兒嘿兒地笑,閉上你的嘴巴。」

「對我來說,不會更壞啦。」

「我一看見你們倆,簡直就噁心得想吐……」普羅霍爾怒沖沖地把馬抽了一鞭
子。

「那你就回過頭去,把手指頭放到嘴裡,」阿克西妮亞笑著建議說。

「你又說糊塗話啦!照你說,我就嘴裡含著手指頭一直跑到海邊嗎?真有你的!」

「那你為什麼噁心得要吐呀?」

「你最好還是閉上嘴吧!你男人哪?姘上個野漢子,就跟著人家瞎跑!如果司
捷潘回來了,那可怎麼辦呀?」

「我說,普羅沙,我們的事兒你就別管了吧,」阿克西妮亞央告說,「不然,
對你也不會有什麼好處。」

「我才不管你們的事呢,你們的事兒跟我有什麼相干!難道我不能說說自個兒
的看法嗎?難道我給你們當車伕,就只能跟馬說話嗎?真是豈有此理!不,阿克西
妮亞,你生氣也好,不生氣也好,就應該用一根結實的柳條狠狠地抽你,抽你,還
不准你哭叫。至於說到有沒有好處,你別嚇唬我啦,我的好處全都隨身帶著哪。我
的好處很特別,它叫我唱不出歌,睡不成黨……懊,可惡的東西!你們怎麼總是邁
八字步呀,大耳朵鬼!」






葛利高裡含笑聽著他們嚼舌,後來就和解地說:「你們先別吵個沒完啦。咱們
的路還遠得很哩,有你們吵的時候。你幹嗎要跟她瞎纏呀,普羅霍爾?」

「我跟她纏是要叫她今後別跟我頂嘴。」普羅霍爾惡狠狠地說,「我現在是這
樣看的,世界上再沒有比女人更壞的啦,比貪官污吏還壞……我的老兄,這是上帝
創造的最壞的玩意兒!我真想把她們這些害人精統統消滅,一個也不留,別讓她們
再在人間招搖撞騙啦!我現在簡直恨透她們啦!你笑什麼?幸災樂禍——最可恥啦!
哪,拿著韁繩,我要下去一會兒。」

普羅霍爾徒步走了半天,後來又上了爬犁,再沒有搭話。

他們在卡爾金斯克過了夜。第二天早晨,吃過早飯,就又上路了,到天黑時已
經走出了六十俄裡。

大隊難民車輛絡繹不絕地湧向南方。離開維申斯克鎮地區越遠,葛利高裡就越
難找到住宿的地方。在莫羅佐夫斯克附近遇見了第一批哥薩克隊伍。有一支總共不
過三四十個騎兵的隊伍,而輜重隊的車輛卻長得一眼看不到頭。村子裡的房子到傍
晚就全被佔用了,不僅找不到住宿的地方,連拴馬的地方都找不到。葛利高裡在一
個道利人居住區,毫無目的地找尋著可以住宿的房子,最後,只好在板棚裡過了一
夜。到天快亮的時候,在暴風雪中打濕的衣服全都結上冰,凍得翹了起來,一動就
沙沙作響。葛利高裡、阿克西妮亞和普羅霍爾幾乎都凍得一夜沒有睡,直到快天亮
時,在院子裡生起一個火堆才暖和過來。

第二天早晨,阿克西妮亞膽怯地建議說:「葛利沙,咱們可以在這兒再住一天
嗎?整整挨了一夜凍,幾乎一點兒覺也沒有睡,是不是——咱們可以稍稍休息一下
呢?」

葛利高裡同意了。費了很大勁他才找到一間空屋子。輜重隊從黎明時就登程了,
但是帶著一百多傷兵和害傷寒病的戰士的野戰醫院也留下來休息。

一間小屋裡的骯髒的土地上睡了十來個哥薩克。普羅霍爾把草墊子和裝食物的
口袋拿了進來,在門邊鋪上乾草,攥著一個睡得很死的老頭子的腿,把他拖到一旁,
粗魯、親熱地喚道:「阿克西妮亞,躺下吧,看你一夜折磨得都沒有人樣啦。」

夜裡,這裡又擠滿了人。黎明時分,胡同裡生起了火堆,不斷地傳來人聲、馬
嘶和爬犁滑槓的咯吱聲。天剛濛濛亮,葛利高裡就喚醒普羅霍爾,小聲對他說:
「套上爬犁。動身吧。」

「於嗎這樣早?」普羅霍爾打著呵欠問。

「你聽聽。」

普羅霍爾從鞍墊上抬起頭來,聽見了低沉、遙遠的大炮轟鳴聲。

他們洗過臉,吃了點醃豬油,就從又熱鬧起來的小居民點駛了出來。胡同裡停
著一排一排的爬犁,人們在奔忙,在黎明前的昏暗中有人沙啞地喊:「不行,請你
們自己把他們埋掉吧!等我們挖好了六個墳坑——就要到晌午啦!」

「為啥俺們要去埋他們呢?」另一個人心平氣和地問。

「你們會去挖的!」嗓音沙啞的人喊。「如果你們不願意挖——就叫他們挺在
這兒好啦,在你們這兒爛掉,與我毫無關係!」

「您這是怎麼啦,大夫老爺!如果過路的死人都讓俺們埋,那俺們別的事兒就
全不用於了。是不是還請你們自個兒埋掉吧?」

「見你的鬼去吧,傻瓜!難道要我為了你把野戰醫院交給紅軍嗎?」

葛利高裡繞過滿街的車輛說:「死人誰也不要……」

「如今連活人都顧不過來,還管什麼死人呀,」普羅霍爾應聲說。

頓河流域所有的北部集鎮都在南逃。無數的難民車輛越過察裡津——利哈亞鐵
路,湧向馬內奇村。葛利高裡在路上走了一個星期,不斷地打聽韃靼村撤退的人們
的消息,但是在他們經過的村莊,韃靼材的人都不曾走過;很可能,他們為了躲開
烏克蘭人的村鎮,經過哥薩克的村莊,往奧布利夫斯克去了。直到第十三天頭上,
葛利高裡才找到同村人的行蹤。已經過了鐵路,在一個村子裡偶然聽說隔壁的房子
裡躺著一個害傷寒病的維申斯克哥薩克。葛利高裡就去打聽這個病人是哪兒的人,
他走進低矮的小房子,看見奧博尼佐夫老頭子正躺在地上。從他嘴裡打聽到,韃靼
村的人是前天從這個村子走的,並且說他們有很多得了傷寒病,已經有兩個死在路
上,他,奧博尼佐夫是自願留在這裡的。

『如果我能好起來,紅軍同志能饒我一條命,不殺我的話——怎麼我也能走回
家去,如果好不了——我就死在這兒。哪裡的黃土不埋人,反正哪兒都一樣不舒服
……「跟葛利高裡道別的時候,老頭子說。

葛利高裡問他父親的身體怎麼樣,但是奧博尼佐夫說,他什麼也不知道,因為
他是坐在最後面的一輛爬犁上的,而且從過了馬拉霍夫斯基村以後,就再沒有見過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

在下一個過夜的地方葛利高裡很走運:在他走進的第一座請求借宿的房子裡,
就遇到了幾個上奇爾斯克村熟識的哥薩克。他們擠了擠,葛利高裡就在爐子旁邊打
了個鋪。屋於裡密密匝匝地躺著十五個難民,其中有三個是害傷寒病的,一個是凍
病了的。哥薩克們煮了豬油大麥粥吃晚飯,熱情地請葛利高裡和他的同伴們吃。普
羅霍爾和葛利高裡都很有胃口地在吃,阿克西妮亞卻謝絕了。

「難道你不餓嗎?」普羅霍爾問,他近來不知不覺地改變了自己對阿克西妮亞
的態度,對她雖然有點兒粗魯,但是卻很關心。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想吐……」阿克西妮亞披上頭巾,走到院子裡。

「她是不是病啦?」普羅霍爾問葛利高裡說。

「誰知道她呢。」葛利高裡放下盛粥的盤子,也走到院子裡。

阿克西妮亞正站在台階旁邊,把手掌捂在胸前。葛利高裡抱住她,擔心地問:
「你怎麼啦,克秀莎?」

「總想吐,頭痛。」

「走,咱們回屋子裡去,你躺躺吧。」

「你先去,我立刻就回去。」

她的聲音暗啞,一點生氣也沒有,動作也軟弱無力。等到她走進燒得很暖和的
屋子,葛利高裡仔細看了看,只見她兩頰有發燒的紅暈,眼睛閃著可疑的光芒。他
的心嚇得揪成一團:阿克西妮亞肯定是病啦。他想起來,昨天她就說過渾身發冷和
頭暈,天亮以前出了一身大汗,脖子上的發卷兒都像洗過一樣,水淋淋的;他黎明
時醒來,看到這種情況,盯著睡得正香的阿克西妮亞,便不想起身,免得驚醒她的
好夢。

阿克西妮亞剛強地忍受著逃難路上的一切痛苦,甚至還鼓勵普羅霍爾,因為他
總在埋怨:「鬼知道這戰爭是什麼玩意兒,是誰他媽的想出來的?你奔哪,奔哪,
奔了一整天,可是到晚上——連個住宿的地方都找不到,而且也不知道奔到哪兒才
算完?」但是這一天,阿克西妮亞也支持不住了。夜裡躺下睡覺的時候,葛利高裡
覺得她好像在哭泣。

「你怎麼啦?」他小聲地問。「哪兒不舒服?」

「我病啦……現在咱們怎麼辦?扔下我嗎?」

「你說什麼呀,傻瓜!我怎麼能扔下你呀?別哭哭啼啼,也許——只不過是在
路上受了點兒涼,看你,已經嚇成這樣啦。」

「葛利申卡,是害傷寒病!」

「別胡說啦!什麼症候也沒有。你的額角很涼嘛,也許——並不是傷寒,」葛
利高裡安慰她說,但是心裡明白,阿克西妮亞害的是斑疹傷寒,他痛苦地思量著,
如果她真病倒了,怎麼安置她?

「這麼走下去可太難啦!」阿克西妮亞緊挨在葛利高裡身上,小聲說。「你看
看,這樣多的人擠在一塊兒睡!虱子會把咱們吃掉的,葛利沙!我想看看自己身上
怎麼了,可是連個地方都找不到,到處是男人……昨天我走到板棚裡,脫下衣服一
看,襯衣上全是虱子……主啊,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可怕的事兒呀!我一想起這
些虱子——就想吐,什麼也不想吃啦……昨天你看見那個躺在長凳上的老頭子身上
有多少虱子嗎?簡直就在棉襖面上爬呀。」

「你別想那些虱子啦,鬼知道,你總在瞎嘮叨些什麼呀!哼,虱子——虱子,
當兵的根本不把虱子當回事兒,」葛利高裡生氣地小聲說。

「我全身都在癢癢啊。」

「大家都癢癢,現在有什麼辦法呢?忍耐一點兒。等咱們趕到葉卡捷琳諾達爾
——到那兒好好洗個澡。」

「現在是穿不止於淨衣服啦,」阿克西妮亞歎了口氣說。「咱們要叫虱於吃啦,
葛利沙!」

「睡吧,咱們明天一早還要趕路。」

葛利高裡好久也不能人睡。阿克西妮亞也睡不著。她用皮襖襟蒙上腦袋,哭了
好幾次,後來又輾轉反側,歎氣不止,直到葛利高裡轉過身來,抱著她,才睡去。
半夜,葛利高裡被猛烈的敲門聲驚醒。有人想破門而人,大聲地在叫喊:「喂喂,
開門哪!不然我可要把門砸啦!該死的東西,都睡死啦!…·」

房主人是個上點年紀的和藹的哥薩克,他走到門廊裡問:「什麼人?你們要干
什麼?如果想在這裡過夜,我們這兒可沒有地方啦,已經滿而又滿,連轉身的地方
也沒有啦。」

「開開門,跟你說哪!」院子裡的人們在叫喊。

門敞開以後,有五個武裝的哥薩克衝進了堂屋。

「誰在你這兒住宿?」其中一個臉凍成鐵青色的哥薩克艱難地翕動著凍僵的嘴
唇問。

「難民。你們是什麼人?」

其中一人也不回答主人的問話,闖進了內室,喊道:「喂,你們這些傢伙!睡
得滿舒服呀!立刻從這兒滾開!現在這兒要駐軍隊啦。起來,起來!快點兒,不然,
我們立刻就把你們趕出去!」

「你是什麼人,於嗎這樣大喊大叫?」葛利高裡睡意朦朧,沙啞地問,慢慢地
站了起來。

「我現在就叫你看看我是什麼人!」一個哥薩克朝葛利高裡走過去,在煤油燈
昏暗的光亮裡,烏黑的手槍筒在他的手裡閃著暗淡的光澤。

「你真夠伶俐……」葛利高裡穩住他說,「好吧,把你的小玩意兒給我吧!」
他一把抓住哥薩克的手腕子,使勁一攥,哥薩克哎呀叫了一聲,手指頭鬆開了。手
槍輕聲落在草墊於上。葛利高裡推開哥薩克,彎腰撿起了手槍,放進口袋,然後鎮
靜地說:「現在咱們來談談吧。你是哪個部隊的?像你們這麼機靈的人還有多少?」

哥薩克從這突如其來的打擊中清醒過來以後,大聲喊叫:「弟兄們!到這兒來!」

「葛利高裡走到門口,站在門當中,背靠在門框上說:」我是頓河第十九團的
中尉。小點聲!別大喊大叫!這是誰在那兒哇哇地叫呀?親愛的鄉親們,折騰夠了
吧?你們要把誰趕出去呀?這是誰給了你們這樣的權力呀?好,現在給我開步走,
離開這兒!「

「你叫嚷什麼呀?」一個哥薩克大聲說。「什麼樣的中尉我們都見識過!怎麼,
難道叫我們睡在院子裡嗎?快把屋於騰出來!上級是這樣命令我們的——把所有的
難民都從屋子裡趕出去,你們明白嗎?看你,嚷嚷個沒有完!你們這號人我們見得
多啦!」

葛利高裡徑直朝說話的那個人走去,咬著牙傲慢地說:「你還沒有看見過這樣
的人呢。你想變成兩個傻瓜嗎?我來變給你看!你往後退什麼呀!這不是我的手槍,
這是我才從你們的人手中繳來的。哪,你還給他,趁我還沒有動手揍你們,趕快從
這兒滾出去,不然,我立刻就把你們身上的毛都拔下來!」葛利高裡輕而易舉地把
哥薩克扭過身去,推到門口。

「教訓他一下,好嗎?」一個臉裹在駝絨風帽裡的強壯的哥薩克遲疑不決地問。
他站在葛利高裡身後,仔細打量著他,倒動著兩腳,縫著皮底的大氈靴咯吱咯吱直
響。

葛利高裡轉過臉,正對著他,已經忍耐不住攥攝起了拳頭,但是哥薩克卻舉起
一隻手,很和氣地說:「你聽我說,老爺,也許還可以稱呼你別的什麼的;你等等,
別磨拳擦掌的!我們走,不跟你鬥。不過如今這樣的時候,你也不要把哥薩克們逼
得太甚啦。馬上又是一九一七年那樣的時代啦。如果碰上些冒失鬼,他們不僅會把
你變成別說是兩個,就是五個傻瓜也容易得很!我們看你是一個很勇敢的軍官,而
且,聽你說話,我覺得你是從我們這樣的人中爬上去的,那你現在還是檢點些兒好,
不然,你會倒霉的……」

那個被葛利高裡繳過手槍的哥薩克憤怒地說:「你別給他唱頌歌啦!走,咱們
到隔壁去。」他頭一個往門口走去,在走過葛利高裡面前的時候,斜了他一眼,遺
憾地說:「軍官老爺,我們不想跟你鬥啦,否則,我們早就送你上天堂啦!」

葛利高裡藐視地撒了撇嘴說:「你何不把自己先送上天堂呢?趁我還沒有扒你
的褲子,趕快走吧,走吧!真是個好漢!可惜我把手槍還給你啦,像你這樣的冒失
鬼,是不配挎手槍的,只配掛一把羊毛梳子!」

「走吧,弟兄們,叫他見鬼去吧!不動他,也就不會放臭味兒啦!」一個沒有
參加談話的哥薩克好心腸地笑著說。

哥薩克們罵著,亂踏著結上冰的靴子,一起向門廊裡擁去。葛利高裡嚴厲地吩
咐房主人說:「下回不許開門啦!他們敲一會兒就會走的,如果不走,就叫醒我。」

被吵鬧聲驚醒的霍皮奧爾河上游逃難的人們都低低地交談起來。

「紀律簡直敗壞得不成樣子啦!」一個老頭子傷心地歎了口氣說。「這些狗崽
子,跟軍官怎麼說話呀……這要是在過去,那還了得呀?一定要送他們去服苦役!」

「他們要只是說說——那又算得了什麼!沒看見,他們還想動手呢!有個傢伙
還說,『教訓他一下,好嗎?』就是那個戴駝絨風帽、像棵從未砍伐過的楊樹似的
傢伙。這些壞傢伙,已經壞到什麼地步啦!」

「你就這樣饒了他們啦,葛利高裡·潘苔萊維奇?」有一個哥薩克問。

葛利高裡把軍大衣蓋在身上,臉上帶著毫無惡意的笑容聽著大家的談話,回答
說:「對他們有什麼辦法呢?他們現在已經脫離了部隊,誰也管不了;他們自己結
伙,沒有指揮人員,無法無天,誰是頭頭?誰有力量,誰就是他們的頭頭。大概,
他們的隊伍裡連一個軍官都沒有剩下。我見過這樣的連隊,就像一群沒爹沒媽的孤
兒!好,咱們睡覺吧。」

阿克西妮亞悄悄地嘟噥說:「你跟他們糾纏什麼呀,葛利沙?別惹這些人吧,
看在基督面上!這些瘋子,他們會打死你的。」

「你快睡吧,睡吧,咱們明天還要起早哩。你覺得怎樣?是不是好受一點兒啦?」

「還是那樣。」

「頭疼嗎?」

「疼。看來我是起不來啦……」

葛利高裡把手掌放在阿克西妮亞的額角上,歎了口氣說:「你身上燒得簡直像
剛出爐似的。好,沒關係,別洩氣!你身體結實,會好起來的。」

阿克西妮亞不做聲了。她乾渴得要命,到廚房裡去了好幾次,喝些很難喝的溫
吞水,噁心、頭暈,她勉強支持著,又躺到草墊子L 去。

夜間又來了四批找地方過夜的人。他們用槍托子敲門,打開百葉窗,在窗戶上
乒乓亂敲,直到葛利高裡教導過的房主人罵著,在門廊裡叫喊:「請你們到別處去
吧!旅部住在這兒!」他們才走開了。

黎明時分,普羅霍爾和葛利高裡套上爬犁。阿克西妮亞很費勁地穿上衣服,走
出屋子。太陽升起來了。煙囪裡冒出灰色的炊煙,升上藍色的天空。被太陽從下面
照耀著的紅艷的雲塊在高空飄移。籬笆上。板棚頂上都結了一層厚霜。馬身上冒著
熱氣。

葛利高裡扶著阿克西妮亞坐上爬犁,問道:「你是不是躺下?這樣你可以舒服
些兒。」

阿克西妮亞肯定地點了點頭。葛利高裡關懷地給她蓋好腿,她看了他一眼,目
光中帶著無聲的感激神情,又閉上了眼睛。

中午,在離大道約兩俄裡的新米哈伊洛夫斯基村停下來餵馬的時候,阿克西妮
亞已經不能從爬犁上站起來了。葛利高裡把她扶進屋子,讓她躺在熱情的女主人騰
出來的床上。

「你不好受嗎,親愛的?」他彎下身子,對著面色灰白的阿克西妮亞的臉澗道。

她困難地睜開眼睛,視線模糊地看了看,又昏迷過去。葛利高裡手哆嗦著給她
解下頭巾。阿克西妮亞的臉頰像冰一樣涼,額角卻燙得很,太陽穴邊出的虛汗結成
了冰絲。傍晚,阿克西妮亞完全失去了知覺。在這以前,她曾經要求喝水,嘟噥說
:「要涼水,雪水。」她沉默了一會兒,又清晰地說:「請把葛利沙叫來。」

「我在這兒哪。你要什麼,克秀莎?」葛利高裡抓住她的手,笨拙。羞怯地撫
摸著。

「別扔下我,葛利申卡!」

「我不會扔下你的,怎麼會這樣想呢?」

「不要把我扔在外鄉……我會死在這兒。」

普羅霍爾端來水。阿克西妮亞貪婪地把於裂的嘴唇放到鋼杯子邊上,喝了幾口,
又呻吟著把腦袋伏到枕頭上。過了五分鐘,她又不連貫地、模糊不清地說起胡話。
葛利高裡坐在她的頭這邊,聽清了幾句:「應該洗一下……弄點兒淡藍色的水漂…
…還早……」她的模糊不清的話變成了耳語。普羅霍爾搖了搖頭,責備說:「我勸
過你,別帶著她上路!好啦,現在咱們怎麼辦?簡直是活受罪,沒有說的,真的!
咱們在這兒過夜嗎?你聾啦,還是怎麼的?我問你,咱們要在這兒過夜呢,還是繼
續趕路?」

葛利高裡沉默不語。他彎腰坐在那裡,眼睛死盯著阿克西妮亞的灰白的臉。女
主人是個熱情、善良的女人,她看了看阿克西妮亞,小聲問普羅霍爾:「是他的妻
子嗎?有孩子嗎?」

「有孩子,什麼都有,我們就是沒有運氣,」普羅霍爾嘟噥說。

葛利高裡走到院子裡,坐在爬犁上,抽了半天煙。應該把阿克西妮亞留在這個
小村子裡,繼續趕路會加速她的死亡。葛利高裡心裡很清楚。他走進屋子,又坐到
床前。

「咱們在這裡住下來嗎,還是怎麼的?」普羅霍爾問。

「住下。也許明天還要住一天。」

不久,房主人就回來了,是個矮小、瘦弱的莊稼人,目光閃爍不定,一看就知
道是個詭計多端的傢伙。他的一條假木腿(腿是從膝蓋地方截去的)戳著地,一瘸
一拐,很精神地走到桌邊,脫下外衣,惡狠狠地斜脫了普羅霍爾一眼,問:「上帝
送客人來啦?從哪兒來的?」他不等到回答,就吩咐妻子說:「快給我弄點什麼東
西吃,我餓得跟野狗一樣啦!」

他沒命地吃了半天。閃爍不定的目光經常停在普羅霍爾和一動不動地躺著的阿
克西妮亞身上。葛利高裡從內室裡走出來,問候主人。主人默默地點了點頭問:
「你們是撤退的嗎?」

「是撤退的。」

「打夠了仗啦,老爺?」

「好像是。」

「這是您的妻子嗎?」主人用腦袋朝阿克西妮亞那邊點了點。

「是我的妻子。」

「你為什麼叫她躺在床上?咱們自個兒在哪兒睡呀?」他很不滿意地對妻子說。

「她有病,萬尼亞,應該可憐可憐她嘛。」

「可憐!他們那麼多,你可憐得過來啊,你看他們有多少!老爺,您把我們都
擠走啦……」

葛利高裡一隻手貼在胸前,對主人夫婦說話的時候,聲音裡充滿了不符合他性
格的乞憐口氣,幾乎是祈禱說:「善人們哪!看在基督面上,救救我吧。我再也不
能帶著她上路啦,她會死在路上的,答應我把她留在你們家吧。我給你看護的費用,
你們要多少就給多少,我一輩子忘不了你們的恩情……請你們無論如何也不要拒絕,
行行好吧!」

起初主人斷然拒絕了,推說沒有工夫照料病人,而且病人擠得他們沒有地方住
了,可是後來,吃完飯,又說:「當然,誰願意白照看她呢。您打算出多少照看費
呀?對於我們的照料,您願意出多少錢?」

葛利高裡把口袋裡所有的錢統統掏了出來,遞給房主人。房主人猶豫不決地接
過一沓子頓河政府發的票子——用唾沫沾濕手指頭,數了數錢,問:「您沒有尼古
拉票子嗎?」

「沒有。」

「也許有克倫斯基的票子吧?您這些票子太不可靠啦……」

「我也沒有克倫斯基的票子。您要願意,我可以把馬留給您。」

主人思量了半天,然後若有所思地回答說:「不行。當然,我倒很願意要馬,
對我們種莊稼的人來說,馬是頭等重要的大事,但是現在這年月可不行啦!不是白
軍,就是紅軍,反正他們要把馬牽走,哪兒會輪到我來用呢。你看,我只有一匹瘸
腿的小騾馬,就這我也整天擔驚受怕,生怕他們說不定什麼時候把它也牽走。」他
默默地想了一會兒,像在為自己辯解似地補充說:「您別以為我這個人太貪心了,
絕對不是!不過請您自個兒想想看,老爺!她也許要躺上一個月,或者還要多,一
會兒要給她端這個,一會兒又拿那個,還要養活她吧,麵包。牛奶,什麼雞蛋啦。
肉啦,要知道,這都是值錢的呀,我說得對嗎?而且還要給她洗衣服,給她洗澡,
還有其他亂七八糟的一大堆活兒……我的老婆又要管家務,又要照看她。這可不是
什麼容易事兒!不,您別捨不得啦,再給點什麼吧。我是個殘廢,您看見啦——缺
一條腿的人,我能幹什麼活兒掙錢哪?我們是靠上帝的施捨,過著粗茶淡飯的窮日
子……」

葛利高裡氣得肺都要炸了,壓著火兒說:「我不是不捨得,你這個大善人哪。
我把所有的錢都給你了,我自己也要過一文不名的日子啦。沒有錢我也能湊合著活。
你還想要我給你什麼東西呢?」

「您真的已經把所有的錢都拿出來啦?」主人不相信地冷笑道。「掙您這份薪
餉,應該有幾口袋錢才是。」

「你痛快說吧,」葛利高裡的臉變得越來越蒼白,說道,「願不願意把病人留
在你們家裡?」

「不,您既然這麼吝嗇,我們就沒有理由留下她啦。」主人帶著很大的委屈說。
「再說,這也不是什麼小事兒……軍官的太太,叫鄰居們知道了,事情就麻煩了,
同志們緊跟著你們就會來到,他們一知道這件事,就會天天把我叫去……不,既然
這樣,您就把她帶走吧,也許別的街坊願意收留她。」他流露出非常遺憾的神情,
把錢還給葛利高裡,掏出煙荷包,捲起煙來……

葛利高裡穿上軍大衣,對普羅霍爾說:「你在這裡照看她一會兒,我去找房子。」

他已經抓住門把手了,主人攔住他說:「您等等,老爺,於嗎這樣急啊?您以
為我不可憐這個有病的女人嗎?我是非常可憐她的,我自個兒也曾當過兵,而且非
常尊重您的職務和地位,難道除了這些錢以外,您就不能再加點兒別的什麼東西了
嗎?」

這時普羅霍爾忍不住了,激動得臉漲得通紅,大聲喊:「還要給你加點兒什麼
呀,你這個瘸腿的陰險傢伙?!把你的那條腿也打斷,這就是加給你的東西!葛利
高裡·潘苔萊維奇!請准許我把他像打狗一樣狠狠捧一頓,然後咱們拉上阿克西妮
亞繼續趕路,這個該死的東西,叫他不得好死……」

主人聽完普羅霍爾的氣喘吁吁的話,沒說半句話去打斷他,等他說完了才說:
「您臭罵我一頓,有什麼用呀,老總!咱們是在平心靜氣地商量嘛,用不著叫罵,
用不著吵嘴。我說,哥薩克,你幹嗎跟我大發脾氣呀?難道我指的是錢嗎?我說的
根本不是要多給錢!我是說,你們是不是有什麼多餘的武器,譬如說,步槍啦,或
者隨便什麼樣的手槍啦……有它沒有它,對你們來說,反正是一樣,可是對我們來
說,現在這種年月,這東西可是件大財產。保家護院一定要有武器!我說的是這個
問題!把剛才的錢都給我,再加上一支步槍,一言為定,把您的病人留下來,我們
會像照料自己的親人一樣照料她,我可以對您起MI」

葛利高裡看了看普羅霍爾,小聲說:「把我的步槍和子彈都給他,然後去套爬
犁。就讓阿克西妮亞留在這裡吧……讓上帝處罰我吧,我不能帶著她去送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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