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頓河 上一頁返回目錄下一頁


第八卷 第六章

作者:肖洛霍夫

在米列羅沃車站,因為葛利高裡是復員的紅軍指揮員,所以給他派了一輛大車。
回家的路上,他在每個烏克蘭小村裡都要換一次馬,一晝夜的工夫已經趕到了頓河
上遊軍區的邊界了。在第一個哥薩克村莊裡,村革命委員會主席——一個不久前才
從紅軍部隊回鄉的青年戰士——對他說:「指揮員同志,您非得坐牛車走不可啦。
我們全村只剩了一匹馬,而且連這匹馬也還是用三條腿走路。所有的馬都在撤退的
時候扔在庫班啦。」

「是不是可以就用這匹馬把我送到家呢!」葛利高裡手指頭敲著桌子,用探詢
的目光盯著這位善於交際的主席的歡快的眼睛問。

「那您就到不了家啦。您就是走上一個星期也到不了家!您放心吧,我們的牛
好極啦,是擅長走路的,而且反正我們要派一輛大車到維申斯克去送電話線,因為
這場仗打完以後,電線都堆在我們這兒啦;您在路上也用不著換車了,一直把您送
到家。」主席瞇縫起左眼,笑著、狡獪地擠著眼睛,補充說:「我們給您幾頭最好
的牛,而且派一位年輕的寡婦給您趕車……我們這兒有這麼位活寶,你就是做夢也
找不到比她更好的啦!您坐她的車,不知不覺地就到家啦。我自個兒當過兵——我
什麼都明白,瞭解諸如此類的軍人的需要……」

葛利高裡默不作聲地在腦子裡反覆思考著:在這裡坐等順路的車——是愚蠢的,
走回家去——路又太遠。只好同意坐牛車走啦。

過了一個鐘頭,大車來了。破舊牛車的輪於吱扭吱扭地叫著,後車緣上的欄杆
已經沒有了,只剩下幾根殘柱,亂七八糟地堆著的乾草一團團地耷拉在車外。「打
仗打成什麼樣子啦!」葛利高裡厭惡地看著這輛破車,心裡想道、趕車的女人搖晃
著鞭子,走在車旁邊。她的確長得很漂亮,身段勻稱。只有兩隻大得跟身段很不相
稱的、鼓脹的乳房稍稍破壞了她的體形,還有圓下巴額上的一道斜疤痕給臉上添了
一種品行不端的印記,好像使年輕紅艷黝黑的臉顯得蒼老了許多,鼻樑附近有一片
像小米粒似的金色的雀斑。

她整理著頭巾,瞇縫起眼睛,仔細打量了一番葛利高裡問:「就是送你嗎!」

葛利高裡從台階。上站起來,掩好軍大衣。

「是送我。裝好電線了嗎?」

「我這個倒了八輩霉的人給他們裝電線?」哥薩克女人大聲叫嚷道。「天天給
他們趕車,天天為他們於活兒!怎麼,我是這樣的人嗎?叫他們自個兒裝吧,不然,
我就趕空車走!」

她把幾軸電線裝到車上,大聲地。但是並沒有什麼惡意地跟主席相罵著,偶爾
朝葛利高裡投去審視的目光。主席一直滿面堆笑,從心裡高興地看著這位年輕的寡
婦。有時朝葛利高裡擠擠眼,好像是在說:「你看我們這兒的女人有多漂亮!可是
你卻不相信!」






村外是一片褐色的、枯萎的、秋天的一直伸向遠方的草原。從田地飄來灰色的
浮動的煙霧,橫過了大道。耕地的人正在燒鹽——把於枯。叢生的黃鼠狼花和開完
花的多纖維的無傷草燒成灰,從灰裡濾鹽。煙味激起葛利高裡憂傷的回憶:從前,
他葛利高裡也曾經在靜穆的秋天的草原上耕過地,夜裡仰望著星光閃爍的黑洞洞的
夜空,聽著高天飛過的雁群的嗚聲……他心情激動地在乾草上翻騰著,從旁看著趕
車的女人。

「你多大歲數啦,大嫂子?」

「快六十歲啦,」她的眼睛笑瞇瞇地瞟著,賣弄風情地回答說。

「不,不開玩笑。」

「二十一歲。」

「守寡啦?」

「守寡啦。」

「男人哪?」

「陣亡啦。」

「很久了嗎!」

「一年多了。」

「是參加暴動時犧牲的嗎?」

「暴動以後,秋來以前。」

「那,你過得怎麼樣啊?」

「湊合著過唄。」

「寂寞嗎?」

她仔細地看了看他,把頭巾往唇邊拉了拉,掩住笑容。當她再說起話來的時候,
聲音變得更低沉,帶L 了一種新的語調,說:「幹起活兒來就沒有工夫寂寞啦。」

「沒有丈夫能不寂寞?」

「我和婆婆一起兒過,家務事多得很。」

「沒有丈夫你怎麼過啊?」

她把臉掉過來朝著葛利高裡。黝黑的臉上泛起了紅暈,眼睛裡淡紅的火花一閃,
又熄滅了。

「你這指的是什麼呀!」

「指的就是那個啊。」

她把頭巾從嘴唇上拉下來,拖著長腔說:「哼,這好辦!世界上的好人多著哪
……」然後,沉默了片刻,又繼續說:「我和我男人還沒來得及好好嘗嘗新婚生活
的滋味兒。剛一起過了一個月,他就被征去服役啦。沒有男人也可以馬馬虎虎過下
去。現在就更容易啦,年輕的哥薩克都接二連三地回村子來啦,不然可就難啦。禿
頂的傢伙!你瞧,就這麼回事兒,當兵的人呀!我的命就這麼好。」

葛利高裡默不作聲。他根本就不應該用那種輕浮的腔調開始這次談話、他對此
已經深為惋惜。

喂得膘肥體壯的大公牛依然那麼有節奏地、慢騰騰地往前走著。有一頭牛的右
角什麼時候折斷過,又生出來的新角斜著向下彎到額頭上去。葛利高裡用胳膊肘子
撐著身子,半閉上眼睛,躺在車上。開始回憶他在童年,以及後來,在他已經是成
年人的時候,幹活兒用的那些牛,這些牛的毛色、身架和脾氣都各不相同,甚至每
頭牛的角都有自己特別的樣於、從前,麥列霍夫家也養過這樣一頭受過傷的、角歪
到一旁去的公牛。這頭公牛凶狠。狡猾,總是翻著佈滿血絲的白眼珠斜著看人,每
當有人從後面朝它走過來時,它就要踢人;在農忙季節,夜裡放它去吃草時,它總
想乘機往家裡跑,或者——更壞——藏到樹林子裡去,或者跑到遠處的荒溝裡去。
葛利高裡時常要騎著馬,整天地在草原上奔跑尋找它,等到已經認為不會找到了,
——卻又突然就在山溝深處,在難以通過的稠密的荊棘叢裡,或者是在一棵枝葉繁
茂的老野蘋果樹的陰涼裡找到了它。這頭獨角魔王還很會脫掉籠頭,夜裡用角頂開
牲四院子的門環,跑出去,袱過頓河,跑到草原上去遊蕩。這頭牛曾給葛利高裡帶
來不少的麻煩和苦惱…….「這頭斷了犄角的牛怎樣,老實嗎?」葛利高裡問。

「很老實。怎麼樣!」

「沒啥,隨便問問。」

「如果再也沒有什麼話可說了,『沒啥』——倒是句好話,」趕車的小娘子冷
笑著說。

葛利高裡又沉默不語了。回憶往事,想想和平的生活。工作,以及一切與戰爭
無關的事情,都使他很高興,因為這場拖了七年之久的戰爭使他厭惡到極點,只要
一想到戰爭,一想到任何與服役打仗有關的零星瑣事,他就感到鑽心的噁心和一股
無名的怒火。

他再也不要打仗啦。打夠啦。他現在要回家去,終於可以干莊稼活兒,跟孩子
們和阿克西妮亞一起兒過幾天太平日於啦。還是在前線打仗的時候,他就打定了主
意,要把阿克西妮亞接到家裡來,叫她來照料他的孩子,永遠留在他的身邊、這也
不能再那麼不明不白地拖下去啦,解決得越快越好。

葛利高裡很有滋味地幻想著,回家以後,脫下軍大衣和皮靴,穿上肥大的布靴
子,照哥薩克的習慣,把褲腿幾套進白毛線襪筒裡,把家織的粗呢棉襖披在暖和的
上衣上,到田地裡去手扶著犁柄,踏著濕潤的犁溝,跟在犁後頭走,使勁吸著翻耕
起來的泥士潮潤的、淡淡的氣味,吸著犁燁切斷的草莖的苦味,該有多美啊。在異
國他鄉,就是泥土和青草的氣味也都不一樣。在波蘭、烏克蘭和克里米亞,他曾多
次把灰色的苦艾梗子放在手巴掌上揉碎,一聞,就不禁傷心地想:「不,不是家鄉
的味道,這是異鄉的……」

可是趕車的娘兒們很無聊。她想說說話兒。她也不趕牛了,坐得舒服一些,手
裡玩弄著鞭子的皮梢,偷偷地端洋起葛利高裡,把他那聚精會神的眼神和半睜半閉
的眼睛打量了半天。「雖說有了白頭髮,可是他並不太老。八成兒是個脾氣古怪的
人。」她心裡想。「而且總是瞇縫著眼睛,他為什麼要瞇縫眼睛呢?你看他,累得
那個樣子,簡直像拉著千斤重的車似的……他的相貌還可以。只是白頭髮多了一點
兒,你看,連鬍子也幾乎全都白啦。不過模樣倒還漂亮。他總在想什麼呢?起初他
似乎還想逢場作戲,可是後來又不吭聲啦,只問了一句什麼有關牛的話。他是沒有
話可說了吧?也許膽怯了吧?不像。他的眼神很堅定。不,他是個很漂亮的哥薩克,
只是有點兒怪脾氣。好吧,那你就閉著嘴吧,羅鍋兒鬼!你以為我就那麼需要你呀,
去你的吧!我也不張嘴!到看到你老婆還早哪。好吧。你願意閉嘴就叫你閉個夠吧!」

她把脊背靠在車廂邊上,小聲地唱起歌來。

葛利高裡抬起頭來,看了看太陽,無還早得很。愁眉苦臉地守在道旁的去年的
薊草的影子才有半步那麼長;看來,至多也不過是下午兩點鐘。

草原像著了魔似的,一片死寂。太陽並不暖和。微風無聲地吹動著曬紅了的野
草。四周連一聲鳥兒叫、一聲金花鼠的鳴聲也聽不到。冰冷、蒼白的晴空中也沒有
老鷹在盤旋飛翔。只有一次,一片灰色的影子掠過大道,葛利高裡還沒來得及抬起
頭來,已經聽見巨大翅膀的沉重煽動聲:一隻翅膀腋部在陽光中閃閃發光的灰色大
雁飛了過去.落在遠處的一座古壘邊那裡的一片太陽照不著的窪地與暗紫色的遠景
融合成一色。從前,草原上,只有在深秋的時候,葛利高裡才會看到這種使人傷感
的。深幽的寂靜,他彷彿覺得聽見被風捲起的風滾草沙沙地從衰草上滾過,在遙遠
的前方,橫過草原。

道路好像是沒有盡頭的。它婉蜒曲折,時而下到深谷去,時而又爬上高崗。極
目遠望——四周圍依然是那麼一片沉默的大草原。

葛利高裡在欣賞著溝坡上的一叢韃靼樹。械樹的被初霜染過的葉子閃耀著煙灰
色的光澤,很像是在葉子上撒了一層正在熄滅的火堆的炭灰。

「怎麼稱呼你呀,大叔?」趕車的娘兒們輕輕地用鞭桿觸著葛利高裡的肩膀,
問道。

他哆嗦了一下,轉過臉來朝著她。她卻往一邊看著。

「我叫葛利高裡,你叫什麼呀?」

「我叫『無名氏』。」

「你還是閉上嘴吧,『無名氏』。」

「我閉嘴都閉煩啦!閉了大半天,鬧得嘴都干啦。你為啥這麼不高興呀,葛利
沙大叔!」

「我有什麼可高興的呀?」

「回家去,就應該高興嘛、」

「像我這樣的年紀,高興的時候已經過去啦。『」

「瞧你,倒裝起老頭子來啦。你怎麼年輕輕的,頭髮就白啦?」

「你什麼都要問問……顯然是因為日子過得太好,所以頭都白啦。」

「你結婚了嗎,葛利沙大叔?」

「結婚啦。你呀,『無名氏』,也要趕快再嫁才好。」

「為什麼——要趕快呢?」

「因為你太貪玩啦……」

「這難道不好嗎?」

「有時候不好。我認識一個這樣放蕩的娘兒們,也是寡婦,她只顧放蕩啦,可
是後來她的鼻於就塌啦……」

「哎喲,主啊,太可怕啦!」她玩笑地驚叫一聲,立刻又一本正經地補充說:
「我們寡婦的事兒就是這樣;你要怕狼,那就別到樹林於裡去。」

葛利高裡瞥了她一眼。她咬著細白的牙齒,無聲地笑了。往上翹著的上嘴唇哆
嗦著,眼睛在低垂的睫毛下頑皮地閃爍著。葛利高裡不由自主地笑了笑,把一隻手
放在她的熱乎乎的滾圓的膝蓋上。

「無名氏『,你真是個命苦的女人!」他惋惜地說。「你才活了二十歲,可是
生活卻已經把你折磨成這樣子啦……」

突然她臉上喜悅的神色煙消雲散。她嚴厲地推開他的手,皺起眉頭,氣得滿臉
通紅,連鼻樑上淺淺的雀斑都看不出來了。

「等你回到家裡,去憐惜你的老婆吧,沒有你,可憐我的人已經夠多啦!」

「你別生氣嘛,你聽我說!」

「好啦,見你的鬼去吧!」

「我是可憐你,才這樣說的。」

「你帶上你的可憐見他媽的鬼去吧……」她像男人一樣熟練習慣地罵道,變得
暗淡的眼睛眨了一下。

葛利高裡揚起眉毛,不知所措地嘟嚏說:「你罵得太狠啦,沒有說的!看你這
個放蕩勁兒。」

「那你呢?穿著長滿虱子的軍大衣的聖人,是的,就是這樣的玩意兒!我看透
你們這些傢伙啦!嫁人吧,這個那個啦,你變成這麼規矩的人已經很久了嗎?」

「不,沒有多久,」葛利高裡笑嘻嘻地說。

「那你於嗎要跟我談這些清規戒律呀?這種事兒自有我婆婆來管。」

「好啦,夠啦,你生什麼氣呀,糊塗娘兒們?我不過是隨口這麼說說罷啦,」
葛利高裡用妥協的口氣說。「你瞧,我們只顧說話,牛都離開正路啦。」

葛利高裡在車上躺躺舒服,疾眼瞥了這位快樂的寡婦一下,只見她的眼睛裡淚
水盈眶。「這真是莫名其妙!這些娘兒們總是這樣……」他感到某種內疚和惋惜之
情,想道。

他就仰面躺在車上,用軍大衣襟蒙上臉,很快睡著了,直到天快黑了才醒過來。
天上閃爍著蒼白的、暮色蒼茫中的星星。一股令人感到新鮮、喜悅的於草氣味。

「該喂餵牛啦,」她說。

「好吧,在這兒停下吧。」

葛利高裡親自卸下牛來,從背包裡掏出一個肉罐頭和麵包,折了一堆干艾蒿抱
過來,在離車不遠的地方燃起火堆。

「好啦,『無名氏』,請坐下吃晚飯吧,別生氣啦。」

她坐到火邊來,一聲不響地從口袋裡抖出來一塊麵包和一塊由於日子太久長了
毛的醃豬油。吃飯的時候,他們說的話很少,而且很和氣。後來她躺到車上,葛利
高裡為了不讓火堆熄滅,往火裡扔了幾塊於牛糞,像行軍的時候一樣,就在火旁躺
下。他枕著背包,躺了半天,望著星光燦爛的夜空,胡亂地想著孩子和阿克西妮亞,
後來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但是被女人溫柔的聲音驚醒了:「喂,老總,你睡了嗎?
睡著沒有呢?」

葛利高裡抬起頭,只見他的同伴正用胳膊撐著身子,從車上探下頭來。她的臉
被逐漸熄滅的火堆搖晃的紅光一照,顯得那麼鮮艷。清秀,牙齒和頭巾的繡花白邊
閃著耀眼的白光。她又笑了,就像他們之間並沒有發生過什麼口角似的,她抖動著
眉毛說:「我怕你在那兒凍壞了。土地上很涼啊。如果冷得厲害——就到我這兒來
吧。我有一件非常非常暖和的大皮襖!你來不來呀?」

葛利高裡想了想,歎了口氣回答說:「謝謝啦,姑奶奶,我不想去。如果是在
兩年前……別擔心,在火旁邊大概不會凍壞的。」

她也歎了口氣說:「好吧,隨你的便吧,」然後用皮襖蓋上了腦袋。

過了一會兒,葛利高裡站了起來,把自己的東西收拾了一下。他決定步行回家,
要在天亮以前趕到韃靼村。他,作為一個復員回來的指揮員——白天眾目睽睽,坐
著牛車回來,簡直是不可想像的。這麼回家會引起多少嘲笑和議論……

他把趕車的娘兒們喚醒:「我要步行走啦。你一個人在草原上不害怕嗎?」

「不怕,我又不是膽小鬼,而且這兒離村子很近。怎麼,你受不了啦?」

「你猜對啦。好,再見,『無名氏』,我有什麼不對的地方,請原諒!」

葛利高裡走上大路,支起了軍大衣領於。初冬的小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又刮
起了北風,吸著冷冽的寒氣,葛利高裡聞到了熟悉的、沁人心肺的初雪的氣味。

傍晚,科捨沃伊從維申斯克回來了,杜妮亞什卡從窗戶裡看到他來到大門口,
急忙把頭巾被到肩上,跑到院子裡。

「葛利沙今天早晨回來啦,」她站在板門日,擔心、期待地望著丈夫說。

「祝你快樂,」米什卡矜持地略帶著玩笑日吻地回答說。

他緊閉著嘴唇,走進廚房、顴骨下面的小瘤子直顫動。波柳什卡坐在葛利高裡
的膝蓋上,姑姑給她換上了乾淨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葛利高裡把孩子輕輕地放
在地。上,走上去迎接妹夫,他含笑把黝黑的大手伸給科捨沃伊。他本想擁抱米哈
伊爾,但是一看米哈伊爾那沒有笑容的眼睛裡的冷漠和敵視的神情就變了主意。

『叩阿,你好啊,米沙!「

「你好。」

「咱們有多麼久沒有見面啦!好像有一百年啦。」

「是啊,好久啦……祝你平安到達、」

「謝謝。咱們成了親戚啦,啊?」

「真是,天意如此……你的臉上怎麼有血啊?」

「沒什麼石U 臉劃破的,太性急啦。」

他們在桌邊坐下,默然相視無語,彼此都感到很尷尬、疏遠。他們需要進行一
次重要的談話,但是現在是不可能的。米哈伊爾很沉得住氣,他安然地談起家常,
談起村子裡發生的一些變化。

葛利高裡凝視著窗外那披上了一層淺藍色初雪的土地,凝視著光禿禿的蘋果樹
枝。他沒有料到跟米哈伊爾的會面會是這樣……

米哈伊爾不久就出去了。他在門廊裡仔細地在磨石上磨好刀,對杜妮亞什卡說
:「我想找個人來宰隻羊。應該好好款待款待這個家的主人哪。快去弄些燒酒來、
你等等,這樣吧,到普羅霍爾家去,叫他想辦法,一定要搞到燒酒。幹這種事他比
你高明得多。叫他來吃晚飯。」

杜妮亞什卡高興得滿面紅光,含情脈脈、感激地看了丈夫一眼……「也許,一
切都會平安無事地過去……唉,不再去打仗啦,現在還有什麼使他們非勢不兩立不
可的呢?主啊,叫他們變聰明點吧!」她滿懷希望地想著,朝普羅霍爾家走去。

沒過半個鐘頭,普羅霍爾就氣喘吁吁地跑來了。

「葛利高裡·潘苔萊維奇!……我的親愛的人呀!……真沒料到,真沒想到還
能見到你呀!……」他要哭出來似地尖聲喊著,在門限上絆了一下,差點兒沒把像
水桶似的大酒罐摔碎。

擁抱葛利高裡的時候,他真哭起來,用拳頭擦了擦眼睛,捋了捋眼淚打濕的胡
子。葛利高裡的嗓子眼裡也好像有什麼東西在顫抖,但是他控制住自己,深受感動,
粗魯地在忠實的傳令兵背上拍了一下子,前言不接後語地嘟略說:「好啊,咱們又
見面啦……好,看到你真高興,普羅霍爾,太高興啦!怎麼,老頭子,流眼淚哪?
在家裡住的變得這麼脆弱啦?沒有勁兒啦?你的胳膊怎麼樣啊?你老婆沒有把你的
那只胳膊也打斷嗎?」

普羅霍爾很響亮地搞捋一下鼻涕,脫下皮襖.「我現在跟老婆過得可親熱啦,
像一對鴿子似的,雙飛雙棲。你看,我這只胳膊還是囫圇的嘛,而波蘭人砍掉的那
只,又汗始往外長啦,真的!再過一年,就會長出手指頭來了,」他生性快活地搖
晃著那只空襯衣袖子說。

戰爭使他們學會了用微笑來掩飾真實的感情,玩世不恭,淨說些俏皮的粗話;
所以葛利高裡才以同樣的玩笑腔調繼續盤問說:「你日子過得怎麼樣啊,老山羊?
還跳得歡嗎?」

「像老頭子那樣跳,不慌不忙地跳。」

「離開我以後,沒有再搞上點兒什麼嗎?」

「你這指的是什麼呀?」

「哼,乖乖,指的是你去年冬天搞上的那種毛病……」

「潘苔萊維奇!上帝保佑!現在我還要那種奢侈品幹什麼呀?而且我只剩下一
只手,還能搞上什麼呀?這是你幹的事兒啦,你是年紀輕輕,又是光棍漢……我那
玩意兒現在該送給老娘兒們去當刷鍋的刷子啦……」

他們這兩個——一個戰壕裡爬過的老戰友——哈哈笑著,喜出望外,互相對看
了半天。

「徹底回來啦?」普羅霍爾問。

「徹底回來啦。完全徹底。」

「你當到什麼官啦?」

「當到了副團長。」

「怎麼這麼早就放你回家來啦?」

葛利高裡臉色陰沉,簡短地回答說:「沒有用啦。」

「這是為什麼?」

「不知道,準是為了過去的事情吧。」

「你不是已經經過特務部那個軍官審查委員會審查過,過了關的嗎,還會有什
麼過去的事兒呢?」

「過去的事情多得很哪。」

「米哈伊爾上哪兒去啦?」

「在院子裡。在照料牲口哪。」

普羅霍爾湊近一點兒,壓低噪音說:「一個月以前,普拉東·裡亞布奇科夫被
槍斃啦。」

「你說什麼?!」

「真的!」

門廊裡的門吱扭響了一聲。

「咱們以後再談,」普羅霍爾悄悄說完,又提高嗓門說:「怎麼樣,指揮員同
志,這麼大的喜事兒,咱們還不應該於一杯嗎?我去喊米哈伊爾來吧?」

「去喊他來。」

杜妮亞什卡擺好了桌子。她簡直不知道該怎麼款待哥哥才好:給他膝蓋上放了
一條乾淨手巾,把裝著醃西瓜的盤子推給他,玻璃杯擦了四五遍……葛利高裡暗自
含笑注意到,杜妮亞什卡對他稱起「您」來了。

起初,米哈伊爾坐在桌子旁邊,一聲也不吭,只是仔細傾聽葛利高裡說話。他
喝得很少,而且很勉強,而普羅霍爾卻一喝就是滿滿的一杯,只不過臉更紅了些,
用拳頭去捋灰白的鬍子捋得更勤了。

杜妮亞什卡照料孩子們吃過飯,打發他們睡下以後,把盛著烤羊肉的大盤子端
到桌上,小聲對葛利高裡說:「好哥哥,我去請阿克西妮亞,您不會反對吧?」

葛利高裡默默地點了點頭。他覺得誰也沒有察覺,他整個晚上都處在一種緊張
的期待中,但是杜妮亞什卡卻注意到,只要一有響聲,他就立刻警惕起來,側耳傾
聽,斜著門。什麼也逃不過這個眼睛特別尖利的杜妮亞什卡……

「那個庫班人捷列先科還在當排長嗎?」普羅霍爾手不離杯地問,好像怕有人
搶走似的。

「犧牲在利沃夫城下了。」

「唉,願他在天之靈安息。是個很了不起的騎兵!」普羅霍爾匆匆畫了個十字,
喝了一口酒,完全沒有理會到科捨沃伊嘲諷的笑容。

「還有那個姓很特別的傢伙呢?就是那個在右翼作戰的、該死的傢伙,他姓什
麼來著,好像是姓邁一博羅達吧?烏克蘭人,大塊頭、很快活的傢伙,在布羅迪戰
役中把一個波蘭軍官砍成了兩半,——他還活得好好的嗎?」

「像匹兒馬一樣,活蹦亂跳的哪!凋到騎兵機槍連裡去啦。」

「你的馬給誰啦?」

「我已經又換過一匹。」

「那匹白額的馬哪兒去啦?」

「被炮彈打死啦。」

「作戰的時候打死的?」

「我們駐在一個小鎮上。敵人打炮。就打死在拴馬樁邊。」

「哎呀,真可惜!多麼好的一匹馬呀!」普羅霍爾歎了口氣,又趴到杯子上去。

門廊裡門環響了一聲,葛利高裡哆嗦了一下。阿克西妮亞邁進了門限,含糊不
清地說了聲:「你們好啊!」就開始往下解頭巾,氣喘吁吁,睜得大大的、閃閃發
光的眼睛一直盯著葛利高裡。她走到桌邊來,坐在杜妮亞什卡身旁。她的眉毛上。
睫毛上和蒼白的臉上雪花在融化。她皺起眉頭,用手巴掌擦了擦臉,深深地吸了口
氣,直到這時候,她才使自己鎮定下來,用由於激動顯得黑亮的眼睛看了葛利高裡
一眼。

「老戰友!克秀莎!咱們一起兒撤退,一起兒餵過虱子……雖說俺們把你扔在
庫班,可是俺們完全是出於無奈呀!」普羅霍爾隔著桌子伸過擎著酒杯的手,酒直
往桌子上灑。「咱們來為葛利高裡·潘苔萊維奇喝一杯吧!祝賀他平安回家……我
對你說過,他會囫囫圇圇地回來的,現在他回來啦,出二十盧布,你領走!你看他
收拾得新燦燦的端坐在那兒!」

「他已經喝多啦,好鄰居,你別理他的醉話,」葛利高裡笑著,用眼睛膘了腰
普羅霍爾。

阿克西妮亞朝葛利高裡和杜妮亞什卡施了個禮,然後從桌子上略微舉起一點兒
杯子。她怕大家看到她的手在哆嗦。

「恭喜您,葛利高裡·潘苔萊維奇,平安回家,也祝賀你,杜妮亞什卡,喜盈
門!」

「祝賀你什麼呀?祝賀你傷心嗎?」普羅霍爾哈哈笑起來,朝米哈伊爾的肋部
捅了一下。

阿克西妮亞立刻臉漲得鮮紅,連兩個小耳垂也都紅得透亮了,但是她堅定、狠
狠地瞪了普羅霍爾一眼,回答說:「也祝賀我喜盈門……大喜盈門!」

阿克西妮亞的坦率繳了普羅霍爾的械,他深受感動。央告說:「看在上帝面上,
把酒喝乾,一滴也不能剩。話說得很乾脆——酒也應該喝得於脆才行!誰要是杯子
裡剩下酒,我心裡就像插了把尖刀一樣難過。」

阿克西妮亞坐了不久,她認為,坐一會兒,人到禮到就行了。在這段時間裡,
她只有幾次,而且是迅疾地看了看自己的心上人。她強使自己去看別的人,避開葛
利高裡的視線,因為她既不能假裝,無動於衷,但又不願意讓別人看出自己的感情。
葛利高裡只覺得她站在門日直對著他看的那一眼是充滿了愛情和忠貞的,實際上,
這一眼把什麼都說明了……他走出來送阿克西妮亞。醉醺醺的普羅霍爾朝他們的後
影喊:「你出去的工夫可別太大啊!我們會把酒都喝光的!」

葛利高裡在門廊裡默默地親了親阿克西妮亞的額角和嘴唇,然後問:「怎麼樣
啊,克秀莎?」

「唉,一下子怎麼講得清楚……你明天來嗎?」

「去。」

她急著回家去,走得很快,就像家裡有急事兒在等候著她似的,直至走到自己
家的台階旁邊才放慢腳步,輕輕地踏上咯吱亂響的梯階。她很想趕快自己單獨一人
去想自己的心事,體味這突然降臨的幸福。

她脫掉上衣,解下頭巾,燈也不點,走進內室。深紫、濃郁的夜色透過沒有關
百葉窗的窗戶湧進了屋子。爐台後面,蟋蟀在卿卿叫著。阿克西妮亞習慣地對著鏡
子照了照,雖然在黑暗中看不見自己的影子,還是照樣理了理頭髮,摸了摸府綢短
上衣胸前的皺褶,然後走到窗前,疲倦地坐到板凳上。

在這一生中,她的希望和夙願多次落空,未能實現,也許正是為了這個緣故,
所以不久前的歡欣立刻變成了慣常的不安。現在該怎麼安排生活呀?將來又會怎樣
呀?她那多災多難的、女人的幸福是不是來得太晚啦?

整夜的激動弄得她十分疲倦,她在窗前坐了很久,把臉頰貼在冷冰冰的、結了
白霜的玻璃上,安然地、略帶幾分憂鬱地看著雪光映照的、透著微明的暗夜。

葛利高裡又坐到桌邊,從酒罐裡給自己斟上了滿滿的一杯,一日氣喝了下去。

「酒好嗎!」普羅霍爾好奇地問。

「我分辨不出來。好久不喝酒啦。」

「簡直跟宮廷玉液一樣,真的!」普羅霍爾肯定地說,他踉蹌了一下,抱住米
哈伊爾,「米沙,要你品酒,比要小牛品嚐菜湯還要糟糕,什麼也品不出來,可是
我對酒卻很有研究!什麼樣的酒我沒喝過!有這麼一種酒,你還沒有把瓶塞拔出來,
可是已經從瓶子裡往外冒泡啦,就像是瘋狗噴出的白沫,上帝作證——我決不撒謊!
在波蘭,有一回我們突破了敵人的陣地,跟謝苗·米哈伊洛維奇一起去收抬波蘭人。
我們突襲佔領了一座地主莊園。莊園裡有一座房子,兩層多高,牲口棚子裡的牲口
擠得滿滿的,滿院於都是各種家禽——連降日唾沫的地方都沒有。是的,一句話,
這個地主過得跟沙皇一樣闊氣。當我們這個排騎馬衝進莊園的時候,許多軍官正在
跟地主大吃大喝,萬沒有想到我們會來。我們把他們都砍死在花園裡和樓梯上,只
捉了一個俘虜。這個軍官本來很威風,可是一被俘湖子立刻就耷拉下來,嚇得魂不
附體,縮成一團。葛利高裡·潘苔萊維奇被緊急召到司令部去了,我們就自己當家
作主啦,我們來到樓下的房間,那兒放著一張大桌子,桌子上擺著吃的喝的,應有
盡有2 真叫我們眼花繚亂,雖然我們都餓得要命,可誰都不敢動手。我們想:『哼,
這些東西要是都有毒怎麼辦?』我們那個俘虜瞪著大眼看著我們。我們命令他:『
你吃!」他就吃了起來。不很情願,可還是吃啦。』喝!「他就喝起來。我們命令
他把每盤菜都嘗一大塊,每瓶酒都喝一大杯。我們眼看著這個該死的傢伙撐得肚子
都脹起來啦,可是我們卻饞得直流口水。後來,我們看到這個軍官並沒有死,於是
我們也動手啦。足吃,足喝了一通,冒泡的酒直喝到頂著嗓子眼兒。我們一瞧,軍
官開始上吐下瀉。我們想:『好啊,這下子要完蛋啦!這個壞蛋吃下放了毒的東西,
把我們也給騙了。』我們抽出馬刀,朝他走去,他跪下舉手求饒:『各位老爺請息
怒,我這是由於你們的恩德,吃多了撐的啊!請諸位放心好啦,這些吃食絕無問題!
』於是我們又喝起酒來!把瓶底一拍,瓶塞子就像步槍打出的子彈似的,飛了出來,
泡沫咕嘟咕嘟地冒了出來,在一旁看著都害怕!因為喝了這種酒,那一夜我從馬上
摔下來三回!剛一騎到鞍子上,就像被風刮下米似地,摔了下米。如果每天能空肚
子喝上一兩杯這樣的酒,就可以活到一百歲;可是喝今天咱們喝的這種酒能活幾年
啊:就說這酒吧,難道這能算酒嗎?這是毒藥,不是酒!喝了這種壞酒我就得提前
去進墳墓……」普羅霍爾點頭指問裝酒的大罐子說……又滿滿地給自己斟上了一杯。

杜妮亞什卡到內室裡去陪孩子們睡了,不久,普羅霍爾也站了起來。他搖搖晃
晃.披上皮襖說:「酒罐我不拿啦。我打心裡不願意抱著空酒罐走路……我一回家,
老婆立刻就會開日罵我,她罵得簡直難聽透啦!我真不知道,她這些混賬話是從哪
兒學來的呢?我一喝醉酒回家,她就會這樣罵起來:『喝醉的公狗,一隻胳膊的公
狗,可惡的東西,可惡的壞蛋!』我只好慢慢地心平氣和地勸說她:『你這隻母狗,
女妖,你在哪兒看見過喝醉的。而且還是一隻胳膊的公狗呀?世界上就沒有這樣的
公狗。』我反駁了這個——她又罵那個,我反駁了那個——她又罵別的花樣,我們
就這樣相罵到天亮……有時候我實在不願意聽她的責罵了,就跑到板棚裡去睡。也
有這樣的時候,我喝醉酒回來,她如果一聲不吭,不罵啦,我就會睡不著,真的!
就像是缺點兒什麼似的,渾身癢癢起來,——一怎麼也睡不著!於是我就去逗引我
老婆,她就照章罵起來,簡直把我罵得狗血噴頭!這時她簡直跟魔鬼一樣,我是毫
無辦法,叫她發瘋地鬧吧,這樣她於起活兒來也會更潑辣,我說得對嗎?好,我告
辭啦,再見!我是不是今兒個就在馬槽裡睡算啦,省得去招惹她呢?」

「你能走回家去嗎?」葛利高裡笑著問。

「像螃蟹一樣地爬,也能爬到家!難道我不是哥薩克,怎麼的,潘苦萊維奇?
我聽著這種話就生氣,」

「好,那麼——上帝保佑!」

葛利高裡把朋友送到板門外,又回到廚房。

「咱們談談,怎麼樣,米哈伊爾?」

「好吧。」

他們在桌子兩邊,面對面坐下來,默然相對、後來還是葛利高裡先開口了:
「你我之間好像有什麼不對頭的……我從你的神色上看得出、有點兒不對頭!我的
到來使你很不舒服?或者是我多心啦?」

「不,你猜對啦,我很不舒服。」

「為什麼!」

「因為多了一層心事。

「我想我可以自己養活自己。」

「我指的不是這個。」

「那你指的是什麼呢?」

「我們倆是勢不兩立的仇敵……」

「過去是。」

「是的,過去是,看來,將來也還會是。」

「我不明白。為什麼?」

「你是個靠不住的人」

「你這是胡說。簡直是胡說。」

「不,絕不是胡說。為什麼這時候叫你復員呢?你能坦白地說說嗎?」

「我不知道。」

「不,你知道,只是不想說出來!不信任你啦,是不是?」

「如果不信任我的話,就不會叫我指揮一個連啦。」

「這是開頭的時候,可是現在既然不叫你留在部隊裡,那麼問題就一清二楚了,
老兄!」

「那麼你信任我嗎?」葛利高裡直盯著米哈伊爾問。

「不信任你!不管把狼喂得多麼好,它還是想往樹林子裡跑的。」

「今天你喝酒喝多啦,米哈伊爾。」

「快別說這些啦!我絕不比你醉得更厲害。既然部隊不信任你,這兒也絕不會
怎麼信任你,要明白這一點!」

葛利高裡沉默了一會兒。他無精打采地從盤子裡拿起一塊醃黃瓜,嚼了嚼,又
吐了出來。

「我老婆把基留什卡·格羅莫夫的事兒告訴你!」嗎?「米哈伊爾問。

「告訴我啦。」

「他回家來,我也很不舒服。我一聽說,當天就……」

葛利高裡的臉刷地一下子變得煞自,他氣得眼睛瞪得圓圓的。

「你怎麼,把我看成——基留什卡·格羅莫夫啦?」

「你別嚷嘛。你哪點兒比他好啊!」

「好啊,你知道……」

「這還有什麼可知道的。一切早就都知道啦。還有,難道將來米吉卡·科爾舒
諾夫回來啦,我也應該高興嗎?不,你們最好還是不要回村子來。」

「你覺得這樣對你更好嗎?」

「對我,對全村的人都好,大家可以過得安穩一些。」

「你不要拿我跟他們比!」

「我已經對你說過,葛利高裡,你沒有什麼可委屈的:你並不比他們好,而是
更壞,更危險。」

「我怎麼就更壞,更危險?你在胡說些什麼呀?」

「他們是些小卒,可你卻搞起了整個的暴動。」

「我沒有搞起整個的暴動,我不過是一個師長。」

「這還少嗎?」

「什麼少啊,多啊——問題不在這裡……如果不是那次聯歡會時紅軍戰士想要
於掉我的話,我也許根本就不會參加暴動。」

「如果你不是軍官,那誰也不會動你。」

「如果不徵召我去服役,我根本就不會當軍官……好了,這話說起來就長啦!」

「又長,又下流的歌。」

「現在是沒有人再唱它啦,不時行啦。」

他們默默地抽起煙來。科捨沃伊用手指甲彈著香煙上的煙灰說:「你那些英雄
事跡我都知道,聽說過啦。你殺死了我們多少戰士,就為了這個緣故,我就不能心
平氣和地看你……我怎麼也不能忘記這些事兒。」

葛利高裡冷笑著說:「你的記性太好啦!你把我的哥哥打死了,這件事,我對
你可絲毫也未提起過……如果什麼事都記著的話,人們就得像狼一樣生活。」

「哼,那有什麼,是我殺的,我不否認!如果當時我抓到你,我照樣也會輕鬆
地把我幹掉!」

「可是我,一聽說在霍皮奧爾斯克河口把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捉住的時候,
就急忙趕到那裡去,怕你也在那,怕哥薩克們會打死你……看來,那時候我急急忙
忙地趕去,完全是多此一舉,」

「真是個難得的大善人啊!如果現在是土官生的政權,如果現在是你們打勝啦,
你會怎麼處置我呢?大概你會掄起皮帶往我脊背上狠狠地抽吧!現在你居然變成了
這樣的大善人了……」

「也許會有人用皮帶抽你,可是我不會為抽你髒了我的手。」

「這就是說,咱們倆不是一樣的人……我生來就不怕為打敵人弄髒了手,如果
現在需要,我也連眼都不會眨一眨。」米哈伊爾把罐子裡剩下的酒倒進兩個杯子,
問:「你要喝嗎?」

「來吧,喝,不然咱們進行這樣的談話就顯得太清醒啦……」

他們倆一聲不吭地碰過杯,一飲而盡。葛利高裡胸膛趴在桌子上,捲著鬍子,
瞇縫起眼睛,看著米哈伊爾。

「米哈伊爾,你怕的是什麼呀?是不是怕我又起來暴動,反對蘇維埃政權呀?」

「我什麼也不怕,不過有時我想:一旦有什麼風吹草動,你準會投到那面去。」

「那我完全可以投到波蘭人那邊去呀,你想是不是呀?我們曾有整隊人馬投到
他們那邊去啊。」

「你錯過了機會!」

「不,我不想去。我已經服役完畢。不論為誰,我都不願效勞啦。我這一輩子
仗打得已經夠多啦,精神上非常痛苦。不論是革命還是反革命,我都厭惡透啦,最
好是所有這一切統統……叫這些玩意兒統統見鬼去吧!我想跟孩子們一起兒生活,
于于莊稼活兒,這就是我的全部希望請你相信,米哈伊爾,我這是說的真心話!」

可是,無論什麼樣的保證都已不能使科捨沃伊相信。葛利高裡看明白了,也就
不再說了。有一剎那他非常痛恨自己。自己為什麼要去辯解,要證明什麼呀?為什
麼要進行這次酒後的談話和聽米哈伊爾愚蠢的說教呢?見他的鬼去吧!葛利高裡站
了起來。

「咱們別說這些毫無意義的話啦!夠啦!我只想最後對你說一句:如果蘇維埃
政權不來碰我,我是不會去後對它的。如果要來碰我,我就要進行自衛!總之,要
是想叫我也跟普拉東·裡亞布奇科夫一樣,為了暴動的事兒把腦袋送掉,我是不於
的。」

「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這個意思。他們可以拿我在紅軍中的戰功和歷次受的傷抵一部分暴動的
罪,不夠我願去坐監獄,但是如果要為暴動槍斃我,這未免太過分啦!那我可就要
對不起啦!」

米哈伊爾輕蔑地冷笑著說:「真是異想天開,革命軍事法庭或者肅反委員會是
不會問你願意怎樣和不願意怎樣的,他們不會跟你討價還價的。既然是犯了罪——
那就罪有應得。舊債是必須如數清償的!」

「好吧,那咱們就走著瞧吧。」

「走著瞧吧,這是毫無疑問的。」

葛利高裡解開皮帶和襯衣,哼哼卿卿地開始脫皮靴。

「咱們要分家嗎?」他非常仔細地打量著穿壞了的靴底問。

「咱們分家的事兒很簡單:我修理修理自己的房子,就搬到那兒去。」

「好,那麼咱們就馬馬虎虎地分開吧。咱們是過不到一塊兒的。」

「是過不到一塊兒,」米哈伊爾肯定地說。

「沒想到,你竟會對我有這樣的看法……好吧,有什麼辦法呢……」

「我說得很坦率。怎麼想的,就怎麼說了。你什麼時候去維申斯克?」

「盡量爭取這兩天去。」

「什麼盡量爭取,明天必須去。」

「我幾乎步行了四十俄裡,太累啦,明天休息一下.後天我就去登記。」

「命令說的是要立即去登記。明天就去吧,」

「休息一天總可以吧?我又不會逃跑,」

「鬼知道你會幹什麼我不願意為你承擔什麼責任。」

「你居然變成這樣的渾蛋啦,米哈伊爾!」葛利高裡驚訝地打量著老朋友變得
嚴肅起來的臉說。

「你別渾蛋渾蛋地罵我啦!我聽不慣這種腔調……」米哈伊爾緩和了口氣,提
高了嗓門說:「你要明白,這些舊軍官的臭習氣該改改啦!明天就去,如果你不肯
乖乖地去,我就派人押送你去,明白嗎?」

「現在我全明白啦……」葛利高裡憎恨地看著走出去的米哈伊爾的後影,沒脫
衣服就躺到了床上。

有什麼辦法呢,一切事情都要照它們應該發生的樣子發生一為什麼對他葛利高
裡就要另眼相看呢?說實在的,為什麼他會想到.在紅軍中短時間忠誠的服役就可
以抵償他過去的全部罪行呢?也許.米哈伊爾說的是對的吧?不能全都寬恕、舊債
要不折不扣地全部清償吧。

……葛利高裡夢見了在廣闊的草原上,全團人馬排開了陣勢,準備衝鋒。已經
從遠處傳來拉著長聲的口令:「連——隊……」這時候他想起馬鞍子的肚帶鬆開了。
他使勁蹬了一下左邊的馬鐙——,身下的馬鞍子一滑,歪了下去……他羞愧、恐怖
地跳下馬來,想去緊馬肚帶,這時他聽見了突然響起的並且已經迅即遠去的馬蹄子
的轟鳴聲。全團衝上去了,他掉隊了……

葛利高裡翻了翻身,朦朧中還聽見自己的沙啞的呻吟聲。

窗外是一片黎明的曙光。大概夜裡風把百葉窗吹開了,透過結了一層霜的玻璃
可以看到殘月的綠色光環。葛利高裡摸到煙荷包,抽起煙來。心還在猛烈地怦怦直
跳。他仰面躺下,暗自笑了,「做這樣的怪夢!仗也沒打成……」在這黎明即將到
來的時候,他沒有想到,他還得在夢裡和清醒的時候去進行多次衝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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