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頓河 上一頁返回目錄下一頁


第八卷 第十三章

作者:肖洛霍夫

春天來到了。太陽曬得越來越暖和。向陽的山坡上的積雪已經在融化,覆著去
年的衰草的土地變成了紅色,中午時分,已經籠罩上一層透明的紫色的霧氣。土坡
上、古壘邊、從粘土裡裸露出來的怪石下,萌發出淺綠色的甘草的尖芽。秋耕地上
的積雪已經化完,露出了地面。烏鴉都從冬天荒廢的大道上飛到了場院上,飛到浸
在雪水裡的越冬的麥地裡。窪地裡和山溝裡的積雪泛著藍光,融化的濕氣一直浸到
表層上來了;從這些地方還不時送來陣陣寒氣,但是荒溝裡的雪底下,已經有許多
眼睛看不見的細流在潺潺地輕柔地歌唱。小樹林裡的楊樹枝完全像春天一樣溫柔的
閃耀著剛能察覺到的綠色。

耕種的時節到了,福明匪幫一天一天地在瓦解。每次宿營以後,第二天早晨總
要少一兩個人,有一天,幾乎有半個排一下子就不見了:八個人騎上馬,帶著武器
到維申斯克去投誠了。到了耕地和種地的時候啦。士地在召喚,召喚人們去幹活兒,
於是有許多福明的士兵,已經看出再混下去已經毫無意義,就悄悄地離開了匪幫,
回家去了。隊伍裡只剩下一些有家不能回的罪大惡極的人,他們對蘇維埃政權犯下
的罪太大了,已經不指望能得到寬恕。

四月初,福明的匪幫只剩下八十六個人。葛利高裡也還留在這裡。他沒有勇氣
回家,他早已認定,福明的事業已經輸定了,早晚這個匪幫是要被擊潰的。他知道,
只要隨便與哪支紅軍正規騎兵真正打一仗,立刻就會徹底覆沒。然而他還是留在這
裡,當福明的幫兇,暗自希望能湊付混到夏天,夏天,他可以從匪幫中偷兩匹好馬,
乘夜奔回韃靼村,然後帶上阿克西妮亞一起兒從那裡逃到南方去。頓河的草原廣袤
無邊,草原上沒人走過的路。沒人去過的地方多得很;夏天裡,所有的道路都四通
八達,到處可以找到安身之地……他想,在什麼地方,把馬扔了,然後跟阿克西妮
亞步行到庫班去,到山腳下去,遠離家鄉,在那裡度過這個荒亂的年代。他覺得再
也沒有別的路可走啦……

福明聽從卡帕林的勸告,決定在開河前渡到頓河左岸。在與霍皮奧爾河地區搭
界的地方有許多樹林,他是指望在必要的時候可以逃進樹林子裡去躲開追擊。

匪幫在大魚村上面一點的地方渡過了頓河。水流湍急的地方,冰塊已經漂了起
來。河水被四月耀眼的太陽照得銀波粼粼,但是在冬天的道路通過的地方,已經高
出冰面約一阿爾申的地方,頓河的冰仍然很堅實。他們在河邊鋪上籬笆,一匹一匹
地把馬牽過河去,在河對岸排好隊,派出前哨,向葉蘭斯克鎮方面開去。

過了一天,葛利高裡有幸遇到了一個同村人——獨眼龍立馬科夫老頭子。他是
到格裡亞茲諾夫斯基村來走親戚的,在離村子不遠的地方遇上了匪幫。葛利高裡把
老頭子領到道旁,問:「我的孩子們都很壯實嗎,老大爺!」

「上帝保佑,葛利高裡·潘苔萊維奇,他們都很壯實。」

「我有件重要事情拜託你,老大爺:請你替我帶好給孩子們和我的妹妹葉芙多
基亞·潘苔萊芙娜,帶好給普羅霍爾·濟科夫,還請你告訴阿克西妮亞·阿司塔霍
娃,叫她等著我,不久我就回去。除了他們以外,請你別跟任何人說看到過我,行
嗎?」

「一定照辦,好人,一定照辦!放心好啦,我全都照你說的告訴他們,」村子
裡有什麼新聞嗎?「






「什麼也沒有,一切照舊。」

「還是科捨沃伊當主席嗎?」

「還是他。」

「沒欺負我家的人嗎?」

「一點兒也沒有聽說,大概是沒有動吧。而且為什麼要動他們呢?他們是不應
該為你負責的……」

「村於裡對我怎麼說法!」

老頭子捋了捋鼻涕,用紅色圍巾擦了半天鬍鬚和長鬍子,然後閃爍其詞地回答
說:「天曉得他們……大家的說法也不一樣,說什麼的都有。你們快要跟蘇維埃政
權講和了嗎!」

葛利高裡能回答他什麼呢?他勒住掙扎著要去追趕走到前頭去的隊伍的馬,笑
了笑說:「我不知道,老大爺.目前還看不出。」

「怎麼會看不出呢?咱們跟契爾克斯人打過,跟土耳其人打過,後來都講和啦,
可是你們都是自己人,怎麼彼此就總也談不攏了呢……這不好,葛利高裡·潘苔萊
維奇,真的,很不好!上帝是慈悲的,他是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是不會饒恕所
有你們這些人的,記著我的話!你說說,這真是太豈有此理啦!都是俄羅斯人,正
教徒,自己廝殺起來,打個沒完沒了,哼,打一會兒就完了嘛,要知道你們已經打
到第四個年頭啦。我這老腦筋是這樣想的:該收場啦!」

葛利高裡告別了老頭子,急忙去追趕自己的一排人。丘馬科夫拄著枴杖站了半
天,用袖子擦了擦流出淚來的瞎眼眶。用那一隻像年輕人一樣炯炯有神的眼睛望著
葛利高裡的後影,欣賞著他那英俊的騎馬姿勢,悄悄地自言自語說:「真是一個好
哥薩克!什麼都好,說話行事,樣樣都好,就是不走正道……他迷了路啦!從各方
面說,像他這樣的人就該去跟契爾克斯人打仗,可是他居然於起這樣的蠢事來啦!
他要這個政權有什麼用處?這些年輕的哥薩克,他們在想什麼呢?葛利什卡是沒有
罪的,他們家都是這種不走正路的種兒……去世的潘苔萊也是這樣的歪種,我還記
得普羅珂菲老太爺……也很不一般,是個刺兒頭……至於別的哥薩克是怎麼個想法
——就是天打雷劈,我也不明白!」

現在福明佔領村莊的時候,已經不再召集村民大會了。他已經認定進行宣傳鼓
動是毫無意義的了。他現在只求能留住自己的戰士,而不是去招募新兵。他變得落
落寡歡,話也少了,開始借酒澆愁。到了宿營的地方,他就苦悶地酗酒。福明的部
下也都學著首領的樣子,喝起酒來一紀律廢弛。搶劫的事件越來越多。把一聽土匪
來了就躲藏起來的蘇維埃工作人員家裡一切馬能馱的東西都搶掠一空。許多士兵的
鞍袋簡直都要撐破有有一天,葛利高裡看見自己排裡的一個士兵搶了一台縫紉機。
他把馬韁繩掛在鞍頭,用左腋夾著縫紉機。直至動了鞭於,葛利高裡才使那個哥薩
克跟他的戰利品分了手。這天晚上,福明與葛利高裡激烈地爭論起來。屋子裡只有
他們兩人,由於酗酒,面部腫脹了的福明坐在桌邊,葛利高裡大步地在屋子裡踱著。

「你坐下吧,別在人家眼前瞎晃啦,」福明生氣地說。

葛利高裡沒有理睬他的話,在狹窄的哥薩克式的小內室裡踱了半大,然後說:
「我討厭這些玩意兒,福明!請你制止搶劫和酗酒吧!」

「今天你做了一個噩夢吧?」

「還要開玩笑……老百姓開始說咱們的壞話啦!」

「可是你知道,我對弟兄們是毫無辦法的呀,」福明說。

「可是你什麼措施也沒有採取呀!」

「好啦,你別教訓我啦!你的那些老百姓不配聽什麼好話。咱們在為他們這些
渾蛋受苦,可是他們……我要想想自個J 〔的事兒啦,夠啦。」

「你對自個兒的事也沒有好好想。你只顧喝酒,哪裡還有工夫去想啊。你已經
有四天四夜沒有清醒過啦,其餘的人也都在大喝特喝。夜裡連站崗放哨的人也喝。
你想幹什麼?你想叫別人趁咱們喝得爛醉的時候,把咱們都宰在村子裡嗎?」

「你以為咱們逃得了這個下場嗎?」福明冷笑著說。「到頭來總歸要死的。常
拿瓦罐打水,哪有不碎的……你懂嗎?」

「那麼咱們明大就去維申斯克,舉起手來投降吧,就說:請收拾我們吧,我們
投降啦。」

「不,我們還要遊蕩一陣子……」

葛利高裡叉開兩腿,站在桌子對面。

「如果你不能整頓好紀律,不制止搶劫和酗酒,我就要跟你分手啦,把一半人
帶走,」他低聲說。

「你試試看,」福明威脅地拖著長腔說。

「不用試,准行!」

「你……你別嚇唬我吧!」福明把一隻手放在手槍套上。

「別摸索手槍套於啦,不然我隔著桌子一下子就把你砍啦!」葛利高裡臉色煞
白,把馬刀拔出了一半,快日說。

福明把手放到桌子上,笑了笑。

「你於嗎跟我瞎纏個沒完兒呀?你不胡纏我的腦袋就夠疼的啦,可是你還要胡
說八道。把刀插進鞘去!跟你開開玩笑也不行,是吧?瞧你——多了不起的正經人?
簡直像個十六歲的大姑娘……」

「我已經對你說過我的想法,你給我好好地記住吧。我們這裡的人並不都是你
這個德行。」

「我知道。」

「知道就要記住!明天下命令,把馬鞍袋都倒空。咱們是騎兵,不是馱運隊。
要嚴加禁止!還自命為為人民鬥爭的戰士呢。用馬馱著搶劫的贓物,就像從前的貨
郎販子一樣,在村子裡販賣……我看著都羞死啦!我他媽的怎麼跟你們搞到一起兒
來啦?」又氣又恨的葛裡高裡,臉色煞白啐了一日,扭身對著窗戶。

福明笑了起來,說:「紅軍的騎兵還一回也沒有追擊過我們……吃飽了的狼,
在被騎馬的獵人追逐的時候,就會一面跑,一面把全部吃的東西都吐出來。我這些
畜生也會這樣,——如果真有人拚命地追擊我們,他們也會把什麼全都扔掉的。不
要緊,麥列霍夫,別激動,你說的話我完全能做到!這是因為我的情緒有點兒低落,
放鬆了馬韁繩,不過我會把韁繩勒緊的!咱們可不能散伙呀,要有難同當嘛。」

他們的話沒能說完:女主人端著冒熱氣的菜鍋進來了,接著由丘馬科夫指揮的
那些哥薩克成群地湧了進來。

但是談話還是起了作用。第二天早晨,福明命令倒空鞍袋,親自檢查了命令的
執行情況。有個搶劫成性的傢伙,在檢查鞍袋時拒不執行命令,不願意扔掉贓物,
福明用手槍當場把他槍斃了。

「把這個壞蛋抬走!」他用腳踢了死人一下,安然地說,然後掃視了一下隊伍,
提高了嗓門說:「狗崽子們,不准許再翻箱倒櫃啦!我不是為了這種目的發動你們
起來反對蘇維埃政權的!你們可以把打死的敵人身上的東西都剝下來,如果你們不
嫌髒,就連那些髒內衣也可以剝下來,但是不許動敵人的家屬!我們不是跟老娘兒
們打仗。誰要是違抗——也是這樣的下場!」

隊伍裡傳出了一陣輕微的喧聲,立刻就安靜了下來……

紀律似乎是恢復了。匪幫在頓河左岸遊蕩了三天,消滅了一些遇L 的地方自衛
團的小部隊。

在舒米林斯克鎮,卡帕林建議轉移到沃羅涅什省去。他的理由是,他們在那裡
可能會得到不久前曾起來暴動,反對蘇維埃政權的居民的!「泛支持。不過等福明
向哥薩克們宣佈此事時,他們都異日同聲地說:」我們不到自己地區以外去!「匪
幫舉行了一次全體大會,只好改變決定。接連四天,匪幫馬不停蹄地向東開去,也
不接戰,從卡贊斯克鎮開始就有一隊騎兵跟蹤他們,不斷地向他們挑戰。

想要使人摸不清自己的行蹤不是那麼容易,因為到處的田地裡都在進行春耕、
夏種,就連草原上最偏僻的地方也有人活動。他們趁夜遁去,但是天一亮,剛在什
麼地方停下來餵馬——不遠地方就會出現敵人的騎兵偵察隊,用手提機槍進行短促
掃射,福明的部屬只好在射擊聲中趕緊備馬,接著跑。在維申斯克鎮的梅利尼科夫
村外,福明總算巧妙地騙過了敵人,擺脫了追擊。福明從自己偵察兵的報告中瞭解
到,指揮這支騎兵的是葉戈爾·茹拉夫廖夫——布坎諾夫斯克鎮的一個精明能於、
精通戰陣的哥薩克。他瞭解到,這支騎兵的人數幾乎超過他的匪幫一倍,裝備有六
挺手提機槍還帶著許多沒有跑過很多路的精力充沛的馬。這一切迫使福明避免戰鬥,
爭取人馬得以休息的時間,然後,在可能的情況下,不用明打,而是進行突然襲擊,
重創這支騎兵,從而擺脫糾纏不休的追擊。他還想繳獲敵人的機槍和步槍子彈。但
是他的如意算盤沒有實現。葛利高裡一直擔心的事情,終於在四月十八日,在斯拉
謝夫斯克茂密的樹林邊發生了。頭天夜裡,福明和大多數一般匪徒都在謝瓦斯季揚
諾夫斯克村喝得爛醉,黎明時從村子裡開出來。夜裡差不多誰也沒有睡覺,這時許
多人在馬上打起盹兒來。上午九點鐘光景,在離奧若金村不遠地方停下來休息。福
明派出了警戒哨,命令給馬匹喂燕麥。

大風一陣陣從東方吹來。褐色的沙塵像濃霧遮住了地平線。大霧籠罩了草原。
太陽透過向高空飛騰的霧氣,放出微光。風吹弄著軍大衣的衣襟。馬尾和馬鬃。馬
匹都背著風,在樹林邊稀疏的山植叢裡尋找避風的地方,馬眼睛被沙塵打得直流眼
淚,沙塵瀰漫,什麼也看不清。

葛利高裡關切地給自己的戰馬擦了擦鼻子和濕潤的眼眶,掛上草料袋,走到正
用軍大衣衣襟兜著燕麥餵馬的卡帕林跟前。

「選這塊地方休息可太不好!」他用鞭子指著樹林於說;卡帕林聳了聳肩膀
「我跟這個傻瓜說過啦,難道你說話他聽得進去嗎?」

「應該在草原上,或者村邊上休息。」

「您以為咱們會遭到從樹林子裡來的襲擊嗎?」

「是的。」

「敵人還離得很遠哩。」

「也可能敵人已經很近啦,您知道追來的不是步兵。」

「樹林子光禿禿的,遇到意外,咱們看得見。」

「沒有人看呀,幾乎都睡啦。我怕連警戒的哨兵也都睡啦。」

「他們從昨天喝醉以後,腳都站不住,現在你喊都喊不醒他們。」卡帕林皺起
眉頭,好像感到疼痛一樣,小聲說:「咱們跟著這樣的領導人干,非完蛋不可。他
既糊塗,又愚蠢,簡直糊塗得出格啦!為什麼您不願意擔當起指揮任務呢?哥薩克
們都很尊敬您。他們是非常擁護您的。」

「我不想幹,我在你們這兒只不過是個臨時過客,」葛利高裡冷冷地回答說,
然後走到馬跟前,後悔不該無意中說出這句不小心的坦白話來。

卡帕林把衣襟裡的剩餘糧食粒抖在地上,跟著葛利高裡走過來。

「您知道,麥列霍夫,」他邊走邊折下一條山植樹枝,揉碎了鼓脹的嫩芽,說,
「如果咱們不加入一個比較大的反蘇維埃部隊,譬如——像現在正在頓河地區的南
部打游擊的馬斯拉克旅,我想我們是支持不了很久的。我們應該衝到那裡去,不然,
我們隨時都可能被消滅。」

「現在河水漲起來啦。渡不過頓河去。」

「不是現在就走,但是等到河水落了——就應該走。您以為如何?」

葛利高裡考慮了一會兒,回答說:「是啊。應該離開這兒。這裡已經毫無希望。」

卡帕林活躍起來。他沒完沒了地說起來,原來指望會得到哥薩克的支持落空了,
現在當務之急是要說服福明,不要再毫無目的地在地區內流竄,要他下決心投奔一
支強大的部隊。

葛利高裡聽厭了他的嘮叨。他注視著馬,等到馬剛把袋子裡的草料吃空,就摘
下袋子,給馬戴上籠頭,拉緊了肚帶。

「咱們還不會很快就出發的,您瞎忙活什麼,」卡帕林說。

「您最好還是去把馬準備好吧,不然您會來不及備馬的,」葛利高裡回答說。

卡帕林注意地看了看他,便回到自己站在輜重車旁邊的馬跟前去。

葛利高裡牽著馬走到福明跟前。福明正大劈開兩腿躺在鋪好的斗篷上,懶洋洋
地啃著烤雞翅膀。他挪動了一下,做了個請葛利高裡坐在他身旁的姿勢。

「來坐下,跟我一起兒吃午飯吧。」

「應該離開這兒,而不是吃午飯,」葛利高裡說。

「喂好馬,咱們就動身。」

「可以等會兒再喂嘛。」

「你為什麼這麼性急啊!」福明扔掉啃完的雞骨頭,在斗篷上擦了擦手。

「敵人會在這兒攻擊咱們的。這是個很合適的地方。」

「誰他媽的會來攻擊咱們呀?偵察兵剛才回來說,山崗上連個人影都沒有。可
見茹拉夫廖夫已經找不到咱們的去向,不然他早就追上來啦。布坎諾夫斯克不會有
人來追。那兒的軍事委員是米海·帕夫洛夫,倒是個很會打仗的小伙於,不過他的
兵力太小,未必敢來迎戰。咱們好好地休息一下,等這風停了,咱們就向斯拉謝夫
斯克挺進。坐下呀,吃點雞肉,幹嗎站在那兒?麥列霍夫,你怎麼變成膽小鬼了,
簡直有點兒草木皆兵啦!」福明用手劃了個大圈子,哈哈大笑。

葛利高裡心裡罵了一聲就走開了,把馬拴在小樹立,在旁邊躺下,用軍大衣襟
遮上臉避風。他在風的呼嘯聲中,在彎到他身上高高的乾草的歌唱般的聲中打起盹
來。

一陣很長的機槍掃射聲使他一躍而起。這梭子彈還沒有打完,葛利高裡已經解
開了馬。福明壓下所有的聲音,大聲叫:「上馬!」又有兩三挺機槍從樹林子右面
掃射起來。葛利高裡騎上馬,迅速地估計了一下形勢一右面樹林邊緣上,透過塵霧
可以看見有五十來名紅軍戰士,列成騎陣,切斷了退往山崗去的道路,衝過來,在
太陽暗淡光輝的照耀下,藍晃晃的馬刀刃,在他們頭頂上閃著熟識的寒光。機槍一
直在從樹林裡、從矮樹叢生的山崗上,發瘧疾似地匆匆打來∼盤接一盤的子彈一左
面也有半連的紅軍騎兵,揮舞著馬刀,沒有喊殺聲,迅速壓了過來,他們形成了包
圍圈。只剩下了一條出路:從左面圍上來的稀疏的散兵線中衝出去,退往頓河邊。
葛利高裡對福明喊了一聲:「跟我來!」他抽出馬刀,放馬奔去。

跑出約二十沙繩以後,他回頭看了看。福明、卡帕林、丘馬科夫和另外幾個士
兵,都飛也似的跟在他後面,離他大約有十沙繩遠。樹林子裡的機槍聲停止了,只
有右面緊邊上的一挺,還在短促凶狠地對著在輜重車附近忙亂的福明同夥掃射。但
是最後一挺機槍也很快就沉默了,於是葛利高裡明白了,紅軍戰士已經到了他們剛
才休息的地方,他身後已經砍殺起來。他是從低沉絕望的喊叫聲,從抵抗的人們稀
疏、斷續的槍聲判斷出來的,他無暇回顧。策馬狂奔,離迎面衝來的騎陣越來越近,
他選好了攻擊的目標。一個身穿著短光度上衣的紅軍騎兵正對著他跑過來。紅軍戰
士騎的是一匹跑得不很快的灰馬。一閃之間,葛利高裡看到了胸前有一片白毛、落
滿了一團團的汗沫的馬,也看到了生著一張很年輕的、紅撲撲的、興奮的臉的騎士,
也看見了他身後一直伸延到頓河邊的陰沉的草原……再過一瞬間,他就要避開劈來
的馬刀,並且自己動手去砍了。葛利高裡在離騎士約五沙繩遠的地方,猛地向左一
閃,只聽見頭頂颼的一聲刺耳的馬刀聲,他立即在鞍上挺直身子,僅用自己的刀尖
觸了一下已經從他跟前馳去的紅軍戰士腦袋。葛利高裡的手幾乎沒有感覺到劈刺的
力量,但是回頭一看,只見已經耷拉下腦袋的紅軍戰士正慢慢地從馬鞍上栽下來,
看見紅軍戰士黃色皮衣的脊背上有一道濃稠的血流。灰馬已經不再狂奔,而是變成
大快步了,它高仰著頭,彷彿害怕自己的影子似的歪著身子……

葛利高裡趴在馬頸上,用習慣的動作放下馬刀。子彈在他頭頂上尖利、刺耳地
飛嘯。緊抿著的馬耳朵哆嗦著,耳朵尖上透出了一粒粒的汗珠。葛利高裡只聽見從
後面朝他追來的於彈的嘯叫聲和馬的急促、厲害的喘息聲。他又回頭看了一眼,看
到福明和丘馬科夫,落在後頭,離他們約五十沙繩的卡帕林在奔逃,再後面一點兒
——只有第二排的一個戰士,瘸於斯捷爾利亞德尼科夫一面跑著,一面抵擋兩個追
擊他的紅軍戰士。其餘的跟隨在福明後面的八九個人都被砍死了。那些失去主人的
戰馬,迎風展開尾巴,往四面奔去,紅軍戰士在攔截、捕捉它們。只有福明的同伴,
普裡貝特科夫的那匹高大的棗紅馬,打著響鼻,跟卡帕林的馬並排跑著,身後拖著
死去的主人,他從馬上掉了下來,可是腳還掛在馬鐙裡。

葛利高裡在一個沙土崗後面勒住了馬,跳下來,把馬刀插進鞘去。他費了幾秒
鐘的工夫叫馬臥倒。這點兒簡單的馬術是葛利高裡用了一個星期的工夫才訓練出來
的。他從掩蔽物的後面打了一梭於彈,但是由於瞄準的時候心太慌,太激動,所以
只是最後一槍才把一個紅軍騎的馬打倒。這才使第五個福明的同夥擺脫了追擊。

「上馬!你會倒霉的!」福明跑到葛利高裡身旁時叫喊道。

徹底覆滅了。整個匪幫只剩下了五個人。紅軍騎兵一直把他們追到安東諾夫斯
基村,直到這五個亡命徒隱藏到村子周圍的樹林於裡去以後,才停止追擊。

在整個逃跑的時間裡,這五個人誰也沒有說一句話。

卡帕林的馬在小河邊栽倒了,而且再也沒有辦法把它拉起來。其餘人的馬也都
疲憊不堪,直打搖晃,勉強地倒動著蹄於,一團團粘稠的白沫直往地上落。

「你這不是指揮隊伍,而是在放羊!」葛利高裡從馬上下來,沒有看福明,埋
怨說。

福明一聲不響地下了馬,開始解馬鞍子,然後又走到一邊去,鞍於也就沒有卸
下來,——坐在一個長滿羊齒草的土地上。

「恐怕得把馬扔掉啦,」他擔心地四下張望著說。

「下一步怎麼辦!」丘馬科夫問。

「要步行渡河到對岸去。」

「往哪兒去?」

「咱們在樹林子裡藏到夜裡,然後渡過頓河,先在魯別任村躲幾天,我那兒有
很多親屬。」

「又是胡來一氣!」卡帕林怒不可遏地大聲說。「你以為在那兒他們就不去搜
捕你了嗎?他們現在正是在貴村恭候你大駕光臨哪!你這是用什麼東西思考問題呀?」

「好啦,那麼咱們到哪兒去呀?」福明毫無主張地問。

葛利高裡從鞍袋當中把子彈和一塊麵包都掏出來說:「你們還要討論很久嗎?
走吧!把馬拴起來,卸下鞍子——開步走,不然他們會在這兒就把咱們捉住的。」

立馬科夫把鞭子扔在地上,用腳把它踩進泥裡,聲音顫抖地說:「好啊,咱們
變成步兵啦……咱們的弟兄們全都犧牲啦……聖母啊,他們把咱們打得可真慘哪!
我沒想到今天還能活下來……眼看著就要死啦……」

他們一聲不響地卸下馬鞍子,把四匹馬全拴在一棵赤楊樹上,他們就一個跟一
個地像狼一樣,往頓河邊走去,手裡提著馬鞍子,盡量隱身在濃密的小樹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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