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頓河 上一頁返回目錄下一頁


第二卷 第十二章

作者:肖洛霍夫

阿克西妮亞很早就做好了飯,封上爐子,關上了火門,洗完家什,就朝對著院
子的小窗戶望去。司捷潘正站在靠麥列霍夫家的籬笆碼的一堆木樣於旁邊。他那堅
毅的嘴角上叼著一支快要熄滅的煙卷,正從木料堆裡挑選合適的柱子。板棚的左角
塌了。必須支上兩根牢靠的木柱,再蓋上原先的蘆葦。

從早晨起,阿克西妮亞的顴骨頂上就泛起紅暈,眼睛裡閃耀著青春的光芒。司
捷潘看出了這種變化,吃早飯的時候,他問道:「你怎麼啦?」

「我怎麼啦?」阿克西妮亞滿臉通紅。

「你容光煥發,好像是擦了一層素油似的。」

「爐子太熱……腦袋都熱昏啦。」她轉過身子,眼睛偷偷地向窗外瞥了一眼,
看看米什卡·科捨沃伊的妹妹來了沒有。

米什卡的妹妹直到天快黑的時候才來。已經等得心煩意亂的阿克西妮亞立刻就
振作起來。

「你是來找我嗎,瑪舒特卡?」

「你出來一下。」

司捷潘正對著那塊砌在刷白的爐壁上的破鏡片梳額發,用短小的牛角梳子梳棕
色的鬍子。

阿克西妮亞擔心地朝丈夫那邊看了一眼。

「你像是要上哪兒去吧?」

司捷潘沒有立即回答,他把小梳子裝進褲子口袋,從爐台上拿起紙牌和煙荷包。

「我上阿尼庫什卡家去,坐一會兒就回來。」

「你什麼時候才能老老實實地呆在家裡呀?就該禁止打牌,天天晚上賭,一賭
就要賭到雞叫。」

「好啦,別嘮叨啦,聽得耳朵裡都起老繭啦。」

「你又去打二十一點哪!」

「算啦吧,阿克秀特卡。人家在等著你哪,快去吧。」

阿克西妮亞斜著身子走進門廊。滿臉雀斑,兩頰鮮紅的瑪舒特卡在門口笑迎著
她。

「葛利什卡回來啦。」

「是嗎?」

「他叫你天一黑,就上我家去。」

阿克西妮亞抓住瑪舒特卡的雙手,把她推到門邊。

「小點聲,小點聲,親愛的。他怎麼樣,瑪莎?也許他還有什麼話叫你告訴我
吧?」

「他說,叫你把能帶的東西都帶著。」

阿克西妮亞渾身像火燒一樣,直哆嗦,轉動著腦袋,不斷瞅著門口,跺著腳。

「主啊,我怎麼辦呀?……啊?……這麼快……唉,我這是怎麼啦?你等等,
你告訴他,就說我立刻就……可是他在哪兒等我呀?」

「」到我們家去、「

「哎呀,不行!

「嗨,這有什麼,我告訴他,他會出來接你的,」

司捷潘穿好上衣,正探身到掛燈上借火點煙。

「她來幹什麼?」他在吸煙的間隙裡問道。

「誰呀?」

「科捨沃伊家的瑪什卡呀。」

「啊,你說她呀。為了姑娘家的事兒來的……求我幫她裁條裙子。」

司捷潘吹著煙捲上的黑煙灰.走出門去……

「你先睡吧,別等我!」

「好吧。」

阿克西妮亞趴到結了冰的窗戶上,跪在窗前的長凳上。司捷潘的漸漸走遠的腳
步聲,在積雪中踏出來的、通向籬笆門的窄路上咯吱咯吱響著。風吹落的煙捲上的
火星一直飛到窗前來。阿克西妮亞從玻璃上一小圈冰融化了的地方,藉著煙卷的光
亮,一瞬間看見了壓在他耳朵上的半邊兒皮帽和黝黑的臉頰。

她像發瘧疾似的,把裙子、上衣、頭巾——做新娘時的嫁妝——全從箱子裡翻
出來,扔進一條大披肩裡,氣喘吁吁,眼睛裡流露出惶惑的神情,最後一次在廚房
裡轉了一圈,吹熄了燈,跑到了台階上。麥列霍夫家的院子裡有人走出來去照看牲
口。阿克西妮亞等腳步聲靜下去以後,才把門鼻兒搭在門鼻子上,緊抱著包袱,往
頓河邊跑去。頭髮一縷一縷地從毛頭巾裡披散下來,扎得臉頰癢酥酥的。順著人家
的房後走到科捨沃伊家的時候,她已經筋疲力盡,艱難地挪動著兩條麻木的腿。葛
利高裡正在大門口等她。接過包袱,一聲不響,就領著她往草原走去。

走過場院,阿克西妮亞放慢了腳步,拉了拉葛利高裡的袖子。

「等一會兒。」

「等什麼?月亮還不會很快出來,咱們要趕緊走。」

「等等,葛利沙,」阿克西妮亞彎著腰站住了。

「你怎麼啦?」葛利高裡俯下身子來,問道。

「不知道怎麼的……肚子疼起來。剛才搬沉重的東西來著。」阿克西妮亞舔著
乾裂的嘴唇,疼得緊緊瞇著直冒火星的眼睛,按著肚子。她彎著腰,狼狽地站了一
會兒,把技散的頭髮絕塞進頭巾裡,便繼續上路了。

「好,行啦.咱們走吧!」

「你也不問問我要把你帶到哪兒去。要是走到第一個山崖就把你推下去呢?」
葛利高裡在暗夜中笑道。

「這對我全都一樣。已經鬧到了這種地步。」阿克西妮亞闇然失笑……

這天夜裡,司捷潘和往常一樣,半夜裡才回家來。他走進馬棚去,把那被馬踏
亂的於草放進馬槽去,給馬摘下了籠頭,便走上台階。「她大概是去串門子去啦.」
他想著,把門鼻從門鼻子上摘下來。走進廚房,把門關嚴,擦著一根火柴,他今天
是贏家(賭的是火柴),所以心情很好,昏昏欲睡。點上燈,木然地掃了一眼廚房
裡扔得亂七八糟的東西,有點兒納悶地走進睡房。打開的箱子像張開的黑洞洞的大
嘴,地板上扔著一件匆忙中忘記帶走的老婆的上衣。司捷潘摔掉披在肩膀上的皮襖,
跑到廚房裡去拿燈,把睡房打量了一下——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他把燈一扔,沒頭
沒腦地從牆上扯下馬刀,緊握刀柄,手指頭都脹腫起來,——用刀尖挑起了阿克西
妮亞忘掉的那件淡青色帶淡黃花的上衣,向上一甩,刀一揮,當空就把它劈成了兩
截兒。

他的臉色灰白,野性大發,懷著刺心的痛楚,把那些砍碎的淡青色布片挑向天
花板,又用那颼颼直響、磨得飛快的鋼刀臨空削斷。

然後,他扯斷了刀上的穗帶,把刀扔在屋角,走進廚房,在桌邊坐下來。歪著
腦袋,哆嗦著鐵似的粗硬的手指頭,久久地撫摸著那沒有擦拭的髒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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