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頓河 上一頁返回目錄下一頁


第三卷 第五章

作者:肖洛霍夫

六月底,葛利高裡所在的那個團舉行大演習。根據師部的命令,這個團要以行
軍隊形開赴羅夫諾城。在這個城市的周圍駐紮了兩個步兵師和一部分騎兵。第四連
駐紮在一個叫弗拉季斯拉夫卡的小村子裡。

兩個星期以後,被長期演習弄得疲倦不堪的連隊在扎博龍鎮駐紮下來,連長波
爾科夫尼科夫上尉騎著馬從團部跑回來。葛利高裡正跟本排的哥薩克躺在帳篷裡休
息。他看見上尉騎在汗淋淋的馬上,從狹窄的街道上馳來。

院子裡的哥薩克都活躍起來了。

「莫非又要出發嗎!」普羅霍爾·濟科夫推測說,焦急地在傾聽。

本排的下士把針往帽子上一插(他在縫那條顯得瘦了的褲子),說道:「一定
是又要出發啦。」

「不讓我們歇一歇,真他媽的!」

「司務長說,旅長要來啦。」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號兵吹起警號。
哥薩克們跳起來了。

「我的煙荷包放到哪兒去啦?」普羅霍爾慌忙在尋找。

「備馬!」

「你的煙荷包,完蛋啦!」葛利高裡跑著喊道。

司務長跑進院子來。他一隻手扶著馬刀,一溜兒小跑,向拴馬樁跑去。大家都
按騎兵操典規定的時間備好了馬。葛利高裡在拔支帳篷的木撅子;下士悄悄對他說
:「打仗啦,小伙子!」

「你瞎說吧?」

「真的,司務長說的!」

帳篷拆完了。連隊在街上列好隊。

連長騎在激動不安的馬上,在隊前打轉兒。

「排成縱隊!……」他的響亮的聲音在隊伍上空飄蕩。

馬蹄聲噠噠地響起來。連隊小跑開出小鎮,跑上大道。第一連和第五連正用變
換不定的步法從庫斯堅村開出來,向小車站馳去。

一天後,這個團在距離邊境三十五俄裡的韋爾巴車站下了車。車站的白樺樹叢
後面霞光燦爛。這是一個晴朗的早晨。機車在鐵軌上轟隆轟隆響著。沾滿露水的鐵
軌在霞光中閃爍。馬打著噴鼻,順著跳板從車廂裡走下來。水塔那邊,呼喚聲和低
沉的口令聲響成一片。

第四連的哥薩克們正把馬牽到道口外面去。人聲在紫色的暗霧中低回、飄蕩。
人臉上閃著模糊的藍光,馬的輪廓消逝在朦朧的晨曦中。

「哪個連的?」

「你是哪一連的,為什麼瞎走?」

「我揍你,混賬!你這是用什麼態度跟長官說話?」

「對不起,大人!……我看錯啦。」

「快過,快過!」

「你在這裡磨蹭什麼?火車頭開來啦,快過!」





「司務長,你的第三排在什麼地方?」

「連——連——隊,精神一點!」

可是縱隊裡卻在悄悄地耳語:「把我們拖垮啦,他媽個巴子,兩夜沒睡覺啦。」

「謝姆卡,讓我抽一口,從昨兒晚上就沒有抽煙啦。」

「你去拍兒馬的……」

「總啃肚帶,混賬東西!」

「我的馬前蹄脫掌啦。」

另一個在轉彎的連隊攔住了第四連的去路。

在藍白色的天幕上清晰地映出騎士的黑影,像淺墨畫一樣。四人一排地走著。
長矛像光禿的向日葵稈似的在晃動。偶爾可以聽見馬鐙的響聲和鞍子的咯吱聲。

「喂,老弟,你們這是上哪兒去呀!」

「到親家那裡去吃生日酒。」

「哈——哈——哈——哈!」

「住口!禁止說話。」

普羅霍爾·濟科夫用手巴掌扶著用鐵皮包的鞍頭,仔細地打量著葛利高裡的臉,
小聲說道:「麥列霍夫,你不害怕嗎?」

「有什麼可怕的?」

「當然要怕,說不定咱們現在就是去打仗啊。」

「隨便好啦。」

「我可有點兒害怕,」普羅霍爾坦白承認說,神經質地用手指頭整理著被露水
浸得溜滑的韁繩。「火車上我一夜都沒有睡。就是宰了我,也睡不著。」

連隊的頭部搖晃了一下,又向前爬了,第三排也跟著動起來,馬平穩地走著,
緊貼在腿上的長矛在搖晃,顛動。

葛利高裡鬆開韁繩,打起盹來。他覺得:好像並不是馬在柔韌地邁著前腿,搖
晃著騎在鞍子上的他,而是他自己正沿著一條溫暖的黑色道路向什麼地方走去,走
得非常輕鬆,快活極了。

普羅霍爾一直在他耳旁叨叨什麼,普羅霍爾的聲音和馬鞍的咯吱聲以及噠噠的
馬蹄聲混到一塊兒,但是這並沒有妨礙他的朦朧的無所思慮的瞌睡。

部隊走在鄉間土道上。寂靜得令人昏昏欲睡,耳朵裡吱吱直響。路邊,已經熟
了的燕麥在晨露中顯得霧濛濛的。馬拉長哥薩克手裡的韁繩,把腦袋伸向低垂的麥
穗。溫柔的曙光在葛利高裡由於失眠而腫脹起來的眼皮上爬行;葛利高裡抬起腦袋,
還是只聽見普羅霍爾單調的、像車輪一樣吱吱扭扭的嘮叨聲。

他被突然從遠方的燕麥地裡傳來的一陣沉重的轟隆聲驚醒。

「開炮啦!」普羅霍爾幾乎喊了起來。

他那牛犢一樣的眼睛裡蒙上了一層恐怖。葛利高裡抬起頭來:眼前是本排下士
的灰軍大衣隨著馬背的拍子,在他眼前晃動,兩旁是嚇呆了的田地,一垅一垅的黑
麥還沒有收割,雲雀在電報線上空飛舞。連隊活躍起來,緊密的炮聲像電流似的流
過連隊。被炮聲驚動了的上尉波爾科夫尼科夫,率領連隊飛跑前進。在村道的岔路
口上,一家廢棄的小酒店前,開始遇到難民的車輛。一連軍容堂皇的龍騎兵,從第
四連旁邊飛馳而過。戴著淺褐色高筒軍帽的騎兵大尉騎在一匹純種的棗紅馬上,嘲
諷地看了看這隊哥薩克,並用刺馬針刺了一下馬。一個榴彈炮連陷在一片泥濘的低
窪地裡。炮隊的馭手們在拚命抽打馬匹,炮手們在炮車邊忙亂。一個高大的麻臉炮
兵從那家小酒店裡抱來一抱木板,大概是從木棚上拆下來的。

連隊追過了一個步兵團。步兵背著捲起的軍大衣快步走著,陽光照在他們擦得
珵亮的鋼盔上,又從刺刀刃上滑下來。最後一個連裡,有一個矮小的,但是很淘氣
的上等兵,朝葛利高裡扔了一個小泥團。

「接住,拿去打奧地利人吧!」

「別胡鬧,小騾馬。」葛利高裡在空中就用鞭子把泥團打落。

「哥薩克哥兒們,請捎上我們對奧地利人的問候!」

「你們自己會跟他們相逢的!」

先頭部隊裡唱起一支淫穢的歌曲;一個像女人一樣大屁股的步兵,在縱隊旁邊
走著,不時用手巴掌拍著短靴筒子。軍官們不停地在微笑。迫在眉睫的危險使他們
和士兵接近起來,他們變得寬容大度了。

步兵、輜重隊、炮隊和救護隊絡繹不絕,從小酒店向戈羅維休克村,像毛毛蟲
似的爬去。已經感覺到了逼近的廝殺的死亡氣息。

團長卡列金在別列斯捷奇科村附近追過了第四連。和他騎馬並行的是個中校。
葛利高裡目送著上校勻稱的身材,聽見中校激動地對他說:「瓦西裡·馬克西莫維
奇,軍用地圖上沒有標出這個村莊。我們會陷於不利的處境。」

葛利高裡沒有聽見上校的回答。一個副官在催馬追他們。他的馬的左後腿有點
兒瘸。葛利高裡在機械地品評副官的戰馬。

遠處,在田地的斜坡下,出現了一些矮小簡陋的村舍。團隊用變換不定的步伐
前進,馬匹已經跑得渾身大汗。葛利高裡用手掌摸著自己棗紅馬汗濕得發黑的脖子,
向兩旁張望著。村莊後面的樹林的尖梢,像把把綠色的尖刀一樣刺進蔚藍的晴空。
樹林那面,大炮在轟鳴;現在這轟隆聲震撼著騎士們的耳膜,使戰馬豎起了耳朵;
在炮聲間歇時,步槍的射擊聲更緊了。榴散彈爆炸的煙塵消失在遙遠的樹林後面,
從樹林右邊更遠的什麼地方,傳來步槍的齊射聲,時而趨於沉寂,時而又猛烈起來。

葛利高裡緊張地聽著每一個響聲,神經越來越緊張。普羅霍爾·濟科夫不安地
在馬鞍上扭動,不住氣地嘮叨著。

「葛利高裡,他們的槍聲,——就像小孩拿棍子敲打柵欄的響聲。像嗎?」

「閉上你的嘴吧,嘮叨鬼!」

連隊開進了小村。家家院子裡都擠滿了步兵;小土房子裡亂成一團:家人正在
收拾東西,準備逃難。不論走到哪裡,居民都是滿面愁容和驚慌失措的神色。葛利
高裡經過一家院子的時候,在馬上看見幾個步兵正在板棚裡燃起火堆,可是主人,
一個高大、白髮的白俄羅斯人,被突如其來的不幸壓垮了,來回從旁邊走過,竟全
然沒有理睬。葛利高裡看到,他的家屬把套著紅色枕套的枕頭和各種零碎東西都扔
到大板車上,而主人卻小心地抱著一個破車輪子,這玩意已經毫無用處,在地窖裡
大概已躺了十年了。

娘兒們的糊塗勁兒更使葛利高裡驚奇,她們把什麼花盆呀,聖像呀都裝上了車,
把必需的和貴重的東西卻反而丟在屋子裡。不知道是誰把羽絨褥子裡的羽絨倒了出
來,像一陣暴風雪似的滿街飛揚。到處是燒焦的油煙和地窖裡的霉爛氣味。在村口,
他看到迎面跑來一個猶太人。他張開那像用馬刀切開一道縫的薄嘴唇呼喊著:「哥
薩克老爺!哥薩克老爺!嗅,我的上帝!」

一個身材矮小的圓腦袋的哥薩克騎在馬上,小步跑著,揮舞著鞭子,根本不理
睬他的喊叫。

「站住!」第二連的一個上尉向哥薩克喊道。

那個哥薩克把身子伏在鞍頭上,鑽進了胡同。

「站住,混賬東西!哪一團的?」

哥薩克的圓腦袋緊伏在馬脖子上。他像賽馬一樣,縱馬疾馳,跑到一道高柵欄
邊,勒馬直立,敏捷地躍到柵欄那邊去了。

「這兒駐紮的是第九團,老爺。不用問,一定是他們團的,」司務長向上尉報
告說。

「滾他媽的吧。」上尉皺了皺眉頭,然後轉過臉來對那個撲在他馬韁上的猶太
人說道:「他拿走了你的什麼東西?」

「軍官老爺……表,軍官老爺!……」猶太人把他那漂亮的臉轉向走過來的軍
官們,不住地眨著眼睛說。

上尉用腳把馬鐙一端,往前走去。

「德國人一來,反正也是要搶走的,」他的小鬍子上浮著微笑,策馬離去,順
日說道。

猶太人張皇失措地站在街中間。他的臉在抽搐。

「讓開道,猶太老爺!」連長嚴厲地喊道,揚鞭催馬而去。

在一片馬蹄噠噠聲和鞍子的咯吱聲中,第四連從猶太人身邊走過去。哥薩克都
嘲笑地斜眼看著茫然不知所措的猶太人,互相談論著。

「要是不搶東西,咱們哥兒們就活不了。」

「啥東西都喜歡往哥薩克手裡跑。」

「叫他們把自己的東西藏好吧。」

「這傢伙可是個高手……」

「瞧,柵欄一躍而過,像獵狗一樣!」

司務長卡爾金走出連隊,在一列列馳過的哥薩克的笑聲中,伸出長矛,喊道:
「滾開,不然我就捅死你!

猶太人驚慌地呆看了一會兒,就跑開了。司務長追上他,從後面抽了他一鞭子。
葛利高裡看到,猶太人踉蹌了一下子,用手巴掌捂著臉,轉身對著司務長。一道一
道的鮮血從他的細手指縫中滲了出來。

「這是為什麼?……」他哭著喊道。

司務長笑著,兩隻像制服扣子一樣圓的鷹眼閃著油光,臨去時,回答他說:
「叫你別再光著腳走道,傻瓜!」

村外,一片長滿黃色睡蓮和香蒲的沼澤地裡,工兵正在趕著架完一座寬敞的便
橋。不遠的地方,停著一輛小汽車,馬達轟隆響著,車身在搖晃。司機正在車旁忙
活。一位肥胖的白髮將軍,下巴上留著一撮三角形的鬍子,腮幫子上垂著肉囊,斜
躺在坐位上。第十二團團長卡列金上校和工兵營營長站在旁邊,向他舉手行禮。將
軍一手緊捏著軍用地圖掛包的皮帶,對工兵軍官怒沖沖地喊道:「命令您昨天就必
須完工,閉嘴聽著!至於運輸建築材料的事,您應該早就做好。閉嘴聽著!」老將
軍吼叫著,其實兩個軍官的嘴都閉得緊緊的,只是嘴唇在哆嗦。「可是現在我的車
怎樣開到對面去?……我問您哪,大尉,叫我的車怎麼開過去?……」

坐在將軍左手的一個留著黑鬍子的年輕將軍,擦著火柴,含笑在點雪茄煙。工
兵大尉彎著身子,向橋那面什麼東西指了指。葛利高裡所在的連隊走過這裡,在橋
旁走下沼澤地。馬陷進黑褐色的爛泥,一直陷到膝蓋以上,白松木屑從橋上雪片似
的飛落到哥薩克們的身上。

中午時分,連隊越過了國境。馬匹躍過了已經被砍倒的、漆著條紋的界樁。從
右邊傳來大炮的轟隆聲。遠處聳立著莊園的紅瓦屋頂。太陽直照著大地。辛辣的、
烏雲似的煙塵落完了。團長命令派出尖兵。第四連的第三排,由排長謝苗諾夫中尉
率領出發了。騎兵團分連留在後面的灰色塵霧裡。

這支由二十多名哥薩克組成的隊伍,繞過莊園,順著儘是堅硬的車轍的大道奔
馳而去。

中尉帶著騎兵偵察隊跑了有三俄裡,便停下來查對地圖。哥薩克們聚在一起拍
起煙來。葛利高裡下馬想鬆鬆馬肚帶,但是司務長瞪了他一眼。

「媽的,我要抽你一頓!上馬!」

中尉點上煙,把從皮套裡拿出來的望遠鏡擦了半天。他們眼前,是一片被正午
的暑熱蒸烤著的平原。右面是高高低低的樹林的邊緣,有幾條道路伸進樹林。離他
們約一俄裡半的地方有一個小村莊,村莊附近,有一道小河沖刷出來的黃土陡岸和
一灣平靜如鏡、透著涼意的河水。中尉用望遠鏡看了半天,眼睛搜索著死氣沉沉、
連個人影子都沒有的街道,但是那裡空空如也,像墳地一樣。只有那閃著藍光的流
水令人神往。

「這應該是科羅列夫卡吧?」中尉眼睛望著那個小村子問道。

司務長默默地策馬來到他跟前。他臉上的表情無聲地在說:「您比我明白得多。
我能幹的事情是微不足道的。」

「咱們到那裡去,」中尉收起望遠鏡,好像是牙痛似的,皺著眉頭,猶疑地說
道。

「咱們會不會跟他們遭遇,老爺?」「『咱們小心一點。喂,走吧。」

普羅霍爾·濟科夫跟葛利高裡靠得更近了。他倆的馬並排走著。心驚膽戰地走
進空無一人的街道。走過每個都可能遭到暗算的窗戶,每一扇敞著的板棚門,只要
對它看一眼,就會引起一種孤獨的感覺,脊背上立刻就會爬過一陣不舒服的顫抖。
目光像被磁力吸著似的朝柵牆和水溝投去。他們像強盜一樣進了村莊,——狼在冬
天藍色的深夜裡就是這樣溜到人家近旁的,——但是街道上卻是空蕩蕩的,寂靜得
嚇人。從一座房子的敞著的窗戶裡傳出來掛鐘天真的報時聲,鐘聲敲得宛如聲聲槍
響,葛利高裡清楚地看到騎馬走在前面的中尉哆嗦了一下,慌忙用一隻手抓住手槍
套子。

村子裡的人全都逃光了。偵察隊騎馬勝過小河,河水一直漫到馬肚子,被騎士
們勒緊韁繩和鞭催著的馬匹很高興地走進水裡,邊走邊飲著河水。葛利高裡貪婪地
看著攪渾的河水;它近在咫尺,卻可望而不可即,太誘人啦。如果可以的話,他會
立即從馬鞍子上跳下來,衣服也不脫,就這樣躺下去,聽著催人欲睡的流水聲,任
憑河水把脊背和汗淋淋的胸膛浸得發冷、發抖。

從村外的山崗上,可以看到一個城市;方方的住宅、磚砌的樓房、一片片的花
園和天主教堂的塔尖。

中尉跑到山崗頂上,把望遠鏡放在眼睛上。

「看,他們在那裡!」他喊了一聲,用左手手指頭招呼著。

先是司務長,緊跟著是哥薩克,一個個地輪著爬上太陽曬得滾燙的崗頂,仔細
看了一番。從這裡看去顯得很小的人形在街上亂跑,車輛堵塞了街巷,騎馬的人在
奔馳,葛利高裡瞇縫起眼睛,用手巴掌遮著陽光看去,連他們的灰色軍服的顏色都
看清楚了。城市附近有一些新掘好的。變成褐色的戰壕,上面聚集了許多人。

「他們的人真多……」普羅霍爾驚愕地拉著長聲說道。

其餘的人都沒有做聲,大家都被一種共同的感情支配著。葛利高裡諦聽著自己
加速跳動的心聲(好像有一個矮小的。但是很沉重的人,正在左胸上原地咚咚地跑
步似的),他馬上意識到:他看到這些外國人時的心情和他在演習時看到「敵人」
時的心情迥然不同。

中尉用鉛筆在戰地日誌上記了些什麼。司務長把哥薩克都趕下山崗,命令他們
下馬後,又回到中尉那裡。中尉用手指頭招呼了一下葛利高裡。

「麥列霍夫!」

「有!」

葛利高裡邁著兩條麻木的腿走上去。中尉遞給他一張折成四折的紙條。

「你的馬比別人的好。你到團長那裡去一趟,用大跑速度。」

葛利高裡把文書藏在胸前的口袋裡,下崗來到馬跟前,把制帽的皮帶扣在下巴
上。

中尉看著他的後影,等葛利高裡騎上馬,便把目光移到手錶的字盤上。

當葛利高裡把報告送到的時候,團隊已經開到科羅列夫卡村了。

卡列金上校給副官下了個命令,副官就趕快跑到第一連去了。

第四連開過科羅列夫卡村,就像演習一樣,迅速在村外展開。謝苗諾夫中尉已
經帶著第三排的哥薩克從山崗那裡跑回來了。

連隊排齊了隊形。因為馬蠅叮咬,馬直搖晃腦袋,馬嚼子嘩啦嘩啦直響。一連
的馬蹄聲在中午的寂靜中轟鳴,他們已經通過了村頭最後的幾家院落。

波爾科夫尼科夫上尉騎在一匹身材勻稱、跳躍不止的馬上,跑到隊伍前面;他
緊握著韁繩,一隻手上纏著馬刀穗子。葛利高裡屏息等待著命令。一連已經在左翼
不出聲地展開隊形,準備戰鬥。

上尉從刀鞘裡抽出馬刀,刀身閃著黯淡的藍光。

「連——隊!『」他用馬刀向右一指,又向左一指,然後向前一指,在聳起的
馬耳朵上方停住。「成散兵線,前進!」葛利高裡腦子裡翻譯出這個無聲的口令。
「拿起長矛,收起馬刀,衝鋒!」上尉猛喝一聲,縱馬衝去。

大地在無數馬蹄踐踏下,沉悶地呻吟著。葛利高裡剛剛把長矛放平(他跑在第
一排),他的馬被大隊馬匹的洪流一衝,也捲了進去,全速飛奔起來。前面波爾科
夫尼科夫上尉的身影在田野的灰色背景上波浪似的起伏著。一道黑乎乎的田垅不可
阻擋地迎面飛來。一連發出了震動天地的喊聲,這喊聲也傳染了四連。戰馬先將四
腿蜷起,然後伸開,一躍就是幾沙繩遠。在一片震耳的尖叫聲裡葛利高裡聽到了還
離得很遠的、僻僻啦啦的槍聲。第一顆子彈響著從高空飛過,拖著長聲的子彈飛鳴
聲劃破晴空。葛利高裡把燙手的長矛柄緊夾在腋下,夾得膀子都痛了,手掌在冒汗,
像塗了一層粘液似的。子彈在他頭頂飛嗚,他把腦袋伏在汗淋淋的馬脖子上,刺鼻
的馬汗臭味直往鼻子裡鑽。他像是從蒙著一層哈氣的望遠鏡鏡片裡,看到了戰壕的
褐色的土坡和向城市潰逃的灰色人群。機關鎗不停地掃射,噴出的子彈尖聲呼嘯著,
像扇面似的在哥薩克們的頭頂四散開去。他們已經衝到前面去了,馬蹄揚起棉絮似
的煙塵。

葛利高裡的胸中,衝鋒前覺得血液洶湧奔騰的那塊地方,這會兒好像麻木了,
除了耳朵裡的響聲和左腳趾頭上的疼痛以外,他什麼感覺也沒有了。

被恐怖割掉了內容的思想,像個沉重的纏得緊緊的線團,在腦子裡亂滾。

第一個落馬的是利亞霍夫斯基少尉。普羅霍爾的馬從他身上飛馳而過。

葛利高裡回頭看了一眼,記憶上留下了看到的片斷印象:普羅霍爾的馬從直挺
挺地躺在地上的少尉身上跳過去以後,呲了呲牙,脖子一彎也跌倒了。普羅霍爾也
被彈離馬鞍,飛落在地上。普羅霍爾那匹馬的粉紅色牙床和呲著的兩排牙齒,以及
仰面跌下、被從後面馳來的一個哥薩克的馬蹄踏過的普羅霍爾,就像金剛鑽劃玻璃
一樣,刻在葛利高裡的記憶上,久久不能忘卻。葛利高裡沒有聽見喊聲,但是從普
羅霍爾那緊貼到地面上、歪著嘴、眼睛努出眼眶的臉上可以看出,他一定慘叫過。
繼續有人倒下去。幾個哥薩克連人帶馬一齊倒下去。葛利高裡透過被風吹得滿眼的
淚水,直盯著眼前從戰壕裡跑出來的奧地利人的灰色人潮。

排成整齊的散兵隊形從村子裡衝出來的連隊,現在已經零亂不堪。跑在前面的
隊伍,包括葛利高裡,已經衝到戰壕邊,其餘的人都還在後面的什麼地方奔馳。

一個身材高大、白眉毛的奧地利人,軍帽扣在前額上,皺著眉,跪在地上,幾
乎是對準葛利高裡放了一槍。射來的火熱彈頭烤痛了他的臉頰。葛利高裡挺起長矛,
全力勒緊馬韁,他紮下去的力量是那麼猛,以至矛尖刺進那個跳起來的奧地利人身
上之後,矛桿竟也扎進去一半。葛利高裡紮下去之後,還沒來得及把長矛拔出來,
卻不得不在倒下去的身體重壓下,鬆開了矛桿,只覺得矛桿在哆嗦,抽搐,看見奧
地利人傾身向後倒去(只看到那沒有刮過的尖下巴),用彎曲的手指頭亂拔、亂抓
矛柄。葛利高裡的一隻麻木的手抓住了馬刀柄。

奧地利人往城郊的街道逃去。哥薩克躍馬直立在他們那密集的灰軍服的上空。

葛利高裡在丟下了長矛以後最初的一刻兒,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撥轉了馬頭。
眼看著司務長呲著牙,從他身邊飛馳而過。葛利高裡用馬刀平著在馬身上拍了一下
子,馬弓起脖頸,馱著他沿街飛奔前去。

一個奧地利人,連步槍都扔了,把軍便帽攥在手裡,嚇得昏頭昏腦,搖搖晃晃
地順著花園的鐵柵欄跑著。葛利高裡看見了奧地利人那翹得高高的後腦勺,看見了
他脖子上大汗濕透的衣領線縫。葛利高裡追上了他。受到周圍的瘋狂情緒的感染,
他舉起了馬刀。奧地利人靠著鐵柵欄跑,葛利高裡砍起來很不方便,於是他從馬鞍
子上把身子往下一探,斜握著馬刀,在奧地利人的太陽穴上劃了一下。奧地利人一
聲也沒有喊叫,用兩隻手巴掌按住傷口,一轉身,脊背靠在柵欄上。葛利高裡勒不
住馬,跑了過去;他撥轉馬頭,又飛快地跑回來。奧地利人的四方臉嚇得變成了長
臉,變得像生鐵一樣黑。他把兩隻手貼在褲縫上,灰白的嘴唇不停地顫抖著。從他
的太陽穴上斜著劃過的馬刀削下一片肉皮;肉皮像塊紅色的破布似的掛在腮頰上。
血流如注,淌到軍服上葛利高裡的目光和奧地利人的目光相遇了。兩隻充滿了死亡
恐怖的眼睛呆呆地望著他。奧地利人慢慢地彎下膝蓋,他的喉嚨裡咕嚕咕嚕地響著。
葛利高裡皺起眉頭,揮刀劈去。這一刀是掄圓了劈下去的,一下子就把頭蓋骨劈成
了兩半。奧地利人扎煞著手,像滑倒了似的,倒在地上,那半個頭蓋骨悶聲落在馬
路的石頭上。馬長嘶一聲,跳起來,把葛利高裡馱到街當中去。

街上響著稀疏的槍聲。一匹流著汗沫的馬拖著一個哥薩克的屍體從葛利高裡身
旁跑過去。哥薩剋死屍的一隻腳掛在馬鐙裡,馬拖著這個渾身血肉模糊赤裸的屍體
在石頭道上翻滾。

葛利高裡只看見了紅色的褲綜和捲成一團。扯到頭頂上去的、撕破了的草綠色
襯衫。

葛利高裡腦袋昏昏沉沉,像灌了鉛一樣沉重。他下了馬,搖了搖頭。隨後趕來
的三連的幾個哥薩克從他身旁馳過。有人用軍大衣抬著一個傷號,一群奧地利俘虜
被趕著快步跑過去。他們擠成灰色的一群向前跑著,釘著鐵掌的皮靴刺耳地噠噠響
著。葛利高裡看到他們的臉像些土黃色的凝凍的圓餅。他扔了馬韁繩,自己也不知
道為什麼,走到那個被他砍死的奧地利士兵跟前。奧地利兵就躺在那道製作精巧的
鐵柵欄圍牆旁邊,一隻棕色的髒手巴掌伸了出去,像在向人乞討似的。葛利高裡看
了看他的臉。他覺得這張臉很小,雖然留著下垂的小鬍子,還有那受盡折磨的(不
知是由於疼痛,還是由於過去不幸的生活)歪扭、嚴峻的嘴,然而看起來幾乎是一
張小孩子的臉龐。

「喂,你怎麼啦?」一個不認識的哥薩克軍官從街心馳過喊了他一聲。

葛利高裡看了看軍官的落滿塵土的白帽徽,一溜歪斜地往馬跟前走去。他的腳
步又亂又重,就像肩上壓著不能勝任的重負似的;憎惡。惶惑在折磨他的心靈。他
把馬鐙抓在手裡,半天也抬不起那只沉重的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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