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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八章

作者:肖洛霍夫

在托爾若克鎮上全團分成了連。根據師部的命令,六連被派往步兵第三軍團去
聽候指揮,這個連用行軍的隊形開到佩利卡利耶鎮以後,就派出了哨兵。

國境仍由我們的邊防部隊守衛。步兵和炮兵正往那裡挺進。七月二十四日傍晚,
第一零八格列博夫斯基團的一個營和一個炮兵連開到了鎮上。有九個哥薩克由下士
率領著在附近的亞歷山德羅夫斯基田莊上放哨。

二十六日半夜,波波夫大尉把司務長和哥薩克阿斯塔霍夫叫去。

阿斯塔霍夫回到排裡的時候已經夜深了。米吉卡·科爾舒諾夫剛剛飲完馬回來。

「是你嗎,阿斯塔霍夫?」他喚了一聲。

「是我。克留奇科夫和弟兄們在哪兒呢!」

「在那邊的土房裡。」

阿斯塔霍夫是個身高體胖的黑頭髮哥薩克,跟瞎子差不多,什麼也看不清,瞇
縫著眼睛,走進屋子。謝戈利科夫正坐在桌旁煤油燈下修補破韁繩。克留奇科夫背
著手站在爐子旁邊,指著躺在床上患水腫病的主人——一個波蘭人——對伊萬科夫
擠眼睛,他們剛開過玩笑,伊萬科夫紅潤的臉頰上還留著笑容。

「弟兄們,明天天一亮就去放哨。」

「往哪兒去!」謝戈利科夫問道,他呆看了一陣,把還沒有搓好的麻線也丟了。

「去柳博夫鎮。」

「都誰去?」米吉卡·科爾舒諾夫走進來,把水桶放在門限旁邊,問道。

「謝戈利科夫、克留奇科夫、勒瓦切夫、波波夫,還有你——伊萬科夫跟我一
塊兒去。」

「那麼我呢,帕夫雷奇?」

「米特裡,你留下看家。」

「好,見你們的鬼去吧!」

克留奇科夫離開了爐炕;他伸著懶腰,渾身骨節咯吧咯吧直響,向主人問道:
「從這兒到柳博夫有幾俄裡路?」

「四米裡亞。」

「這很近,」阿斯塔霍夫說道,坐在長凳子上,脫下靴於。「這兒有什麼地方
可以烤烤包腳布嗎?」

黎明時分,他們出發了。一個赤腳的姑娘正在村頭井台上用水桶汲水。克留奇
科夫停下馬來。

「給我一點水喝,姑娘!」

姑娘用一隻手撩著麻布裙子,兩隻粉紅色的腳在水窪裡踏得呱卿呱卿響;生著
濃密的睫毛的灰色眼睛微笑著,遞過一隻桶來。克留奇科夫喝起水來,他的一隻手
端著沉重的水桶,壓得直哆嗦;水珠滴滴答答地落在紅褲絛上,迸濺著流下來。

「謝謝,謝謝,灰眼睛的姑娘!」

「托主耶穌的福。」

她接過水桶,不斷回頭看著,含笑走開去。

『你笑什麼,跟我一塊兒走吧!「





克留奇科夫在馬鞍上縮了縮身子,像是要讓出一點地方。

「走吧!」阿斯塔霍夫催馬離去,喊叫道。

勒瓦切夫嘲諷地斜脫了克留奇科夫一眼,說道:「迷上她了嗎!」

「她的腿是紅的,像鴿子腿一樣,」克留奇科夫笑著說,於是大家就像聽到口
令似的,一齊回頭看了看。姑娘已撇開兩條紅腿肚的胖腿,撅著裙子裹得緊緊的屁
股,伏身在井欄上。

「要是能娶她多美……」波波夫歎了一口氣。

「你娶我的鞭子吧,」阿斯塔霍夫說。

「鞭子能頂什麼用……」

「獸性發作啦?」

「看來咱們只好把他騙了!」

「咱們把他像捆公牛一樣捆起來。」

哥薩克們哄笑著,放馬跑起來。從近處的山崗上可以看到在一片窪地裡順著山
坡伸展開的柳博夫鎮。太陽從他們的身後的山崗後面升起來。一隻雲雀落在路旁電
線桿的瓷瓶上。

在教導隊剛剛受訓完的阿斯塔霍夫被指定為哨長。

他在村外靠近國境的最邊上一座院子裡選擇好了駐地。主人——一個臉刮得光
光、羅圈腿的波蘭人,戴著一頂白氈帽——把哥薩克領到板棚裡去,指給他們拴馬
的地方。板棚外面,稀疏的籬笆外,是一片綠油油的三葉草。小山崗一直伸延到近
處的樹林邊,再過去是白茫茫的麥地,有一條道路橫穿過這片麥地,再過去,又是
一片綠油油的三葉草。哥薩克就在板棚外面的小溝邊輪流著用望遠鏡瞭望。其餘的
人都躺在陰涼的板棚裡。這裡散發著陳腐的糧食、谷糠。鼠糞氣味和青苔的甜絲絲
的霉味。

伊萬科夫在黑暗的角落裡的木犁旁,一直睡到傍晚。太陽落的時候才把他叫醒。
克留奇科夫揪著他脖子上的一塊皮,神著他的脖頸,責備地說道:「公家的伙食吃
得大飽啦,你看,脖子上的肉有多肥!起來,懶貨,去瞭望德國人吧!」

「別胡鬧,科濟馬!」

「起來!」

「哼,鬆手。喂,別胡鬧……我馬上就起來。」

他站起身來,睡得眼皮腫脹,滿面通紅。他扭了扭那結結實實地安在寬肩膀上、
像飯鍋一樣又粗又短的脖子上的腦袋,抽著鼻子(因為在潮濕的地上睡覺受了涼),
綁了綁子彈盒,拖著步槍向門日走去。他換下了謝戈利科夫,調好望遠鏡的距離,
對著西北方向的樹林子看了半天。

那片白茫茫的麥地被風吹得上下翻滾。夕陽的紅霞正消失在赤楊林碧綠的樹嶺
後。鎮外的小河(美麗如帶的藍色河曲)裡有一群戲水的孩子在吵嚷。一個女低音
在叫喚:「斯塔秀!斯塔秀!到我這兒來呀!」謝戈利科夫捲了一支煙抽上,臨去
的時候說道:「『你瞧,晚霞有多紅。要起風啦。」

「是要起風,」伊萬科夫同意說。

夜裡,馬匹都卸了鞍子。鎮上的燈火和喧囂聲消失了。第二天早晨,克留奇科
夫把伊萬科夫叫出板棚。

「咱們到鎮上去。」

「於什麼!」

「去吃點東西,喝杯酒。」

「怕很難有,」伊萬科夫懷疑地說。

「我告訴你。我問過這兒的主人啦。在那間房子裡——你看見那間小土房嗎?」
克留奇科夫用黑手指頭指點說。「那兒的酒館裡有啤酒,去嗎?」

他們走了。阿斯塔霍夫從板棚門裡探身出來,向他們喊道:「你們上哪兒去?」

克留奇科夫比阿斯塔霍夫的級別高,揮了一揮手,說道:「『我們一會兒就回
來。」

「回來吧,你們倆!」

「別亂叫啦!」

一個長鬢髮、翻眼皮的老猶太人躬身迎接哥薩克。

「有啤酒嗎?」

「已經沒有啦,考薩克老爺。」「『我們給錢。」

「耶穌瑪麗亞,難道我……哎呀,考薩克老爺,請相信誠實的猶太人吧,沒有
啤酒啦!」

「胡說,你這個猶太佬!」

「真的,考薩克老爺!我已經說過啦。」

「你還是……」克留奇科夫氣憤地打斷他的話,伸手到褲袋裡去掏他的破錢包。

「給我們拿酒來,不然我就要發火啦!」

猶太人用小手指頭把銅幣壓在手巴掌上,放下翻著的眼皮,走到門洞裡去。

過了一會兒,他就拿來一瓶伏特加,瓶子濕漉漉的,外面還沾著大麥皮。

「可是你說過——沒有啦,唉,你這位老爺子!」

「我說啦——啤酒沒有。」

「給點什麼菜下酒。」

克留奇科夫用手巴掌把瓶塞拍出來,滿滿地倒了一杯,一直漫到破杯子邊。

他們喝得半醉才走出來。克留奇科夫手舞足蹈地走著,用拳頭朝那些像朦朧的
黑眼窩似的窗戶威脅著。

阿斯塔霍夫在板棚裡打盹兒,牆外,馬在津津有味地嚼著乾草。

傍晚,波波夫騎馬去送報告。白天就這樣悠閒地過去了。

黃昏。夜晚。市鎮高高的天上掛著一鉤黃色的月牙。

屋後的果園裡,偶爾有熟透的蘋果從樹上掉下來。傳來濕潤、柔和的墜落聲。
將近半夜的時候,伊萬科夫聽到市街上有馬蹄聲。他從溝裡爬出來,四下張望,但
是月亮被雲遮住;灰濛濛的什麼也看不見。

他推了推睡在板棚門口的克留奇科夫。

「科濟馬,有馬隊來啦!起來!」

「從哪兒來的!」

「在鎮上走哩。」

他們走出去。可以清楚地聽見五十沙繩以外的街上有吐吐的馬蹄聲。

「咱們跑進果園去。從那兒可以聽得清楚一點兒。」

他們從屋子前面,跑進果園,臥倒在籬笆下面。一陣模糊不清的說話聲。馬鐙
的鏗鏹聲。馬鞍子的咯吱聲。越來越近了。已經可以看見幾個騎馬人的朦朧輪廓。

他們四人一排地走著。

「什麼人?」

「你要找什麼人?」前排有人用男高音反問道。

「什麼人?我要開槍啦!」克留奇科夫卡嚓扳了一下槍栓。

「吁——吁,」有個人勒馬來到籬笆邊。

「我們是邊防部隊的。你們是哨兵嗎?」

「哨兵。」

「哪一團的?」

「哥薩克第三團。」

「你在那兒和誰說話哪,特裡申?」黑暗裡有人問。走過來的人回答道:「這
是哥薩克哨兵,大人。」

又有一個人來到籬笆邊。

「好啊,哥薩克!」

「你們好,」伊萬科夫停了一下回敬說。

「你們在這兒很久了嗎?」

「昨天才到。」

第二個走過來的人劃著一根火柴,抽著煙,於是克留奇科夫看清了穿著邊防部
隊制服的軍官。

「把我們邊防團從國境上撤下來啦,」軍官抽著香煙說。「『你們要當心,現
在你們是最前方的守衛部隊啦、明天敵人就可能向這兒移動。」

「你們上哪兒去,大人!」克留奇科夫沒有把手指離開槍機,問道。

「我們要在離這兒兩俄裡的地方和我們的騎兵連會合。喂,走吧,弟兄們。諸
事如意,哥薩克們!」「一路平安。」

風撕下了月亮上的雲幕,死沉沉、黃澄澄的月光頓時灑滿小鎮、果園的樹叢、
凹凸不平的板棚頂和已經走上小山崗去的那支隊伍身上。

早晨,勒瓦切夫去連部送報告。阿斯塔霍夫和主人談了談,主人允許他們付一
點兒錢割餵馬的三葉草。從昨天夜裡起,馬就沒有卸過鞍子,哥薩克很害怕,他們
現在已經與敵人直接對峙了。以前,他們知道前面還有邊防部隊在守衛,所以沒有
這種孤懸邊睡的感覺;等到一知道國境上已經沒有人守衛的時候,這種感覺就變得
強烈起來了。

主人的草地離板棚不很遠。阿斯塔霍夫派伊萬科夫和謝戈利科夫去割草。主人
戴著白氈帽,領他們到自己的草地裡去。謝戈利科夫割草,伊萬科夫把濕漉漉、沉
甸甸的草扒成堆,用草繩捆起來。這時候,正用望遠鏡瞭望著一條通向國境道路的
阿斯塔霍夫,看見田野裡有個小男孩從西南邊跑來。這孩子就像只褐色的、還沒有
脫過毛的兔子似的,從山崗上滾下來,還離得很遠就揮舞著上衣的長袖子,喊叫起
來。跑過來以後,他大喘著氣,睜大兩隻圓眼睛,喊道:「考薩克,考薩克,德國
人來啦!德國人打那邊兒來啦。」

他伸出一隻長袖筒指著,這時正在用望遠鏡瞭望的阿斯塔霍夫,在圓玻璃上看
見遠處有一隊騎兵。他眼睛沒有離開望遠鏡,喊道:「克留奇科夫!」

克留奇科夫從歪斜的板棚門裡跑出來,四下張望著。

「快跑,把弟兄們都叫回來!德國人!德國人的偵察隊來啦!」

他聽見了克留奇科夫跑去的腳步聲,這時從望遠鏡裡已經可以清楚地看到在棕
黃色草地那面有一隊騎兵在奔跑。

他甚至連他們棗紅色的馬和藏青顏色的軍服也看出來了。他們有二十多個人,
緊擠在一起,隊形很亂;他們是從西南方向來的,而這裡的監視哨還以為他們準是
從西北方向來的呢。這夥人橫過大路,沿著盆地的土坡斜插過來,柳博夫鎮就坐落
在這個盆地裡。

伊萬科夫咬著的舌頭尖伸到乾裂的嘴唇外面,用草繩捆著青草,累得呼哧呼哧
直喘。瘸腿的波蘭主人抽著煙斗,站在他旁邊,雙手插在腰帶裡,愁眉苦臉地從帽
簷下看著割草的謝戈利科夫。

「這也能叫鐮刀?」謝戈利科夫一面罵著,一面狠狠地揮舞著玩具似的小鐮刀。
「你就是用它割草嗎?」

「我就用它割草,」波蘭人用舌頭攪動著煙斗嘴回答說,然後從腰裡抽出一個
手指頭來。

「你用它去割娘兒們的陰毛吧!」

「嗯——嗯,」波蘭人同意說。

伊萬科夫撲哧一笑。正要說什麼,但是抬頭朝四週一看,只見克留奇科夫順著
田垅跑來。他一手舉著馬刀,搖搖擺擺地在高低不平的田攏上奔跑。

「別割啦!」

「又是什麼事!」謝戈利科夫把鐮刀尖頭紮到地裡,問道。

「發現德國人啦!」

伊萬科夫丟掉手裡的草繩。主人彎著腰,手幾乎觸著地,彷彿槍彈就在他頭頂
上嘯叫似的,往家裡跑去。

他們剛剛跑到板棚,氣喘吁吁地跨上馬,就看見有一連俄國的步兵,從佩利卡
利耶方面向鎮上開來。哥薩克們迎上前去。阿斯塔霍夫向連長報告說,德國人的偵
察隊正沿山坡向小鎮迂迴。大尉嚴厲地朝自己的落滿塵土的靴子尖看了看,問道:
「他們有多少人!」

「二十多個。」

「你們去攔截他們,我們就從這裡對他們進行射擊。」他轉身面向連隊,命令
排好隊形,領著隊伍快步跑去。

及至哥薩克跑上小山崗的時候,德國人已經搶在他們前面,快步跑著,切斷了
通往佩利卡利耶的道路。跑在最前面的是個軍官,騎著一匹淺棕色的短尾巴馬。

「追上去!咱們要在第二道崗哨那兒追上他們!」阿斯塔霍夫命令說。

一個在鎮上加入了他們隊伍的邊防部隊的騎兵落在後面。

「你怎麼啦?老兄,跑不動啦?」阿斯塔霍夫扭身喊道。

邊防隊的騎兵揮了揮手,慢步向鎮上走去。哥薩克們縱馬跑去。現在即使不用
望遠鏡,也能清清楚楚地看見德國龍騎兵的藍色軍服了。他們小跑著,朝駐紮在離
小鎮三俄裡的一個莊園上的第二道崗哨的方向馳去,還不時回頭看看哥薩克。他們
之間的距離在明顯地縮短。

「射擊!」阿斯塔霍夫從馬上跳下來,啞著嗓子叫道。

他們把馬恆繩套在手腕上,停下來,齊射了一排槍。伊萬科夫的馬用後腿站了
起來,把騎手摔了下來。他往下跌的時候,看見一個德國人墜馬的情景:先是懶洋
洋地往一邊歪去,後來忽然兩手一揚,跌了下來。德國人既沒有停止前進,也沒有
從槍套裡拔出短槍,他們飛跑起來,散開了隊形。風吹捲著他們長矛上的小旗兒。
阿斯塔霍夫頭一個跳上馬。大家揚鞭催馬追去。德國偵察隊猛地向左轉去,哥薩克
跟蹤緊追,從那個德國兵落馬的地方,一直追了有四十沙繩遠。再往前去,進人丘
陵地帶,溝壑縱橫,崖陡坡直。等到德國人剛從谷底翻上對面土坡時,哥薩克們就
下了馬,朝他們身後打了一梭子子彈。在第二道崗哨前面,又把一個德國人打下馬
來。

「倒下來啦!」克留奇科夫喊著,一隻腳踏上馬鐙。

「咱們的人馬上就會從莊園裡殺出來!……那兒是第二道崗哨……」阿斯塔霍
夫嘟噥著,用煙草熏黃的手指頭往槍膛裡壓著一校新子彈。德國人改用不快不慢的
速度跑起來。跑過莊園的時候,不斷地往那裡看看。但是院子裡已經空了,陽光在
貪婪地舔著房屋的瓦頂。阿斯塔霍夫在馬上打了一槍,稍微落在後面的一個德國人
晃了一下腦袋,用刺馬針刺了馬一下。

後來才知道,原來那裡的哥薩克們發現了離莊園半俄裡地方的電報線被割斷,
當天夜裡就從第二道崗哨撤走了。

「咱們追到第一道崗哨去!」阿斯塔霍夫轉身朝其餘的人喊道。

這時候伊萬科夫才看見阿斯塔霍夫的鼻子上脫下一塊皮,薄皮掛在鼻於尖上。

「他們為什麼不還擊呢?」他用手扶正背上的步槍,困惑不解地問道。

「等等再看……」謝戈利科夫像呼哧呼哧喘著的馬一樣,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道。

德國人連頭也不回,跑下第一道溝谷。溝那面是黑乎乎一片耕地,這面是亂蓬
蓬的艾蒿和稀疏的灌木。阿斯塔霍夫勒住馬,往後推了推軍帽,用手背擦了擦臉上
的汗珠。回頭看了看其餘的人;吐了一日痰,說道:「伊萬科夫,到溝底去看看他
們在什麼地方。」

磚紅色臉的伊萬科夫,背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他拚命舔了舔於硬的嘴唇,
策馬而去。

「要能抽日煙就好啦,」克留奇科夫用鞭於趕著馬蠅,小聲說道。

伊萬科夫緩步走著,站在馬鐙上,向窪地裡瞭望。他先看見了晃動著的長矛尖,
後來突然發現德國人撥轉馬頭沿溝坡衝了上來。一個軍官姿勢優美地舉著劍跑在前
面。伊萬科夫撥轉馬頭的時候,腦海裡留下了軍官那張沒有鬍子的陰沉的臉和端莊
的騎馬姿勢。德國人的馬蹄聲像雹子似地打在他心上。伊萬科夫痛切地感到背上有
一股刺人的死亡的冷氣。他猛然撥轉馬頭,悄悄地跑回來。

阿斯塔霍夫沒有來得及放好煙荷包,塞到口袋外面去了。

克留奇科夫一見伊萬科夫背後有德國人,就頭一個拍馬遁去。德國人從右翼斜
插過來,攔截伊萬科夫,以驚人的速度向他奔去。他一面用鞭子抽馬,一面不斷回
頭觀看。灰色的臉在一陣陣痛苦地抽搐,眼睛簡直要從眼眶子裡鼓出來。阿斯塔霍
夫伏在鞍子上,跑在他前面。克留奇科夫和謝戈利科夫的馬後揚起一股褐色的煙塵。

「不得了!不得了!追上來啦!」伊萬科夫的腦子裡只有這麼一個念頭,根本
沒有想到抵抗;他把肥大的身軀縮成一團,腦袋緊貼在馬肩胛上。

一個身材高大、棕紅頭髮的德國人追上了他,用長矛朝他背上刺來。矛尖穿透
皮帶,斜著刺進體內有半俄寸深。

「弟兄們,回來吧!」伊萬科夫瘋狂地喊叫著,從刀鞘裡拔出馬刀。他擋開朝
他肋部刺來的第二矛,然後在馬鐙上立起身來,朝從左邊趕來的德國人的背上砍了
一刀。他被包圍了。一匹高大的德國馬用胸部側撞在他的馬上,差點兒把馬撞倒,
離伊萬科夫那麼近.他面對面地看到了敵人恐怖可怕的臉。

阿斯塔霍夫第一個趕來救援。德國人把他趕到一旁去。他呲著牙,臉色變得像
死人一樣,揮舞著馬刀,旋風似的在馬鞍於上轉來轉去。敵人的劍尖在伊萬科夫的
脖於上刺出了一道血痕。一個德國的龍騎兵又從左邊凌空衝殺過來,敵人利劍的寒
光在眼前閃爍。伊萬科夫舉刀擋架;刀劍相擊,鏗然有聲,火星飛濺。身後有人用
長矛挑起他的武裝帶,拚命要從他肩上扯下來一張不很年輕的德國人的激動的長滿
雀斑的汗臉,在仰起的馬頭後面閃晃。德國佬下垂的顎骨顫抖著,用劍在胡刺亂捅,
想刺中伊萬科夫的胸膛。劍夠不到,德國人就扔掉劍,從縫在馬鞍上的黃色槍套裡
往外拔馬槍,驚恐的深棕色眼睛不停地眨著,盯住伊萬科夫的臉;他還沒來得及拔
出馬槍,克留奇科夫的長矛已經隔著馬刺在他身上了,德國人撕著胸前的藏青色軍
服.向後一仰.驚訝地喊道:「瑪恩戈特!」

旁邊,八個德國騎兵把克留奇科夫團團圍住,他們想活捉他,但是他躍馬直立,
使出渾身的解數,揮動馬刀,左右開弓,直到馬刀被打落,他立即從近身的一個德
國人手裡奪過長矛,像在教練場上一樣,揮殺自如潰退的德國人用劍來抵擋他的長
矛。雙方擠在一小塊淒涼的粘土耕地上混戰。廝殺,風馳電掣,激烈異常。哥薩克
和德國人都嚇得發了瘋,亂刺亂砍:不論是脊背、胳膊、馬匹和武器……死亡的恐
怖嚇得昏頭昏腦的馬匹橫衝直闖,糊里糊塗地倒下去。伊萬科夫使自己鎮定下來,
多次想砍到那個向他襲來的長臉白髮龍騎兵的腦袋上,但是馬刀碰在鋼盔邊上,滑
開去了。

阿斯塔霍夫衝出重圍,鮮血直流,飛奔而去。德國軍官在後面緊追。阿斯塔霍
夫從肩上扯下步槍,幾乎是用槍口緊頂著他,把他擊斃。這一來使這場殊死格鬥的
形勢急轉直下。德國人早已被這陣荒唐的砍殺弄得全都遍體鱗傷,一見軍官陣亡,
立刻就潰散逃竄而去。哥薩克們沒有窮追,也沒有在他們背後射擊,逕直往佩利卡
利耶鎮的連部馳去,德國人抬著一個從馬上跌下的受傷的同伴,向國境退去。

跑了有半俄裡遠,伊萬科夫在馬上搖晃起來。

「我全身……我要摔下去啦!」他勒住馬,但是阿斯塔霍夫抖了抖馬韁,命令
說:「前進!」

克留奇科夫抹了抹臉上的血,摸了摸胸膛。軍服上面透出了斑斑的殷紅血漬。

他們來到第二道哨崗駐紮過的那座莊園時就分成兩路。

「向右轉!」阿斯塔霍夫指著院子外面那個赤楊叢生,碧波蕩漾,美麗如畫的
池塘說道。

「不,向左轉!」克留奇科夫固執己見。

於是他們就分道揚鐮了。阿斯塔霍夫和伊萬科夫到達鎮上的時間比較晚。同連
的哥薩克們都在鎮邊等候他們。

伊萬科夫扔掉韁繩,從鞍於上跳下來,晃了幾晃,倒在地上。費了很大的勁才
把馬刀從他那僵硬的手裡拿出來。

一小時之後,差不多全連都來到殺死德國軍官的地方。哥薩克脫去他的靴子、
衣服,摘下槍,圍在一起,看著死人那張雙眉緊鎖、已經發黃了的年輕的臉。

霍皮奧爾河日鎮的哥薩克塔拉索夫,從死人身上解下帶著一條銀鏈兒的懷表,
當場就賣給了同排的下士。從死者的錢夾子裡找到了一點兒錢,一封信,信封裡有
一縷金色的頭髮和一張少女的照片,姑娘在驕傲地微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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