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頓河 上一頁返回目錄下一頁


第一卷 第八章

作者:肖洛霍夫

在三一節前兩天,村裡在劃分草地。潘苦菜·普羅珂菲耶維奇去參加劃分草地
的會。從那裡回來吃午飯的時候,他一面哼哼卿卿地脫著靴子,一面舒舒服服地搔
著走痛了的腳,說道:「分給咱們的一塊是在紅石崖邊。草並不特別好。上界直到
樹林子,有些地方光禿禿的,連一根草都沒長。小冰草長得倒很不錯。」

「什麼時候割草呢?」葛利高裡問道。

「從過節那天起。」

「你們帶達麗亞去嗎?」老太婆皺著眉頭問道。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用手一揮,意思是說:「別嘮叨啦。」

「用得著——就帶去。去收拾午飯吧,老站在那兒幹什麼,傻啦!」

老太婆碰得灶門叮噹響著,從爐子裡端出燉著的菜湯。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
奇坐在桌子旁邊,把分配草地和騙子村長幾乎把村裡所有的人都欺騙了的事講了半
天。

「那年他也騙過一回人,」達麗亞插嘴說,「先把地分成等份,然後他就調唆
瑪拉什卡·弗羅洛娃嚷著抽籤。」

「老畜生,」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拉著長聲說道。

「爸爸,誰去垛草和耙草呢?」杜妮亞什卡膽怯地問道。

「那麼要你幹什麼?」

「爸爸,我一個人可忙不過來。」

「咱們叫阿克秀特卡·阿司塔霍娃一塊兒去幹。前些日子,司捷潘求咱們替他
割一割。應該答應他。」

第二天早晨,米吉卡·科爾舒諾夫騎著一匹備著鞍子的白腿兒馬來到麥列霍夫
家的院子。

滴滴答答地落著雨點。濃厚的黑雲籠罩在村落的上空。米吉卡從馬上彎下身子
開開板門,騎進了院子。

老太婆站在台階上對他喊叫起來。

「野小子,你跑來幹什麼!」她流露出明顯的不滿神情問道。老太婆不大喜歡
這個不顧死活、好鬥的米吉卡。

「伊莉妮奇娜,你這是要幹什麼呀?」米吉卡把馬拴在欄杆上,驚異地問道。
「我是來找葛利什卡的。他在哪兒?」

「在板棚下面睡覺呢。你是不是中風啦?連路也不會走啦?」

「大嬸子,你真是多管閒事!」米吉卡氣哼哼地說道。他揮舞著一根很漂亮的
鞭子,敲打著珵亮的皮靴筒子,搖搖擺擺地向板棚底下走去。葛利高裡正睡在一輛
卸掉前轅的大車上。米吉卡好像是瞄準一樣,瞇縫起左眼,用鞭子抽了葛利高裡一
下子。

「起來,莊稼佬!」

「莊稼佬」在米吉卡嘴裡是一句頂厲害的罵人話。葛利高裡像彈簧一樣跳了起
來。

「你幹什麼?」

「睡得夠多啦!」

「別胡鬧,米特裡,不然我要生氣啦……」

「起來,有事情。」

「有什麼事?」

米吉卡坐在大車邊緣的橫木上,用鞭子向下敲打著靴子上的乾泥,說道:「葛
利什卡,太氣人啦……」

「為什麼?」

「真他娘的,」米吉卡狠狠地罵道,「他簡直臭美得太不像話啦,——一個騎
兵中尉就這麼神氣。」

他憤怒地,從牙縫裡急急忙忙地向外吐著字句,兩腿直哆嗦。葛利高裡站起來。

「哪一個騎兵中尉呀?」

米吉卡抓住他的上衣袖子,怒氣已經稍微消了些,說道:「立刻備上馬,咱們
到草地上去。我要給他點顏色看看!我這樣對他說:『咱們來比比看。』他說:『
把你所有的好朋友都叫來,我要把你們大家都比倒,因為我這匹驟馬的生母曾經在
彼得堡軍官賽馬會上得過獎。』要我看,他那匹騾馬和它的生母——都該見鬼去!
——我決不能叫他趕過我的牡馬!」

葛利高裡急忙穿上衣服,米吉卡緊跟在他後面走,氣得結結巴巴地說道:「這
個騎兵中尉是到商人莫霍夫家來做客的。等等,他姓什麼來著?好像是姓利斯特尼
茨基。是個胖胖的、一本正經的傢伙。戴著眼鏡。戴眼鏡也白搭,我是不能叫他追
過我的牡馬的!」

說笑著,葛利高裡備上了留著配種用的老騾馬,從場院的大門溜出——為的是
不叫父親看見——趕到草原上去。他們倆向山坡下的草地跑去。馬蹄子踏著稀泥呱
噠呱噠地響。有好幾個騎馬的人都在草地上那棵於枯的白楊樹邊等著他們。利斯特
尼茨基中尉騎在一匹身軀細長、健美的驟馬上,還有七個騎馬的本村青年。

「從哪兒跑起?」中尉扶了扶夾界眼鏡,欣賞著米吉卡的牡馬胸部強壯的筋肉,
問米吉卡。

「從這棵白楊樹到皇家池塘。」

「這個皇家池塘在哪兒?」中尉瞇縫起近視眼問道。

「喏,就在那邊,大人,樹林子旁邊。」

馬都排好了隊。中尉把鞭子舉到腦袋頂上。他的一邊肩膀上的肩章高高地聳了
起來。

「我喊到『三』——就放馬,好嗎?一,二……三!」

中尉第一個衝了出去,一隻手按著制帽,俯在鞍頭,霎時,他就跑到其餘的人
前頭去了。米吉卡站在馬鐙上,神情慌張,臉色蒼白;葛利高裡懶洋洋的,好久才
把舉到腦袋頂的鞭子打在馬屁股上。

從白楊樹到皇家池塘有三俄裡路。半路上,米吉卡的牡馬身於挺得像箭一樣直,
追上了中尉的小騾馬。葛利高裡懶洋洋地跑著,他從一開始就落在後面,騎在馬上
小跑著,好奇地注視著跑遠的、已經七零八落的騎士隊伍。

在皇家池塘旁邊,有一個春水沖積成的土丘。那像駝峰似的、黃色的土丘頂上
生著一些枯萎的、尖葉子的蛇蔥。葛利高裡眼看著中尉和米吉卡都一下於就躍上土
丘,而且飛馳到那邊去了,其餘的人也都跟在他們後頭一個一個地滑了過去。當葛
利高裡跑到池邊的時候,那些大汗淋漓的馬已經站在一起,下了馬的小伙子們圍住
了中尉。米吉卡露出了抑制著的喜悅,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帶著洋洋得意的神情。可
是中尉的態度,卻使葛利高裡納悶,他竟一點也不感到慚愧:靠在一棵樹上,抽著
紙煙,用小手指頭指著自己那匹好像剛洗過似的小驟馬說道:「我已經騎著它跑了
一百五十俄裡路。昨天才從車站趕到這裡。如果它休息好了的話——科爾舒諾夫,
你就不會追過我啦。」

「可能,」米吉卡寬宏大量地說道。

「全區再也沒有比他的牡馬跑得更快的啦,」一個最後跑到、滿臉雀斑的小伙
子羨慕地說。

「是匹好馬,」米吉卡由於剛才過分激動,所以現在手還在哆嗦,他拍了拍牡
馬的脖子,呆呆地笑著,看了看葛利高裡。

他們倆離開了眾人,順著山坡,沒走村內的街道,往回騎去。中尉冷淡地跟他
們道了別,把兩個手指頭向帽簷上一伸,就轉過臉去。

已經快要走到通向自家院子的胡同口的時候,葛利高裡看見了正朝他們走來的
阿克西妮亞。她一面走著,一面低頭剝著一根小樹枝;一見葛利什卡,就把頭低得
更厲害。

「你害什麼臊呀,難道我們是光著屁股嗎?」米吉卡喊道,又擠了擠眼睛:
「我的小寶貝,唉,苦命的小娘子呀!」

葛利高裡朝前望著,等快要走過她身旁的時候,突然把慢慢走著的驟馬抽了一
鞭子。騾馬後腿蹲了下去,——向上一踢,濺了阿克西妮亞一身爛泥。

「咦,咦,咦,惡魔!」

葛利高裡掉轉馬頭,讓激怒的馬朝阿克西妮亞衝去,責問道:「為什麼你見面
不問好?」

「不配。」

「就因為這個才給你濺點泥——別那麼神氣!」

「讓開!」阿克西妮亞喊道,兩隻手在馬臉前面揮動著。「你為什麼叫馬來踩
我?」

「這不是馬,是騾馬。」

「反正一樣,你給我讓開!」

「你為什麼生氣,阿克秀特卡?是為前幾天的事兒?

葛利高裡朝她的眼睛看了看。阿克西妮亞想要說什麼,但是她那烏黑的眼角上
突然掛上了淚珠;嘴唇可憐地哆嗦著。她痙攣地吞下眼淚,悄悄地說道:「別纏我,
葛利高裡……我沒有生氣,我……」她沒有說完就走開了……

迷惑不解的葛利高裡在大門口追上了米吉卡。

「晚上去遊戲場嗎?」米吉卡問。

「不去。

「怎麼啦?她叫你去過夜?」

葛利高裡用手掌擦了擦腦門,沒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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