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頓河 上一頁返回目錄下一頁


第一卷 第七章

作者:肖洛霍夫

阿克西妮亞十七歲的時候嫁給了司捷潘,是從頓河對岸、沙漠地區的杜布洛夫
卡村嫁過來的。

在出嫁前一年的秋天,她在離村子八俄裡的草原上耕地,夜裡,她的父親——
五十歲的老頭子——把她的手綁起來,強姦了她。

「你要是敢說出一句,我就宰了你,你要是不說出來,我就給你買一件天鵝絨
上衣和一雙帶套鞋的高筒靴子。你要給我記住:要是走漏半點兒風聲,我就宰了你
……」他威嚇她說。

夜裡,阿克西妮亞只穿著一條撕爛的襯裙,跑回了村子。她倒在母親腳邊,上
氣不接下氣地哭著訴說……母親和哥哥——一個剛復員回來的阿塔曼斯基團的哥薩
克——把馬套在車上,叫阿克西妮亞也坐在車上,趕到父親那裡去,這八俄裡的路
程,哥哥差點兒沒有把馬給抽死。他們在宿夜地附近找到了父親。他喝得爛醉,睡
在鋪在地上的羊皮大衣上,身邊有一個空伏特加酒瓶。阿克西妮亞眼看著哥哥從車
上卸下一根轅木,用腳把沉睡的父親踢醒,簡單地問了他幾句話,就用鐵皮包著的
轅木照著老頭子的鼻樑打去。他和母親兩人把老頭子打了足足有一個半鐘頭。年邁
而且一向溫順的母親瘋狂地揪抓已經失去知覺的丈夫的頭髮,哥哥拚命地用腳踢。
阿克西妮亞蒙起腦袋,躺在大車底下一聲不響地哆嗦著……天亮以前,他們把老頭
子拉回了家。他可憐地呻吟著,眼睛卻不斷在屋子裡搜索,尋覓躲藏起來的阿克西
妮亞。血和膿從他那撕裂的耳朵裡淌到枕頭上。黃昏時分,就死去了。對別人只說,
他是喝醉酒從車上跌下來摔死的。

過了一年,司捷潘跟媒人們坐著一輛裝飾得很漂亮的四輪馬車到阿克西妮亞家
來相親了。姑娘看上了大高個、直脖頸、身材勻稱的司捷潘,就定下秋天開齋時節
舉行婚禮。在一個秋末初冬的日子——有點兒冷,路上響著悅耳的碾碎的冰聲,給
這對年輕人成了親;從那個時候起,阿克西妮亞就成了阿司塔霍夫家年輕的主婦。
婆婆是個身材高大、被一種婦女病折磨得駝了背的老太婆;吃過喜酒後的第二天,
一清早她就叫醒了阿克西妮亞,把她領到廚房裡,毫無目的地把火鉗東放放,西擺
擺,說道:「我要告訴你,親愛的兒媳婦,我們娶你來可不是為了叫你享清福和睡
懶覺的。去吧,親愛的,先擠牛奶,然後就到爐子邊做飯。我是個老太婆了,沒有
力氣做啦,你就當起家來,擔起這副擔子來吧。」

也是在這一天,司捷潘在倉房裡有計劃地、凶狠地把年輕的妻子毒打了一頓。
專打她的肚子,胸膛和脊背,為的是不要叫別人看出來。從那個時候起,他就開始
冷落她,而去跟那些丈夫外出服役的放蕩女人廝混起來。差不多每天夜裡都出去,
把阿克西妮亞關在倉房或者內室裡。

沒有生孩子以前,有一年半的時間,他始終不能原諒她使自己蒙受的恥辱。有
了孩子以後,他安分了一些,但是愛撫還是很少,仍舊很少在家裡過夜。

養著許多牲口的繁重家業把阿克西妮亞累壞了。司捷潘於活是個懶漢;他總是
把額髮梳一梳,就出去找同伴抽煙、打牌,胡扯一些村子裡的新聞,照料牲口的事
都由阿克西妮亞來做,她操持全部家務。婆婆是個很不高明的助手,瞎忙活一陣子,
就要倒到床上去,把枯黃的嘴唇抿成一條縫,用被疼痛折磨變得凶狠的眼睛瞅著天
花板,哼哼著,縮成一團。在這樣的時候,她那長滿了難看的大塊黑痣的臉上,就
會大汗淋漓,眼睛裡滿含著眼淚,而且一滴一滴地流下來。這時,阿克西妮亞就扔
掉手裡的活兒,躲到個什麼角落裡,恐怖而又憐憫地望著婆婆的老臉。

一年半以後,老太婆死了。那天早晨,阿克西妮亞就開始了產前的陣痛,可是
中午時分,孩子出世前一小時,祖母卻倒在破舊的馬廄邊死了。跑出去警告喝醉了
的司捷潘不要到產婦跟前來的接生婆,發現了阿克西妮亞的婆婆蜷著腿躺在那裡。
生了小孩子以後,阿克西妮亞和丈夫親近了些,但是對他並沒有感情。只不過是一
種女人的憐憫心和已經習慣的夫妻生活而已。孩子沒活到一週歲就死了。生活又恢
復了原樣。所以當麥列霍夫·葛利什卡開著玩笑,擋住阿克西妮亞的去路的時候,
她害怕地感覺到自己已經傾心於這個可親的黝黑小伙子了。他頑強地,公牛似地追
逐著她。正是這股頑強勁兒使阿克西妮亞感到恐懼。她看得出,他並不怕司捷潘,
她內心裡感覺到,他是決不會就此退卻的,但是理智上她卻不願意跟他親熱,所以
竭力抗拒,然而她發現自己開始不管是節日,還是平時,都仔細打扮起來,騙著自
己,故意在他眼前拋頭露面。每當葛利什卡的兩隻黑眼睛有力、瘋狂而愛撫地盯著
她的時候,她就覺得又溫暖又愉快。清晨醒來,睡眼朦朧地擠著牛奶,她會微笑著,
而且會無緣無故地對自己說:「今天好像有什麼喜事。什麼喜事呢?葛利高裡……
葛利沙……」這種充滿她整個心胸的新奇情感使她驚駭,心裡覺得自己彷彿是走在
三月裡頓河已經開始融化的薄冰上,戰戰兢兢,小心翼翼。

送司捷潘去野營以後,她決心盡量少跟葛利什卡見面。從那次去拉網捕魚以後,
這決心在她心裡就更堅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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