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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滄 海

                     【第十章】 
    
    第10章 攻守
    
        蒙面人正凝神瞄準,忽聽叫聲,大吃一驚,閃身讓過擲來瓦片。便聽一聲暴鳴,銃口火
    光噴出,但因準星已失,鉛丸偏出,沒擊中沈周虛,卻擊中一名軍炮手。那蒙面人怒極,轉
    身來,眼露凶光,但瞧見谷縝,卻是一愣。 
     
      谷縝一躍而起,雙拳緊握,死死盯著對方,忽見他眼神變化,心頭頓時一動,隱約明白 
    什麼。忽然間,那蒙面人瞳子深處泛起一抹笑意。谷縝見他眼神古怪,心道不好,連轉幾個 
    念頭,未有決斷,忽見那人將鳥銃一扔,身子下蹲,行影驟失。谷縝又驚又喜,虛張聲勢, 
    大叫道:〞哪兒逃?〞趕上兩步,探頭一瞧,卻見瓦面上孤零零躺著那支鳥銃,此外別說是 
    人,半片衣腳也無。谷縝心中一疊聲叫苦起來,正想轉身下樓,忽覺後心一痛,有人低聲道 
    :〞不許動。"谷縝苦笑道:〞動不得,動不得。"來人咦了一聲,叫道:〞是你?〞谷縝肩 
    井酸麻,被來人扣住,扭轉過來,定眼一看,來人大頭細頸,頭髮稀疏,不由笑道:〞莫乙 
    莫大先生,好久不見。" 
     
      莫乙狠狠瞪著他,氣哼哼地道:〞好久不見,半點也不久,臭小子,瞧你還有什麼花招 
    哄騙我莫乙莫大先生。"他吃了一塹,長了一智,點了谷縝幾處大穴,才拾起那鳥銃,喝道 
    :〞下去!〞抓住谷縝,縱到樓下,帶到沈周虛身前,才解開他的穴道,高叫道:〞主人, 
    這小子帶著鳥銃躲在樓上,圖謀不軌。"說著撲撲兩腳,踹在谷縝膝後,叱道:〞跪下說話。
    "誰知谷縝才一跪,雙手一撐,又慢慢站了起來。莫乙大怒,又是兩腳,但谷縝才被踹倒, 
    復又怕起。莫乙大怒,伸手叉住他脖子,向下摁倒,不防古縝扯起嗓子高叫一聲:〞站在我 
    面前的,娶老婆戴綠頭巾,生兒子沒屁眼。" 
     
      這話惡毒萬分,眾官兵哄然閃避,胡,沈二人也是忙忙錯身,生恐受他一拜,中了咒語 
    。莫乙氣得兩眼瞪圓,正想揮起老拳,狠揍這小子一頓,忽聽沈周虛道:〞莫乙,你先帶他 
    下去,勝了這一仗,再來拷問。"莫乙收了拳,提起谷縝,順勢踢他兩腳,谷縝人被踹得東 
    倒西歪,臉上卻笑嘻嘻,笑道:〞沈瘸子,你這叫自欺欺人,你以為這一仗能勝嗎?〞沈周 
    虛瞥他一眼,冷冷道:〞你敢亂我軍心,立斬不饒。"谷縝道:"豈敢豈敢,依我來看,完弄 
    陰謀詭計,你是一把好手。但說到臨陣用兵,卻不是你的專長,這一仗再打下去,怕是打狗 
    不成,反被狗咬。" 
     
      胡宗憲臉色一變,喝道:〞與我斬了。"幾名小校揪住谷縝,按倒地上,一人拔出刀, 
    方要砍下,沈周虛忽道:〞且慢。"說著目視谷縝,笑道:"你有取勝的法子?〞谷縝左臉貼 
    地,笑道:〞兵行水勢,勝敗無常,兩軍相遇,哪有必勝的法子?不過我有一個點子,讓你 
    平添幾分勝算。"沈周虛道:〞你說來聽聽,若是有理,我饒你不死。"〞只饒命不行!〞谷 
    縝道,〞一口價,我給你出點子,你放我走人!〞沈周虛目光轉厲,哼了一聲,刀軍狠狠砍 
    了下去。 
     
      巨鐮上附有金鉤鐮的內力,樊玉謙的槍勁,忽被來人逆轉,二人均吃一驚。樊玉謙不及 
    細想,舉槍便挑,槍尖挑中鐮身,巨鐮嗖地一聲,重又掃向陸漸。他槍尖勁力驚人,曾兩槍 
    挑起兩隻銅獅,一槍洞穿百斤石鼎,故而勁至鐮上,金鉤鐮虎口頓熱,鐵鏈幾乎脫手。陸漸 
    一招〞半獅人相〞蕩回巨鐮,只覺得喉間發甜,眼冒金星,尚未還過神來,巨鐮又至。他不 
    假思索,使一招〞多頭蛇相〞握住巨鐮。不知怎的,巨鐮入手,這奇門兵仞的種種特性,陸 
    漸便已明瞭,不待驚訝,一股烈風撲面而至,卻是樊玉謙槍勢不止,徑直挑來。陸漸此時無 
    法可想,單求包命,索性便依槍尖,便覺痛麻之感迭浪湧來,自虎口傳到頭頸,震得他幾欲 
    昏厥。 
     
      半昏半醒間,陸漸心苗之上,發生一種怪異念頭,金鉤鐮的巨鐮加上樊玉謙的槍,勾連 
    一處,儼然變成了一件兵刃,只不過形狀古怪,不倫不類,為古今之所無。這奇感來逝如電 
    ,陸漸不覺頭腦一清,霎時間,這件古怪兵刃有何特性,如何應用,各種念頭如電光火石, 
    連綿閃現。於是乎,陸漸因那長槍震盪之勢,將鐮刀輕輕撥了撥。樊玉謙的〞半分槍〞以槍 
    畫圓,因而槍上勁力生生不息,無堅不摧。哪知陸漸這一撥,非但沒有遏制槍勁,反而施加 
    奇巧內勁,引得長槍畫圓越來越快,霎時間快了數倍,勢如一條活龍,在樊玉謙掌心搖頭擺 
    尾,跳躍欲出。一時間,樊玉謙面色由白變紅,由紅變紫,驀地一聲嗡鳴,震耳欲聾,樊玉 
    謙長槍離手,被陸漸奪了去。樊玉謙丟了傢伙,只嚇得傻了,兩眼瞪直,忘了進退。忽見銅 
    瓜錘一言不發,繞到陸漸身後,揮錘擊落。樊玉謙大驚,方要喝止,卻見槍鐮粘在一起,有 
    如一件極長大極怪的兵刃,凌空一旋,槍尾擊中來捶,那槍上樊玉謙餘勁未消,被陸漸加引 
    導,勢如倍增。銅瓜錘虎口巨痛,大錘嗖地脫手,又被陸漸奪了過去。 
     
      〞你奶奶的。"銅瓜錘怒叫一聲,將餘下的一隻銅錘擲向陸漸,陸漸手中的槍,鐮,錘 
    彼此勾連,彎折如北斗七星,一牽一掛,又將錘輕輕巧巧掛在其中。不過彼此兩個照面,點 
    鋼槍丟了槍,銅瓜錘丟了錘,金鉤鐮瞧在眼裡,手忙腳亂,不禁將鏈子一拽,想要奪回巨鐮 
    自保。陸漸手中四股兵刃便有四股大力,彼此牽直,糾纏不清。今鉤鐮這一拽,真如雪中送 
    炭,令他大喜,當即持鏈一抖一送,將四股大力,順著這鏈傳將出去。饒是金勾鐮內力再強 
    一倍,也不能抵擋。便覺胸口一痛,如遭重錘,才想鬆開鐵鏈,忽又見手中一虛,抬眼望去 
    ,只見銅錘,長槍漫天飛舞,向他掃來。金鉤鐮驚得魂飛魄散,免力擋開一鐮,避開一錘, 
    騰挪間,忽覺左胸冰涼,不由得嘶聲慘叫,兩眼瞪圓,帶著那桿穿胸而過的長槍,蹌踉數步 
    ,仰倒在地。 
     
      才奔了數步,忽然聽到一陣鑼響,五輕一重,連想三通,城頭的倭軍應著鑼響,頓時起 
    了一陣騷動。 
     
      敢情這鑼響正是退兵號令,倭寇浴血奮戰,好容易登上外郭,忽然被招回,端的悲憤莫 
    名,只恨紀律森嚴,上方有令,莫敢不從,無奈含恨拔旗,退下城來。 
     
      誰知才退半途,鼓聲又起,三輕一重,卻是進擊號令。眾倭人莫名其妙,紛紛剎住退勢 
    ,東瞧西看,又奔城頭。不料,才衝上去,鑼響,中倭寇不辨真偽,復又轉身下城。誰知鼓 
    聲又起,催促前進,但方要前進,鑼聲又作。只聽咚咚咚,噹噹噹,此起彼落,數千倭人如 
    沒頭蒼蠅,忽而奔聲,忽而跑下,暈頭轉向,氣喘吁吁,不由得破口大罵起來。 
     
      陸漸心中奇怪極了,忍不住停下步子,遊目四故,驀地眼前一亮,只見一個倭寇手提鑼 
    ,腰挎戰鼓,在陣裡東一鑽,西一鑽,雖是倭寇裝束。一對大耳朵卻不老師,從頭盔裡掙將 
    出來,左右招搖。陸漸雖處鐵血戰場,見這情形,也是莞爾。 
     
      這倭寇不是別人,正是聽幾薛耳,他善於聽律,過耳不忘,聽見倭軍進退號令,便牢記 
    在心,偷換了倭袍,提了鑼鼓,混入倭人陣中。 
     
      兵法云:「夫金鼓,旌旗者,所以一人之耳目也。」金為銅鑼之類,鼓為戰鼓,古人用 
    兵,擂鼓為進,鳴金為退。又道:「夜戰多火鼓。」夜戰時,無法看見旌旗,鑼鼓好比軍隊 
    耳目,但被薛耳如此一鬧,倭軍可說是眼花耳聾,看不清,聽不明,進退失據,醜態百出。 
     
      倭人也發覺出了奸細,只氣得哇哇大叫,紛紛舞刀弄槍,圍將上來。 
     
      薛耳雖善聽音,武功卻是平平,「喪心木魚」又被陸漸所毀,此時眼見敵人四來,頓時 
    亂了方寸,向著內城飛奔,邊跑邊喊:「凝兒救我,凝兒救我」跑了幾步,忽被屍體拌了一 
    跤,撲地便倒。三名倭人縱身搶到,惡狠狠的揮刀劈下。 
     
      刀至半空,忽然見一縷白光閃過,掛住刀身,那鋼刀被帶得一偏,貼著谷縝的鼻子?聖 
    人云,鼻子是天地之根,玄之門,那是十分要緊,不能亂動的。」(有個字找不到了,漏了 
    ) 
     
      沈周虛道:「這話怎麼說?」谷縝道:「我一個人死,黃泉路上孤孤單單的,雖然害怕 
    極了;若有胡大總督和南京的全體將官相陪,大夥一起喝孟婆湯,過奈何橋,熱熱鬧鬧的, 
    那呀沒什麼不好的。」 
     
      胡宗憲臉色一沉,正要發做。沈舟虛卻使了一個眼色,將他止住,想了想,揮手道:「 
    將他放了吧。」 
     
      谷縝起身撣去灰塵,望著沈舟虛,笑而不語。沈舟虛卻坐在那裡,目光閃爍,似乎心神 
    不屬。驀然間,一陣風起,城頭多了一人,卻是燕未歸被了俞大猷回來了。 
     
      胡宗憲不由搶先一步,把住俞大猷手臂,失聲道:「俞老將軍」俞大猷昏沉中甦醒過來 
    ,勉力睜眼,苦笑道:「屬下失職,該死」 
     
      忽然一口氣上不來,又昏了過去。 
     
      胡宗憲站起來,神色愴然,驀地望著沈舟虛,徐徐道:「沈先生,事到如今,惟有放棄 
    外城,守住內城要緊。」 
     
      沈舟虛聚起眉峰,沉吟時許,忽地叫了聲「好」,朗生道:「谷小子,沈某答應你,你 
    若有計破敵,我讓你毫髮無損,生離南京。」 
     
      谷縝笑道:「此話當真?」沈舟虛道:「軍中無戲言,」 
     
      「成交。」谷縝伸出手來,二人雙手交擊,連擊三次。谷縝才笑道:「我的計謀容易的 
    很,便是舉薦一人,代你指揮官兵。」沈舟虛道:「誰?」谷縝笑道:「那人你也認識,目 
    下就在南京大牢。「沈舟虛與胡宗憲對視一眼,胡宗憲吃驚道:「你說戚繼光?」谷縝笑道 
    :「大人神算,正是戚將軍。」 
     
      胡宗憲大怒道:「胡鬧,他是囚徒,怎麼能帶兵?」 
     
      「囚徒又怎麼樣呢?」谷縝笑道:「管仲是囚徒,齊國稱霸;李靖是囚徒,突厥束手; 
    郭字儀是囚徒,中興搪室。常言道:『使功不使過』,戚將軍不能立功,再殺我不遲,」 
     
      胡宗憲還要呵斥,沈舟虛卻搖起羽扇,漫不經心地道:「你著小子,篤定戚繼光就能破 
    敵?」谷縝笑道:「不錯,我用小命壓寶,你敢與我賭嗎?」 
     
      沈舟虛瞧他片刻,忽地笑道,向胡宗憲使了一個眼色,胡宗憲稍一遲疑,忽向身畔的親 
    兵喝道:「速去南京大牢,取戚繼光來此見我、。」 
     
      薛耳危殆,陸漸遠離20丈,救援不及,情急間,大喝一聲,擲出巨鐮,鉤住一桿朱槍。 
    鐮槍相交,陸漸心中奇感又生,這飛鐮,朱槍連在一起分明是一般奇怪兵刃,當即依照這般 
    兵刃的天性用法,潛運奇勁,那倭寇胸口一熱,朱槍便已經易主。 
     
      陸漸手腕再轉,鐮端朱槍刷的伸出,又搭上一桿朱槍,輕易奪來。朱槍長約二丈,兩桿 
    連在一起,近乎四丈,游龍也似,向前再探,又搭上一桿朱槍,復又奪下。如此反覆施為, 
    陸漸一口氣奪下九桿朱槍接成20丈的一般兵刃,曲曲折折繞過人群,抵達薛耳身邊,「叮」 
    的一下,撞著一名倭人長刀。 
     
      那人正自揮刀劈下,誰想手中忽空,長刀離手,這一驚非同小可,不及還醒,眼前黑影 
    閃過,又是「叮叮」兩聲,兩名同伴的長刀又被奪了去。 
     
      三人兩手空空,傻在當地,瞪著朱槍,長刀勾連,如龍如蛇,來回擺動。這等詭異情形 
    ,三人有生以來,從所未見。 
     
      驚駭間,忽然見薛耳手足並用,爬地而逃,三人驚怒,紛紛伸手去捉。陸漸正巧趕到, 
    見狀拆散那件大兵刃,抓住其中一桿長槍。他雖然沒學國槍術,槍一入手,心中便已通明, 
    嗖的一槍刺出,或前或後,穿過三名倭寇腰帶。那三人本就矮胖,被朱槍斜斜串成一串,乍 
    一看,彷彿串在鐵簽上的三個紅薯,只急的扭腰擺臀,哇哇大叫。 
     
      陸漸趕上一步,見薛耳趴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不由心驚:「莫非死了?」急得拍他肩, 
    忽聽薛耳尖叫起來:「大爺饒命,大爺饒命」邊叫邊縮手縮腳,蜷做一堆。 
     
      陸漸哭笑不得,說道:「你睜開眼看看,我是誰?」薛耳聽的耳熟,瞇眼一瞧,不由驚 
    喜難抑,一把揪住陸漸,樂不可支。 
     
      陸漸道:「你自己來的嗎?」薛耳苦著臉道:「主人讓我來的,不來不成的。」陸漸一 
    怔,心知沈舟虛派這劫奴入陣,只想拖延時間,並沒想讓他活著回去。一念及此,不覺慘然 
    歎道:「你隨著我吧!」薛耳道:「去哪裡?」陸漸道:「去外郭!」薛耳聞言,臉色刷的 
    雪白。 
     
      忽聽颼颼兩聲,兩口長刀劈來,陸漸巨鐮一攔,鐮上若有吸力,奪下來刀,勢成十字, 
    滴溜溜的飛轉。 
     
      薛耳驚奇道:「你變戲法呢?」陸漸一笑,方要前行,忽見薛耳身子顫抖,兩眼死死的 
    盯著某處陸漸心中奇怪,循他目光望去,忽見遠處寧凝手舞長劍,被一群倭人圍住,群倭見 
    他是個女子,嘻嘻哈哈,狎笑不絕。(鳳歌為啥這麼寫男人)忽然間,兩個倭人大叫一聲,丟 
    了刀槍,摀住面目。群倭一驚,怪叫撲上。寧凝雖以瞳中劍傷人,手中劍卻並不高明,不幾 
    下,便左支右絀,全賴劫術救命。陸漸見狀,但覺一股怒氣湧上頭來,不禁張口長嘯,左手 
    提起薛耳,右手抓住巨鐮,不顧仙碧告誡,借力一縱,越過眾寇頭頂。倭軍見狀,刀槍並舉 
    。(還是用手機打字爽)陸漸身在半空,忽而變相,由〞壽者相〞變為〞猴王相〞巨鐮被他大 
    力一掄,畫個半弧,凌空掃出,一時間噹啷亂響,長至朱槍,短如鳥銃,均被飛鐮奪走,數 
    十件兵刃爭先恐後串上高空,煞是狀觀。寧凝一呆之際,陸漸已然殺到,巨鐮有如風魔,掃 
    東蕩西,殺得血花飛濺,人頭亂滾。薛耳腳未著地,便先叫喚起來:〞凝兒,凝兒……〞倏 
    地掙脫陸漸手底,搶到寧凝身前,喜滋滋地道:〞凝兒你真有義氣,我喊你來救我,你就來 
    了。"寧凝瞪著他,拄劍於地,胸口微微起伏,薛耳忽見她花容慘淡,吃驚道:〞你受傷了麼 
    ?〞說罷繞著她左瞧右瞧,轉個不停。 
     
      寧凝瞧了一眼,蛾眉微蹙,輕輕搖了搖頭。薛耳這才鬆了一口,忽又發急,扯住陸漸道 
    :〞快,快送她回去。"陸漸稍一猶豫,回頭望去,心頭沒的咯登一下。敢情就這工夫,倭軍 
    又已攻上外郭了,城下倭軍則如潮水般退往城腳,欲要背倚外郭,結成陣勢,不令官軍逼近 
    。陣勢若成,數千人聚集一處,陸漸縱然神通蓋世,也休想再近外郭。情急間,他目光一轉 
    ,忽地瞧見,那座高聳木台燃燒已久,形如通天火柱,照得城下有如白晝。平時間,若無危 
    難,陸漸溫厚有餘,機變不足,但每逢奇險至難,卻往往顯露非凡智勇,此時一見木台,他 
    心中忽有所動,驀地高叫一聲:〞先隨我來。"當先掄起巨鐮,奔向木台。 
     
      馬蹄聲急,遠遠傳來。谷縝轉眼望去,那親兵於一名布衣漢轡來到城下,翻身下馬。那 
    漢子容色甚是落泊,但腰背挺直,威言具足。谷縝見了,不覺點頭:〞陸漸說得不假,這戚 
    繼光端的有些意思!〞兩人登樓,引至眾前,戚繼光掃視眾人,神色迷惑,方要施禮。胡宗 
    憲已把住他手,來到垛前,說道:〞俗禮免了,你且瞧瞧,可有應對之法。"戚繼光莫名奇 
    妙,但定眼一望,便即瞭然,沉吟道:〞恕小將多言了,我軍畏戰,賊軍驍勇,很難將之擊 
    破,但如今最棘手的,還是外郭危殆,若是丟了,即便趕走賊軍,也無法全殲…〞胡宗憲輕 
    哼了一聲,冷冷道:〞這不過是些常理,也沒什麼好說的…〞戚繼光露出訝色,拱手道:〞 
    督憲見諒,依小將所見,兵法便是常理,用兵違常理,必敗無疑。" 
     
      胡宗憲再也不瞧他,只是瞥了沈舟虛一眼,忽地兩眼望天,冷冷道:〞沈先生你看人向 
    來極準,這次卻是錯了。"沈舟虛笑笑無話,手拈鬍鬚,望著腳前。戚繼光但覺氣氛有異, 
    但異在何處,卻又說不上來,再瞧沈舟虛,竟是郊外見過的那名殘廢文士,只不知他何以在 
    此,真是奇怪,但這些均是末節,城下戰事急迫,卻是刻不容緩,想了想,拱手道:〞小將 
    不才,願率一支精兵,拚死奪回外郭。"胡宗憲冷哼一聲,道:〞拚死奪回?說來好聽,你 
    死了容易,若又敗了,該當如何?〞戚繼光聽得一楞,心道:〞不錯,我死不足惜,但不慎 
    敗了,豈不是壞了大局。唉,戚繼光敗軍,不足言勇,督憲如果信不過我,卻也難怪。"?
    Q著露出一絲苦笑,谷縝見狀,心中叫苦不迭,轉了十幾個念頭均不管用,忽見胡宗憲將袖 
    一拂,冷然道:〞將戚參將押回大牢,再聽發落…〞 
     
      那親兵聞言,方要上前,忽聽城下〞卡嚓〞一聲巨響,眾人轉眼望去,那座木台四根支 
    柱斷了一根,搖搖欲墜,一個明軍哨官立在台下,手中金芒閃動,〞卡嚓〞聲響,木台支柱 
    再斷一根。眾人尚未明白過來,那木台如被大力推送,轟然倒向外郭,百十根燃木如天將霹 
    靂,壓向倭陣。倭人驚呼亂跳,芒命躲閃,無形中讓出一條路。那哨官長嘯不絕,帶了一對 
    男女,沿那空隙,直奔外郭,他手臂高高舉起,掌中鐵鏈將一把巨鐮舞得風車似的,木台上 
    燃木落下,均被勾中。也不知他用了何種法子,巨鐮上如有吸力,燃木一但落下,便一根接 
    著一根,連綿不絕。是故待他奔至外郭,已結成十丈一條〞火龍〞,以哨官為軸,鞭笞四方 
    。那哨官長嘯不絕,〞火龍〞烈焰騰騰,向下滾落,這一砸一碾,倭軍要麼渾身浴火,要麼 
    頭破血流。那哨官趁勢搶上石階,翻翻滾滾,殺向城頭。 
     
      戚繼光瞧的驚佩,脫口道:「這人是誰?好生了得。」胡宗憲也是暗暗稱奇,渾然想不 
    到軍中何時有此人物,唯有沈、谷二人認得分明,谷縝笑道:戚將軍!別人還罷,結拜兄弟 
    你也不認得了?戚繼光神色驚疑,定神細瞧,驀地尖聲叫道:「哎呀,當真是我陸漸兄弟。 
    」 
     
      胡宗憲也甚吃驚,問道?「這人是戚參將的結拜兄弟?」戚繼光又驚又喜,擊掌道:「 
    錯不了,錯不了。」胡宗憲望他一眼,默默點頭,他對這戚繼光原本心懷疑慮,此時觀感為 
    之一變,心想兄弟如此了得,做大哥的,自當更勝一籌。沉吟間,忽聽戚繼光道:「有我陸 
    漸兄弟,必能守住外郭,賊軍無險可據,唯有在平地上與我決戰,如此一來,大可以長制短 
    ,擊破他的軍陣。 
     
      胡宗憲道:「何謂『以長制短』」 
     
      戚繼光想著城下,雙手比劃:「賊軍長刀五尺,比我軍刀劍為長,朱槍兩丈,比我軍槍 
    矛為長,鳥銃射程百步,比我軍鳥銃射程為長。」 
     
      眾人紛紛點頭。戚繼光又道:「常言道『一寸長,一寸強』,以長制短,乃是兵家取勢 
    之法。如今之計,莫如將敵軍之長,變為敵軍之短。」胡宗憲微微皺眉:「唔」了一聲。 
     
      戚繼光又道「城頭旌旗,旗桿超過兩丈,正好克制對方的朱槍……」胡宗憲忽地揚聲道 
    :「傳我將令,撤下城頭所有旗桿,另選伍佰軍士,列陣等候。」 
     
      戚繼光又道:「敵方鳥銃射程雖遠,卻不及佛朗機火炮,城上佛朗機火炮足有十門,不 
    如將炮打到城下,用馬車裝好。 
     
      「至於五尺長刀,更易對付。」戚繼光續道:「我軍槍矛雖短於敵軍槍矛,但比倭刀為 
    長,我軍鳥銃射程數十步,比敵軍鳥銃為短,但比倭刀,卻又為長。依小將之見,應以槍矛 
    陣當其刀鋒,鳥銃隨後設計,遠近相得,敵軍長刀一鼓可破。」 
     
      「這主意甚好。」沈舟虛驀地抬起手來:「如此一來,敵軍有三般陣勢,我也有三般陣 
    勢,抑且般般長於敵軍,以長制短,絕無敗理。只不過,雖有必勝的陣勢,還需高明將帥, 
    才能駕馭,戚參將可有上好人選麼?」 
     
      戚繼光一愣,忽地緊握雙拳,長歎一聲。沈舟虛道:「戚參將何故歎息?」戚繼光正覺 
    懊惱,聞言衝口而出:「歎我此身不祥,不能為國殺敵。」 
     
      胡、沈二人相視而笑,胡宗憲忽道:「戚繼光聽令。」戚繼光一愣,拜伏於地。 
     
      胡宗憲徐徐道:「我明尼統率三軍,對敵汪直,若能破敵,免你兵敗之罪。」 
     
      戚繼光聽令,只疑身在夢中,嗓子一堵,幾乎落下淚來。但他心志剛毅,須臾便有決斷 
    ,長吸一口氣,徐徐吐聲道:「請恕小將無禮,我戴罪之身,統率三軍,何能服眾?還請大 
    人不吝,賜我斬將之權!」 
     
      沈舟虛不覺失笑:「好傢伙,擔此重任,非但不加謙讓,竟還得寸進尺麼?」戚繼光道 
    :「先生此言差矣,為國為民,又何須謙讓?」 
     
      「好個為國為民,何須謙讓!」胡宗憲微微一笑,從腰間摘下一口長劍,說道:「這口 
    尚方寶劍是聖上所賜,本督轉借與你,若有將令不服調遣,與我臨陣斬殺,無需寬赦。」 
     
      戚繼光鄭而重之,拜了三拜,借過尚方寶劍,挺然起身,大步走下城去。 
     
      天色漸亮,隱隱雞聲中,景色漸次分明起來。野曠山遠,滿目皆綠;雲樹生花,若幻若 
    真,一條碧水曲折如帶,繞過城池,宛然東流。 
     
      然而南京外郊上,確實激戰方酣。陸漸守著石階,左握巨鐮,右握鐵鏈,要麼左鐮奪兵 
    ,右鏈傷人;要麼右鏈奪兵,左鐮傷人。交替施為,所向披靡。金鉤鐮即便做夢,也料不到 
    自家兵刃,竟能發揮如此威力。 
     
      寧凝得陸漸護佑,刀槍劍弩,均不能近,當下遊目四顧,但凡瞧見鳥銃,便發出「瞳中 
    劍」,倭人要麼銃管炸裂,要麼火繩自燃;更有甚者,正填彈丸,銃口對著臉面,忽來一聲 
    暴鳴,後果可想而知。薛耳依舊操練本行,倭將擊鼓,他便敲鑼,倭將敲鑼,他便擊鼓,擾 
    得倭軍叫苦不迭,偏偏號令早已習練精煉,交換不及。 
     
      這三人從未配合,這當兒結成一隊,卻如天造地合,倭軍每每攻上城頭,又被盡數趕下 
    ,反覆數,始終寸步難進。外郭上官軍敗卒本已潰不成軍,見此情願狀,大受鼓舞,紛紛引 
    弓挺矛,重振旗鼓。倭軍困獸之鬥,舌命拚死。卻不料陸漸身處生死戰場,拚鬥越是越激烈 
    ,對這"奪兵之術〞領悟越深,初時只是奪人兵器,斗之彌久,不但奪取兵器,更能運用敵方 
    兵器,反轉傷敵。再鬥時許,他又發奇想,敵人本身手握兵器,實則與兵刃相連,對手,敵 
    刃,我刃,三者相連,豈不又是一件全新〞兵刃〞 
     
      念頭一起,陸漸便加嘗試,勾住一把長刀,潛運奇勁,力圖駕努對手,但見那持刀倭軍 
    應著自己心意,彷彿醉酒一般,身不由己撞翻幾人,一個蹌踉,跌下城去。陸漸妙想成真, 
    喜不能禁,反覆施為,越覺奇趣盎然,酣暢無比。如此一來,倭軍更難取勝,士氣大挫,忽 
    地發一聲響,如潮水般退將下去。陸漸傲立城頭,望著倭軍退卻,不由鬆了一口氣。這時間 
    ,忽覺大腿肩膊熱辣辣的,他隨意一摸,竟然滿手是血。陸漸大為吃驚,定了定神,才恍然 
    明白過來,自己縱然神乎奇技,身處這般混戰,也難保不受傷損,只是酣戰之中,未能查覺 
    罷了。但這一痛將起來,竟是不可收拾,陸漸咬牙挪到城垛邊坐下,撕開褲管,正想查看, 
    忽聽細碎足音,眼前多了一雙繡鞋,鵝黃緞面上點綴著幾朵雪白小花。陸漸不覺抬起頭,只 
    見寧凝眼似秋水,正靜靜望著自己。 
     
      陸漸急忙摀住傷處,欲要起身,寧凝卻伸手將他輕輕按住,從袖間取出一方手帕,俯身 
    攢去傷口血污,陸漸羞不可抑,忙道:〞寧姑娘,髒,髒得很,我,我自己來。"寧凝低頭 
    不語,眉間頰上卻染上一抹嫣紅,就如出水荷花,秀麗天然。拭去血污,她又撩起衣衫,撕 
    下雪白內衣,包紮傷口,治完腿傷,再治肩膊,從頭至尾,她始終一言不發,陸漸便要婉拒 
    ,也不知如何開口,只得任她擺佈。待得包紮完畢,他已出了一身漢,比起身死博殺,這一 
    陣似乎更費心力,當下支吾道:〞寧,寧姑娘,多,多謝……〞話音剛落,寧凝忽地起身, 
    走到石階前,望著遠方,靜靜出神。此時旭日光華,灑遍城頭,這女子籠罩其中,渾身也似 
    發出淡淡光芒。陸漸瞧在眼裡,忽覺哀婉不勝:〞我這粗蠢男子也罷,這樣的女子,怎麼也 
    是劫奴?〞想到這裡,對沈舟虛好感全無,竟有幾分痛恨起來。 
     
      忽聽城下倭軍喧鬧,陸漸定眼望去,數百倭人手持朱槍,登將上來。陸漸一縱越起,叫 
    道:〞寧姑娘,快到我身後。"寧凝轉眼瞧來,目光盈盈,步子卻不稍動。陸漸急道:〞你 
    不害怕麼?〞寧凝輕哼道:〞你呢,你害不害怕?〞兩人相遇,她始終默然,突發此問,陸 
    漸甚覺訝異,想了想道:〞我也怕的,但朋友說,誰得外郭,誰是贏家,我怕倭寇會贏,即 
    便害怕,也顧不得了!〞他說得一本正經,眉宇間卻流露出幾分憨氣。寧凝見了,也不禁莞 
    爾,恰如羞花初綻,玉鏡新磨,分外明艷動人。陸漸與她相識,頭一次見她流露如許歡容, 
    不覺瞧了一呆。寧凝還醒過來,雙頰如染蔻丹,輕輕啐道:〞你,你這人呀,真是討厭…… 
    〞陸漸大惑不解:〞我怎麼討厭呢!〞此時間,忽見倭軍奇刷刷停在二十步外,一掄胳膊, 
    百十根槍矛如狂蜂出巢,洶湧射來。陸漸搶上一步,擋在寧凝身前,巨鐮一掄,矛槍近身便 
    被奪下。倭人擲罷標槍,忽又一蹲,身後冒起百餘名弓弩手,羽箭如雨射來。 
     
      陸漸右手鐵鏈畫了一個大圈,左手鐮刀畫了一個小圈,圈中有圈,大小相疊,箭便被奪 
    去。陸漸也被打出火氣,驀地叫道:〞射夠了嗎?也瞧我的〞俯身抓起一支朱槍,使了一個 
    〞我相〞扭轉身形,嗖的一下,朱槍貫穿一名倭人心口,去勢不衰,又刺中身後倭人,連接 
    洞穿五人,槍勢才衰。那五人被串成一行,雖已殞命,兀自佇立。群寇面面相覷,石階上倏 
    地鴉雀無聲。陸漸又抓起一桿長矛,方要作勢,倭軍忽發一聲喊,逃走了。陸漸望著群倭背 
    影,呆了呆,驀地大笑。寧凝奇道:〞你笑什麼?〞陸漸笑道:〞我笑我自己呢,我竟沒想 
    到,他們也會怕死的!〞寧凝聽了,默然不語,只是身子輕顫,陸漸不由轉頭去瞧,卻見她 
    一手捂口,眼含笑意,冷不防陸漸回頭,不覺轉喜為怒,狠狠瞪他一眼。 
     
      忽聽一聲炮想,抬眼望去,內城中殺出一飆人馬,當先一人跨坐馬上,甲冑鮮明,挺直 
    如槍。陸漸瞧得清楚,端的又驚又喜,脫口叫道:〞戚大哥。"此時天光大亮,兩軍對圓, 
    陣勢分明。倭軍旌旗搖晃,嘩啦千支朱槍奇舉,茂若密林。官軍不過數千,陣勢很是奇怪, 
    有的拿著長長旗桿,有的拿著鳥銃長矛,還有幾匹戰馬,拉著鐵炮,看上去參差不奇,不倫 
    不類。最奇的卻是大小將官身邊,均有一名小校。戚繼光馬一盤旋,令旗忽舉,哄然聲響, 
    手持旗肝的官兵衝出陣外,兩人一旗,向著倭軍朱槍陣亂攪亂捅,旗桿長者五丈,短者也有 
    三丈。霎時間,兩軍一交,倭軍盡被捅翻。倭軍害怕薛耳搗亂,鼓不鳴,鑼不響,只敢揮舞 
    旗幟,只見旌旗一揮,幾對鳥銃手趕上來,火藥上膛。不料戚繼光令旗再揮,旗桿軍分出一 
    條路來,載炮馬車到前方,調轉過來,車尾火炮早已點燃,一聲雷鳴,直如鳥銃陣中,鳥銃 
    手死傷慘重,亂成一團。戚繼光令旗再揮,火炮再想,血肉橫飛,三般陣勢變化如神,有如 
    一支長劍,刺入倭軍陣中,旗桿,火炮好比劍刃,長矛,弩箭好比劍鍔,數十名刀斧手則為 
    劍柄,頭紅巾,手持大刀,驅趕眾將,稍有後退,立斬不饒。眾將平日玩忽職守,得過且過 
    ,這次卻關自己,故而盡都豁將出去,拚死衝殺,倭軍原分三部,勢成鼎足,一部五千人, 
    牽制內城軍官,此時首當其衝,被沖了個七零八落。戚繼光將其衝散,卻不盡殲,翻翻滾滾 
    ,殺近城門,猛攻城門前那支倭軍。這倭軍三千有餘,雖然勇猛,卻奈何城外是俞大猷所留 
    精兵,城內是戚繼光的新銳之師,背腹受敵,頃刻潰亂,城外五千虎狼之師突入城內,追殺 
    敗寇,有如砍瓜切菜一般。戚繼光不待盡殲余寇,令旗再揮,轉至外郭城外,那裡倭軍不過 
    兩千,屢被陸漸所阻,士氣低落,一擊即潰。陸漸見機,與寧凝,薛耳率城頭官兵衝下,夾 
    擊倭軍。陸漸心神激動,高叫:〞大哥出獄了?〞戚繼光也遙遙答道:〞好兄弟,戰場相見 
    ,不容細敘,待我破敵,再與你細說!〞 
     
      說話間,二人逼近,一在馬上,一在平地,舉手相握,均能感覺對方手掌溫暖。陸漸到 
    :〞大哥,我不會帶兵,這些兵丁,交給你好麼?〞戚繼光奇道:〞那麼你呢?〞陸漸一指 
    寧凝,薛耳,道:〞我送他們回去。"戚繼光點頭道:〞也好,你只管去。" 
     
      戚繼光在前方瓦解倭寇軍陣,沈虛舟隨後麾軍進擊,將分散倭軍包圍分割。戰場上廝殺 
    聲,慘叫聲此起彼伏,難分彼此。陸漸一路走去,只見刀光血影,竟辯不出誰是汪直了。 
     
      來到內城下,陸漸止了步,拱手道:〞寧姑娘,薛兄,二位保重。"說罷轉身便走,忽 
    聽寧凝叫道:〞留步。" 
     
      陸漸回頭一瞧,寧凝目光清亮,注視他道:「你,你上哪兒去。」陸漸不料有此一問, 
    皺眉道:「我也不知。」寧凝一怔,又問道:「你沒有家麼?」 
     
      陸漸道:「有的,但很遠。」寧凝望著他,欲言又止,終是一跺腳,轉身去了,薛耳忙 
    叫道:「凝兒,等我一下。」一顛一顛,緊隨其後。 
     
      陸漸不知寧凝為何詢問這些,思索不透,便不多想,當下放開步子,走了一程,待那廝 
    殺聲漸漸微弱,方才止步,回望城樓,心道:「斗了許久,也不知谷縝如何,須得想個法兒 
    ,神不知,鬼不覺,將他接下樓來。」 
     
      陸漸回頭一瞧,寧凝目光精亮,注視他道:」你,你上哪兒去?陸漸不想有此一問,皺 
    眉道:」我也不知.....」寧凝一怔,又問道:」你沒有家嗎?」 
     
      正想轉回,忽聽有人叫喚自己,轉眼望去,谷縝正在一堵牆後招手。陸漸不勝驚奇,問 
    道:「你怎麼在這裡?」谷縝笑道:「說來話長,快來,快來。」 
     
      兩人摸到一條小巷中,一邊脫去官兵甲冑,谷縝一邊將前事說了。陸漸聽說他遭遇刺客 
    ,大為吃驚,又聽說他為救沈舟虛,暴露身形,更覺意外,再聽說戚繼光竟然得他舉薦,只 
    覺世事之奇,莫過於此,不由得縱聲大笑。 
     
      谷縝也笑道:「我本也是病急亂投醫,賭一賭自己的小命,卻不料戚大將軍憑地了得, 
    被我賭個正著,但沈瘸子守信放我,卻有些叫人意外了。」陸漸笑罷,又問道:「汪直敗局 
    以定,下一步該當如何?」谷縝沉吟道:「眼下戰事混亂,沈瘸子又看的額緊,於亂軍中擒 
    抓此人,額為不易。戚將軍如此本領,不如讓他先抓汪直,佔個頭功,我們再從大牢裡將他 
    偷出來。」 
     
      陸漸聽了,欣然答應。谷縝便就近挑了一家客棧,與陸漸吃飯更衣。這客棧本是他的產 
    業,故而掌櫃見了二人,分外慇勤。 
     
      沐浴已畢,二人換了一身乾淨衣衫,又用過幾樣精細早點,覓一間臨街上房宿下。陸漸 
    苦戰一夜,睏倦已極,倒榻便睡,渾忘時日。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被歡呼聲驚醒,起身望去,谷縝倚在窗前,嗑著瓜子,正瞧熱鬧。 
    陸漸便也上前,只見長街兩側聚滿百姓,街心官兵押著隊隊俘虜,逶迤而來。 
     
      東南百姓對倭寇恨之入骨,眼見官軍得勝,欣喜欲狂,紛紛對一眾俘虜大吐口水,飽以 
    拳腳,不少俘虜被活活打死。 
     
      瞧了一陣,忽見戚繼光騎著馬遠遠行來,滿身血污,容色疲憊。谷縝招來棧中夥計,耳 
    語兩聲,那夥計飛也似下樓,跑到戚繼光馬前,說了兩句。 
     
      戚繼光聽了,跳下戰馬,逕向客棧走來。片時登樓,陸漸快步迎上,二人呼兄喚弟,把 
    臂大笑。谷縝也拱手笑道:「戚兄今日得出樊籠,便立奇功,假以時日,必然威震寰宇了。 
    」 
     
      戚繼光曾在城頭與他見過,見他在此,也覺驚奇,當即笑道:「足下過譽了,兄弟,這 
    位是誰,還不引見麼?」陸漸便為二人引見了。戚繼光豪氣干雲,資兼文武,谷縝性情瀟灑 
    ,風神絕出,兩人交談數句,心中均是生出一般念頭:「這陸漸向來厚道,怎麼結交的人如 
    此精明?」 
     
      谷縝心細,料到此時,早已吩咐掌櫃,備好酒菜,此時一一將上。戚繼光見了,笑道: 
    「吃喝就免了,我還要去總督府交割兵權,若是遲了,只怕見責。」 
     
      谷縝笑道:「暫飲兩杯無妨。」戚繼光也不勉強,便笑道:「就喝兩杯。」三人坐下, 
    酒過一巡,戚繼光道:「不滿兄弟,昨夜四更時,為兄才被提出大牢。誰想趕到城頭,便是 
    一場惡戰,至今縱然勝了,也是稀里糊塗,不知何以有此咄咄怪事。」 
     
      陸漸,谷縝對視一眼,心中暗笑,卻不說透。 
     
      「是了。」戚繼光目視陸漸道:「兄弟你何時從了軍,還做了軍官?」陸漸一呆,不知 
    從何說起,只好支吾道:「不滿大哥,我並未從軍,那身軍服,卻是買來的。」 
     
      戚繼光吃了一驚,拈鬚不語。谷縝不料陸漸如此老實,引得戚繼光生疑,忙岔開話題, 
    笑道:「戚兄,汪直那廝可曾捉住?」 
     
      戚繼光歎了口氣,流露遺憾之色,說道:「那廝和是了得,帶了一小股悍賊,拚死竄出 
    城了。」 
     
      陸漸,谷縝聽得這話,臉上頓無血色。戚繼光還不覺有異,再飲一杯,起身笑道:「無 
    論身份如何,兄弟你今日功勞殊大,不如隨為兄去見督憲,求個出身,立功軍中,也勝過你 
    漂泊江湖,老死鄉里了。」 
     
      陸漸心亂如麻,脫口道:「大哥,我,我不能隨你去了。」戚繼光怪道:「這是為何? 
    」 
     
      陸漸有苦難言,只得道:「小弟,小弟有些要事,立馬就要出城。」戚繼光盯著他,神 
    色間大為疑惑。谷縝歎了口氣,說道:「戚兄勿怪,那事確然緊急,還忘戚兄見諒。」 
     
      戚繼光久經世事,瞧出二人大有苦衷,當下也不多問,微微一笑,道:「無妨,來日方 
    長,你先辦事,下回見面,你我再敘不遲。」說罷與陸漸雙手一握,洒然去了。 
     
      陸漸目送戚繼光下樓,便與谷縝向棧裡支了盤纏衣服,又要了兩匹馬,出了客棧,直奔 
    城外。 
     
      不想戰事方歇,官軍搜捕倭寇餘孽,城門許久不開。挨到正午時分,始才出城。郊野晴 
    翠方好,雀鶴飛鳴,牯牛飲水,牧童吹笛,兩人回望城郭,數日間種種遇合,與眼前景像一 
    比,真如大夢一般。 
     
      谷縝料得汪直必然竄入東海,向東追了十理,卻又聽說辰未時分,倭寇官軍在附近激戰 
    一場,倭寇敗走,不知所蹤。但後又聽說,沿海有大隊官軍攔路,焚燬一概大小船隻,倭寇 
    殘部無法入海,向西退去了。 
     
      谷縝道:「沈瘸子倒有先見之明,早早斷了海路。倭寇離了海,威風可要折半。」 
     
      兩人打馬向西,一路上全無頭緒。行不多時,二人馬力漸乏,雙雙噴吐星沫,喘如雷鳴 
    ,眼瞧著慢了下來。谷縝本就煩悶,不由道:「這掌櫃該死,竟然敢給我兩匹駑馬,將來回 
    了南京,管叫他脫了一層皮。」 
     
      陸漸聽得不忍,說道:「這世上總是少好馬,駑馬多。那位掌櫃倉促間尋不著好馬,也 
    是有的。」眼見遠處山復水繞,綠樹環村,便到村邊溪流飲馬,將養馬力。 
     
      谷縝也只得下馬,恨恨來到溪邊,說道:「你所不知,我手下那幫猢猻,個個難制,這 
    幾年在牢中,許多人事我盡都荒廢了,我若不對他們凶狠,不能駕奴。」 
     
      陸漸歎道:「你的事若不傷天害理,我便不管多,若不然,這朋友做不成。」谷縝目光 
    閃動,忽然笑道:「那你說說,什麼叫天理?」陸漸道:「不欺弱小,就是天理。」 
     
      谷縝道:「這個弱小卻如何看待。弱小好人,欺負了自然不好,弱小壞人,欺負一下也 
    不無不可。陸漸你知道嗎?鄙人生平有四大喜好。」 
     
      陸漸道:「哪四大?」谷縝道:「第一好酒,本人無酒不歡;第二好雙陸;第三嗎,卻 
    是我沒過門的媳婦兒,只是這話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千萬不要傳出去,她若知道自己只排 
    第三,我便死了」 
     
      陸漸忍俊不禁,問道:「第四呢?」谷縝道:「便是惡人,其人越奸惡,我越是喜歡。 
    「陸漸道:「奇了。」 
     
      「你有所不知。」谷縝道:「這惡人乃是天下間最好玩的。小貓小狗,縱然惹人喜歡, 
    卻是無知蠢物,玩弄久了,難免無聊:至於好人,一則十分稀少,二則婆婆媽媽,心吃手軟 
    ,戲弄起來,不但於心有愧,而且無樂趣」陸漸瞧著谷縝,心中疑雲大起:「這話倒似饒著 
    彎在罵我了?」卻聽谷縝續道:「所以說,唯有大奸大惡之徒,沒臉沒皮,沒心沒肝,不但 
    智計過人,而且性情堅忍,與之爭鬥,好似龍頷探珠,火中取栗,興味無窮,大有奇趣。只 
    可惜,這世間大惡之人少之又少,小惡之人多如牛毛,一時遇不上大惡之人,只好揀些小惡 
    人欺負欺負,消悶解乏,也是好事。」陸漸聽了,回想起自己平生所遇的奸惡之徒,無不與 
    谷縝所言暗合,只不過自己應付起來,一向辛苦,吃虧不少,既談不上什麼興趣,更無消悶 
    解乏之功效。故而惡人這種「玩意兒」,也只有谷縝消受得了。谷縝說了一通,眼看溪水清 
    瑩照人,俯身欲飲,不料忽然射來一塊石頭,激得水花四崩,濺了他滿身。谷縝大怒抬起頭 
    ,卻見一個少女白衣勝雪,碧環金叉,背著青綢包裹,俏生生的立在對岸。 
     
      陸漸也吃了一驚,失聲道:「阿晴」姚晴白了他一眼,向著谷縝道:「不知所謂,胡吹 
    大氣,你說你最愛欺負惡人,如今又怎麼說呢?「谷縝道:「算我被大美人欺負了,如今衣 
    服濕了,切容鄙人一曬。」說罷作勢寬衣接帶,姚晴怒道:「姓谷的,你甩流氓。」 
     
      谷縝道:「沒天理了,連曬衣服都不許?」姚晴蠻橫道:「我說不許,就是不許。」谷 
    縝笑笑,忽地扯了扯耳朵,又蹲下來在沙灘寫了一個大大的「為」字,兩人方覺得奇怪,卻 
    見她掬起一捧水,澆向姚晴。谷縝笑道:「哎呀呀,本領不濟,報不了仇呢?」姚晴冷然哼 
    了一聲。「阿晴。」陸漸忍不住問道,「你合適來的」姚晴淡然道:「你不情願我來麼?」 
    陸漸一呆,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若說情願吧,未免有些羞澀,若說不情願,卻又違背本心了 
    。 
     
      谷縝瞧出他的窘迫,笑道:〞哪裡話,他一百個情願,昨晚我聽他說夢話,沒口子叫〞 
    阿晴,阿晴〞!〞 
     
      陸漸面漲通紅,急道:〞你,你〞谷縝道:〞我也曉得,聽人說夢話是不對,但你叫聲 
    太響,我便不想聽,那也難了。"陸漸指著谷縝道:"你〞谷縝道:〞我都聽見了,你賴也賴 
    不脫的。" 
     
      他快嘴快舌,陸漸遮攔不住,端的氣結。姚晴看了二人一陣,輕哼道:〞陸漸,我這次 
    來,是因為想起一件事物忘了還與你。"陸漸道:"魚和尚的舍利子?〞姚晴搖頭道:〞那舍 
    利丟了。" 
     
      陸漸知道丑奴兒是姚晴後,本想討回舍利,誰知姚晴始終不提此事。陸漸左思右想,也 
    不敢開口,平白惹她不快。此時一聽,只急得跳了起來,叫道:〞怎麼,怎麼弄丟了?〞 
     
      「你叫什麼?」姚晴白了他一眼,道:「誰叫你就交該我的?才交給我,鳳君侯便來了 
    ,我身上的東西全被他搜去了,又有什麼法子?後來憑仙碧向他討來畫來,誰知一時喜歡, 
    卻忘了討還舍利,你那時也在,怎麼就不提醒我了?」她說的振振有詞,彷彿丟了舍利,反 
    而是陸漸的不對。陸漸心亂如麻,呆呆怔怔,出聲不得。」妙呀,妙呀!」谷縝忽地拍手大 
    笑,「從昨自今,足有一夜,古人過目不忘,大美人一夜全忘了,比起古人,也算各有千秋 
    。」 
     
      姚晴咬了咬嘴唇,冷然道:「臭狐狸,本姑娘說正經話,誰跟你插科打諢?」 
     
      「我也說正經話。」谷縝道,「你當時忘了,事後怎麼不想起?但你就是不說,借此拴 
    住陸漸,讓他去惹左飛卿,拚個同歸於盡。」 
     
      「那你呢?」姚晴寒聲道,「你千方百計哄騙陸漸,為你捉這個捉那個,出生入死,你 
    又安的什麼心?」話音方落,忽見陸漸歎了口氣,轉身便走,姚谷二人齊聲道:「你道哪裡 
    去?」 
     
      陸漸苦笑道:「魚和尚大師對我恩重如山,就算粉身碎骨,我也要討回他的舍利。」 
     
      谷縝皺眉道:「你要找風君候?」陸漸點頭。谷縝見他神色絕決,不由歎道:「罷了, 
    你要去,我陪著你便是。」 
     
      姚晴冷笑道:「你不要假惺惺裝好人,風君候在哪兒,你知道麼?」谷縝道:「莫非你 
    又知道了?」姚晴道:「蠢材,我不去找他,他不會來找我麼?」 
     
      陸漸恍然大悟,連連點頭:我明白了,祖師畫像在你這兒,風君候早晚來尋。姚晴點頭 
    道:「這次你還算不笨。」 
     
      谷縝笑道:「我也明白了,總而言之,你機關算盡,就是要咱們做你的馬弁,閒來牽馬 
    墜鐙,忙來擋災賣命。」姚晴啐道:「你若不想做,大可滾蛋,本姑娘才不希罕。」 
     
      谷縝心道:「從來都是我牽別人的鼻子,這次卻被這小娘皮牽了鼻子,實在可氣。」他 
    心裡暗罵,臉上卻嘻嘻笑道:「哪裡話,旅途寂寞,有個美嬌娘陪說陪笑,也算是賞心樂事 
    。」 
     
      陸漸見姚晴俏臉發白,杏眼噴火,只怕兩人鬧將起來,無法收拾,忙道:「閒別吵嘴, 
    咱們下一步有何打算?難道說,坐在這兒等風君候來?」 
     
      谷縝搖頭道:「取回舍利並非急務,能否捉住汪直,卻關乎你我生死。」 
     
      「狐狸尾巴露出來了麼?」姚晴冷笑道:「讓他做打手,了私怨,才是你的本意。」谷 
    縝笑道:「如此說來,你我也算是半斤八兩,一路貨色,很好很好,這就叫做志同道合。」 
    姚晴雙頰又是一紅,啐道:「志你個大頭鬼!」谷縝大笑。 
     
      陸漸沉吟一陣,忽道:「汪直的事並非谷縝的私怨,於我也有莫大牽連,啊晴,你肯和 
    我們一塊兒去麼?」 
     
      姚晴望著溪中斑斕卵石,寂然不語。谷縝對她的心事洞若觀火,不覺失笑,歎道:「老 
    兄,你又迂了。這話何必問?舍利是她弄丟的,冤有頭債有主,討還之事,自也落在她身上 
    。她若不去,綁也要綁去的。」 
     
      姚晴眼中生寒,喝道:「你敢來綁我試試?」谷縝雙手一攤,笑道:「舍利是你丟的, 
    卻不假吧?」姚晴輕哼一聲,轉身從身旁的樹林裡抽出一匹大青馬來,翻身坐上,趟過小溪 
    ,忽地甩開馬鞭,刷地抽中谷縝左頰。 
     
      谷縝臉上多了一道淤痕,吃疼怒道:「君子動口,小人動手。」姚晴呸了一聲,「你才 
    是小人呢,連罵我一句,也不敢光明正大。」谷縝心中「咯登」一下,強笑道:「我什麼時 
    候不夠光明正大了?」 
     
      「當我不知道麼?」姚晴道:「你先扯耳朵,這個耳取其諧音,應為爾汝之爾,其後又 
    在沙上寫了個為字,連起來就是爾為,再後來捧水潑我這個婦道人家,這就叫做潑婦吧。首 
    尾相連,不就是爾為潑婦嗎?」 
     
      陸漸見二人費勁心思,盡爭這些閒氣,只覺好笑。谷縝卻不大自在,心忖這小娘兒們不 
    似想像中那般好欺,日後須得小心應付,方能不落下風。「三人各懷心思,乘馬西行,一路 
    無話,偶遇一農夫,詢問之下,方知不久之前,有許多官兵追著一夥客商向北去了。谷縝大 
    喜,打馬西進,沿途不時瞧見屍首,有官兵裝束,亦有客商裝束,所謂客商,布衣下卻藏著 
    魚鱗軟甲。想是這群倭寇拌作百姓,欲要矇混過關,卻被官兵覺察,追戰至此。谷縝仔細查 
    看屍首,不見汪直,心中大石才算稍稍落地。 
     
      又追十餘里,忽聽道邊山谷中傳來喊殺之聲。三人下了馬。奔上左邊山頭,一眼望去, 
    只見數百官兵圍著十多個「客商」苦鬥,官兵是沈舟虛遣來的精銳,膽藝俱高,進退有期, 
    倭寇以寡敵眾,漸覺不支。 
     
      斗不多時,忽聽陣中一陣吼叫,竟是殘餘倭寇眼見突圍無望,紛紛調轉倭刀,切腹自殺 
    。谷縝大叫其苦,悲憤之餘,忽又見兩人並未自殘,奮力衝破重圍,向這方向死命奔來。 
     
      二寇方才突圍,陸漸便即認出,二人不是別人,一為樊玉謙,一是銅瓜錘,銅瓜錘血染 
    衣衫,雙腳拖地,全賴樊玉謙攙扶,方能行走。 
     
      兩員明將緊追不捨,忽而趕上,挺槍便刺,樊玉謙卻如腦後生眼,回身一槍,搭在兩槍 
    之上,二將戶口倏熱,長槍墜地,樊玉謙大喝一聲,長槍挺出,二將滿眼寒光點點,紅纓亂 
    飛,只嚇得魂不附體,身子後仰,咕碌碌滾下山去。 
     
      陸漸見樊玉謙本可刺死二將,槍到半途,卻有放生之意,不覺心中怪呀:「這人似乎不 
    是嗜殺之輩。」一念至此,見他逼近,也不阻攔。 
     
      樊玉謙且戰且走,須臾越過山頭,鑽入一片樹林。官兵自持人多,也揮舞刀槍,向山上 
    趕來。 
     
      谷縝微一沉吟,靠近姚晴,低語幾聲。姚晴秀眉為顰,搖了搖頭,谷縝又說兩句,姚晴 
    面露訝色,瞧了陸漸一眼,神色迷惑,電了點頭。 
     
      眾官兵快步如飛,一路趕來。不想才到山頭,當先幾人腳下一拌,跌倒在地,須臾見, 
    粗大籐蔓一湧而出,將那幾人纏得有如粽子一般。後方官兵見次怪事,無不駭異,先是後退 
    兩步,繼而縱上前來,揮刀亂砍。不料砍而復生,越砍越多,砍籐之人卻被籐蔓纏住,只驚 
    得哇哇亂叫。 
     
      倏爾間,眾人眼前一花,多了一名角色女子,衣衫勝雪,廣袖飛舉,秀目澈似秋水,嬌 
    靨白如凝脂,通身若有淡淡光華。 
     
      如此麗人,眾官兵從所未見,不覺意亂神迷。恍惚間,只見那女子櫻口未啟,忽有語聲 
    傳來:「吾乃本善女鬼,爾等范我山林,褻瀆勝景,限爾等速速離開,違者橫死。」 
     
      她姿容曼妙,語聲卻低沉如男子,眾官兵正覺奇怪,忽又聽見一陣怪笑,那笑聲淒厲萬 
    端,似男非女,似從這女子身上發出,卻又似在她身後,漸漸忽東忽西,忽遠忽進,繚繞山 
    中,盤旋不去。 
     
      饒是一眾將官深經白戰,也不由毛骨悚然,心跳如雷,忽聽見笑聲倏歇,白衣女鬼高叫 
    一聲:「還不肯走,那就死吧!」說著素手輕揮,地下又生出一根長籐,向眾人捲來。霎時 
    間,眾官兵唬得魂飛魄散,哇哇大叫,轉身便逃。 
     
      地上被縛官兵動彈不得,早已嚇得半死不活,忽又聽那女鬼說道:「滾吧。」再一回手 
    ,籐蔓化為煙塵,眾人一得自由,連滾帶帕,只管逃命去了。 
     
      那女鬼目視官兵去遠,驀地素面一沉,喝道:「臭狐狸,滾出來。」聲音一反低沉嘶啞 
    ,脆如黃鸝,嫩如雛鶯。 
     
      只聽得嘻嘻一笑,谷縝從草叢中鑽將出來,擊掌道:「大美人天生就是做戲的坯子,佩 
    服佩服。」姚晴玉頰緋紅,怒道:「少來敷衍。我問你,誰是女鬼啦?既是做戲,又幹嗎笑 
    得那麼難聽,跟,跟殺豬似的。」 
     
      敢情二人約好,姚晴出面,谷縝出聲,女相男聲,嚇退那些官兵。官兵雖被唬退,姚晴 
    卻恨谷縝趁機使壞,一待事畢,便尋他晦氣。 
     
      谷縝見她有動武之勢,自忖不敵,忙笑道:「大美人息怒,那兩人跑得遠了,若不快追 
    ,前功盡棄也。」姚晴一愣,恨恨道:「好,暫且記下,到時再與你算帳。」 
     
      銅瓜錘受了傷,沿途留下點點血跡。三人循跡追趕,不多時,忽聽前面傳來哭聲,正是 
    樊玉謙,哭了幾聲,忽聽銅瓜錘虛弱道:「老三,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前亡。大丈 
    夫死了就死了,有什麼好哭的。我死了,你就回去,好好跟妹妹過日子,再莫惹這些閒事, 
    你一心向軟,殺人不多,老天爺讓你多活幾年,也未可知……」 
     
      樊玉謙抽泣道:「不成,我就是死,也要帶你走的。」銅瓜錘怒道:「滾你媽的蛋,快 
    走快走,莫待那些狗官兵追上來。」 
     
      谷縝聽到這兒,「噗哧」一笑。「誰?」樊玉謙發出厲喝,枝碎葉飛,尖槍掄起斗大紅 
    嬰,自樹叢中躥將出來。」 
     
      谷縝早有防備,發笑之前快步後退。樊玉謙一槍刺空,跳出樹叢,見了三人,只一愣, 
    便認出陸漸,頓時臉色發白,厲聲道:「是你麼?」挺槍便刺,陸漸讓過,正要反擊,忽聽 
    谷縝叫道:「且慢。」 
     
      樊玉謙對陸漸甚是忌憚,自度交手起來,勝算不多,是以谷縝一喝,他便借坡下驢,就 
    勢停住,說道:「你有什麼話說?」谷縝笑道:「官兵已經退了,一時半會兒不會再來。我 
    們來,是想問足下幾句話。」 
     
      樊玉謙將信將疑道:「什麼話?」谷縝目光凝注,一字字道:「汪直死了,還是活著? 
    」樊玉謙一愣,未及答話,忽聽有人悶聲道:「不許說……」說話聲中,只見銅瓜錘從林子 
    裡蹣跚走出,一手捂著小腹,面色慘白。 
     
      谷縝打量他一眼,笑道:「這話耐人尋味。倘若死了,說與不說,均是無妨,但若不許 
    說,那汪老鬼定還活著了。」 
     
      銅瓜錘冷笑道:「活著又怎地?你想知道汪老的下落麼?老子偏不告訴你!」谷縝略一 
    沉默,歎道:「是不是你們向北邊引開官兵,汪老賊趁機脫身?」銅瓜錘「哼」了一聲,背 
    靠一棵大樹坐了下來,瞪著谷縝,呼呼喘氣。 
     
      谷縝眼珠一轉,笑道:「有道是識時務者為俊傑,你受了重傷,若不趁早醫治,必死無 
    疑。這位使槍的老兄槍法碎妙,卻未必勝的過我這位朋友,當日在南京城下,也是較量過的 
    。故而眼下形勢,對二位十分不利。這樣好了,說出汪直的下落,我放你們走路,若不然, 
    只怕有傷和氣。」 
     
      他這話意在威脅,樊玉謙性子優柔,無甚主意,向銅瓜錘道:「二哥。告訴他們麼?」 
     
      「放屁!」銅瓜錘目光凶狠,口角滲出縷縷血絲,「汪老待我鄧恩深意重,咱們也應允 
    汪老,為他引開強敵,既然如此,又怎能出賣他?」 
     
      樊玉謙聽了,訕訕無話,谷縝冷哼一聲,道:「他若當真對你恩深意重,就當帶你同行 
    ,又為何支使你引敵?所謂引敵,不過送死罷了。」銅瓜錘昂然道:「引敵之事是老子自願 
    ,並非誰人指使。」 
     
      谷縝哭笑不得,心道:「早聽說汪老賊極會蠱惑人心,如今開來著實不假。這無知蠢漢 
    ,也不知受了他什麼好處,竟然這般死心塌地給他賣命。」沉吟間,又聽銅瓜錘道:「老三 
    ,死便死了,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咱哥兒倆寧可死了,也不能出賣朋友,你說是不是?」樊 
    玉謙歎道:「二哥說得是。」 
     
      谷縝努哼一聲,向陸漸使個眼色,示意動手。不料陸漸沉默片刻,搖頭道:「這兩人守 
    信重義,我若以武力相逼,豈非叫人出賣朋友?」 
     
      谷縝大感意外,愣了一會兒,皺眉道:「陸漸,你可想好了,放過他們,有何後果。」 
    陸漸道:「若為了自身安危,壞了他人信義,又和汪直,徐海有甚分別?」谷縝不料他恁地 
    迂腐,只氣得面色鐵青,怒道:「什麼狗屁信義,好,好,你要做大菩薩,大聖人,由你去 
    好了。」轉身坐到一塊石頭上,盯著眾人,咬著牙冷笑。 
     
      銅瓜錘與樊玉謙面面相覷,猜不透對方心思。陸漸也望著谷縝,心中暗歎:「若以武力 
    相逼,這二人誓死不說,也唯有一刀殺了。但殺人容易,救人卻難。魚和尚大師曾囑我慈悲 
    為懷,憐憫世人。這二人雖不是好人,也並非一無是處,若能令其棄惡從善,也是莫大功德 
    。即便谷縝怪我,也沒法子。」想到這裡,說道:「放你二人容易,但你二人須得答應我一 
    件事。」 
     
      銅瓜錘冷笑道:「那得瞧什麼事。倘若事關汪老,休想老子吐一個字的。」 
     
      陸漸見他神情,沒地湧起一絲厭惡,冷然道:「你龍門三剎做盡壞事,倫理該死。但我 
    瞧你二人行事,尚還留有餘地,不至喪盡天良。我要你二人對天立誓,從今往後,不得為惡 
    。若再為惡,只要入我雙耳,雖在萬里之外,我也勢必趕來取你二人狗命。」 
     
      銅瓜錘和樊玉謙聽得如墜雲裡霧裡,只覺得此人要麼是瘋子,要麼是傻子,要麼就有什 
    麼詭計,若不然,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 
     
      樊玉謙權衡情形,對方若不放行,自己雖能脫身,卻不能將銅瓜錘活著帶走,當即將心 
    一橫,朗聲道:「好,如你所言,我先立誓,從今往後,不再為惡,若不然,有如此樹。」 
    長槍一揮,掃中碗口粗細一顆大樹,「卡插」一聲,那樹應勢而折。 
     
      銅瓜錘見樊玉謙立了誓,也只得悻悻道:「不做惡便不做惡,若有違背,叫我千刀萬剮 
    便是。」 
     
      陸漸聽了,點頭道:「很好,你們既能為汪直守信,想也能不負自家然諾。」說著將手 
    一揮,朗聲道:「去吧!」 
     
      二人見他當真放行,均是一愣,樊玉謙轉身扶著銅瓜錘,向前走去。谷縝望著二人背影 
    ,當真心冷如冰,一弗袖,轉身便走。陸漸望著他背影,自覺愧疚,歎了一口氣,遙遙尾隨 
    ,姚晴仍是冷冷淡淡,飄然隨在二人身後。 
     
      寂然走了一程,忽聽得有人道:「請留步!」三人轉過身來,忽見樊玉謙提槍奔來。谷 
    縝不耐道:「又有什麼鳥事?」 
     
      樊玉謙在丈外停住,囁嚅道:「陸兄,樊某,樊某有一事相求。」陸漸道:「情說!」 
    樊玉謙道:「昨晚在南京城下,樊某大意了一些,未及盡展所學,未君所敗,竊以為憾。今 
    日別後,相見無期,還望陸兄不吝賜教,見個高下。」 
     
      陸漸甚是驚訝,搖頭道:「刀槍無眼,還是免了吧!」樊玉謙歎道:「怕不能夠,我妹 
    夫金鉤鐮死在你手裡,我方才仔細想想,若不替他報仇,無法對我妹子交代。」 
     
      谷縝怒極反笑:「你這矮子確然無恥,早先不說,如今藏好同伴,才來提這報仇的事情 
    。」樊玉謙面皮一熱,支吾道:「我與二哥是結拜之交,與家妹卻是兄妹之情。陸兄乃仁義 
    之示,想必明白我的苦衷。」 
     
      陸漸略一默然,歎道:「如此說,只有一戰了。」姚晴久不作聲,驀地喝道:「糊塗蟲 
    ,你發瘋了麼?」陸漸不防她突然發難,甚感錯愕,說道:「他為妹夫報仇,也是合乎情理 
    。」姚晴冷笑道:「那麼你被他殺了,也是合乎情理了?」 
     
      陸漸見她如此作惱,不覺默然,樊玉謙怕他反悔,忙又道:「還望陸兄千萬成全。」 
     
      陸漸不覺苦笑,歎道:「啊晴你放心,我不會輸的。」又向樊玉謙道:「足下少待,動 
    手之前,還望我製作一件趁手兵器。」樊玉謙道:「陸兄請便。」 
     
      陸漸走到一棵柏樹下,向谷縝伸手道:「匕首借我一用。」谷縝拋來匕首,陸漸接過, 
    信手一揮,砍下四尺長一根樹枝,坐在屬下,削枝去葉。 
     
      谷縝瞧了片刻,轉眼望去,姚晴也正望著陸漸,神色中似有三分氣惱,三分憂慮,餘下 
    的卻是不盡關切。谷縝暗自稱奇:「這女子城府甚深,如此真情流露,著實少見。妙妙縱然 
    凶一些,確勝在敢愛敢恨,心性直白……」這時間,忽見姚晴雙目一亮,若有驚色。 
     
      谷縝心覺奇怪,掉頭望去,只見陸漸削罷枝葉,又削樹皮。谷縝最初不覺,瞧得時許, 
    忽覺有異,那匕首一起一落,分明合乎某種至理,快一分則太疾,慢一分則太遲,進一分則 
    太左,退一分則太右,可謂不快不慢,不偏不依,若合符節,暗藏玄機。 
     
      谷縝心頭一動,彷彿從中悟出什麼,但宣之於口,卻又說不出來。轉眼望去,樊玉謙也 
    在望著那把匕首,隨那匕首起落,目光閃爍不定。 
     
      不多時,陸漸停下匕首,手中一根木杖彎曲自如,渾圓光潔,一眼望去,彷彿造物天成 
    ,決無餘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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