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5章 斗奴
陸漸回頭一瞧,但見身後街邊坐了一個閒漢,竹笠遮臉,捧著一手瓜子,每磕一顆,瓜
子皮便吐得老遠,專落到街上行人的鞋面上,可說百發百中,惹來陣陣喝罵。
卻聽那閒漢嘻嘻笑道:「老爺子,喝酒啊,沒聽見麼?」陸漸微覺遲疑,那閒漢卻又站
起身來,拍手笑道:「我是魚餌。」
陸漸雙眼一亮,見那閒漢當先便走,當即拄著枴杖跟上,丑奴兒卻摸不著頭腦,也只得
跟上。
三人轉過幾條小巷,那閒漢忽地扯下竹笠,哈哈大笑。丑奴兒一瞧,不覺大驚。陸漸也
扯掉偽裝,笑歎道:「谷縝,我們都化了裝,你又怎麼瞧出來的?」
谷縝笑道:「哪有老公公的眼睛像你這麼亮的?」又瞥了丑奴兒一眼,笑道,「也沒有
哪個老婆婆像你這麼醜的。易容這玩意兒,只能騙騙傻子,遇上我這雙賊眼,怎麼都能挑著
破綻,就好比看貨物,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
「你是三句話不離本行。」陸漸苦笑道,「但你怎麼知道我們會來這裡?」
谷縝笑道:「因為要斬失職將官的消息,便是我叫人放出去的。放出消息,我便守在這
裡。我知道你這個人,只要沒死,一聽消息,立馬會來。」說到這裡,一把抱住陸漸,歎道
,「陸漸,我真怕你死了。」
陸漸但覺他身子微微發抖,也不覺心生波瀾,歎道:「谷縝,你就知道變著法兒嚇唬我
。」谷縝放開他,搖頭道:「我沒嚇你,斬將之事,確實有之。」
陸漸大驚,谷縝挽住他手,笑道:「先別說這敗興之事,咱們生死重逢,我方才說了要
喝酒的。」忽聽丑奴兒冷哼道:「他傷還沒好,不能喝酒。」
谷縝瞥她一眼,笑道:「陸漸,敢情你選了個管家婆?嘿嘿,就是醜了點兒。」但見丑
奴兒獨眼中銳芒透出,便笑道:「氣什麼?既然傷重,那麼他舉杯,你喝酒如何?」丑奴兒
呸了一聲,道:「想得美,你自己喝去。」
谷縝哈哈一笑,拉著陸漸,來到巷子盡頭一個竹篷前,篷下一張朱漆方桌,四條白木長
凳,一個中年男子衣善襤褸,搖著油晃晃的袖子,正站在一口鐵鍋前煎魚,他每一鏟均是極
慢,兩眼全神貫注,盯著那魚,眉間充滿苦惱神氣。
陸漸瞧得奇怪,說道:「這個先生奇怪,不似煎魚,倒似繡花。」
「好傢伙!」谷縝一蹺起大拇指,「你不說則已,一說便中。這魚就叫繡花鱸魚,你瞧
他這樣子好笑麼,但凡人全心投入某件事中,便是這個呆樣。所以這裡的每條魚煎出來,枯
嫩酸辣麻苦,條條滋味大不相同,卻又都是美味無比。」
陸漸訝道:「以他的本領,去大酒樓做廚子還不更好,為何呆在這窮街陋巷呢?」
谷縝搖頭道:「大酒樓的廚子,男菜北菜,無所不通,無所不精。這位老闆卻只會一道
菜,那就是煎魚,而且只會煎揚子江裡的鱸魚。」
陸漸搖頭歎息,谷縝笑笑,道:「你也不用為他惋惜,在我眼裡,普天之下,追逐潮流
,看人做菜,給他提鞋也不配,這世上最難得的,就是『專一』二字。」
陸漸讚道:「這話說得妙,你我相識以來,數這句話最妙。」
谷縝搖頭笑道:「我覺得最妙的一句不是這個,而是那句:『我是魚餌』,要不然,我
怎能將你釣到這裡來。」
陸漸大笑,轉眼望去,但見丑奴兒還站在遠處,便道:「丑奴兒,別慪氣了,快來吃魚
。」丑奴兒哼了一聲,走上來道:「可是你求我來的,是不是?」陸漸歎道:「是,算我求
你。」
谷縝斟滿兩杯酒,遞給丑奴兒一杯,笑道:「來來,大家恩怨兩清。」丑奴兒接過酒杯
,瞧了瞧,忽地抬手,盡都潑在谷縝臉上,陸漸不禁喝道:「丑奴兒,你今日是怎麼了?」
谷縝卻面不改色,擺手笑道:「不妨,這杯酒算是醜奴兒親手敬的,我谷縝用臉喝的。
」
丑奴兒冷哼一聲,道:「人不要臉,萬事可為。」
谷縝搖頭道:「不對不對,自古不要臉的人多了,但能用臉喝酒的卻只有我一個。」谷
、陸二人均是大笑,丑奴兒卻不笑,只冷冷瞧著谷縝。陸漸也不知二人為何如此針鋒相對,
但見氣氛凝重,便轉移話題,將來路上所見所聞說了。
谷縝道:「沈秀麼?我聽說過,是新出道的風流人物,綽號『小神算』。不過丑奴兒說
的對,那陳子單沒說真話。沈秀那廝也知道,所以才立意活捉他。」說到這裡,他眉頭大皺
,喝了兩杯酒,方道:「這事越發糾纏不清了,我還當讓四大寇陷入困境的是那胡宗憲,不
料天部的人也捲進來了。」
陸漸聞言,猛地想起一事,脫口道:「是了,沈秀擒陳子單,用的是天部的『天羅』。
」
「那沈秀算個鳥。」谷縝淡然道,「我怕的是他老子。」
陸漸訝道:「他老子。」想到這裡,他心中電光一閃,脫口道:「沈瘸子麼?」
陸漸點頭道:「這世上能叫我十分忌憚的,只有兩個人,一是教我做生意的那位,另一
個便是這天部之主,『天算』沈舟虛。」
陸漸訝道:「他真那麼厲害?」
谷縝道:「他不厲害誰厲害,他曾做過萬歸藏的軍師,差點滅掉東島。後來在生意場沙
鍋內,我遇上過他一次,前後三筆生意:第一筆,我陪了三十萬兩銀子;第二筆,我陪了一
百五十萬兩銀子;第三筆,我賺回了一百六十萬兩銀子,但終究虧了十五萬。不過他在第三
筆生意上也算吃了個大虧,原以為還有一場好鬥,卻不知為何,這人忽地銷聲匿跡,不再經
商,我正納悶呢,誰知他竟然入了官場。」
陸漸對鬥智之道一竅不通,聽了也不覺如何了得,便道:「那斬將之事,到底如何?」
谷縝道:「你走後,我買通牢中牢子。聽他們說,如今東南軍紀太壞,胡宗憲有心整頓
,決意斬殺幾名將官,以正軍法。」
陸漸急道:「那大哥呢?」谷縝歎道:「聽牢子說,你那大哥便在其列,怕是因他官銜
本就不小,又是七世將門,若然斬了他,可收震懾眾將的奇效。」
陸漸聽得氣憤難言,狠狠灌了兩大杯酒。谷縝瞧他神色,說道:「陸漸,牢中大小官員
,我都已買通,只須你一句話,我就能將他救出來。只不過,如此一來,戚將軍再也做不得
朝廷命官,只有跟咱們一道,做一個江湖亡命之徒了。」
陸漸聽到這裡,不覺流下淚來,搖頭道:「戚大哥寧可死了,也不會如此做。」谷縝搖
了搖頭,道:「所以說,忠臣最難做,岳武穆便是這麼死的。」
這時,那中年男子已端著托盤,慢慢踱來,口中道:「魚、魚,來了。」谷縝學著他的
口氣笑道:「你、你,走了。」
那中年男子咧嘴一笑,在髒兮兮的圍裙上抹抹手,退到竹篷邊一張小板凳上坐下,望著
天際流雲,呆呆出神。
丑奴兒瞧了那魚一眼,但覺色澤焦黑,並無香氣,不由冷道:「這魚顏色難看,連香味
也無,又有什麼好吃的?」
谷縝笑道:「你有所不知,尋常的煎魚,必定香傳數里,引人垂涎,但殊不知如此一來
,魚肉精華外洩,隨風飄走的美味不比留下的少。而這繡花鱸魚的香味始終不曾洩露半分,
全都藏在魚肉裡,是故唯有吃到口中,才能品得。」說著瞥了丑奴兒一眼,笑道,「這倒和
姑娘有些相似,醜陋其外,美質暗藏。」
丑奴兒呸了一聲,掉過頭去。谷縝又笑道:「陸漸,如此美味,普天下沒幾人嘗得到,
民以食為天,若不吃飽,怎麼救人?」說畢舉筷夾了一小塊魚肉,送入口中,閉目搖頭,露
出陶醉之色。
陸漸心事重重,無意中也夾了一塊,送入口中,繼而眼中慢慢透出驚色。丑奴兒忍不住
道:「怎麼樣,比我做得煎魚還好吃麼?」
陸漸目光有些呆怔,吃吃地道:「味道好怪,我,我的舌頭都要化掉了。」
丑奴兒見他神色如此古怪,心中好奇難抑,也舉筷拈起一塊魚肉,送入口中,才一咬破
肉汁,便覺一時之間,千百種奇妙滋味在舌尖紛紜迸散,既有她嘗過的,也有她沒嘗過的;
既有她想得到的,也有她想不到的,諸般滋味糅合一處,卻又層次分明,無有不諧,變化之
神氣,令她幾乎喘不過氣來,真如陸漸所說,不止舌頭快要化掉了,甚至於全副身心,也隨
這奇妙滋味,慢慢地化去了……也不知過了多久,丑奴兒才略微清明一些,只覺嘴裡淡淡的
,方纔那種神奇滋味卻似乎仍在舌尖盤旋,忽感身上沉重,用力一掙,噹啷作響,竟是被粗
大鐵鏈鎖住。
卻聽陸漸歎道:「丑奴兒,你醒了麼?」丑奴兒定了定神,四面望去,卻是一個茅竹小
廬,堂中一張小木桌上燃著一盞油燈,奄奄欲滅,不覺問道:「這是哪裡?」
忽聽一個聲音道:「這、這是我家。」說話中,那煎魚男子推開竹扉,走了進來,右手
提著一柄寒光閃閃的菜刀,卻見他走到燈下,就著一塊磨刀石,慢慢磨起刀來。
霍霍之聲響在小屋之中,分外刺耳,被鎖三人不禁毛骨悚然。谷縝強笑道:「老闆,我
和你也是老交情了,你怎麼今天卻來算計我。」
那男子手中磨刀不輟,口中閒閒地道:「我、我們交情雖好,但你不知道我是誰,我以
前也不知道你是誰。但,但我今天知道了,你是主人的敵人。」
谷縝望著他,驀地脫口道:「你是劫奴麼?你的劫主是……」那男子點頭道:「我、我
的主人就是沈舟虛,你是他的敵人,也就是我的敵人。」
谷縝苦笑道:「我早該想到了,這世上怎麼會無故出現你這種煎魚的大宗師。聽說山呢
舟虛有六大劫奴:嘗微聽幾不忘生;玄瞳鬼鼻無量足。你是……」
那男子接口道:「我、我就是『嘗微』秦知味。」
陸漸聽得心頭一震,谷縝卻奇道:「你不是五年前就死了麼?」
秦知味搖頭道:「我、我沒死,知識有些厭倦了。我綽號『嘗微』,是因我的劫力聚在
舌頭,能分辨人世間最微妙的滋味。十年前,我學全了天下的菜式,北至大漠,南至南洋,
東至東瀛,西至大食,人間至味,無不嘗遍,世上美食,無不通曉。然、然後,我就開始殺
人,羅浮山人你知道嗎?」
谷縝點頭道:「他是羅浮派的棄徒。」秦知味道:「他、他是吃我做的『道菜』撐死的
。太行十虎你知道嗎?」
「聽說過。」谷縝道,「是十年前有名的巨盜。」
秦知味道:「他、他們是吃我做的『全牛宴』撐死的。」他說著放下菜刀,扳起指頭,
說道,「還、還有海南的殘指頭陀,粵南的死夫人,藏北的血手法王,四川娥眉的老淫翁…
…」說到這裡,他搖搖頭,「還、還有好多好多人,我都記不清啦。就看他們使勁吃呀吃的
,突然眼睛翻白,肚子圓鼓鼓的,往上一挺,砰的一聲,就破了……」
三人聽得臉色發白,谷縝苦笑道:「秦老闆不會也想把我們撐死吧。」
秦知味搖頭道:「其、其實我也不想殺人的,那都是主人的意思。後來忽然有一天,我
覺得厭倦了,就算將一萬道菜做出一萬種美味,又算什麼呢?最好的廚子,該是將同一道菜
做出一萬種美味。於是我就不再殺人,躲在這窮巷子裡煎鱸魚。天幸主人心好,也不為難我
,讓我在這裡煎了五年魚,常來吃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主人,另一個就是你,你不但慧眼
識人,而且有一條天生的好舌頭,能吃出煎魚的好來,說心裡話,我真不想害你,你若死了
,誰來品嚐我的魚呢?」
谷縝道:「既然如此,何不放了我們?」「不、不成!」秦知味道,「我是劫奴,不能
背叛主人。」他望著陸漸道,「你也是劫奴吧,你說對不對?」
陸漸吃驚道:「你怎麼知道我是劫奴?」
「劫、劫奴見面,劫力必生感應。」秦知味道,「可、可惜,你是四體通,是劫奴中的
下品,不能像我一樣收斂劫力,是故你瞧不出我是劫奴,我卻能瞧出你來。」
陸漸冷哼一聲,道:「我就算是劫奴中的下品,卻不怕劫主。」秦知味聽得這話,目瞪
口呆,搖頭道:「你、你胡說,你是劫奴,怎麼能不怕劫主呢?無主無奴,天經地義。」
陸漸瞧他惶恐神色,知他必是為奴已久,自尊盡失,不由得歎了口氣。卻聽谷縝道:「
秦老闆,我跟沈舟虛沒什麼梁子的,你大約是誤會了。」
秦知味搖頭道:「你、你姓谷,跟主人的大對頭同姓,總是可疑的。我還是將你們送給
主人妥當。」
這時間,忽聽門外傳來馬嘶聲,秦知味道:「車、車來了,我送你們去主人那兒。」說
罷出門,領進一個車伕,扛起薩那人,放在馬車上,放下簾子。
車廂裡漆黑一團,忽聽谷縝歎道:「丑奴兒,你若一硬到底,不吃這魚便好了。」丑奴
兒怒哼一聲,道:「你不是神機妙算,未卜先知麼?還不是被人捉了。」
谷縝嘻嘻一笑,並不言語,陸漸忽覺一雙手摸索身上鐵鎖,一聲細響,鐵鎖頓開,陸漸
心頭一驚,欲要說話,卻被一知手摀住。丑奴兒警惕道:「方纔是什麼聲音?」谷縝笑道:
「老子放了個屁,你也聽到了?」
丑奴兒又氣又急,慌忙憋住呼吸,生恐車廂狹窄,傳來臭氣。
那馬車行了一程,卻聽有人喝道:「什麼人?」但聽秦知味道:「我、我是沈先生的僕
人,這是入府的令牌,我、我姓秦,你對一對牌。」
不多時,馬車又動,行了一盞茶工夫,倏而停下,秦知味掀開車簾道:「抬、抬他們下
來。」那車伕應了,兩人第一個扛的是醜奴兒,其次是谷縝,扛到陸漸時,陸漸忽地探出雙
手,拍在兩人後腦,那車伕應手而倒,秦知味卻向前一躥,悶哼一聲,方才撲倒。
谷縝身子一抖,擺脫鐵鏈,嘻嘻直笑,拿起鐵鏈,反將秦知味和那車伕鎖住,用布條封
了嘴,丟在車上,轉眼見陸漸抓住丑奴兒的鐵鎖,欲要扯斷,便笑道:「且慢。」說罷伸手
,將陸漸撥開,但見丑奴兒獨眼中噴出火來,當下笑道:「放你也不難,但你須得發誓,在
這總督府中,處處聽我調遣。要不然我便將你丟在這裡,不一會兒就有人來。」
丑奴兒一咬牙,忽道:「好,便依你。」谷縝這才從右手中指上解下一根細韌烏絲,撥
開鐵鎖。陸漸恍然大悟,脫口道:「烏金絲?」谷縝笑道:「不錯,這玩意兒又救了你我一
命。」
丑奴兒冷笑道:「怕沒這麼簡單,你是不是早就設好了局,故意讓秦知味擒了,好讓他
引我們進總督府。」谷縝瞇眼笑道:「你猜呢?」丑奴兒跌足嗔怒,只是身在險地,欲呼不
敢。
陸漸不解道:「你們兩個為何總是鬥氣?」
谷縝道:「你這位管家婆聰明厲害,以往都是她設計算人,不料遇到了我,反被我算,
你說,他該不該生氣?」忽見丑奴兒又要發作,便道,「記得你發的誓,這裡鬧起來,大家
吃虧。」
丑奴兒只得忍氣吞聲。陸漸道:「現今去哪裡?」谷縝道:「去救你戚大哥。」陸漸一
怔,道:「去牢裡麼?」
谷縝搖頭道:「不,去胡宗憲那裡,既然戚將軍不肯越獄,那只能讓胡總督改變心意了
。」說罷從懷裡抽出一冊文書,說道,「這個冊子裡,有百來個將官劫掠百姓,謊報軍情、
貪贓納賄的證據,比起戚將軍偶爾兵敗,可謂罪加十等也不止。胡宗憲若要正軍法,就該拿
這些敗類開刀。只不過,這裡除了俞大猷,東南叫得出名號的統兵大將,幾乎人人有份,胡
宗憲若都殺了,豈不成了光桿兒總督?我只須將這冊子在胡總督的書案上一放,這斬將之事
唯有作罷,即便要斬,也輪不到戚將軍了。」
陸漸又驚有喜,道:「這冊子你哪裡來的?」
谷縝笑笑:「我不是很有錢麼,錢可通神,更可通天。」丑奴兒哼了一聲,道:「你果
然早有預謀。」
「罷了。」谷縝笑道,「就算我早有預謀。其實,我幾年前就猜到這魚漢子是『嘗味』
秦知味。但這總督府外有天部高手守護,若不設計,怎麼進來?再好所,以我這點貓狗把式
,就算混進來,還須金剛門人助拳,地部高手開路。」
陸漸心中怪異:「我算是金剛門人,但地部高手在哪裡?」正想詢問,忽聽丑奴兒接口
道:「但若秦知味不想留活口,在魚裡下毒呢,你豈不是弄巧成拙?」
谷縝道:「秦知味是烹飪一道的大宗師,豈會幹出這等下毒的勾當,若不能憑煎魚的滋
味迷倒你,便不算本事。再說他和我頗有交情,不會親手殺我;再不成,那魚肉我本就沒吃
,秦知味就算要下殺手,我也能夠臨時變計。」
丑奴兒道:「不對,你明明吃了魚的。」谷縝笑道:「我在舌頭上裹了一層紙,只須舌
不沾魚,那滋味就迷不住我,我瞧你們吃魚的樣子,有樣學樣,還騙不過秦知味那癡漢麼?
」
丑奴兒獨眼中流露出迷惑之色:「這麼說,你在竹篷裡說的話,做的事,都是在演戲了
?」谷縝笑瞇瞇地道:「你猜呢?」
丑奴兒猜測不透,唯有怒哼道:「你這廝定是狐狸投胎。」谷縝道:「狐狸也分公母,
我是公的,你就是母的。」
陸漸也覺此事匪夷所思,但當務之急,卻是救出義兄,便道:「先別鬥嘴,找胡總督要
緊。」谷縝道:「我瞧過總督府的地形圖,此地既是停車之處,書房當在那邊。」說罷一指
東南方向。
三人躡足而行,繞過守衛,須臾可見書房燈火,行得近了,但見房前守著兩個小廝,一
個丫環。
谷縝低聲道:「胡宗憲還在房內,咱們繞到房後去。」三人潛至房後,卻是一片花圃,
花木間點綴幾竿修竹,房後開了一扇圓窗,想是房中人勞累之後,留為觀話賞竹、消乏解疲
之用。
谷縝輕輕戳破窗紙,但見房內案卷堆積,燈下坐了一名五旬老者,華發便服,正伏案奮
筆,批閱公文。
谷縝猜到此人便是胡宗憲,正想設法引開他的注意,將冊子丟上書案,忽聽車輪□轆之
聲,那丫環挑簾進來,恭聲道:「大人,沈先生來了。」胡宗憲「哦」了一聲,擱筆起身。
窺伺三人均是大驚。就瞧珠簾高挑,一個青衣文士推著輪椅倏然入內,陸漸一見此人,
幾乎驚叫起來,敢情來人正是城外茶亭中所遇的殘廢文士,不料此人竟然是天部之主,「天
算」沈舟虛。
胡宗憲迎上笑道:「這麼晚了,沈先生還來書齋作甚?」沈舟虛也笑道:「這麼晚了,
大人還在書齋做甚?」
胡宗憲哈哈大笑,命小廝上茶,兩人相對而坐。沈舟虛從袖間取出一卷文稿,說道:「
那昏君祭祀東皇的青詞我已寫好了,大人照抄一遍即可。」
胡宗憲喜動顏色,展開瞧過,讚道:「好詞,文氣鬱郁,華而不俗。」繼而微露愁容,
歎道,「聖上不恤民情,卻一心向道,日日煉丹蘸神,自己祭神不說,還要大臣們每月寫一
篇祭神的青詞,這大明朝長此以往,豈不成了一座道觀麼?」
沈舟虛笑道:「大人的老毛病又犯了。」
胡宗憲苦笑道:「胡某心有所感,隨口說說罷了,自從先生屈尊為我幕僚之後,胡某再
也不敢犯那剛疾之性。」
沈舟虛點頭道:「大丈夫立世,當以天下百姓為重,不羞污君,不辭小官,治亦進,亂
亦進。縱然皇帝荒唐淫亂,不修國事,但身為臣子,卻當踏踏實實,為天下蒼生辦事。只不
過,在昏君手下為官,尤須忍辱負重,投其所好,方能獲取權柄,以性善政。為官者,切忌
做剛疾死忠之臣,輕生重義,於國於家皆無好處。而當如魏征所言,做一代良臣,良臣者,
心在百姓,故能君明臣直,君昏臣曲,以屈曲之道,成鴻鵠之志,這才是真正的了不起。」
胡宗憲拍手道:「先生所言極是,宗憲受教了。想來,若無先生指點,只怕胡某至今還
是一介縣令。」
沈舟虛搖頭道:「大人有王佐之才,只是當年剛直了一些,備受壓制,如今頭角盡去,
正是一飛沖天之時,只是大人切記,不要和嚴嵩父子走得太近。」
胡宗憲怪道:「當年依附嚴家,也是沈先生的主意,如今怎麼又變了?」
沈舟虛歎道:「既有昏君,必有佞臣,此乃萬古不易之真理。嚴嵩雖是巨奸大惡,但卻
是權傾朝野,無可撼動,大人當年若不依附於他,決然無法獲得兵權,鎮守東南。只不過,
時不同而勢不同,老賊如今年事已高,聖眷日薄,嚴世藩那小賊縱然小有智謀,卻不成大器
。若我所料不差,數年之間,嚴架必敗。嚴家一敗,新寵上台,來日肅清嚴家黨羽之時,大
人躲得過麼?」
胡宗憲不禁默然,半晌歎道:「我當如何免劫?還望先生指點。」
沈舟虛道:「第一,須得與嚴家日漸疏遠;二,要借此數年間歇,火速平息倭亂,若有
此等大功,將來就算受到嚴家牽連,也不至於丟了性命;第三點最為要緊,須得提前找到那
位倒嚴的新寵,極力拉攏於他。」
胡宗憲皺眉道:「前兩條倒也罷了,但這第三條卻太難,就好比一場豪賭,走錯一步,
滿盤皆輸。」
沈舟虛望著他,笑道:「大人真不知道那位新寵是誰麼?」胡宗憲喜道:「莫非沈先生
猜到了。」
沈舟虛笑笑,道:「兩人同行,行藏在我。這八字之中,便藏了他的姓氏。」
胡宗憲喃喃道:「兩人同行,雙人旁也,行藏在我,我者余也,哎呀,莫非是徐……」
沈舟虛歎道:「不錯,倒嚴者必徐階也,只不過,這許階陰謀有餘而正氣不足,終究不
是一掃積弱、中興明室的人哩。」說罷又從袖間取出一張紙來,「這是此次入京的禮單,那
昏君喜歡祥瑞,尚白色,壺而我列了一對白鹿,一頭白獅,昏君見了,必然高興。至於嚴嵩
那老賊那邊的財禮,我扣下四分之一,你暗地裡送給徐階,將來他就算有心害你,也不會致
你於死地。」
胡宗憲頹然靠在椅背上,歎道:「這官場真是淒涼,也不知什麼時候,便掉了腦袋。」
沈舟虛徐徐道:「但能肅清倭寇,安定東南,生死榮辱,何足道哉。」
胡宗憲神色一正,點頭道:「先生說的極是,胡某一己榮辱,與東南百姓相比,又算得
了什麼?」
沈舟虛笑了笑,又道:「我此來還有一事。」胡宗憲道:「先生請講。」沈舟虛道:「
聽說大人要斬幾名將官,以正軍法。」胡宗憲起身,取來一本奏章,道:「我擬訂了幾人奏
上去,本想明日與先生商量的。」
沈舟虛掃了一眼奏章,推車來到桌前,援起狼毫,在奏章沙鍋內勾了一筆,還給胡宗憲
。胡宗憲一瞧,皺眉道:「戚繼光?先生為何獨獨將這人勾去。」
沈舟虛道:「此次就算將江南的統兵大將殺光,也不可殺這戚繼光。」
「為何?」胡宗憲脫口道,「他一介敗軍之將……」
沈舟虛擺手道:「他這一敗,情有可原。其一,他帶兵不久,所率部下,又都是衛所裡
的世襲官兵,多年來養尊處優,最為怯戰;其二,他所遇之敵乃是毛海峰,四大寇中,以他
這支最為狡詐精悍。戚繼光這一戰,便如驅群羊而斗虎狼,豈有不敗之理。」
胡宗憲道:「但明知不敵,他為何還要追戰?」沈舟虛笑道:「若是人人遇上強寇,便
袖手躲避,只怕四大寇的人馬,早已經攻進南京城了。」
胡宗憲搖頭道:「即便如此,沈先生也未免高估他了,難道他一人勝過江南所有大將?
即便他勝過旁人,但又勝得過俞大猷麼?」
沈舟虛一哂,道:「千軍易得,一將難求。此人之才,可比白起、韓信、李衛公,若其
得志,必為常勝不敗之將。如今俞大猷雖然慣戰,但年事已高,用兵又務求謹慎,少了一股
無堅不摧的膽氣。殊不知用兵奇正相合,方可所向無敵,而善用奇兵之將,須有包天之膽。
這位戚將軍不止將略不輸於俞大猷,更有俞老將軍所缺少的將膽,狹道相逢,將勇者勝。」
胡宗憲沉默半晌,瞥了沈舟虛一眼,苦笑道:「先生為何不早說?早知如此,也不必將
他關在牢裡。」
沈舟虛笑道:「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餓其體膚。此人鋒芒太露,難免
招人嫉恨,讓他坐兩天牢,挫一挫銳氣,也是好的。」說罷哈哈大笑,推著輪椅,徐徐向屋
外去了。
谷縝見沈舟虛去了,將陸漸拽離書房,低聲道:「沈瘸子真有識人的慧眼,你那大哥的
性命算是保住了。」
陸漸喜不自勝,點頭道:「不錯,這位沈先生真是好人。」谷縝冷笑道:「你只知他的
好,卻不知他的可惡。」又低聲道,「咱們現今須得跟著沈舟虛。」
陸漸詫道:「做什麼?」谷縝歎道:「徐海。」陸漸恍然大悟,心知他想要知道徐海的
下落。當下三人繞過書房,但見沈舟虛獨自推著輪椅,緩緩前行。
三人追蹤里許,來到一座小院,忽見一人提著燈籠匆匆迎來,鞠了一躬,道:「父親。
」
陸漸識得來人正是那沈秀,不覺吃驚,心道他說了夜宿妙化庵,怎麼又來到這裡。又見
他此知一副溫良恭讓的樣子,越覺得此人虛偽透頂,心中好不厭惡。
卻聽沈舟虛冷冷道:「去書房說。」沈秀轉到車後,小心翼翼推車而行,兩人進了院落
,尚未入房,忽見一盞燈籠從東邊移來,一個柔美的聲音道:「舟虛。」
叫聲傳來,陸漸便覺身畔的谷縝身子一顫,呼吸變得粗重起來。卻見沈舟虛掉頭笑道:
「清影,你也回來了?」
那婦人道:「你忽然召秀兒回來,我怕你又責怪他,便跟著回來了。」沈舟虛笑道:「
我怎麼會責怪他呢,難道他做了什麼不好的事。」
「這卻沒有。」那女子道,「但你前兩日無端罰他,我怕你又亂發脾氣,傷著孩子。」
沈舟虛苦笑道:「這孩子,都被你寵壞了。」
「他哪裡有壞了?」那婦人道,「今兒我們在路上遇上一對窮苦老人,他還給人家五十
兩銀子呢。這等事平素他做得多了,只是這孩子謙虛恭讓,不告訴你罷了。」頓了頓,又道
,「舟虛,我給你沏了一壺龍井,還有幾樣點心。」說罷上前兩步,來到光亮處,陸漸定睛
細看,卻見那婦人衣飾簡淨、溫婉靜美,年紀雖已不輕,笑容卻娟秀非凡,依稀透著昔日無
雙風韻。
陸漸瞧著這婦人,便覺心中說不出的溫暖舒服,一時瞧得入神,忽覺谷縝的身子微微顫
抖起來,似乎激動難抑。
方覺奇怪,只聽那婦人又柔聲道:「你父子倆也別說太久,早早歇息;舟虛你尤其當心
,別涼了雙腿。」沈舟虛含笑道:「我理會得,你先回吧。」那婦人道:「時辰還早,我去
佛堂念一會兒經。」
沈舟虛嗯了一聲,那婦人與丫環攜著燈籠去了。沈家父子入了書房。陸漸三人移到附近
,忽聽沈舟虛冷冷道:「那陳子單我已審過了,據說徐海竟躲在沈莊,倒令人意想不到。」
沈秀笑道:「要不孩兒帶人將他擒了?」沈舟虛道:「此事我自有決斷,不過陳子單說
,他和你曾經義結金蘭,事後又托你送十萬兩銀子和各色珍寶給胡總督,是不是?」
沈秀道:「確有其事,孩兒若不如此,怎賺得他上鉤?」
沈舟虛冷道:「銀子和珍寶呢?」沈秀道:「珍寶還在,但銀子……銀子我已花光了。
」
「混帳。」沈舟虛怒道,「誰讓你花的。」沈秀笑道:「左右那銀子也不乾淨,花了也
不違天理,再說,除一個大倭寇,十萬兩銀子的酬勞也不算貴。」
沉默半晌,沈舟虛徐徐道:「聽說妙化庵有一個尼姑,名叫法淨,你認得麼?」沈秀似
乎愣了一下,嘻嘻笑道:「孩兒陪娘上過幾次香,似乎記得有這麼一個人。」
沈舟虛冷笑一聲,道:「你須得明白,我對你處處容讓,只是怕惹清影傷心,她若知道
你那些禽獸之行,只怕會難過而死。但你別以為我罪戾不說,心裡便不知你的事,你那點小
聰明,騙清影還成,騙我沈舟虛,還差得遠。」
說罷頓了一頓,淡然道:「後日午時之前,將那十萬兩銀子送到我這裡,若不然,就拿
你腦袋來抵。」
沈秀失聲道:「可那銀子……」沈舟虛冷冷道:「你回去吧。」
卻見沈秀悻悻退出房門,神色陰鷙,略一思索,低頭去了。沈舟虛忽地輕輕歎了口氣,
道:「薛耳,你聽清了麼?門外有幾隻耗子?」
一個尖利的嗓音道:「三隻。」
陸漸聞言大驚,卻聽沈舟虛道:「全都捉了,但不要驚動清影。」
陸漸慌忙拉著丑奴兒,縱身後躍,方才躍出院子,忽覺不對,掉頭一瞧,竟不見了谷縝
的影子,不由怪道:「丑奴兒,谷縝呢?」
「誰知道呢?」丑奴兒冷笑道,「她屬狐狸的,多半見勢不妙,撒腿溜了。」陸漸心中
疑惑,只覺谷縝應當不是棄友而逃的無義之徒,但此人心機多變,確是叫人捉摸不透,若說
他搶先逃走,也並非絕無可能。
迷惘之際,他已被丑奴兒牽著衣袖,發足狂奔,約摸百步,忽聽冷哼一聲,從暗處走出
一個人來,麻衣斗笠,眼中精芒,閃爍如電。
陸漸吃驚道:「是他。」丑奴兒怪道:「你認識他?」陸漸點頭道:「當心,他腳力很
強。」
丑奴兒脫口道:「腳力很強,莫不是『無量足』燕未歸?」
那麻衣人冷冷道:「正是燕某。」
「燕」字出口,燕未歸倏地消失,「某」字吐出,他的左腳已至陸漸面門。
陸漸竭力後掠,雖避過來腳,卻避不過凌厲腿風,只覺疾風撲面,肌膚欲裂,四周狂沙
猛起,花葉碎散,繞著燕未歸足尖急速飛旋。
一腿未盡,燕未歸右腿又到,陸漸沉喝一聲,由「壽者相」變為「猴王相」,一掌掃出
,忽聽丑奴兒喝道:「不要硬接。」話音未落,掌腿相交,「卡嚓」一聲,陸漸小指、無名
指齊根而折。燕未歸也哼了一聲,吃痛縮腳,右腳在地上不住畫圓。
陸漸二指方斷,劫力便生,骨骼輕響,竟爾復位。
「你的劫力在手。」燕未歸冷哼一聲,「我的劫力卻在腳。你沒聽說過『手是兩扇門,
全憑腳踢人』麼?」
陸漸吸一口氣,變化「諸天相」,雙掌來回重疊,綿密無間,忽見燕未歸足下如有機簧
,陡然彈起,一腿掃來。陸漸出掌本是虛招,見勢倏變「馬王相」,一腳迎出。
丑奴兒暗叫糟糕,心念方轉,陸漸已慘哼一聲,向後飛出,落地時,先變「神魚相」著
地一滾,再變「雀母相」,才消去那一腿之力,忽聽丑奴兒叱道:「我先走了。」說罷一縱
身,向遠處掠去,陸漸見他獨自逃生,大感錯愕,忽見燕未歸稍一猶豫,飛身發足,追丑奴
兒而去。
陸漸瞧得發呆,忽聽有人嘻嘻笑道:「有什麼奇怪的?一條獵犬總不能同時追兩隻兔子
。」
陸漸聽得這話,猛然醒悟,原來丑奴兒見對手太強,故意縱身遠走,燕未歸如果一心對
付自己,便會放走丑奴兒,權衡之下,若要活捉兩人,自是先放過受傷的陸漸,攔截丑奴兒
要緊。
丑奴兒此舉純屬誘敵。陸漸想到這裡,心中大急,方要追趕,不料眼前人影忽閃,一人
攔住去路,笑道:「不用追啦,你的對手是我,我叫薛耳,綽號『聽己』。」
燕未歸一旦動身,迅若閃電,不出三十步,已搶到丑奴兒身後,一把抓住,揪住她頭髮
,孰料那頭髮應手而脫,燕未歸深感意外,忽見丑奴兒身子一縮,嗖地沒入土裡。
燕未歸有吃一驚,定神瞧那假髮,但見那假髮髮梢連著一張面皮,那面皮醜怪之至,令
人不忍目睹。燕未歸恍然大悟:「這醜女的臉是假的。」又見丑奴兒入土之處,竟是一個深
穴,不覺心生忐忑,怕醜奴兒破地偷襲,當下縱到一棵樹上,居高四望。驟然間,忽見東北
方的土地微微一動,當即低喝一聲,右腿蹴出,勢如雷霆,直沒入地。
這一蹴之力,深至丈許,煙塵四散,大地震動,丑奴兒只須被這腿力波及,不死即傷。
但燕未歸足才入土,便覺有異。他這雙腿注滿劫力,不止奔躍如飛,抑且堅逾精鋼,百
毒不侵,但此時土中既無刀劍,也無毒刺,卻似有一張大網猛力牽扯。他轉念不及,便見數
十條粗籐破土而出,沿著腿「刷刷刷」纏繞上來。
此等事怪譎至極,燕未歸一聲斷喝,掙斷七八根籐蔓,但籐蔓一斷,翠綠汁液流出,斷
口處復又生出新籐,斷裂之籐則落地再生,故而燕未歸越是掙扎,那籐蔓生長越多,一時間
越纏越密,彷彿永無休止,燕未歸一代強奴,竟被裹在籐蔓之中,動彈不得。
燕未歸驚怒交迸,奮力一掙,但覺四周地面也是隨之一動,籐蔓卻無絲毫鬆動,還欲再
掙,忽聽丑奴兒微微喘息道:「不用白費氣力了,你聽說過厚德載物、化生草木麼?」
燕未歸大吃一驚,失聲道:「你,你是『地母』娘娘?」
丑奴兒冷哼一聲,道:「我若是地母,你還能張嘴說話?」燕未歸不解道:「你若不是
『地母』,何以能夠施展『化生』之術?」
丑奴兒冷笑道:「難道非得地母,才能練成『化生』?」燕未歸道:「但你練成『化生
』,不是『地母』,也是未來的地母。說起來,我是天部的劫奴,你是地部少主,也算同出
一門。」
「少來套近乎。」丑奴兒低喝道,「在你身周,我都種下了『孽因子』,隨時都會生出
『孽緣籐』,這籐根布十丈,除非你能將方圓十丈、數以萬斤的泥石拔起,否則休想脫困。
」
燕未歸略一沉默,忽道:「這『孽緣籐』全靠你的『周流土勁』,才能斷而續生。所以
我既被困住,你也須得陪著,咱們就此耗下去,看誰的耐力更好。」
丑奴兒聽的默然,她的「化生」之術遠未大成,僅能困住燕未歸,不能傷他,抑且燕未
歸說得不錯,「孽緣籐」若要保持威力,便須源源不絕吸納她的「周流土勁」。丑奴兒功力
尚淺,遭遇如此強敵,無奈之餘,才貿然使出「化生」,此時但覺內息點滴消逝,不由得焦
急起來。
這時間,忽聽嘻的一聲笑,沈秀要著羽扇,從前方的牆角邊笑吟吟轉了出來。
陸漸定睛望去,眼前之人個子中等,不胖不瘦,眼鼻均小,唯獨一對耳朵大得出奇,隨
他說話,扇動不已。
如此大耳怪人,陸漸生平未見,先是吃驚,繼而忍不住問道:「你的耳朵腫了嗎?」
薛耳目有怒色,叱道:「胡說,我這耳朵好端端的,怎麼叫腫了?」陸漸奇道:「若不
是腫了,怎麼長得像豬,豬……」
他雖不好說出「耳朵」二字,薛耳卻已明白他的意思,氣得哇哇叫道:「死小子,你敢
取笑爺爺。」說著眼中透出怨毒之色,「我最恨別人跟我提這個豬字,本來只想活捉你,如
今你可死了。」
陸漸想到丑奴兒被燕未歸追逐,凶多吉少,不耐與他糾纏,說道:「你就耳朵大些,有
什麼了不起的?」
說罷縱身奔出,誰知舉步之際,不曾向前邁出,卻是身不由主,向後方大大退了一步。
陸漸心中駭異,掉頭望去,但見薛耳左手一個金色木魚,右手一支銀亮短棒,但棒打木魚,
竟無聲息。
陸漸莫名其妙,舉步再行,不料心中想著舉步向前,出腿之時,卻又大大後退一步。
陸漸正感捉摸不透,卻聽薛耳嘻嘻笑道:「你猜我為什麼叫『聽幾』嗎?這裡的『幾』
可不是幾斤幾兩的意思,而是細微無比的意思。『聽幾』,就是我能聽見十分細微、尋常人
聽不見的聲音,就好比蝙蝠的鳴叫、千里外的地震,還有人之心跳、脈搏震動。」
陸漸驚疑道:「可是我為何明明前進,卻,卻……」
「卻變成後退麼?」薛耳接口道,「只須我用這跟『驚魂棒』敲打這『喪心木魚』,想
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說罷兩眼一翻,冷笑道,「方纔你取笑爺爺的耳朵是不是?罰
你自己掌嘴八次,先打左邊,再打右邊。」
說著銀棒一敲,陸漸應勢抬起左手,高起低落,重重抽了自己一記耳光,方覺頭暈;薛
耳再敲,陸漸右手倏起,右頰又挨一下。一時間,陸漸左起右落,右起左落,雙手輪番摑打
雙頰,八個耳光打畢,只覺眼前金星亂迸,雙耳嗡鳴,雙頰一片麻木,已然沒了痛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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