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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滄 海

                     【第六章】 
    
    第6章 天生塔
    
       迷糊間,鼻間傳來草藥香氣,耳邊人語切一切,字字入耳。陸漸神智略清,張眼望去,四
    周昏黑,石壁森森,泛著品亮水光,石縫裡爬出蒼黃苔辭,濃重的濕氣環繞身周,絲絲縷縷
    ,滲入肌膚,直冷透心脾,不由打了個哆嗦。顫抖之際,忽覺身有重物,定眼一瞧,身上竟
    然帶有極沉重的鐵枷。 
     
      陸漸又驚又怒,卻不知究競發生何事,定神細聽,那人聲甚是耳熟,正是性智,聲調壓 
    抑中藏有兒分惱怒:「……都在這裡了,你還要怎的?」 
     
      忽聽另有人哼了一聲,道:「這就是十六相?你不怕襄讀佛祖麼?」聲音溫和中透著幾 
    分威嚴,儼然便是性覺。 
     
      陸漸心中迷惑極了,再聽時,卻聽性智呸了一聲,悻悻道:「你少跟老子淡什麼佛啊祖 
    的?老子不信這個。」性覺道:「罪過罪過,當心佛祖降罪,扣你今年的香火錢。」性智哈 
    哈笑道:「你想扣了我的香火錢,去後山養李寡婦嗎?」性覺嗓音陡沉,喝道:「少與我說 
    嘴,當心下阿鼻地獄。」性智冷哼道:「要下地獄,你也在我前面。」 
     
      陸漸聽得心神振蕩,幾乎懷疑身在夢裡,這兩名「高僧」的對答,哪有半點出家人的日 
    吻?驚駭間,只聽性覺沉聲道:「這幅畫亂七八糟,誰也瞧不明白,這小子底打什麼啞一迷 
    ?」性智道:「他就在裡面,一問便知。」 
     
      性覺冷笑一聲,道:「這小子面相老實,其實滑頭得很。明明會大金剛神力,卻裝得病 
    懨懨的,以為我瞧不出來,明明會二十二相,卻說只會十六相;讓他畫一十六相,他又裝瘋 
    賣傻,畫出這麼一幅東西,真是豈有此理。」 
     
      性智沉默半晌,遲疑道:「性覺,當年魚和尚也救過你我性命,並傳了性字輩『鎮魔六 
    絕』,對咱們也算有恩,這樣對待他的傳入,是否過了些。」 
     
      「說你沒見識,你還不認。」性覺森然道,「倘若你我會『大金剛神力』,又何須他魚 
    和尚救命?至於什麼『鎮魔六絕』,不過是『大金剛神力』的皮毛罷了。哼。想來便可恨, 
    這金剛一派好端端的神通,偏要一脈單傳。再說了,即便要傳,也該傳給你我,那魚和尚偏 
    又有眼無珠,傳給不能那小賊,結果自作自受,栽在那小賊手裡……」 
     
      性智呵呵一笑,說道:「我一見那小賊,就知道不是東西。魚和尚卻把他當塊寶,真是 
    愚蠢之至……」陸漸聽到這裡,委實忍耐不住,驀地喝道:「胡說八道。」 
     
      話音方落,便聽嘎吱一聲,石壁掀開一線,性覺、性智手持燭火,踱了進來。性智笑瞇 
    瞇的,雙眼如兩條細縫,閃爍光芒。性覺卻是寶相莊嚴,合十道:「陸檀越醒了麼?」 
     
      陸漸見他還在裝模作樣,心中怒不可遏,陣了一口,只恨傷後不能及遠,只啤到性覺腳 
    前。性覺微微一笑,悠悠歎道:「真人面前不打證語,事己至此,陸植越也當明白老袖的意 
    思,只需你乖乖說出『大金剛神力』的秘訣,老袖擔保,立馬放你出去。」 
     
      陸漸心中一股怒氣如火焰升騰,身子滾熱,似要爆炸開來,聞聲呸了一聲,高叫道:「 
    別說我不會『大金剛神力』,即便會了,你也休想知道半字。」 
     
      性覺搖了搖頭,笑道:「檀越還與老鈉打證語麼?你若不會大金剛神力,又怎能先震飛 
    心緣等人的棍棒,再封住他們的奇經?」這件事陸漸也是百思莫解,此時見問,不覺瞠目結 
    舌。 
     
      性覺注視著他,自覺得計,面上露出笑意,溫言道:「檀越但請三思。我佛普度眾生, 
    大金剛神力既是佛門大法,就當不分內外親疏,傳給芸芸眾生。魚和尚挾技自珍,大違佛理 
    ……」 
     
      陸漸心中有氣,冷冷道:「你二人使用奸計,將我鎖在這裡,又符合哪一條佛理了?」 
    性覺笑笑,淡然道:「原本老衲也不想如何,怪只怪施主太過固執,處處隱瞞,不肯吐露神 
    通秘訣,老袖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檀越放心,魚和尚對本座有恩,本座絕不傷害檀越,只是 
    請植越說出秘訣……」陸漸截口道:「我若不說呢。」 
     
      性覺歎了口氣,一字字道:「那說不得,還請檀越常住本寺。十年不說,就住十年,一 
    百年不說,就住一百年好了。」說罷一拂袖袍,與性智雙雙退出,合上石門。 
     
      陸漸怒極,大叫一聲,欲要掙到門前,不料四肢驟緊,前進不得。他這才發覺,四肢鐵 
    枷連著粗大鐵鏈,牢牢釘在身後石壁上,別說他「天劫」纏身,病弱不堪,即便康健如初, 
    也休想脫身。想是性覺、性智對他琢磨不透,怕他當真身具佛門神力,故而特意用這鐵鏈捆 
    鎖。 
     
      如此一來,陸漸更是逃脫無望,唯有張口大罵,可惜從小他便不會罵人,罵來罵去,無 
    非「賊和尚,臭和尚、狗和尚……」罵了一陣,胸口悶痛難當,不覺身子乏力,躺在地上, 
    昏昏欲睡。 
     
      也不知過去幾時幾刻,忽聽嘎吱門響。陸漸張眼望去,石門敞開一道縫隙,性智手捧托 
    盤,笑嘻嘻鑽將進來,托盤裡幾隻大碗,有飯有菜,還有一壺素酒,性智笑道:「陸檀越, 
    想得如何?」 
     
      陸漸閉了眼,懶得理會,性智卻自顧自笑道:「陸檀越,你可別怪貧僧,捉你關你,都 
    是性覺的意思。這廝看起來慈眉善眼,其實一肚皮花花腸子。他和貧僧有句暗號,若說『務 
    必洽好某人』,那就是讓貧僧下藥、留下來人的意思。貧僧雖也不願,卻恨身為寺眾,不敢 
    違背住持,故此得罪之處,還望檀越諒解。」說罷鄭而重之,合十作揖。 
     
      這和尚方纔還與性覺狼狽為奸,一轉眼盡說性覺壞話,陸漸初時將信將疑,然而吃一塹 
    長一智,凝神默想,便猜到這和尚欲借低毀性覺,騙取自身好感,而其根本之意,仍在「大 
    金剛神力」,不由心生鄙夷,冷笑不語。 
     
      性智見他神情,便知計謀不授,心中大失所望,面上卻不流露,心道來日方長,嘿嘿一 
    笑,正要退出石室,驀然間,一股勁風從後襲來,直奔他背心要害。 
     
      性智吃了一驚,略略側身,避過要害,肩脾中了一。下,劇痛入腦,身子平平向前跌出 
    丈餘,幾乎撞在陸漸身上。陸漸舉目望去。石室門前人影驟晃,閃進一人,黑衣蒙面,蒙面 
    巾下,一雙眼睛精芒倏忽。 
     
      性智口角沁血,怒喝一聲,身子扭轉,呼地一掌擊向來人。那人左手一招,拆開來掌, 
    右拳直直送出,性智只覺拳風有異,沉掌封堵,拳掌相交,性智面色慘變,瞪著來人,吃吃 
    道:「你,你……」話音未落,便身不由主,瞪P瞪連退三步,背脊抵著牆壁,骨骼猶如炒 
    豆,啪作響。蒙面人嘿的吐氣開聲,拳掌再送,性智一口血如箭噴出,身軟如泥,貼著牆壁 
    滑了下去。 
     
      變起倉促,陸漸未知福禍,正覺忐忑,忽見那蒙面人俯身從性智身上解下鑰匙,大步走 
    來,打開鐵枷,將陸漸負在背上,奔出石室。 
     
      夜色已深,月光透窗,隱約照見一捆捆藥材,原來石室之外,卻是藥師院的藥材庫房, 
    無怪陸漸時時嗅到草藥氣息。他不由暗暗憤怒:『·藥材是救人之物,誰知藥材之後,竟是 
    陷害他人的牢房,這性覺、性智,真是可惡已極……」 
     
      他心中思忖,那蒙面人卻足下不停,奔出庫房。陸漸忍不住道:「足下是誰?」那人噓 
    了一聲,示意陸漸噪聲。 
     
      陸漸遊目四顧,但見禪房參差,黑沉沉不知終始,也不覺心中惴惴,再無多言。那人背 
    著他在寺宇間曲折穿梭,殊無停頓,儼然對寺中地形十分熟悉。不一時,便越過寺牆,奔了 
    約莫數十里,爬F.一處高坡,才放下陸漸,雙手撐地,急劇咳嗽起來,背脊顫抖不已,十指 
    深深陷入泥裡。 
     
      陸漸一愣,問道:「你還好麼?」那人擺擺手,四肢著地,爬到一棵大樹下,靠著樹幹 
    慢慢坐定,重重喘息兩聲,伸出一手,扯下面巾。 
     
      藉著朦朧月色,陸漸看清那人容貌,心頭一震,失聲叫道:「性海大師。」 
     
      那蒙面人正是性海,聞言露出慈藹之色,悠悠歎道:「本寺不幸,藏垢納污,累檀越受 
    苦了。」陸漸驚喜不勝,感動非常,合十道:「大師拯救之恩,陸漸生受了。」性海搖搖頭 
    ,說道:「性覺、性智與我同門,他們作孽,貧僧救人,功過相抵,何談恩惠?」說罷又是 
    一陣咳嗽。 
     
      陸漸見他咳得辛苦,忍不住道:「大師病了麼?」性海歎道:「老毛病了。」陸漸點點 
    頭,又想一想,問道:「那位,那位性智怎麼樣了?」性海道:「他受我一擊,三月內絕難 
    動武,只不過方才被他瞧出我的武功,倒是有些麻煩。」 
     
      陸漸恍然道:「大師方才用的本門武功?」 
     
      「不是。」性海搖頭道,「性智人雖不堪,武功卻不含糊,若以本門武學相搏,貧僧未 
    必穩勝,貧僧方纔所用武功,檀越原也會的。」 
     
      「我也會?」陸漸露出疑惑之色,卻見性海慢慢站起,兩臂交叉,左手反按右腋,右手 
    握住右膝,身子古怪扭曲。陸漸但覺眼熟,念頭一轉,驀地失聲叫道:「我相?」 
     
      「原來這一式叫『我相』!」性海若有所悟,慢慢收勢,兩眼望天,喃喃道:「那麼這 
    個呢?」說著右足反踢後腦,右手抓拿左腳足踝陸漸道:「這叫人相,不過……」 
     
      性海收了勢,轉過頭來,注視他道:「不過怎的?」陸漸稍一猶豫,說道:「大師這兩 
    種相態,雖然大體近似,卻有些地方很不對頭,比方說,『我相』左手按腋,還應向後兩寸 
    ,右手則應握住膝下三分,大師卻按在膝蓋上方了。」 
     
      性海點頭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陸漸奇道:「大師也知道不對?」性梅道:「 
    貧僧只是猜測,不敢斷定。植越這兩句話,卻解開了貧僧多年的疑惑。」他看陸漸神色迷惑 
    ,微微一笑,說道:「不瞞檀越說,這三十二相,乃是貧僧當年一時貪心,偷學得來,不想 
    中了對方的圈套,十多年病魔纏身,幾成廢人。」 
     
      陸漸詫道:「大師向誰偷學的?魚和尚大師麼?」性海搖頭道:「不是。」陸漸更覺疑 
    惑:「大金剛神力一脈單傳,還有誰人……」想到這裡,腦中電光一閃,脫口叫道:「難道 
    是天神宗?」 
     
      「天神宗?」性海微感迷惑。陸漸道:「就是不能和尚,天神宗是他後來的綽號。」性 
    海微微苦笑,額首道:「檀越說得是,我這身相,正是向他偷學來的。」 
     
      說到這兒,性海露出追憶之色,望著黑沉沉的暮色,悠悠道:「那十多年前,有一晚, 
    子社時分,我心中有事,去寺後林中漫步散心,不巧聽見有人粗重喘息。我不知發生何事, 
    便偷偷上前,由樹枝望過去。只見不能在林中空地上扭曲身形,樣子十分古怪。魚和尚師徒 
    當時正在我寺掛單,平日我也與不能和尚熟識,知道他是金剛傳人,見他如此模樣,不由想 
    到傳說中的『三十二身相』。貧僧一向仰慕『大金剛神力』的神威,只為金剛一脈師徒單傳 
    ,無緣習得,這時看見不能練功,不覺鬼迷心竅,也不驚動於他,就在暗中偷學起來。然而 
    至今想來,我那時候自以為藏得隱秘,實則早被不能和尚察覺,但他心性詭話,察覺之後, 
    並不喝破,反而將計就計,故意變化出錯誤身相,引得貧僧誤入歧途。·於·多年來,貧僧 
    苦不堪言,一度性命危殆,然而偷學他人絕技,終究是武林大忌,貧僧縱然辛苦,也恥於告 
    訴別人犯病緣由。」說到這裡,他長吐一口氣,目視陸漸,緩緩道:「陸檀越,今日對你說 
    出這事,也算了結貧僧一件心事。」說罷又咳嗽起來。 
     
      陸漸一時默然,心想這性梅偷學他人絕技固然不對,但人人均有上進之心,習武之人見 
    了高明武功,難免想學想練。而這天神宗心腸狠毒,卻是罕見罕聞,發現有人偷瞧,不將之 
    揭發,反而以錯誤身相示人,分明是存心取這性海的性命。 
     
      同樣身懷痼疾,陸漸看見性海咳嗽辛苦,如同身受,同情之心大起,不禁問道:「性海 
    大師,難道就沒有解救之法麼?」性海略一沉吟,搖頭道:「『祛子卻有一個,那便是習練 
    正確無誤的『三十二相』,正誤相剋,或許能治好我的內傷。」 
     
      這番話正與陸漸設想吻合,當下說道:「那些相態變化我知道一二,大師且將錯誤相態 
    施展出來,給我瞧瞧。」性海一愣,驀地流露出熱切感激之意,鬚髮顫抖,半晌方才合十道 
    :「先時貧僧在柴房前見到檀越捨身護住聾啞和尚,便知檀越慈悲為懷,正是我道中人。」 
     
      陸漸聞言一驚,脫口道:「樹後那人便是大師?」性海點頭道:「貧僧正巧路過。」陸 
    漸喜道:「那麼出力救我、制服心緣和尚的也是大師了?」性海一愣,盯了陸漸片時,搖頭 
    道:「那伙僧人不是陸檀越所傷麼?」 
     
      陸漸迷惑已極,忖道:「性海大師既然做了,為何不願承認,是了,想是他為人謙退, 
    做了好事,也不肯示恩於人。如此看來,他果然是一代高僧,和性覺、性智大大不同。」想 
    到這裡,對性海的好感更深一層,口中並不點破,微微一笑,說道:「既然如此,還請大師 
    變化相態,容小子一觀。」 
     
      性海謙了兩句,將錯誤相態一一使出,其中果然謬誤百出。陸漸熟悉前面一十六相,當 
    即一一指正。卻見性海變相之時,舉手抬足,勁力奔騰,陸漸瞧了一會兒,不由恍然,敢情 
    即便相態有誤,性海照此習練,依然練成了一身神通,只不過神通增長一分,體內內傷也隨 
    之增長一分,二者共生共長,終於積重難返了。 
     
      不一時,性海變到「雄豬相」,這一相以左腳勾盤右邊小腿,左手環腰,右手摸腹,身 
    子前傾,性海卻恰好使得相反,右腳勾纏左腿,右手摸腹,身子不向前傾,反而微微後仰。 
     
      陸漸瞧了,正想指正,忽見性海身後長草一動,悄沒聲息,鑽出一個人來。陸漸大吃一 
    驚,定一定神,看清來人正是那聾啞和尚,不由驚喜叫道:「大師。」 
     
      性海只當是叫自己,愣了愣,問道:「檀越有何話說。」陸漸方要說出,忽見聾啞和尚 
    扭轉身形,做出一個姿勢,儼然就是「雄豬相」,相態變化,半點不差。陸漸嚇了一跳,瞪 
    著聾啞和尚,目瞪口呆。 
     
      性海見陸漸面色古怪,死死盯著自己,不覺奇怪,低頭看看自己,並無異樣。性海略一 
    沉吟,驀地轉頭望去,不料聾啞和尚隨他扭頭,相態不變,身子如一片枯葉,隨風飄蕩,橫 
    移數尺,轉到性海身後。性海一無所見,復又回頭,聾啞和尚隨他問頭,身形再轉,仍是在 
    他視線之外。 
     
      性海迷惑起來,盯視陸漸道:「檀越瞧什麼?」陸漸也是一頭霧水,方欲張口,忽又見 
    聾啞和尚伸出一手,衝他連連搖擺。陸漸心中大奇:「他一貫呆滯,這會兒怎麼不糊塗了? 
    他這手勢,卻不是叫我噪聲麼?」心想聾啞和尚如此作為,必有道理,當下閉口不言。 
     
      性海注視陸漸許久,見他面色忽而驚奇,忽而迷惑,忽而又有會於心,性海不勝驚訝, 
    忍不住又瞧身後兩眼,仍無所見,才放下心來,說道:「檀越留心了,且看貧僧這一相如何 
    ?」 
     
      陸漸聞聲,如夢方蘇,但見性海變化出一個「大自在相」,其左手卻舉得太高,右手垂 
    得太低,雙腿蜷得太過,頭顱則抬得太高,總之錯誤不少。而就在他變相之時,聾啞和尚亦 
    隨之變化,所變相態,與當日魚和尚所傳,分毫不差。 
     
      陸漸微微征忡,方將性海變相中的謬誤道出。性海歡喜不禁,打起精神,將餘下相態一 
    一變化出來。但他每變一種錯誤相態,聾啞和尚便將真實相態變化出來。兩人一前一後,如 
    影隨形,只是正誤有別,姿態自也不同。性海初時所變相態,均是陸漸學過,十六相之後, 
    陸漸便陌生起來。所幸聾啞和尚亦在變相,陸漸心知他所變相態必然無誤,便索性看得清楚 
    :比照其變化,指點性海。 
     
      性海依照陸漸所言變相,週身筋骨血脈和美通泰,全不似往日那般滯澀酸痛,三十二相 
    變過,身上大汗淋漓,猶如伐毛洗髓、脫胎換骨一般。性梅驚喜無比,一鼓作氣,將所有相 
    態再練一遍,體內精力越發充足,澎湃激盪,似要衝破肉身。性海胸中快美自得,驀地縱聲 
    長笑,笑聲震動林木,集鳥驚飛。 
     
      一聲笑罷,性海轉過頭來,曬道:「多謝陸植越指點。」陸漸搖頭道:「你不要謝我, 
    當謝的另有其人。」性海一怔,笑了笑,道:「不錯,不錯,當謝的是魚和尚,若無他傳你 
    神通,檀越又如何能轉授於我。」 
     
      陸漸正要說出聾啞和尚之事,忽又見聾啞和尚在性海身後擺手,頓時欲言又止。這時間 
    ,忽見性海目光斜眺,面露驚色,陸漸不由得隨他目光瞧去,尚未看清發生何事,小腹忽就 
    一痛,頓時軟倒。陸漸驚怒難忍,抬眼望去,只見性海目不轉睛盯著自己,面露詭笑。 
     
      陸漸心往下沉,驚怒道:「你,你……怎麼……」性海笑道:「檀越既是金剛傳人,料 
    想知道一個規矩。」陸漸道:「什麼規矩?」性海道:「金剛神力,一脈單傳,從占至今, 
    不曾變過。」陸漸道:「這我聽說過。但你為何暗算我?」 
     
      「檀越還不明白嗎?」性海哈哈一笑,拈鬚道,「既是一脈單傳,就當只有一個傳人, 
    如今金剛傳人,卻有了兩個?你說怎麼是好?」陸漸皺眉道:「兩個?」 
     
      「不錯。」性海點了點頭,指了指陸漸,又指了指自己,笑道,「一個是植越,一個則 
    是貧僧,這算不算壞了九如祖師、花生大士留下的規矩?」他說到這裡,雙目中厲芒閃爍, 
    面龐漸漸佈滿濃郁殺氣。 
     
      陸漸縱不願以惡意揣度他人,這會兒也明白了性海的算盤:現今魚和尚坐化,天神宗伏 
    誅,自己若一死,這世間會「大金剛神力」的人,便唯有性海一人了,然後他仰仗神通,自 
    可為所欲為,無人能管。此人心腸之毒,著實少有,陸漸深恨自己有眼無珠,一時心熱,競 
    將佛門神通傳於這般惡徒,不山驚悔無及,大聲道:「魚和尚大師從未收我為徒,我不算金 
    剛傳人。」 
     
      性海搖了搖頭,笑道:「你學會三十二身相,就是金剛門人。說不得,只好委屈檀越了 
    。檀越放心,你傳我神通,恩惠不淺,貧僧決不讓你多受痛苦。」說畢徐徐舉起右手,對準 
    陸漸天靈。 
     
      陸漸悲憤莫名,抬眼望去,明月遙掛,萬籟無聲,聾啞和尚靜悄悄立在性海身後,在夜 
    嵐中忽隱忽現,料是他雙耳俱聾,目光縱然清朗,身子卻如無知木石,一動不動。 
     
      倏爾陣風捲至,長草低伏,性海手掌碎翻,如電拍落。陸漸心中長歎:「罷了!」 
     
      這此間,性海忽覺一股洪沛力道從衣袖傳來,手臂一緊,手掌頓在半空。那股大力如潮 
    湧來,扯得他身不由主,旋風般翻了個觔斗,頭臉向卜,重重跌落,背脊更是好一陣酥麻。 
     
      性海情急生變,使「倒坐蓮花相」,雙肘後撐,煞住落勢,腰腹向內彎曲,雙腿連環踢 
    出,不料足脛驟緊,如中鐵箍,劇痛難忍。性海不由慘哼一聲,被那股巨力凌空牽扯,彭的 
    一聲人響,正面向下,深陷土中,從額頭到下體,無處不痛。 
     
      性海連吃大虧,卻不見對手面月,心中駭然已極,身一落地,便扭轉身形,施展「大自 
    在相」。欲要擺脫來人。那人卻不與他糾纏,放於仟具翻滾。性海翻得兩轉,縱身躍起,扭 
    頭四顧,仍不見人,正覺惶恐,身後勁風忽起,性海疾使「人相」,翻足後踢,不料腳至半 
    途,小腿肚一沉,被一股人力借勢前送,嘮的一下,踢中後腦。 
     
      性悔頭腦欲裂,鼻問酸楚,幾乎兒昏厥過去,剩下一足連跳兩跳,才卸開那一腳之力, 
    向前仆倒,使一個「雀母相」,身子蜷如雀卵,原地疾轉。原來他自知不是來人對手,便想 
    臨敗之前,瞧瞧對手模樣,也好輸得甘心。 
     
      不想那人隨他轉動,始終在他視線之外,性海連轉數轉,唯見形影飄忽,始終不見那人 
    面目,驚怒間,肩頭吃了一腳,大力湧至,性海形如皮球,噢地破空射出,卡嚓嚓一陣響, 
    撞斷三操大樹,落地時性海已然四肢癱軟,兩眼翻白,扭動幾下,便不動彈。 
     
      性海身在局中,了無知覺,陸漸身在一旁,卻瞧得清楚極了。那捉弄性海的自然是聾啞 
    和尚了,他輕描淡寫,有如逗弄嬰孩,一舉手,一抬腳,便將性海拋來踢去,耍得團團亂轉 
    。 
     
      陸漸目睹如此神通,瞳目結舌,心中更覺無比疑惑,不知這聾啞和尚何以變得您地厲害 
    ,與早前判若兩人。 
     
      聾啞和尚一腳踢昏性海,轉過頭來,咧嘴一笑,月光映照下,半截斷舌乍隱乍現,煞是 
    駭人。聾啞和尚笑罷,一抬腳,便至陸漸身前,數丈之距竟如咫尺。 
     
      陸漸驚喜過望,叫道:「大師……」聾啞和尚搖搖頭,拍開他的穴道,負在背上,馳足 
    狂奔。 
     
      山風灌耳,涼意漫生,兩側景致被月光浸潤,如流霜長河,杳然逝去。陸漸如處夢中, 
    回想這幾日所見,委實驚奇怪譎,生平所無。抬眼望前,前路濃黑如墨,有如重重謎團,無 
    法揣度,不可預測,他想著想著,不由深深迷惑起來。 
     
      聾啞和尚在山崖間縱躍奔騰,有若跳丸飛星。陸漸雖已隱約猜到他的來歷。卻仍有許多 
    不解之疑。欲要詢問。卻又想到這和尚又聾又啞,既不能聽,也不能答,問了也是白費氣力 
    ,當下歎了口氣,任他去了。 
     
      約莫奔了數十里山路,天將破曉,山嶺木石漸次分明起來。驀然間,陸漸心子猛然一提 
    ,身子卻陡往下沉,他探頭一瞧,不覺失聲驚呼。 
     
      原來聾啞和尚形如飛鳥,跳在半空,前後均是千尺斷崖,森然對峙,上方天光一線,乍 
    明還暗,下方巨壑深谷,幽玄冥暗,窈不見底。 
     
      陸漸不知這和尚為何從山頂跳下,自尋死路,正自驚慌,身子忽又一頓,心子上竄,堵 
    在嗓子眼上。一定神,驀見聾啞和尚拽住一根粗長老籐,右足撐著崖壁,如鞦韆蕩起,橫移 
    十丈,不偏不倚,鑽入對面山壁上一個桐穴。 
     
      那洞穴高約一人,寬不足五尺,越往深去,越是逼仄,寒氣森森,從洞穴深處湧來,陸 
    漸肌膚上不覺起了一層栗子。 
     
      正自難耐,眼前忽亮,二人穿穴而出。陸漸雙眼被那光亮所奪,幾乎無法睜開,瞇眼片 
    時,才看清眼前景物。此地正處山腹,離地百丈,上下均是青白山石,光潤如玉,谷底方圓 
    二十丈,向上逐漸收攏,至頂尖處,僅有方寸小孔,遙與天通,一線朝曦射入孔中,在明鏡 
    也似的石壁上反覆映射,光影錯落,霓彩煥爛,人在谷中,如處琉璃世界,目眩神迷。 
     
      聾啞和尚放下陸漸,來到一面石壁前,壁上鑲有多枚石環,石環上一丈處,銀鉤鐵劃, 
    撰有八個斗大字跡:「三十二相,即是非相」,入石寸許,瘦硬絕倫。 
     
      陸漸雖不知這八字出自《金剛經》,寓意精微,蘊含佛理。只瞧那字跡,便覺胸口一熱 
    ,肅穆之感汕然而生,當下扶著崖壁,額巍巍站眾起來,雙手合十,不勝恭謹。 
     
      聾啞和尚亦是雙手合十,向壁默立良久,忽自懷中取出一隻小小錦囊。陸漸看得分明, 
    失聲叫道:「魚和尚大師的舍利……」 
     
      聾啞和尚雙耳俱聾,陸漸叫聲迴盪谷底,他卻一無所覺,只是徐徐伸手,摸住一枚石環 
    ,轟然抽出兩尺見方一口石匣,匣中藏匣,人中藏小,小石匣縱橫五寸。聾啞和尚將囊中舍 
    利傾入小匣中,注視良久,微微張口,若有渭然之意,繼而手向前推,石匣退入,石壁回復 
    如初。 
     
      聾啞和尚又自袖裡摸出一枚鋼錐,在石匣下方,嗤嗤刻畫,石屑紛飛。顯出「魚和尚」 
    三字。陸漸這才驚覺,收藏魚和尚舍利的石匣右方,五枚石環下均有字跡,從右至左,依次 
    為:「九如祖師」、「花生大士」、「洲頭陀」、「大苫尊者」、「沖大師」,魚和尚的名 
    號,排在第六。 
     
      陸漸恍然有悟,這奇特山谷並非別處,正是金剛一派六代禪師的安息之所。 
     
      想到這裡,陸漸熱血貴張,雙膝跪倒,向著那面石壁,拜了三拜。 
     
      拜畢起身,抬眼時,陸漸忽地發現「九如祖師」的石匣上方,顯現出若干痕跡。他心生 
    好奇,上前一步,凝目細看,卻是一尊僧人小像,揮袖抬足,舉目含笑,畫像雖小,筆力卻 
    雄健異常,下決地紀,上決浮雲,吞吐星漢,菠晚眾生。 
     
      陸漸瞧得兩眼,心頭忽地一陣狂跳,不覺尋思道:「這像莫不就是那九如祖師?端的好 
    不張揚。」目光一轉,又見「花生大士」的石匣上方,亦有一尊小像,筆畫粗疏笨拙,乍一 
    瞧如頑童塗鴉,然而細細品味。卻是生機駘蕩,一派天真,彷彿此人有生以來,便不曾沾染 
    絲毫塵俗穢滓,始終保有赤子童心。 
     
      陸漸一一瞧去,其餘四口石匣,也無不刻有小像,只是姿態不同,風度迥異。「淵頭陀 
    」的小像筆力沉著,意韻深遠,清寒寂寥,深邃無極;「大苦尊者」則鈍拙滯澀,若尖錐在 
    石壁上鑿出無數細孔,連綴成形,神態間如濕灰焦木,了無生氣;「沖大師」的小像則筆法 
    瀟灑,圓潤皎潔,無慎無笑,宛如一尊玉人;然而到「魚和尚」處,意境又是一變,樸實渾 
    成,凝如山嶽,眉梢眼角,無不流露慈悲。 
     
      陸漸身具佛性,觀看半晌,不知不覺與這六尊小小人像生出感應,但覺那小像舉手抬足 
    ,-一笑,無不玄微奧妙,意思深長。久而久之,他浸淫其中,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竟然 
    學著那石壁上的人像,縱情舞蹈起來。 
     
      這一舞開,陸漸便覺五臟沸騰,呼吸艱難,渾身經脈肌膚,彷彿寸寸撕裂。陸漸暗叫糟 
    糕,欲要停止,誰知四肢身軀,似被某種力量驅使牽扯,自發自動,哪裡停得下來。 
     
      陸漸驚駭已極,正自叫苦,忽覺後頸一熱,多了一隻大手,手心熱流洶湧灌入,他尚未 
    明白發生何事,便覺腦中轟隆一聲,知覺全無。 
     
      這昏迷來去均快,只片一刻,重又回復神志,陸漸欲要掙起,卻發覺身子僵如石塊。天 
    幸後頸那股暖流源源不絕,讓他慢慢鬆弛下來,轉頭望去,聾啞和尚正盯著自己,神色嚴厲 
    。 
     
      陸漸莫名其妙,不由問道:「大師,發生了什麼事……」話一出口,忽又覺悟,眼前這 
    神秘僧人又聾又啞,如何聽得見自己說話,想著不覺苦笑。連城書盟。 
     
      聾啞和尚瞧他半晌,取出鋼錐,在石地上簌簌簌刻畫起來,陸漸定神望去,但見地上一 
    行字跡:「祖師本相,學不得,學不得……」 
     
      陸漸心中驚奇,想了想,接過鋼錐,刻道:「什麼叫祖師本相?」 
     
      聾啞和尚寫道:「壁上人像即是。」 
     
      陸漸仍不明白,又刻道:「這是什麼地方?」 
     
      聾啞和尚信手一揮,刷刷刷寫下三字:「天生塔。」陸漸抬眼上望,不覺恍然:「這裡 
    下方寬圓,上方尖細,像極了一座天然生成的寶塔,老天造物,真是神奇。」於是又寫道: 
    「敢問大師尊號。」『聾啞和尚又寫道:「渾和尚。」陸漸暗暗稱奇:「這位大師好不奇怪 
    ,「渾』是罵人的言語,他怎的當成了法號。」當下又寫道:「大師也是金剛傳人?,渾和 
    尚礁了。搖了搖頭。陸漸心中奇怪,寫道:「人師不是金剛傳人,怎會三十二身相?」渾和 
    尚轉過身來,指著石壁上那八個大字:「三十二相,即是非相。,這八字極是精微,陸漸揣 
    摩不透,想了一會兒,又寫道:「敢間大師和魚和尚大師有何關係?」渾和尚寫道:『他主 
    我僕。」 
     
      陸漸一愣,又寫道:「既然如此,大師為何不隨魚和尚前往東瀛?」渾和尚搖搖頭,寫 
    道:「他身負重傷,怕不能回歸中土,留我在此,接引金剛傳人。一寫到這裡,他指了指「 
    金剛傳人」四字,又指了指陸漸,面露微笑。 
     
      陸漸一怔,寫道:「你說我是金剛傳人?」渾和尚應道:「送回主人舍利者,便是金剛 
    傳人。」陸漸看到這裡,心頭釋然:「無怪魚和尚大師讓我前來三祖寺,敢情早有安排。」 
    想到這裡,魚和尚音容笑貌,宛在目前,他不勝感傷,歎了日氣,寫道:「小子不是佛門中 
    人,稱不得金剛傳人。」 
     
      渾和尚搖搖頭,寫道:「見性成佛,不拘佛門內外。」陸漸微微苦笑,驀地想起自身困 
    擾,心急如焚,咳嗽兒聲,寫道:「我要去尋兩名女子,還望大師帶我速離此地。」 
     
      渾和尚瞧了礁地上字跡,又瞧了瞧陸漸一眼,神情頗為迷惑,過了半響,搖了搖頭,寫 
    道:「紅粉骼鏤,骸麟紅粉。」 
     
      陸漸怔了怔,瞥渾和尚一眼,微微沉吟:「這和尚在三祖寺裝瘋賣傻,心中其實明白極 
    了。但由這一句話看,他對天下女子火有成見。莫非他斷舌穿耳,便是受了哪位女子的陷害 
    ……」他心中胡亂猜測,卻不忍詢間證實,以免勾起渾和尚的傷心往事,只寫道:「形勢緊 
    迫,還望大師成全。」 
     
      渾和尚長眉微登,搖搖頭,又寫道:「紅粉韶鏤,骼鏤紅粉。」陸漸見他想地固執,微 
    微有氣,奪過鋼錐,重重刻道:「還望大師成全!」 
     
      渾和尚流露楹色,兩眼瞪視陸漸,陸漸也張大兩眼,一轉不轉。如此對視半晌,渾和尚 
    眼中掠過一絲無奈,背起陸漸,鑽出洞外。一根兒臂粗細的老籐垂在洞前,渾和尚攀籐而卜 
    ,將至崖頂,撐足蕩出,陸漸只覺勁風撲面,風息之時,已至對崖。 
     
      渾和尚放下陸漸,俯身運指,在土中寫道:「往何處去?」陸漸也寫道:「我也不知。 
    」渾和尚長眉微皺,寫道:「我在寺前溪邊救你,還送你回去?」陸漸略一思索,寫道:「 
    甚好。」渾和尚瞪了瞪他,鼻間哼了一聲,又將陸漸背起,快步急行。 
     
      奔走不久,忽聽細微人語,渾和尚碎然止步,一跌足,悄沒聲息,鑽入古木枝枉間。陸 
    漸越過他肩頭望去。驀地驚喜不勝。原來前方林子裡,寧凝與蘇聞香並肩而行,向著這方走 
    來。 
     
      一夜不見,寧凝愁容慘淡,秀眉斂憂,走了兩步,忽而輕歎道:「蘇兄,你斷定他從這 
    條路走過麼?」 
     
      「錯不了!」蘇聞香一抽巨鼻,「還有他的氣味呢!」寧凝猶豫道:「可他、他的身子 
    那麼弱,走兩三里還罷了,從三祖寺來到這兒,幾十里山路,又怎麼走過來呢?還有,這裡 
    陰森森的,要是遇上野獸,他又怎麼抵擋?」說到這裡,她眼圈兒微微泛紅,澀聲道,「都 
    怪我不好,一難過,就那麼走啦……他若有不惻,我,我……」 
     
      陸漸再遲鈍於倍,也聽出寧凝話語中的「他」便是自己,想到她為自己優愁難過,心中 
    好一陣感動。 
     
      「凝兒別急。」蘇聞香抽了抽鼻子,又道,「除了他的氣味,還有一股氣味,又酸又臭 
    ,夾雜乾柴味道。那位陸……陸……」寧凝道:「陸漸。」 
     
      「是,是!」蘇聞香說道,「那位陸漸必定好端端的,和那個又酸又臭的人在一起的。 
    」 
     
      陸漸一吸氣,果然發覺渾和尚身帶酸臭,想是多日未曾沐浴;但陸漸不拘小節,對方若 
    是親友,便往往只見其長,不見其短,更不在意對方是髒是臭,蘇聞香若不提及,只怕他十 
    年八年,也不會發覺此事。 
     
      寧凝看了蘇聞香一眼,淒然一笑,輕聲道:「蘇兄,多謝啦,沒想到你在這時候,還肯 
    幫我。」 
     
      「什麼話,什麼話。」蘇聞香雙手連擺,大聲道,「天部劫奴,同甘共苦,無論何時, 
    我們都要幫你的。」 
     
      寧凝呆怔時許,不覺流下淚來,搖頭道:「蘇兄,從昨日起。我再也不是天部劫奴,只 
    怕將來,你我再見之時,不是同伴,而是仇敵。」說著說著,淚如走珠,不住滾落。 
     
      蘇聞香亦不覺流露矛盾之色,繞著寧凝踱來踱去,使勁撓頭道:「凝幾,握兒,用哭, 
    拐哭。書獃子、狗腿子、豬耳朵和我,四個人商量好啦,無論如何。決不和凝兒你為難,大 
    不了,大夥兒都犯黑天劫,一起死了。」 
     
      寧硯垂頭望著地面枯枝敗葉,心中忽喜忽悲,忽冷忽熱,起伏難定,縱是沼如泉湧,也 
    難以宣洩心中之情,驀然間,小嘴一張,雙袖掩面,哇地哭了出來。 
     
      蘇聞香心性癡頑,哄女孩兒開心非其所長,見狀大失主張,兩手互握,焦急道:「凝兒 
    ,你別哭呀,別哭呀……你,你再哭,我也要哭了……」話沒說完,當真癟嘴抹眼,哭將起 
    來。 
     
      陸漸身在樹上,看著這劫奴間的情誼,既是感動,又覺難過,眼前淚水模糊,忍不住高 
    叫道:「寧姑娘,我在這裡呢……」話音未落,身子陡震,一個趔趄,栽下樹來,行將落地 
    時,上方忽有大力牽扯,令他墜勢一緩,是以身子著地,不覺疼痛。爬起來時,只見寧凝、 
    蘇聞香快步趕來,寧凝秀靨上淚痕未十,神色亦驚亦喜,扶起陸漸,不待他說話,劈頭便問 
    :「摔痛了嗎?」 
     
      陸漸道:「還好!」寧凝卻流露嗅色,呵斥道:「好什麼好?你身子這麼弱,怎麼爬那 
    樣高?」 
     
      陸漸一愣,道:「我……」掉頭望去,卻見樹梢空空,渾和尚已然不知去向。陸漸心知 
    他不願以真身示人,不覺微微歎氣。 
     
      寧凝注視陸漸,些微神色變化亦不放過,見他惆悵歎息,便間道:「歎什麼氣呢?」陸 
    漸搖頭道:「沒什麼,能再見到你,我心裡很歡喜。』 
     
      寧凝心頭一跳,雙頰滾熱,欲要笑笑,但不知為何,反是冷冷地道:「有什麼好歡喜的 
    ?」 
     
      陸漸道:「我怕你傷心太過,苦了自己,如今見你平安,自然歡喜。」 
     
      寧凝瞧他一眼,心中氣苦:「原來你只為這個歡喜?早知這樣,我還不如跳崖自盡,讓 
    你難過才好。」 
     
      原來,寧凝乍聞噩耗,傷心欲絕,茫然不辨道路,發足狂奔,直奔到一座高峰之上,望 
    著茫茫雲海,心中情鑲也一如眼前,翻滾起伏。種種悔恨、羞慚、悲傷洶湧而至,她不由得 
    大放悲聲,哭聲隨風送出,悠悠蕩蕩,消逝在雲天之際。 
     
      寧凝哭到身軟,望著點點淚珠兒,消失在千尋谷底,益發情懷跌宕,難以自己:「媽媽 
    為我而死,我卻效命仇人,恩仇不分,真是大底下最不孝的女兒;沈舟虛那賊子害死媽媽, 
    又害爹爹雙眼失明,流落異國,更將我煉成劫奴,對付爹爹,真是天底下最可恨的人,我若 
    不殺了他,誓不為人……」霎時間,她心中第一次充滿怨毒,銳薄的指甲刺入掌心,流出血 
    來。多年來,她雖為劫奴,卻從不自怨自艾,可此時此刻,卻深深痛恨起自身來,恨不能一 
    陣是風吹來,將這個可悲可鄙的身子吹成滿天飛灰,散落天涯海角,永不復聚。 
     
      天不從人願,風勢漸柔,如一雙纖手,拂起她亂絲也似的秀髮,掃過面龐,冰冰涼涼, 
    微有濕意,剎那間,寧凝心神悸動,掠過一個秀麗溫婉的影子:「主母……」寧凝心兒似被 
    紮了一下,「啊不,那商清影也知道我的身世麼?這麼多年,她對我的恩情也是假的麼…… 
    」寧凝眼中蒙隴,商清影的身影若隱若現;夜裡寒時,總是這女子為自己拉上裳被;渴時餓 
    時,總是她端來佳餚清茗;白己穿的第一條羅裙,是她親手繡的,自己第一次畫眉,也是她 
    親手所描;識的第一個字,唱的第一支曲,繡的第一朵花,繪的第一張畫,無不來自那個溫 
    婉的女子;從記事起,寧凝便將她當做親生母親,愛她敬她,撒嬌弄癡,依偎說笑,牽手嬉 
    戲;甚至於夜夜入夢,都能夢見她的樣子……「母女……仇人……」寧凝芳心寸寸碎裂,眼 
    前發黑,喉間微微發甜,「我真要報仇麼?殺了沈舟虛,只會惹她傷心,不殺沈舟虛,媽媽 
    在天之靈,又怎能安息?」想到這兒,她舉目望天,白雲深處,似有一張芙蓉素面,含笑凝 
    娣,「媽媽……」一股甜美之意湧上心頭,而只剎那,寧凝忽又發覺,那幻影赫然便是商清 
    影的樣子。 
     
      「我連媽媽的樣子都不記得……」寧凝一陣茫然,任由山風漸厲,吹得她衣裙飄舉,有 
    如遺世仙子,孤寂無依。 
     
      一與其這麼為難,還是死了的好……」這念頭如電閃過,寧凝忽地鬆了一口氣,望著雲 
    梅深谷,定定出神,心想只需縱身一跳,便能一了百了。然而這時,她心底深處,忽又掠過 
    一張面孔。 
     
      「陸漸……」寧凝嬌軀輕顫,依稀想起,自己奔跑時,陸漸一直在身後叫喊,而那時自 
    己神志昏亂,什麼顧不得了。 
     
      想到這裡,寧凝驀地驚慌起來,什麼愁苦怨恨盡皆拋在腦後,當即掉轉身形,狂奔下山 
    。下至山腳,忽見蘇聞香快步走來,寧凝心慌已極,不問由來,扯住他道:「你看見陸漸了 
    嗎?」 
     
      蘇聞香見了寧凝,滿面喜色,聽這一問,卻流露幾分錯愕,反問道:「他沒跟著你麼? 
    」寧凝心下一沉,急問詳情,得知陸漸果然追趕自己。寧凝深知他的病情,不由芳心大亂, 
    死念盡消,拉著蘇聞香四處尋找。 
     
      兩人沿途交談,寧凝又得知寧不空終於沒和沈舟虛交手,黯然退去。寧凝知道父親退卻 
    ,全為白己,心中悲喜莫明,亦暗暗鬆了一口氣。於是又問蘇聞香來意,知道他奉命追蹤姚 
    晴,走到半途,擔憂寧凝,於是聞香識途,追蹤而來,與她邂逅。寧凝感動之餘,心中矛盾 
    又添幾分。 
     
      如此走走停停,二人經三祖寺向天生塔一路尋來,天可憐見,終於讓他們找到陸漸。 
     
      這其中的曲折,寧凝自憐自傷,斷不會向陸漸吐露,此刻看陸漸容色枯稿,一日不見, 
    竟又消瘦許多。不由心中酸楚,欲要抬手為他拂拭面頰,然而手指方動,又無力垂下。 
     
      陸漸見寧凝無恙,滿心喜悅,說道:「寧姑娘,沈舟虛如此惡毒,將來必有報應。你千 
    萬別因為這種惡人,做出什麼傻事。」 
     
      寧凝心道:「你才傻呢,世上那麼多惡人,又有幾個得到報應的?唉,罷了,若你不是 
    這股傻氣,我也懶得惦記你。」想到這裡,悄悄瞥了陸漸一眼,雙頰微微發燒。 
     
      卻聽蘇聞香道:「凝兒,你找的人找到了,我也要去尋那姓姚的姑娘了,若不然,生人 
    可不饒我。」 
     
      寧凝芳心微沉,轉眼一看,陸漸果然露出專注神色,盯著蘇聞香道:「姓姚的姑娘是誰 
    ?」蘇聞香胸無城府,坦然道:「就是跳下山澗的那位,她沒死,還活著呢。」 
     
      陸漸慘白的臉上湧起血色,眉飛,拽住蘇聞香,疾道:「她在哪兒?快,快帶我去,帶 
    我去。」蘇聞香道:「方纔經過三祖寺時,我嗅到了她的氣味。奇怪,難道她一個女孩兒家 
    ,競然躲在和尚廟裡?」 
     
      陸漸心想姚晴曾經隱身青樓,躲在和尚廟中,何足為怪。一念及此,不由心神激盪,竟 
    將寧凝忘在一邊,握住蘇聞香手臂,急道:「蘇先生,快帶我找她去。」 
     
      蘇聞香略一猶豫,當先引路。陸漸緊隨其後,走得二里,便覺雙腿沉重,跟不上蘇聞香 
    的步子,焦急間,忽覺一隻手握住右腕,酥暖之意徐徐湧入,陸漸如浴春風,無端精神大振 
    。轉頭一瞧,寧凝神色冷清,抿著嘴,直視前方。陸漸笑道:「多謝寧姑娘。」寧凝咬咬嘴 
    唇,眼角閃動淚光。 
     
      陸漸驚訝道:「你,你哭什麼?」寧凝哼一聲,扭過頭去。陸漸莫名其妙,卻也不好再 
    問。 
     
      不多時,便至三祖寺外,忽聽寺內喧嘩,循聲行去,只見幾個僧人退過來,其中兩人腰 
    腿間血肉模糊,大聲呻吟。陸漸奇道:「寺裡發生何事?」 
     
      一僧見他三人貌似香客,便叫道:「快快下山,寺裡出了妖邪,正在藏經閣行兇呢!」 
    他說話時,受傷僧侶「啊喲、啊喲」連聲叫喊,十分淒慘。陸漸大生義憤,忘了自身頑疾, 
    加快腳步,直奔藏經閣。 
     
      將近閣樓,便聽人聲如佛,遙遙望去,性明率領百餘僧眾手持棍棒槍矛,圍著藏經閣, 
    大盧齊念《般若波羅密心經》,怯除心障,邪魔不近。 
     
      性覺站在眾人之後,微露愁容,性智則氣色頹敗,由兩個小沙彌攙扶而立。陸漸見這二 
    人,心中不勝鄙夷。覺、智二人忽見陸漸,也是一愣,流露驚惶之意,不待陸漸說話,性覺 
    已合卜道:「檀越昨日不辭而別,老鈉惶恐不勝。若有怠慢之處,還望檀越量如大海,寬有 
    則個。」 
     
      他這話不無講和之意,陸漸雖覺這和尚陰險偽善,但關押自己時,並未以武力逼迫,比 
    起性海,多了一點兒良心,是以冷哼一聲,便不說破昨日之事。二僧見狀,略鬆一口氣。 
     
      陸漸目視閣樓,皺眉道:「那上面當真有妖邪害人?」性覺點頭道:「這魔頭藏在樓上 
    ,不時潛出,盜竊茶點飲食,性明師弟跟蹤發覺,卻被她行兇,傷了好幾名僧侶,更在閣樓 
    四周布下邪術,人不能近。」 
     
      此時性明念罷經文,召集眾僧悄聲商議:「心悟,你帶一隊人手,從正面樓梯攻入,引 
    開邪魔注意;心空,你帶幾個輕功了得的弟子,潛到附近屋頂,破窗而入。」心悟、心空應 
    了,各率人手,分別行事。 
     
      心悟率數十僧人手持兵刃,直衝閣樓。尚未衝近,土皮拱起,刷刷刷迸出幾根粗籐,籐 
    上尖刺密佈,只一卷,便聽兩聲慘叫,當頭兩名僧人跌倒在地,捂腿慘叫。心悟眼見籐來, 
    將身一縱,高高拔起,手中棍棒探出,撩那怪籐,誰想那籐見風就長,籐上生籐,刺上生刺 
    ,籐蔓漸粗,尖刺漸長,如此衍生反覆,須臾化為一張巨網,呼的一下,將心悟罩個正著。 
     
      心悟淒聲慘叫,評然落地,渾身血肉模糊,滾得兩下,即不動彈。性明驚怒交進,正想 
    親自衝上,忽聽一盧大響,卻是心空撞破窗扇,闖入閣內,隨即便聽閣中傳來呼喝打一斗之 
    聲。同時,樓前怪籐忽生異變,嗤的一下化為飛灰。 
     
      性明喜不自勝,提起棍棒,跳入樓中,一時間,閣樓中乒乒乓乓,打鬥更劇,只聽性明 
    怒叫道:「不是妖怪,是人,是人。」眾僧聽了,又驚又喜,哄然湧入樓中。驀然間,樓頭 
    一道白影破窗而出。落向附近屋簷。 
     
      性覺將身倏晃,縱上房頂,一拳送出,正是「鎮魔六絕」中的「一神拳」。那白衣人好 
    容易脫身,到此時一口氣已衰,忽覺拳風剛猛,如山壓來,頓時不敢硬接,翻身落下屋頂。 
     
      「哪裡走?」性覺一聲厲喝,運爪扣向白衣人肩頭。他身為一寺之主,修為冠絕,這招 
    「雕龍爪」精奇刁鑽,白衣人半空中無所憑借,眼看難避,不料身旁風聲疾起,一條棍棒騰 
    龍起蛟,唆地刺向性覺。 
     
      性覺微一側身,大袖拂出,捲住木棒。這一記「大梵播」亦是六絕之一,威力奇大,碗 
    口粗細的樹木,若被捲住,亦不免連根拔起。性覺本想奪下木棒,不料袖棒相交,那木棒忽 
    生巧勁,雖然輕微,卻恰到好處,帶得性覺身不由主,歪歪斜拼,橫移尺許,』堆龍爪』頓 
    時抓空。 
     
      性覺像慈交透,掉頭望去,陸漸持棒而立,兩眼圓睜,高叫道:「阿晴,快走。 
     
      原來陸漸一見那怪籐,便猜到樓中人必是姚晴,只恨身子虛弱,無力分開人群,入樓相 
    救。焦急間,忽見姚晴遁出樓外,性覺上前阻截,便使「天劫馭兵法」,奪下身邊一根棍棒 
    ,點向性覺,性覺舉袖來拂,「天劫馭兵法」再度運轉,拖動性覺身形,破了他的爪勢。 
     
      姚晴乍見陸漸,眼裡掠過驚喜之色,當即縱身趕來。性覺不容二人相聚,緊隨其後,沉 
    喝一聲,方要出拳,忽覺臉面劇痛,如被火炙,頓時啊呀一聲,捂著臉倒退幾步,重重撞在 
    性智身上。性智傷後無力,連著兩個侍兒,被掩了個四腳朝天。 
     
      眾僧見住持、長老吃虧,紛紛上前扶持,姚晴趁機拉著陸漸,奔出寺外,寧、蘇二人也 
    尾隨其後。 
     
      奔出寺門,鑽入一片山林,姚晴放開陸漸,處眉道:「你怎麼來了?」這一陣狂奔,陸 
    漸幾乎窒息,劇咳一陣,歎道:「我,我來找你的……」定神打量,卻見數日不見,姚晴雲 
    鬟蓬亂,白衣鞋襪濺滿泥污,多有破損,看來甚是落魄。陸漸瞧到這裡,不由輕輕歎息,心 
    知她這些日子必定受盡艱辛,以至於無暇整飾容貌,更換衣衫了。 
     
      寧凝對姚晴聞名已久,此次初見,也不覺凝神打量,見她粗頭亂服,不掩國色,端的明 
    麗無鑄,艷光四射。寧凝雖是女子。也覺心動。不由得想到:「無怪陸漸對她恁地癡心,她 
    ,她真是很美……」 
     
      姚晴見寧凝怔怔望著自己,目中神色複雜難明,不由心中疑雲大起,冷冷道:「陸漸, 
    他們是誰。」陸漸道:「這位是寧凝寧姑娘,這位是蘇聞香蘇先生?」 
     
      姚晴流露警覺之色,秀眉微皺,冷冷道:「原來是天部劫奴?你們也是為了祖師畫像而 
    來?」陸漸忙道:「阿晴,你誤會了……」 
     
      「我誤會什麼?」姚晴冷笑道:「寧不空、沙天洹想抓我,沈舟虛想抓我,左飛卿、虞 
    照、仙碧,都想捉我……陸漸,你若也要抓我,趁早動手,我皺一下眉頭,便不姓姚……」 
    說到這兒,雙目泛紅,湧起晶瑩淚光。 
     
      陸漸目瞪口呆,愣了一會兒,搖頭道:「阿晴,你這麼說,不如殺了我的好。」姚晴冷 
    笑道:「這麼說,你不是來抓我的?」陸漸瞪著她,面色漲紅,一言不發。 
     
      姚晴見他溫怒,語氣稍軟:「那好,你將這兩人殺了。我便信你。」 
     
      「怎麼成?」陸漸失聲道,「寧姑娘是我的朋友。」 
     
      「朋友?」姚晴掃視二人,頃刻印證心中所想,冷冷道,「敢情你的朋友都是漂亮姑娘 
    ?」 
     
      陸漸莫名其妙,皺眉道:「你,你說什麼話?」姚晴道:「先是仙碧,如今又是什麼寧 
    姑娘,看不出你又蠢又笨,卻是艷福齊天呢。」 
     
      她目如寒冰,聲音史是冷淡,陸漸氣得說不出話來,寧凝也聽出弦外之音,她此時萬念 
    俱灰,亦無心久留,苦笑道:「蘇兄,走罷。」蘇聞香點點夕、,二人轉身要走。姚晴驀地 
    喝道:「想走麼?哪有這麼容易。」瞳孔驟然收縮,寒光如刺,迸射而出。 
     
      陸漸深知姚晴的手段,見她神情,心叫不妙,當即湧身一躍,撲了過去。姚晴已動了殺 
    人滅口的心思,心神全在寧、蘇二人,萬不料到陸漸會來阻攔,頓時腰身一緊,竟被他牢牢 
    抱住。 
     
      二人相識已久,陸漸始終謙謙守禮,忽而如此,姚晴當真措不及防,男子氣息撲面而至 
    ,令她身子發軟,愣在那裡,發出「土勁」亦有不能,只聽得陸漸大聲叫道:「寧姑娘,快 
    走,快走……」 
     
      寧凝回頭瞧他一眼,面色蒼白,宛如冰雪,細眉輕顫,驀地掉頭,與蘇聞香匆匆去了。 
     
      姚晴望著二人去遠,又氣又急,然而身子卻軟軟的不聽使喚,怎也聚不起氣力掙開陸漸 
    ,不由忖道:「這個臭小子,對我用了什麼邪法?臭小子,臭小子……」 
     
      要知多口來,她迭遇大敵,心力交瘁,枕戈待旦,明裡雖不承認,心底裡卻無時不在想 
    著陸漸,只盼他守在身邊,讓自己放下一切,沉沉睡去。故而一旦心願得償,不自禁殺心頓 
    去,疲憊感油然而生,再也提不起爭強鬥狠的心思,任由陸漸緊緊擁在懷裡,雙眼微合,兩 
    行淚水奪眶而出,喃喃道:「臭小子,你還沒死麼……」 
     
      陸漸一愣,道:「我……」忽覺一陣腿軟無力,竟然傍著姚晴,慢慢滑落。原來他方才 
    情急之下,用力太甚,再度引發劫力,身子倍感空虛。 
     
      姚晴將他扶起,坐到一棵大樹根旁,目視陸漸,只覺多日不見,他越發孱弱了,臉上的 
    黑氣忽也消散了,蒼白的雙頰微微透明,泛著別樣神采,彷彿血肉已被劫力煉化了,僅餘一 
    具軀殼。 
     
      「迴光返照麼?」姚晴心底湧起一股苦澀,望著陸漸,不覺癡了。 
     
      「阿晴!」陸漸緩過一日氣,苦笑道,「寧姑娘救過我,你,你不能傷她的。」姚晴盯 
    著他,目光星閃,忽地緊咬朱唇,站起身來,快步如飛,向著林子深處走去。 
     
      陸漸只當她仍在惱恨白己放走寧、蘇二人,心中大急,欲要掙起,卻不能夠,眼見她消 
    失林中,不由高叫道:「阿睛,別,別走……」 
     
      姚晴步子不停,逕直向前,陸漸心中委屈已極,驀覺酸熱之氣直衝雙眼,脫口叫道:「 
    阿晴,我快死啦……」多日來,這句話在他心中響了千百遍,可是面對他人,從不吐露,然 
    而這會兒不知怎的,競然衝口而出,一聲叫罷,眼淚已流了下來。 
     
      姚晴驀地止步,林中寂靜如死,偶爾微風吹葉,沙沙細響,一本無名小花,隨風搖曳, 
    花瓣無聲零落。姚晴望著落花,肩頭顫個不住,驀地伸袖拂面,轉過身來,雙眼微紅,死死 
    盯著陸漸,似有極大恨意,一步步走了過來。陸漸見她神色駭人,吃了一驚,眼看姚晴走近 
    ,不由說道:「阿晴,寧姑娘她救過我的……」話音未落,姚晴驀地抬起纖手,呼地刮向他 
    的左頰。 
     
      陸漸眼見手來,渾忘躲閃,誰知那手來到頰邊,競又停住了,輕輕撫著他的面頰,暖意 
    透入肌膚,沁人心脾。姚晴口唇翕動,眸子漸漸蒙曨,右手落下,扣住陸漸肩頭,指甲入肉 
    ,陸漸眉頭一顫,吸了一口涼氣。 
     
      姚晴臻首低垂,淚珠點點,在枯葉上留下淡淡的水痕。一剎那,陸漸望著她,竟忘了肩 
    頭刺痛,而是深深怨恨自己來,恨自己太笨,不解這少女的心思,姚晴就似一個謎,或許, 
    自己一生一世也解不透的。 
     
      「我不許你死。」姚晴驀地抬頭,雙頰淚痕斑斑,神色間卻極是。張,「你也不許再提 
    這個字。」 
     
      陸漸皺了皺眉,搖頭道:「人的死活,哪兒由得自己?」姚晴怒道:「我說不許,就是 
    不許。」 
     
      陸漸見她近乎蠻橫,真不知如何回答。正自迷惑,姚晴忽地將他背起,快步而行。陸漸 
    道:「阿晴,你做什麼?」姚晴一言不發,低著頭只是飛奔。 
     
      陸漸虛弱已極,伏在佳人背上,埋首秀髮之間,幽香若有若無,透鼻而入,陸漸忽然之 
    間,便覺渾身燥熱,綺念叢生,心道:「蘇先生說阿晴身上有一種體香,十分好聞,幾十萬 
    個人中也遇不上一個,難道就是這個麼?」當下不住吸氣,如饑似渴,嗅那香氣,心中隱隱 
    盼望永遠這樣伏著,嗅一輩子才好。 
     
      他性命危如累卵,卻仍有這等不軌之心,姚晴倘若知曉,必然啼笑皆非。但她此時心如 
    亂麻,渾不覺陸漸的異樣心情,奔走片刻,遙見前方山坡上,矗立一座茅草房屋,當即_匕 
    前,推門而入。 
     
      那房子廢棄已久,空空如也,姚晴將陸漸放下,低聲道:「你在這兒等我,待會兒,我 
    一定帶那救命祛兒回來……」陸漸訝道:』『救命,救誰?」姚晴深深望著他,驀地淒婉一 
    笑,緩緩起身,向著那扇柴扉走去。 
     
      陸漸暈暈乎乎,只覺這情景似幻似真,眼見姚晴離去,頓時魂魄回身,叫道:「你去哪 
    兒?」姚晴默不作聲,開門,出門,閉合柴扉,小屋中陷入黑暗裡。 
     
      陸漸心生不祥,忍不住大叫姚晴的名字,叫聲前後相疊,迴盪屋寧之問,許久方才安靜 
    下來,陸漸臉上冰涼濕潤,不知何時,已然掛滿淚水。 
     
      這時間,忽聽「嘎吱」一聲,柴扉洞開。陸漸猛然抬頭,耀眼的強光中,一個身影若隱 
    若現。陸漸喜不自禁,沖日叫道:「阿晴……」 
     
      「哈哈。」來人大笑,「怎麼,又把姚人美人弄丟啦?」 
     
      陸漸身形陡震,恍惚間,只見谷縝笑吟吟踱入房中,眉飛色舞,神采照人。 
     
      陸漸不由大睜雙眼,谷縝繽嘻嘻笑道:「你死瞪我作甚?我像鬼麼!」陸漸驚喜已極, 
    語塞半晌,喃喃道:「你還活著啊?」 
     
      「好傢伙。」谷繽嘖嘖道,「你竟敢咒我死了?」三兩步走上前來,揪起陸漸,狠狠一 
    拳,打在他肩頭,不料牽動陸漸傷勢,惹得他一陣咳嗽。 
     
      谷續咦了一聲,住手道:「你怎麼了?」陸漸吐一口氣,擺手道;「我不礙事,你怎麼 
    來的?」谷縝望著他,笑容漸收,眉間閃過一絲愁意,半晌說道:「我老遠聽見有人打噴嚏 
    ,特來瞧瞧。」 
     
      「打噴嚏?」陸漸微微皺眉。 
     
      「正是。」谷填點頭道,「若不是打噴嚏,怎麼、`阿嚏、阿嚏』的?」陸漸一愣,恍 
    然有悟,「阿晴」、「阿嚏」甚是諧音,自己大叫「阿晴」,恐怕外人聽來,還當自己正打 
    噴嚏。陸漸本來愁緒滿懷,這一下,也被逗得哈哈大笑。 
     
      忽聽門外一個脆生生的嗓音叫道:「谷縝,你到底弄什麼鬼?」陸漸訝道:「還有人? 
    」谷縝笑笑,點頭道:「不但有人,還多得很呢!」 
     
      陸漸聽了,越發迷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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