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1章 破壁
空虛感越發強烈,身子正自一點點融化,融化的痛楚清晰可覺。陸漸也曾聽說過千刀萬
剮,但深信那刀刃寸割之苦,決不及眼下之萬一。
正覺難受已極,那融化之苦忽然煙消,陸漸身體陡然縮小,肌骨塌陷,筋骨易位,奇痛
奇麻,奇酸奇癢,各種古怪滋味,實非言語所能形容。不多時,易筋錯骨之苦忽又消失,朦
朧中,眼前白光閃動,陸漸定神一瞧,驚覺自己不知何時變成了一個長不滿尺的嬰兒,赤裸
嬌嫩,粉紅髮亮。舉頭望去,竟又到了那黑白世界,白光萬丈,熾烈無比,向黑暗一方拚命
侵蝕、擠壓,黑暗一邊卻越發濃重,那黑色盈盈欲動,似要流將出來。黑暗裡,億萬星辰發
出刺目奇光,忽聽天崩地塌般一聲巨響,群星動搖起來,嘯響震耳,漫天星斗如萬箭齊發,
化作千萬道星芒,向著陸漸射來。
星箭穿體,冰痛刺骨,遠非人類所能忍受,然而星群億萬,數不勝數,墜落紛紛,無窮
無盡。陸漸痛不欲生,但又欲死不能。這極刑也不知持續了多久,直到陸漸痛得麻木時,眼
前的白光才暗淡下來,倏爾不見,四周陷入不見五指的黑暗,身邊似有萬鈞重壓,層層裹來
。陸漸幾欲窒息,奮力掙扎,然而越是掙扎,壓力越大,就當忍無可忍時,眼前忽有光亮閃
過,舉頭望去,那極黑極暗之中,翕約閃爍,若有一點星芒。
霎時間,陸漸也不知哪兒來的氣力,忍受那無窮重壓,手足並用,向著那點星光攀去。
爬得似乎很快,又似乎很慢,光陰在此失去力量。那星光既似伸手可及,又如在太虛深處、
宇宙彼端,怎麼也無法觸及。陸漸幾度絕望,求生之念卻又無比強烈,促使他從那重壓中蠕
蠕前行。不知怎地,上攀一分,重壓越少一分,陸漸身上的氣力也多一分,此消彼長,陸漸
越爬越快,身子越來越輕,四肢越發強健,似乎再非赤裸嬰兒,隨那爬行越長越大,心中求
生之望也越發強烈。也不知過了多久,那點星光忽地明亮起來,陸漸驀地發現,那裡並非星
光,而是一個小小穴口,自己若在萬丈井底,那穴口就是向外的井口。
陸漸恨不得歡呼大叫,又爬出時許,頭腦一涼,身子沒入光亮中,不及歡喜,耳邊一聲
巨雷轟然炸響,陸漸眼前一亮,四周景物漸次明晰起來。
最先入眼的是一張娟秀的臉龐,愛酷小說論壇,妙目微闔,神色木然。尚未明白發生何
事,陸漸忽又聽見一聲巨響,沉悶如雷,彷彿來得極遠,經過重重阻攔,到此地驟然爆發,
震得四周山壁嗡嗡作響。
雷聲貫耳,陸漸渾身激靈,慢慢生出知覺,幻境中的痛苦絲毫也無,卻有一種虛脫如死
的疲乏。
忽見那少女秀眉一顫,面容繃緊,流露出極大痛苦。陸漸見狀,腦子豁然一亮,之前的
記憶點點滴滴浮了上來。
「寧姑娘。」陸漸叫了一聲,卻覺嗓音細弱低微,幾不可聞。知覺從雙眼、心口向外擴
散,陸漸慢慢發覺自己坐在一個圈圈奇妙虹彩,從上而下,暗紫變為金紅,金紅變為粉白,
粉白化為靛青、靛青化為墨色,宛如一大方墨玉,晶瑩透亮,瑰麗無方。
「天生塔?」陸漸陡然清醒過來,遠處悶雷漸漸遠去,初如爆竹,漸次輕柔,化為剝剝
之聲,猶如燈花爆響。
陸漸不知這聲音來自「木霹靂」,更不知渾和尚與寧不空在天生塔處殊死相搏,也不知
那爆炸聲越來越遠,正是渾和尚將寧不空遠遠引開。他呆呆聽著,直到爆炸聲消失,四周重
新陷入無邊沉寂,方才猝然醒轉,這時但覺寧凝身子慢慢軟了下去,伏向自己肩頭,隔著薄
薄的衣衫,火熱嬌軀陣陣顫抖。
陸漸吃了一驚,一抬手,忽覺身子竟能動彈,便叫一聲「寧姑娘」抱起寧凝,但覺她的
身子柔若無骨,輕如蟬蛻,顫抖一陣一陣,眉間痛色越發強烈。
「她病了?」陸漸努力回憶前情,最後記得的卻是被寧不空一指點在胸口,之後便是無
窮痛苦,至於別的,那就全然不知了。
陸漸定了定神,見寧凝雙頰火紅,內中似有一團火,就要燃燒出來,將她身子燃盡,當
下忍不住大聲叫喊她的名字,但寧凝早已陷入「黑天劫」中,目不能見,耳不能聞,口不能
言,心之所覺,只有痛苦空虛,神之所見,只有黑天幻覺。
陸漸本就不是穎悟之輩,遭遇這般奇事,更難領悟,一時間想破腦袋,也不明白發生何
事,他無法可想,不由尋思:「寧姑娘定是病了,當日我曾以『大金剛神力』救活阿晴,今
日且試一試,看能不能救活寧姑娘。」
他一想到救人,便渾然忘了「黑天劫」之苦,當即起身,默想「三十二身相」,一一使
來,他身具劫力,後十六相一旦明白,借力使來,十分容易,使過一遍,陸漸心中靈光一現
,豁然明白到無須變相即能運勁的法門,頓時心中狂喜,扶起寧凝,讓她與自己盤膝對坐,
雙手握住她纖纖柔荑,但覺入手涼膩柔軟,細如精瓷,不自覺想到姚晴,心神微蕩,忍不住
抬眼望去,卻見暮色盡暗,星月浮現,清輝星芒交輝映射下,映照四面晶壁,藍熒熒玄冰也
似,冰藍色的光華勾勒出寧凝的臉龐,秀麗之外,更添冷艷。
陸漸心神微微恍惚,喃喃道:「阿晴,阿晴……」寧凝昏迷中儼然聽見,娥眉微蹙,身
子輕輕一顫。陸漸知覺,猝然而驚,方覺出眼前佳人並非姚晴,不由暗自苦笑:「我瘋了麼
?這當兒還胡思亂想。」當即摒棄雜念,借力生出「大金剛神力」,源源度入寧凝體內。
過了半晌工夫,寧凝臉上痛苦漸消,眉宇也舒展開來,驀地張眼,脫口叫道:「你做了
什麼?」話音未落,忽見陸漸眉頭緊皺,面容扭曲,原來他方才脫劫,便行借力,又將「黑
天劫」引發,陷入劫中。
這神情寧凝再熟悉不過,不及多想,便依沈舟虛所傳的借力法門,與陸漸四掌相對,轉
化劫力,綿綿注入他體內。然而所借之力既多,黑天第二律「有借有還」效力又生,空虛之
感洶湧而至,寧凝正覺難受,忽覺一股熾烈真氣自掌心湧入,須臾填滿全身,滿足喜悅之情
油然而生。但不多時,陸漸借力已盡,劫數又至,寧凝精力卻已圓滿,忙又借力轉化真氣,
注入陸漸體內。
這麼反反覆覆,陸、寧二人互救互治,忽而空虛痛苦,忽而無比喜樂,有如冰火驟替,
冬去春來,感受之奇妙,除卻兩人,從古以來,並無一人曾經領略。
月已中天,光華如水銀也似,從頭頂穴口注入,「天生塔」內冰魄流光,銀色的塔壁下
浮動這暗沉沉的藍色。「黑天劫」的生滅越來越快,苦樂轉換也越來越頻,陸漸、寧凝心驚
不已,均想停下來詢問對方,以明白到底發生何事,然而不知怎地,二人體內劫力自發自動
,欲停不能,已然不再經由二人控制,而是自行轉化為真氣,源源不絕注入對方體內,劫力
化為真氣,真氣化為劫力,經由二人四掌,來來去去,借借還還,儼然自成一個循環。
二人越發吃驚,欲要分開雙掌,但不知為何,四隻手掌似被一種無形之力牢牢膠合,二
人用力越大,膠合之力也就越大,二人使盡氣力,也難分開,欲要張口,那痛苦空虛之感頓
時湧現,令人說不出一句話來。
光陰暗換,月漸西沉,冰魄般的銀光淡去,冰藍的輝芒遍灑塔中,浸染著二人的鬚髮眉
眼、肌膚衣袂,彷彿置身夢幻,一切都那麼不真實。四下靜悄悄的,似能聽到兩顆心跳動的
聲音,一顆強勁有力,一顆柔弱細微。一切痛苦空虛、喜樂滿足似從身子裡抽離,再也無法
感知,兩人的身心籠罩在一股從未有過的寧靜中,神志漸漸模糊,在黎明來臨之前,倏忽遁
入無思無夢的空寂之境。
沉寂中,陸漸漸忽覺靈機震動,一股喜悅滿足之意從內心深外湧起,倏爾清醒過來,忍
不住張眼望去,忽見寧凝一雙烏黑漆亮的眸子也正凝視自己,見他望來,雙頰倏爾緋紅,低
下頭去。
陸漸呆了呆,舉目望去,穴口處一方天穹淨如明瓦,湛藍無翳。陸漸心血一湧,衝口而
出:「寧姑娘,出了什麼事?」話一出口,才恍覺自己竟能出聲,所有空虛苦痛,早已消失
無蹤,再瞧雙手,不知何時,已和寧凝纖手分開。
寧凝抬起頭來,深深望著他,神色似哭似笑。陸漸更覺詫異,皺眉道:「寧姑娘,你怎
麼啦?不舒服麼?」寧凝沉默一會兒,望望天色,忽道:「這是什麼地方?」
陸漸道:「這裡是金剛一門的埋骨之所,渾和尚叫它天生塔。」
「渾和尚?」寧凝沉吟道,「莫不就是那個老和尚?愛酷小說論壇,他從爹爹手裡將我
們救到這裡。爹爹跟蹤趕來,他出洞抵擋,也不知勝負如何?」她心中忐忑,既不希望老父
有所傷損,又不願父親傷了那位好心老僧。
矛盾之際,忽見陸漸站起身來,舒展四肢,驀地咦了一聲,臉上流露驚訝之色。寧凝道
:「怎麼?」陸漸撓頭道:「奇怪,我身子裡怪怪的,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寧凝道:「如
何奇怪?」陸漸道:「像是很空,又像很滿,劫力進入顯脈變成真氣,真氣卻又進入隱脈化
為劫力,這麼變來變去,好像永遠也不會完。」
寧凝默察體內,果如陸漸所說,體內劫力真氣自給自足,隱脈顯脈連成一體,自成循環
,而又無借力之後的空虛難受。寧凝略一思索,忽然明白其故,心中悲喜交集,眼中酸熱難
禁。
陸漸見她眉眼泛紅,忍不住道:「怎麼啦?」寧凝沉默片時,忽地輕輕歎道:「我在想
,或許『黑天劫』已被我們破去了。」
陸漸聽得發怔,忽地施展變相,將「三十二身相」陸續變出,變了一遍,再變一遍,但
覺流暢自如,呼吸間劫力化為真氣,彷彿無窮無盡。陸漸將「三十二身相」使到熟極而流,
也不覺有「黑天劫」發作之象,反之真氣越發洪勁,在體內鼓蕩洶湧,無以宣洩。陸漸不由
得縱聲長嘯,嘯聲雄勁高昂,在塔內反覆激盪,有如巨浪拍岸,春雷滾滾,震得簌簌落下一
陣石屑。
寧凝在旁邊聽著,只覺氣血翻湧,心中難受,不自禁摀住雙耳,但那嘯聲有若實質,透
過雙手鑽進耳中。寧凝若非貫通隱、顯二脈,修為大增,必被這嘯聲震昏過去,饒是如此,
仍覺心跳加速,血為之沸,四周塔壁也似晃動起來,不由大叫道:「陸漸別嘯啦,再嘯這洞
子便要塌了。」但這喊聲匯入嘯聲中,卻如涓滴大海,轉瞬即無,哪裡能夠聽見。
陸漸長嘯已久,仍是無法瀉盡體內鼓漲真氣,愛酷小說論壇,驀地住口,縱身一跳,竟
跳起四丈。陸漸未料到自己跳得如此之高,吃了一驚,慌亂中倉促變相,使出剛練成的「扶
搖相」,雙臂分開,如大鵬展翅,逍遙一旋,化解下墜之勢,再變「龍王相」,腳如龍尾,
掃中左側塔壁,借力上躥數丈,又變「長手足相」,手腳齊施,撐中右側塔壁,又向上躥,
中途變「神魚相」,靈嬌翻騰,以「雄豬相」在左側塔壁上一撞,擰身右躥。
如此凌空變相,捷如飛鳥,忽左忽右,越升越高,寧凝翹首而望,當真提心吊膽,直看
到陸漸縱躍自如,略無滯澀,才略略放下心來。
天生塔上窄下寬,塔頂處僅能容人,陸漸變化自如,縱到塔頂,雙腳撐住塔壁,伸手探
去,卻覺塔頂並非通透,而是嵌了一塊磨盤大小的晶石,與塔身渾融如一,堅固異常。無怪
雖有天光瀉入,卻沒有塵土雨露沁入塔內。
陸漸瞧著,循原路落回塔底,抬頭仰望,只覺適才嘯聲之洪,變相之神,恍如一夢,絕
非真實。
怔忡間,忽覺寧凝悄無聲息,轉眼望去,見她凝注石匣上方六大祖師的本相,皺著眉頭
,手指在牆壁上勾畫。陸漸奇道:「寧姑娘,你做什麼?」寧凝道:「這幾幅畫像各有一種
奇特神韻,我想學著畫出來,卻不能夠,也不知當初畫畫的人用的什麼筆法?」
陸漸笑道:「聽渾和尚說,這是金剛門六代祖師悟道後留下的本相,至於什麼是本相,
我卻不知。」寧凝想了一會兒,摩娑那幅「九如祖師」的本相,微笑道:「所謂本相,或許
就是風格之類的東西,你看這一幅小像,張揚凌厲,世間罕有……」
陸漸隨她指點定睛望去,心頭驀地一動,一股奇怪之感油然而生,彷彿自己就是那壁上
的九如祖師,九如祖師便是自己。
這奇怪的念頭方才生起,寧凝便覺一股浩蕩無匹之氣從後湧來,她吃了一驚,轉眼望去
,只見陸漸眉宇上飛,雙眼如炬,嘴角一絲笑意動人心魄,儼然貌睨古今,笑傲紅塵,呼天
喚地,唯我獨尊。
寧凝沒料陸漸顯出如此風範,哪還似那個靦腆老實的後生,正覺駭然,忽與他目光一觸
,只覺那目光如槍似劍,透過自身雙眸,直入內心,寧凝心神陡震,一顆芳心幾乎掙破胸膛
。
這當兒,陸漸目光忽又一變,浩然霸氣消失無影,盡化一團天真,有如無邪赤子,混沌
可愛。寧凝循他眼光瞧去,原來陸漸正望著「花生大士」那尊本相出神。隨他目光掃去,每
瞧一尊本相,氣質便隨之改易,看罷六尊本相,也就變了六種氣度,狂放天真,沉寂瀟灑,
妙態各具,兼而有之。
陸漸並不知自身變化。看罷本相,心中跌宕,久久難平,好半晌才定住心神,側目望去
,只見寧凝怔怔看著自己,神色極為迷惑,不由問道:「寧姑娘,你瞧我做什麼?」寧凝臉
一紅,不好意思再瞧,轉過臉去,低聲啐到:「誰瞧你了?」
陸漸臉漲得通紅,掉轉話頭,訕訕笑道:「奇怪,這『黑天劫』像是真的解啦,方纔我
用了那麼多真氣,也沒有一點兒發作的意思。寧姑娘,你知道是什麼緣故嗎?」
寧凝望著他,欲言又止,忽地搖了搖頭,雙眼一紅,淚水奪眶而出。陸漸訝道:「你哭
什麼?」寧凝淚眼模糊,看他一眼,驀地惱起來,狠狠一甩袖子,怒道:「你這個傻子,什
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明白……」她心中氣苦已極,驀地坐在地上,抱著雙膝號啕大哭。
陸漸既是不解,又覺委屈,見寧凝哭得傷心,心中固然有無數疑團,卻也不敢再問。只
是搓手搓腳,嘿嘿道:「寧姑娘,你又不是不知,我這人一貫傻里傻氣的,也不知道說錯什
麼話,惹你生氣,不過你大人有大量,千萬別跟我較真。」
寧凝聽得心軟,不忍見他著急,便抹了淚,好一陣才定下心神,慢慢道:「其實我不是
生你的氣。」陸漸道:「不生我的氣,幹嗎要哭?」寧凝狠狠白他一眼,大聲道:「我生我
自己的氣,還不行麼?」
陸漸一呆,賠笑道:「爺爺常說『氣大傷身』,即便生自己的氣,也不好的,啊哈,你
瞧我的樣子。」說著擠眉弄眼,竭力做出各種滑稽怪相,嘴裡說到:「這是狗熊,這是猴子
,這個啊,就是狐狸了……」
這些怪相都是當年陸大海做來逗陸漸開心的,只是陸漸性子沉著,不愛此道,今日迫於
無奈,第一次用了出來。寧凝知他一心要哄自己開心,再見他跳來跳去,賣力已極,欲要笑
笑,可怎麼也笑不出來,驀地起身,冷冷道:「這樣子傻兮兮的,有什麼好笑?」
不知怎地,陸漸見她難過,心中也不極痛快,悻悻道:「寧姑娘,愛酷小說論壇,我做
錯什麼拉?你這麼討厭我。」寧凝瞪著他,眼圈兒倏又一紅,恨聲道:「我不但討厭你,還
想恨你呢。」
陸漸皺眉道:「這話忒也不通,恨就是恨,哪有想不想的。」寧凝望著他,心中一陣淒
然:「你還不是傻子,竟能明白這個道理,唉,是啊,我雖然極想恨你,可怎麼也恨不起來
。」她心中亂如柔絲,百轉千回,忽又雙眼一熱,落下淚來,唯恐被陸漸看到,一轉身,向
著出口走去。
陸漸自告奮勇道:「寧姑娘,我來開路。」說著施展變相,搶到前面,鑽入那條天然甬
道。
行不多時,便至懸崖邊上,陸漸探頭一瞧,不覺大驚,敢情兩面崖壁上到處都是火焚痕
跡,那兩條古籐被燒成兩條烏炭,不堪再用。如今上不著天,下不著地,若無繩索下垂,兩
人勢必困在此地。
陸漸略一沉吟,忽道:「寧姑娘……」寧凝驀地冷冷道:「誰是你寧姑娘?」陸漸道:
「不,不叫你寧姑娘,又叫你什麼?」寧凝冷哼了一聲,道:「我叫寧凝,你叫我名字就是
。」陸漸笑道:「這麼叫,豈不生分?乾脆我也學莫乙他們,叫你凝兒吧。」
寧凝怒道:「你敢這麼叫我,我,我……」說著伸出手在陸漸肩頭一推,喝道:「信不
信,我推你下去……」不料略一用力,陸漸便哎呀一聲慘叫,向前一傾,手舞足蹈栽下崖去
。
寧凝駭然無及,自忖出手雖猛,落時卻很輕柔,怎麼真將陸漸推了下去?難不成打通隱
脈顯脈之後,舉手投足便有極大力量?她心膽欲裂,撲到崖前,淒聲叫道:「陸漸,陸漸…
…」叫得兩聲,嗓子便啞了,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
深谷裡霧氣茫茫,不能物視,寧凝的叫聲化作陣陣回音,悠悠不覺,寧凝淚眼迷離,癡
癡望著谷底,尋思道:「我竟殺了他,竟殺了他,我真是傻子,本就不關他事,何苦要恨他
怨他?若不恨他怨他,也就不會推他下去,縱然不是我的本意,他卻因我而死……」想到這
裡,她悔恨莫及,萬念俱灰,站起身來,望著谷底,心想:「也罷,我與他此生終然無望,
生不能同衾死後同穴也是一般。」想著縱身一躍,向著崖底落去。
耳邊風生,霧氣迷眼,就在下沉變快之際,寧凝腰身忽地一緊,被人抱住。她吃了一驚
,掉頭望去,只見陸漸一手扣住一塊凸石,一手抱著自己腰身,臉上滿是驚詫之色。
寧凝吃驚道:「你,你沒死?」陸漸露出尷尬之色,嘟囔道:「我當然沒死,你,你幹
嗎也跳下來?」寧凝恍然大悟,原來這小子裝模作樣掉下懸崖,其實卻憑著變相,抓住崖上
凸石,貼崖吊著,專門嚇唬自己。
寧凝羞怒交迸,雙拳齊出,雨點也似落在陸漸身上,罵道:「臭賊,臭賊。」陸漸任她
捶打,苦著臉道:「我本想假裝墜崖,嚇你一嚇,待你著急時再跳上去,哄你高興,萬不料
你也跳下來,若非我手快,可就糟啦。」
寧凝聽到這裡,募地停了拳,扁了扁嘴,哇地哭了出來。陸漸一驚,力貫手臂,喝聲「
起」,翻身縱回崖邊,輕靈矯健之處連他自己也覺訝異,彷彿不論何時何事,一動念頭,身
子便能做到,說是心想事成也不為過。
正自驚奇不解,寧凝忽又從後揮拳打來,陸漸大金剛神力已成,寧凝這般捶打,渾似給
他撓癢,但無論如何,這少女往日對自己百般憐惜,如今卻似與自己仇深似海,變化之突兀
,讓陸漸心中大不舒服,當下虎起臉道:「你幹嗎這樣恨我?」
寧凝淚如走珠,氣苦道:「你,你幹嗎要活著?要是生來便死,那才好了。」陸漸聽得
憋氣,悶聲道:「你既然巴不得我死,幹嗎又要救我?」寧凝道:「那時侯我還不知……」
說到這裡,微露淒然之色,搖了搖頭,又流下淚來。
陸漸焦躁起來,道:「你這人,又不說緣由,總是哭哭啼啼,若有什麼傷心事,我不知
道,又怎麼勸你呢?」寧凝冷哼一聲,道:「才不要你勸。」
陸漸心中有氣,說道:「不勸就不勸,如今之計,卻是怎麼上去。」寧凝道:「我不上
去了。」陸漸盯著她,怪道:「你不上去,難道餓死在這裡?」寧凝道:「死了才好,活在
世上,總是難過。與其那樣,還不如死在這裡呢。」
陸漸見她秀靨慘淡,美眸黯然,說的似非戲言,怔了好一會兒,才撓頭道:「縱然你不
上去,我卻非上去不可的。」寧凝咬了咬牙,冷笑道:「是啊,上面還有阿晴姑娘,你怎麼
捨得?」
她句句夾槍帶棒,陸漸大感狼狽,說道:「你不還有爹爹嗎?寧不空心腸不好,對你卻
還不壞……」忽見寧凝面沉如水,目透寒芒,陸漸與她四目一交,只覺冷到心裡,大覺沒趣
,住了口,望著上方,忽將寧凝背了起來,寧凝吃了一驚:「喂,你做什麼?」
陸漸道:「帶你上去。」寧凝怒道:「我不上去。」陸漸懶得和她多說,吸一口氣,運
勁跌足,一縱十丈,直抵對面山崖,變相出腳,只一撐,有掠了回來,衣袂破空,嗖嗖有聲
,身若電走,在虛空中畫出一個「之」字。
寧凝大急,叫道:「你放我下來。」陸漸此時全憑一口真氣,以攀登天生塔的法子登上
懸崖,聞聲哪能答話?寧凝無力搬開陸漸手臂,又氣又急,狠狠一口咬在他肩上。陸漸痛得
將頭一縮,幾乎岔了真氣,所幸至危之中,隱脈劫力又生,於顯脈紊亂之際轉化為真氣,又
將真氣逼入正軌。
陸漸定住真氣,揮袖後拂,一股內勁凝如實質,撞中後方崖壁,去勢轉疾,化解墜勢,
但覺寧凝仍然咬著不放,竟似發了狠,要生生咬下自己一塊肉來。
陸漸既覺吃驚,又覺迷惑,心道:「她一貫溫柔解人,怎地這當兒幾句話不投機,就似
變了一個人?」當下咬牙忍痛,渾當那塊肉沒長在自己身上,箍緊寧凝身子,運足一口真氣
,幾個起落,驀地一個觔斗落在崖頂,又向前衝百步,才將寧凝放開。
寧凝這才鬆了口氣,望著陸漸肩頭血紅牙印,既是傷心,又覺自責,哭道:「你幹嘛救
我上來?何不讓我死了,豈不乾淨?」
陸漸肩頭疼痛未消,手臂上還有道道抓痕,火辣辣生痛,聽得這話,不覺一怔,歎了口
氣,給她揩去淚痕,苦笑道:「我也不知你難過什麼,那麼多危難都沒有難住我們,天下還
有什麼事能困住我們呢?你放心,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我在,任誰也不能欺負你的。」
寧凝聽他軟語款款,芳心忽軟,抬起頭來,見他目光溫柔,剎那間身子火熱,什麼仇怨
悲愁盡皆化為烏有,伸臂摟主陸漸的腰,將臉輕輕貼在他的肩上,朱唇顫抖,輕吻他的耳垂
。
陸漸如被火灼,驀地跳開,後退數步,雙頰漲紅,吃吃地道:「寧姑娘,你,你做什麼
?」
寧凝望著他,美眸一轉,流下一行淚水,愛酷小說論壇,隨即淒然笑笑,站起身,向遠
處走去。陸漸隨在身後,半片臉都火辣辣的,少女朱唇那柔軟馨香的感覺繚繞不去,然他心
跳如雷,腦子裡亂糟糟的,半點主意也無。
寧凝走了十餘步,慢慢坐下,淡淡地道:「我渴啦。」陸漸聽寧凝一提,方才想起,這
些日子,自己粒米未沾,滴水未進。但不知怎地,卻始終腹滿神充,津液泉湧,不覺半分飢
渴。他此時心亂如麻,樂得趁機走開,整理思緒,當即說道:「你坐一坐,我找水來。」說
著胡亂揀一個方向,奔了過去。
走了好一陣,遙聽遠處水響,陸漸趕將過去,卻是一道溪流,陸漸俯身溪邊,以水澆面
,溪水冰涼沁骨,陸漸神志為之一清,心中那份異樣感覺卻始終徘徊不去。陸漸望著水中倒
影,驀地罵道:「你忘了阿晴麼?她如今吉凶未卜,你怎能與別的女子胡來?便是寧姑娘,
也不成的……」嘴裡自言自語,心裡那一絲溫馨仍是久久徘徊,他雖與姚晴相處日久,這般
感覺卻是從沒有過的。
他越想越亂,伸手一攪,溪中形影流散,化作一片細碎波光。陸漸呆了好一會兒,驀地
想起自己走得匆忙,竟未備下盛水器皿,轉頭望去,但見溪邊一塊大石凹如石臼,當即抱起
,但覺這石臼看來龐大,抱在懷裡卻和一隻石碗也似,並不如何沉重。卻不知這石臼三百斤
重,兩三個漢子方能搬動,他神力一成,才覺如此輕易。當下洗盡臼中泥土,盛滿清水,抱
在懷中大步趕回。
回到寧凝坐處,忽見石上空空,人影全無。陸漸微覺吃驚,只恐走錯了道,四面瞧瞧,
正是寧凝歇息之處,他心中湧起一陣慌亂,不由叫道:「寧姑娘……」叫了幾聲,林中傳來
隱隱回聲,卻沒一人回應。陸漸正要尋找,忽見寧泥凝坐過的石塊前有新刮泥痕,定睛一看
,卻是一行字跡:「陸漸,我不想見你,你也不要找我,就當你我從來沒見過……」字旁點
點青色痕跡,宛若淚痕。
陸漸望著那行字跡,驀地雙手一軟,石臼下墜,砸中腳背,但也不覺疼痛。
站了許久,陸漸失魂落魄,向前走去,心中始終想不明白,為何自己的黑天劫會被破去
,又為何寧凝心性大變,悄然隱去。他想破腦袋,也不能參透此中玄機,不由深恨自己太苯
,想起谷縝來:「若是他在,一定能夠猜到其中緣故,唉,也不知到哪兒能夠見到他,若是
見了,定要問個明白。」想著漫無目的,走了一程,忽聽兩聲尖嘯,嘯聲未滅,又傳來幾聲
嘶啞鳴叫。陸漸聽出鶴唳,循聲走去,遙見一隻巨鶴傍依山石,舉喙向天,嘎嘎哀鳴,空中
兩隻蒼鷹乘風盤旋,銳鳴有聲,儼然是遙相對答。
那巨鶴體格極大,十分醒目,陸漸一眼就認出是赤嬰子那只坐騎,但不知為何流落至此
,雙翅毛羽散亂,無力垂落,彷彿受了重傷,不能飛翔。
忽聽鷹啼刺耳,東邊一隻蒼鷹身化長電,利爪攥向巨鶴。巨鶴怪叫一聲,修頸矯若靈蛇
,繞過來爪,長長的鶴嘴狠狠啄向蒼鷹右側。它的頸喙均長,扭動靈活,這一啄威力極大,
蒼鷹利爪尚未攥到,先被啄中,不由得一聲悲鳴,展翅飛遠。
巨鶴未及收回長喙,忽覺狂風凜凜,從後掩來;另一隻蒼鷹急掠而至,雙爪如鉤,扣住
鶴的長頸,利嘴疾舉,狠狠啄向鶴頭。那巨鶴不料兩隻蒼鷹恁地狡猾,竟然聲東擊西,只覺
頸脖刺痛難忍,呼吸艱難,不及轉頭,拚命一擺長頸,帶得頸上蒼鷹向身後大石撞去。
蒼鷹尚未啄中巨鶴,便撞在石上,毛羽亂飛,口中哀鳴不已。另一隻蒼鷹厲嘯一聲,從
天抓落,亦攥住一段鶴頸。鷹類利爪鎖喉斷骨威力極大,尋常獵物原本一抓便死,但那巨鶴
也是長空之雄,未受傷時力搏雕隼,所向無敵,不但體格巨大,力量也大得出奇。此時不甘
就戮,一邊舉喙抵擋鷹嘴,一邊擺動長頸,將蒼鷹帶得撞向巨石。雖然毛羽紛飛,但兩隻蒼
鷹四隻鋼爪始終不曾鬆脫。巨鶴力盡技窮,忽地伸頸長唳,唳聲中憤怒悲涼,大有英雄末路
之意。
陸漸聽得心頭憐憫,驀地拈起兩枚碎石,屈指彈出,哧哧兩聲,石子掠過鷹翅,射落幾
片飛翎,雙鷹受驚,雙雙掠起,盤旋空中,發出陣陣怒啼。
陸漸不欲傷生,只想將起驚走,見其盤旋不去,便又拈起兩枚細小卵石,心道:「且射
它們的左翅翎毛。」神意所至,忽生異感,雙目雖不能見,心中卻清楚知覺,蒼鷹翎毛根根
畢現。陸漸暗自訝異,忽地玩性大起:「既然如此且,射它們左翅第三根羽毛。」當即瞄準
那翎毛,彈出石子,嗖嗖兩聲銳響,兩隻蒼鷹身上各自飄落一根長翎,不偏不倚,恰是左翅
第三根。
兩隻蒼鷹料想知道厲害,雙雙啼了一聲,展翅掉頭,向遠處飛去。陸漸卻沉浸在奇感之
中,心緒久久難平。忽聽數聲啞鳴,轉眼望去,那只巨鶴鶴首低垂,頸上鮮血涔涔,點點滴
滴。陸漸方知這巨鶴縱然凶悍,也奈不住兩鷹齊攻,適才一搏,已受重創。當即搶上前去,
欲要察其傷勢,不料雙手未至,那巨鶴驀地抬頭,狠狠啄來。
陸漸伸出二指,將那長喙拈住,巨鶴縱然使盡氣力,也難擺脫,一雙烏黑眼珠溜溜亂轉
,甚是惶急。陸漸劫力所至,便知巨鶴左翅骨折,瘀腫化膿,料是那日中了蘇聞香的奇香,
從天墜落所致,頸部亦為鷹爪所傷,不止外傷厲害,更有一處脛骨行將脫臼,陸漸只消再慢
片刻,巨鶴長頸必被鷹爪折斷。
既知傷勢,陸漸說道:「大傢伙,別亂動。」將一股真氣注入鶴體,那巨鶴筋骨酸軟,
癱在地上,發出咕咕哀叫。陸漸先將頸骨扶正,又將左翅斷骨接好,抬起一枚尖石,劃破肌
膚,擠出膿血。然後沉心運氣,「大金剛神力」浩浩蕩蕩,在巨鶴體內遊走數匝,「大金剛
神力」既是伏魔神通,亦含佛門慈悲之力,神功所至,巨鶴血止腫消,痛楚也無。全身精力
決蕩,忍不住曲頸向天,發出數聲清唳,雙翅亂撲,欲要飛起。
陸漸見它如此情急,不覺笑道:「大傢伙,還沒完呢。」那巨鶴頗是通靈,明白了陸漸
的善意,乖戾之心盡去,垂頸低首,露出馴服神態。陸漸道:「你等一等,我去去便來。」
那鶴低鳴數聲,宛然如答,陸漸不覺莞爾。他自幼貧賤,傷病後無錢看病,多是陸大海自尋
草藥煎熬敷治,幾次之後,陸漸也頗認得幾味止血消腫的草藥,當下覷著草木濃茂處走去,
攀崖附巖,採得幾株草藥,用石塊搗爛了,縛在巨鶴傷處,再撕衣衫裹好,笑道:「大傢伙
,這下好了。」說罷轉身走了幾步,忽聽身後嘎嘎有聲,轉頭望去,但見那巨鶴一跛一跛,
跟了上來。
陸漸搖頭道:「大傢伙,我還有事,你跟著我作甚?」那鶴仰頸長鳴,眼神溫柔,一副
留戀神氣。陸漸見了尋思:「是了,它傷勢未癒,若是遇上別的猛禽,仍難自保,救人須救
徹,救鳥也是一樣。」當即拍拍巨鶴背脊,笑道:「大傢伙,你跟著我吧,待傷好了,你飛
到天盡頭也不妨。」那巨鶴烏珠一轉,斜睨陸漸一眼,忽地舉首向天,發出一聲長叫。
陸漸哈哈大笑,讚道:「好驕傲的大傢伙。」那鶴叫罷,忽地梳翎揮羽,挺胸曲頸,翩
躚舞蹈起來。陸漸不知靈鶴舞蹈乃是服膺自身、甘為驅使的意思,一時瞧得有趣,也應著鶴
舞,擊節微笑。那鶴舞罷,傍著陸漸,挨挨擦擦,甚是親暱,陸漸撫著它皎潔翎羽,定眼看
去,只見那鶴眼角胸部均有傷痕,不似猛禽抓傷,卻似箭傷,一雙長腳也多有傷痕,結痂脫
落已久,但細細看來,仍能看出刀劍痕跡。
陸漸默然半響,暗道慚愧:「無怪這鶴見我又啄又抓,原來它屢為人類侵害,懷有極大
戒心。唉,說起來,這世間禽獸殺生為惡,但求一飽,而人類為求自身享樂,殺戮無辜,才
是真正的可惡。」想著意興闌珊,歎了口氣,走在前面。那鶴不能飛翔,只邁開細瘦長腳,
緊隨一旁,它一丈來高,昂首挺胸,神威凜凜相形之下,陸漸顯得瘦弱矮小,再平凡不過。
行了里許,巨鶴忽地發出一聲尖唳,唳聲大有憤怒之意。陸漸隱約聽出,說道:「大傢
伙,你叫什麼?」說著足下不停,仍向前行,巨鶴忽地探啄,將他衣袖叼住,陸漸一怔,未
及明白發生何事,便聽遠處隱隱傳來人語,隨即從遠處山腳轉出三人來,兩高一矮,形狀滑
稽。
陸漸認得來的正是赤嬰子、螃蟹怪和鼠大聖。三人也看到陸漸,均是一愣,赤嬰子臉上
皺紋蹙成一堆,怪笑道:「乖鶴兒果然在這兒,鼠大聖你沒有騙我。」
原來赤嬰子被莫乙擒住,關在嘉平館內,鼠大聖驅使群鼠,鑽入館中將之找到,又趁沈
舟虛一行不在,與螃蟹怪殺了看守的天部弟子,救出赤嬰子。赤嬰子一旦出困,便尋巨鶴坐
騎。當日巨鶴受傷,為沙天恆丟棄在此間密林,生死不知,赤嬰子執意來尋,眼見巨鶴無恙
,大為歡喜。
巨鶴為赤嬰子劫術所制,受其驅使,骨子裡卻恨他入骨。此時一見,分外眼紅,一撲翅
膀,便要撲上。赤嬰子目射奇光,巨鶴與之眼神相交,曲頸垂首,發出聲聲哀鳴。陸漸見狀
踏上一步,擋在巨鶴身前,將袖一拂,目光如電,向赤嬰子射去。
赤嬰子不防他插手,惱怒起來,默默將劫術催到極致,眼中奇光更盛,射向陸漸。卻不
料他目光亮一分,陸漸亦亮一分,如此交替,霎時間赤嬰子胸口忽似挨了一拳,熱血直衝頭
頂,不由得倒退數步,面紅耳赤,定睛望去,陸漸神完氣足,雙目清澈,哪有半分失憶之相
?赤嬰子心中不服,再使「絕智之術」,但與陸漸目光一交,胸口又如遭重拳,難過已極。
頃刻間,他施術三次,便如挨三拳,驀地倒退兩步,一跤跌倒,哇地吐出一口鮮血。
陸漸本無傷敵之念,只想捨身護那巨鶴,愛酷小說論壇,萬不料赤嬰子瞪了自己幾眼,
便跌退吐血,心中不覺大為迷惑。他怎知道,此番天緣巧合,貫通隱、顯二脈,無異於身具
黑天、金剛兩大神通,修為之奇,為開天闢地以來之所無,心智變得尤為通明堅固,神光朗
照,智珠在握,別說「絕智之術」,世間任何迷魂幻術用在陸漸身上,均是以卵擊石,不但
無法傷他,反而極易遭受反擊,身受重傷。
赤嬰子作法自斃,腦子裡巨響如雷,空空如也,什麼也想不起來,不由得又吐了一口鮮
血,雙目上翻,昏了過去。螃蟹怪見狀哇哇大叫,揮舞巨臂,劈向陸漸。陸漸吃過他的苦頭
,見他來勢猛惡,不敢大意,使出「天劫馭兵法」,勾住螃蟹怪手臂,使勁一撥。螃蟹怪頓
時發出一聲驚呼,身子如陀螺急旋,向著一面山崖撞去,眼看撞到,螃蟹怪驀地怪叫一聲,
使出吃奶力氣,伸臂掃向山崖,只聽卡嚓一聲,巨臂齊肘而斷,螃蟹怪砰地撞上石壁,所幸
這一記「千鈞螯」消去大部分的衝力,不至頭破血流,饒是如此,螃蟹怪仍覺五臟六腑絞在
一起,隱隱作痛,兩眼瞪著陸漸,流露恐懼之色。
陸漸不料這一撥威力至斯,心中震驚不在螃蟹怪之下,愣了一下,望著鼠大聖正要說話
。鼠大聖見他目光射來,頓時面如土色,雙腿發軟,撲通跪倒,磕頭如搗蒜一般。
陸漸皺眉道:「你別怕,我不傷你,只問你一件事。」鼠大聖顫聲道:「大人請講,小
人知無不言。」陸漸道:「東島西城約好在天柱峰相會,卻是什麼時候?」鼠大聖忙答道:
「就是今日,我親眼瞧著沈舟虛出了嘉平館,向天柱峰去了。」
陸漸吃了一驚,繼而又覺迷惑:「難道我與寧姑娘在天生塔中呆了兩日?怎的感覺只有
幾個時辰一般?」他百思莫解,略一沉吟,又問道:「你們來時,瞧見『玄瞳』寧姑娘麼?
」
「你說的是那個『色空玄瞳』?」鼠大聖撓頭到,「我們一路上卻沒見過的。」
陸漸大感失望,點了點頭,走上前去,將一股真氣打入赤嬰子體內,真氣雄渾無匹,只
一轉,赤嬰子便即醒來,望見陸漸,露出害怕神氣。陸漸拍拍他肩,又上前一步,為螃蟹怪
接上斷臂,方道:「你們三人從今往後,好自為之,念在大家都是劫奴,再饒你們這次,將
來再若助沙天洹為惡,被我遇上,絕無這麼好過。」
三人均是點頭,陸漸瞧三人一眼,心中暗歎,攜著巨鶴向天柱峰走去。
陸漸心念戰約,心中焦急,不由越奔越快,那巨鶴隨他奔得快了,傷口滲出絲絲鮮血。
陸漸怕它傷疲難支,便放慢步子,不時將真氣度入它的體內,巨鶴天賦異秉,再得金剛神力
,頓時疲態盡去,精神抖擻,放開步子,不離陸漸左右。
奔了數十里,一人一鶴只停下來喝了幾口泉水,吃了幾枚野果。陸漸不知怎的,越近那
座插天高峰,越覺心神不安,足下轉疾,不多時,天柱峰赫然在望。陸漸舉目眺望,峰下百
十人東一簇,西一簇,抱團站立。陸漸目光銳利,看到谷縝、姚晴均在其間,正覺喜悅,忽
見葉梵雙掌一揮,向渾和尚和三祖寺四僧拍去。
陸漸心頭一震,步子陡疾,驀地高高縱起,霎時間已到五僧之前,想也不想,揮拳送出
。
這一下,雙方均用上全力,拳掌未交,巨力先遇,發出「砰」地一聲怪響,餘波後震,
傳至陸漸身上,陸漸只一晃,拿樁站住,葉梵卻倒退兩步,臉上閃過一抹驚色。
陸漸接下來掌,回頭望去,渾和尚面色慘白,口角鮮血長流,不覺搶前兩步,左膝屈曲
,沉聲道:「大師,你還好嗎?」
渾和尚面孔上閃過一絲笑意,指一指陸漸,並指寫道:「很好,很好,金剛一脈,終有
傳人。」
陸漸一怔,望著渾和尚,只見他佈滿皺紋的肌膚下隱隱透出透明之色,不似人間顏色。
這神色他亦曾在魚和尚臉上瞧見,陸漸心頭一跳,猛地悟及,這顏色正是金剛一門圓寂坐化
的徵兆。霎時間,一股悲涼湧遍身心,陸漸眼中湧出淚來,顫了數顫,低頭寫道:「大師傳
我神功,救我性命,大恩大德,弟子永誌不忘。」
渾和尚笑笑,又寫道:「你是出家,還是在家?」
陸漸露出迷惑之色,寫道:「何為出家,何為在家?」渾和尚寫道:「出家便是出家為
僧;在家卻是留在俗世,做一位佛門居士。」
陸漸想了想,望向姚晴,歎了口氣,寫道:「弟子塵緣未盡,還是在家的好。」渾和尚
淡淡一笑,寫道:「很好,很好。」他與寧不空苦鬥一晝夜,已有內傷在身,適才又連接葉
梵掌力,至此油盡燈枯,勉強撐到陸漸來此,見他神通大成,心中再無掛礙,寫完寥寥四字
,便一手豎胸,一手平放膝上,雙目下垂,溘然坐化。
陸漸不想再見此僧,便成永訣,望著渾和尚遺容,心神一陣恍惚,忽聽得四面佛號震耳
,掉頭望去,只見三祖寺僧眾紛紛向渾和尚合十作禮,流露惋惜悲痛之色。性覺驀地上前一
步,施禮道:「陸道友,貧僧不才,有一不情之請。」
陸漸見他眉目端正,氣韻沖和,又似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樣,一時不知虛實,眉頭微皺。
性覺瞧出他的疑慮,苦笑道:「陸道友,性覺得這位大師點化,己皈正覺,日後潛修佛法,
再無別念。」
陸漸胸中光風霽月,最不愛記人仇恨,見他說得誠懇,便點點頭,說道:「你有什麼請
求?」性覺道:「這位大師於我寺恩重如山,我等愧不能報,還請陸道友將大師法體送與小
僧,在我三祖寺中安葬。」
陸漸心道:「三祖寺禪宗祖庭,在此安葬,也不辱沒渾和尚大師。」當下道:「你有此
心,再好不過。」性覺唱一個喏,抱起渾和尚法體,方要向三祖寺走去,忽聽葉梵喝道:「
還有三掌未接,便想走麼?」
「什麼三掌?」陸漸注視眾僧,微露疑惑。性智當即上前,在他耳邊小聲說明經過,陸
漸得知渾和尚坐化,起因全在葉梵,心中一怒,轉過身來,高聲道:「三掌麼,我來接便是
。」
陸漸衣衫襤褸,來得又快,接過一拳,便與渾和尚說話,是故葉梵不曾看清他的容貌,
此時一旦看清,不覺一怔,哈哈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啃泥巴的小子,哈哈,泥巴好不
好吃?」說罷又是大笑。
陸漸當日武功廢時,飽受葉梵毆辱,聽得這話,新仇舊恨湧上心頭。葉梵得理不饒人,
逼得他口鼻皆閉。葉梵面色微變,雙拳迎出,拳勁掌力均是大得出奇,一撞之下,並非直進
,而是屈曲流轉,交相摩擦,發出哧哧銳嘯。葉梵胸口猛地一熱,不由自主,晃身後退兩步
。
「不要走。」陸漸喝道,「還有兩掌呢。」第二拳如蛟龍出穴,直奔葉梵面門。但葉梵
打遍江湖,自有其厲害之處,退卻時運轉六大奇勁,大袖揮灑,接連布下六重氣牆,陸漸若
要強行攻破氣牆,難免鋒銳大挫,到時葉梵再施反擊,無有不勝。
誰知陸漸「補天劫手」在身,拳頭一觸氣牆,便知虛實,拳勁至半,倏地轉折,避其堅
實,沖其虛弱,如同庖丁解牛,以無厚入有間,曲曲折折穿透氣牆,抑且拳勁轉折一次,便
加重一次,前勁未消,後勁又至,待到沖透六重奇勁,拳勁亦已疊至七重,凝如金剛巨杵,
頂向葉梵胸口。
葉梵不防對手厲害如此,知覺時拳已近身,當即後退一步,雙拳合起,奮力擋出。奪的
一聲,兩人同時一晃。陸漸但覺葉梵掌心生出極大粘勁,將拳頭牢牢纏住,隨即內勁重重,
忽輕忽重,忽直忽曲,綿綿消磨自身拳勁。陸漸勁力變化不及,大喝一聲,隱脈中劫力一轉
,真氣又生,直向前逼。
葉梵以「陷空力」吸住陸漸拳頭,再將「生滅道」運轉開來,這門奇勁一旦施展,便如
一個無形磨盤,能將天下任何奇功巨勁消磨殆盡,對手勁力一弱,他的「滔天氣」立時反擊
。只憑這幾般變化,無數高手飲恨「鯨息」神通之下。但葉梵算計千萬,也算不到陸漸分明
來勢已竭,忽又無中生有,神力陡增。葉梵只覺巨力如潮,胸口窒悶,登登登連退數步,每
退一步,便留下尺許腳印。
接了兩拳,葉梵便退了兩次,大出眾人意料,人群中響起一陣驚呼。呼聲入耳,葉梵漸
怒交迸,但他身經百戰,長於應變,縱在窘境之中,也不慌亂,一邊後退,一邊運轉「陰陽
流」,將陸漸的神力卸至腳下,又以「生滅道」不斷消磨陸漸拳勁。如此一來,幾立於不敗
之地,只消陸漸神力一弱,即可反擊。殊不料陸漸顯、隱二脈貫通,氣機特異,卓絕千古,
顯脈真氣一竭,隱脈劫力即刻轉化,而依「有無四律」第三律,劫力運轉「無休無止」。天
生塔之後,第一二律雖破,第三律猶存,是故陸漸真氣、劫力自成循環,生生不息,但由他
心中所想,隨機生發,儼然永無休止。
葉梵連退了二十來步,對方神力不弱反強,不減反增,反之他一口真氣將盡,渾身血沸
,幾要破腦而出,心知再不撒手,真氣一竭,對手神力衝來,不死即傷。當下只好撤了「陷
空力」,施展「渦旋勁」,雙掌圓轉,身子周旋,將陸漸拳勁輕輕撥開。
他這一招使得揮灑自如,在場行家見狀,無不暗暗喝了一聲彩。
「第三掌。」陸漸不待葉梵跳開,又喝一聲,愛酷小說論壇,一拳橫掃。葉梵吃了苦頭
,哪敢再接,避開來拳,兩記「裂海斬」,劈向陸漸後背。陸漸舉手投足,已不拘於「三十
二身相」,似相非相,從心所欲,掌風來襲,身法自然生變,低頭躬身,有如無形之物,從
葉梵掌下漏了過去。
葉梵一驚,他本以為這少年不過內力驚人,萬不料身手亦是如此靈動駭異間,陸漸一拳
送來,厲聲道:「你打我三拳,我還你三拳。」葉梵避過來拳,冷哼一聲,雙掌一摩,潛運
「渦旋勁」,勾住陸漸掌緣,喝一聲:「轉。」
這一下本想帶動陸漸身形,引出破綻。卻不料陸漸神通大成,如如不動,略覺下盤虛浮
,劫力即刻化為真氣,傳到雙足,牢牢釘住。葉梵一招未能得手,心中陡震,只聽陸漸喝道
:「你也轉吧。」反手一勾,以「大金剛神力」使出「天劫馭兵法」,葉梵身不由主,頓時
滴溜溜轉了半匝,方要沉馬穩住,巨力已排山倒海而來,葉梵避無可避,揮掌迎出。
砰的一聲,兩人以本身功力硬碰一招,葉梵喉頭發甜,向後疾掠,欲要化解陸漸的拳勁
,不料陸漸只一晃,如風趕來,較他退勢更疾。葉梵不及落地,便覺巨力奔騰,耳邊悶雷也
似一聲喝:「第三拳。」葉梵倉猝間雙掌上格,陸漸劫術在身,拳勢奇快奇刁,倏地繞過葉
梵雙掌,正中左頰。
葉梵眼前金星亂進,身子平平飛出。陸漸叫道:「這一拳,是為大師打的。」聲到人到
,閃過葉梵連環兩腿,一拳如電,擊在他胸腹之間,喝道,「這一拳是為阿晴打的。」
這一拳力量之大,葉梵被拋起丈許,五臟六腑翻轉也似,未及變勢下沉,耳聽陸漸喝道
:「下一拳,為寧姑娘打的。」葉梵大怒,掌腳齊飛,疾如電發。陸漸隨圓就方,閃轉自如
,有如一陣疾風,打不到,摸不著,倏爾拳如毒蜂吐刺,撥開掌腳幻影,擊在葉梵右頰。剎
那間,葉梵兩眼一黑,口鼻間竟是腥鹹之氣,未及覺出疼痛,後背一沉,又吃一腳。
葉梵心中驚怒:「臭小子,說好了用拳,竟敢用腳……」心念未絕,已如斷線風箏,連
翻帶滾,遠遠拋出。但他終究是一代高手,雖然連遭重創,章法卻不稍亂,一個觔斗落地,
倒退兩步,吐出一攤鮮血,血水中白生生的,竟有幾顆牙齒。
陸漸翻身落地,朗聲道:「這一腳,是為莫乙踢的。」莫乙驚喜交迸,想到葉梵斷臂之
恨,心中大覺快意,拍手叫好,不料好字出口,葉梵已然惡狠狠瞪將過來,他此時長髮披散
,滿臉鮮血,身子搖搖晃晃,形同厲鬼一般。但畢竟餘威猶在,莫乙被他一瞪,嚇得低頭望
地,不敢作聲。薛耳卻不知厲害,大聲道:「陸漸你偏心麼,你幫莫乙踢他,就不幫我?他
還擰過我耳朵呢。」
陸漸恨極葉梵,搜腸刮肚,只想找借口多打他幾拳,薛耳一叫,正合心意,說道:「好
啊,這一拳算你的。」薛耳大喜,眉開眼笑。
陸漸邁開大步,直奔葉梵。葉梵連遭重擊,渾身骨骼散架也似,何況先前解數用盡,也
不敵陸漸,此刻有傷在身,更覺難當。但他心氣高傲,落到如此田地,心中仍是倔強無比:
「技不如人,死也活該。只是輸給這啃泥巴的小子,叫人氣悶。」當下鼓起殘力,虎視陸漸
,左袖低垂,右掌橫抬,擺出一個「大御天式」,只待陸漸出拳,便以死相搏,縱不能同歸
於盡,也要分個你死我活。
谷萍兒瞧得心跳加劇,說道:「爹爹,葉老梵要糟啦。」谷神通微皺眉頭,心道:「這
少年神功了得,但這幾拳都是手下留情,並不想傷害葉梵性命。葉梵驕狂自大,屢教不改,
今日正好讓他曉得厲害。」當下一言不發,只是冷眼旁觀。
葉梵見陸漸步步進逼,心中不由生出困獸之感,呼吸一促,忍不住左掌圈出,刷的劈出
。「大御天式」本是防守招數,敵強則強,後發制人,但葉梵大敗之下,亂了方寸,主動出
擊,大違這一招的本意。陸漸見了,右手「天劫馭兵法」轉動,將葉梵掌勢引開,左拳直進
,奔他左胸。
葉梵一咬牙,正要硬擋,腰身忽地一緊,一股大力湧來,不由得向後掠出。陸漸一拳走
空,眼前金光刺目,狄希劍袖如電,刺將過來,陸漸急急低頭,但那劍袖來得太快,掠鬢而
過,帶走一叢髮絲,四散飄揚。
狄希左袖拖開葉梵,右袖化劍攻敵,矯捷靈動,攻守自如。他深知陸漸厲害,一佔上風
,便不饒人,雙袖解數連綿而出,捲纏削刺,勢如長江大河,鋪天蓋地,全然將陸漸湮沒。
陸漸空手對敵,本已吃虧,狄希又頗乖覺,長袖一擊即收,決不沾上陸漸雙手,初時尚
有纏捲的招數,鬥到後來,陸漸出手越快,他出袖亦快,陸漸只剩削刺兩種,吞吐矯捷,不
容把握。
陸漸忽遇如此奇詭武功,有力難施,幾遇險招,他身上衣衫本就襤褸,此時長袖連連擦
身而過,陸漸縱然憑著神通化解袖勁,衣衫卻抵擋不住劍袖鋒芒,被割得片片亂飛,猶如漫
天飛蝶。
虞照受了內傷,一旁觀戰,見陸漸練成如此神通,驚喜不勝,忽又見他受困於「太白劍
袖」,頓時眉頭一皺,高聲道:「陸老弟當心,他的袖招裡藏有劍法。」
狄希長袖既名「太白劍袖」,袖招中本就暗含劍招,倘若雙袖齊出,便是一路極凌厲的
雙劍招數,抑且這一雙劍袖忽剛忽柔,忽長忽短,忽直忽曲,忽窄忽寬,靈動奇詭遠非真劍
可比,狄希憑之縱橫天下,罕有敵手,只是城府頗深,不似葉梵張狂,是以威名雖遜,真才
實學卻不再葉梵之下。
陸漸得虞照指點,凝目細看,果然從那袖影中窺出劍招,當即尋思:「如此挨下去,只
怕要輸。」轉眼四顧,忽見身後幾桿修竹迎風搖曳,心念一動,向後掠過一竿綠竹時,揮掌
橫斬,那竹攔腰而斷,陸漸握住長竹,奮起神力,呼地一抖,大金剛神力所至,千百竹葉如
一蓬小小飛劍,射向狄希。
狄希不敢大意,一袖攻敵如故,一袖飄然縮回,攔住這一陣竹葉劍雨。陸漸卻趁此機會
,將那竿修竹呼地使將開來。向日他神功未成,便用一根毛竹橫掃千百倭寇,此時神通大成
,長竹掄將起來,只見翠光碧海,漾漾生波,狄希一雙劍袖,就似澹澹海波上兩道金虹。
金芒電吐,翠浪橫空,兩人大開大闔,出手之快,令人不及交睫。陸漸初使翠竹尚顯生
澀,但他「天劫馭兵法」已成,任何兵器到手,均能因其形狀杜撰招式,鬥到三十合上下,
陸漸越發順手,「三十二身相」融入招式之中,翻騰起落,詭譎突兀,手中長竹收放自如,
收攏不足一尺,放縱開來,卻能橫掃十丈,以至於旁觀諸人立足不住,連連後撤。
狄希身負「龍遁」之法,進退倏忽,劍招奇詭,陸漸收招即進,出招即退,來而不知其
來,往而不知其往,猶如天魔變化,無形無影。劍招也越發綿密,只在方寸間擺動,陸漸招
式稍欠圓融,即刻抵入,勢如水銀瀉地一般,所幸陸漸明悟神通,隨圓就方,能御世間百劫
,故而每於不可能處避開狄希的殺招,加以凌厲反擊。
狄希見陸漸先斗葉梵,再與自己相持百招,氣力不但絲毫不衰,反而越戰越強,不覺心
中駭然,又見那根長竹柔韌多枝,籠罩極廣,攻守間罕有間隙,合以陸漸的絕世神力,極難
攻破,當下尋思:「看來當務之急,便是奪下他這般兵器。」一念及此,狄希左袖一晃,引
得陸漸擺竹右掃,右袖比箭還快,削向陸漸手腕。
這兩下說來簡單,實則窮盡狄希生平絕學,無論身法劍招,時機節奏,均是妙入毫巔,
陸漸避無可避,長竹撒手,在空中畫出一道綠影,飛出十丈,沒入樹林之中。
狄希心頭一喜,未及收招,忽覺右袖一緊,凝目望去,右袖已被陸漸抓住。狄希大驚,
清叱一聲,左袖龍騰,掃向陸漸面門,不料陸漸一招手,又將他左袖拿住。
谷神通瞧到此時,微微動容:「這是什麼手法?」仙碧為他所制,不能動彈,氣悶難當
,眼見陸漸大顯神威,心中喜悅,猶如自身所為,聽得谷神通的話,冷笑道:「你聽說過補
天劫手麼?」
谷神通唔了一聲,點頭道:「怪不得。」仙碧見他神色淡淡,儼然不以為意,不由大覺
後悔:「不好,我一時高興,說漏了陸漸的劫術,此人深不可測,心中只怕已然擬出了破法
。」
尋思間,場上形勢大變,陸漸以雙足為軸,拽住長袖,奮起神力,如甩鐵餅一般,將狄
希滴溜溜甩將起來。狄希不料他出此怪招,一時間身不由主,隨他大力所至,凌空飛轉,轉
得數匝,連人帶影化為一道金色流光。狄希縱有通天之能,亦覺暈眩煩惡,驀聽得一聲大喝
,陸漸移步向前,帶得他撞向一片山崖。
谷神通遠遠瞧見,濃眉一挑,身上袖袍無風而動。這時,忽就看那金袍飄起來,陸漸手
上一虛,金袍掃中山石,軟塌塌渾不著力,轉眼再瞧,狄希身著中衣立在十丈開外,神色極
為尷尬。原來他撞上山崖前,使出龍遁九變中的「金蟬變」,金蟬脫殼,脫了那金色寶衣,
免受摧筋斷骨之苦,但如此金袍一失,一身神通便弱了大半。
驀聽一聲嬌叱:「看招。」施妙妙雙手一揮,射出兩蓬銀雨。她不願背後偷襲,故而先
行叫出,待陸漸轉身,方才出手。陸漸見狀,手中金袍一抖,畫了一個圓弧,漫天銀雨倏爾
不見。
施妙妙心中慌亂,一揚手,又射出六隻銀鯉,陸漸丟了金袍,雙手虛空亂抓,有如生了
百臂千手,將漫天銀鱗抓在手裡。施妙妙有生以來,從未見過如此神通,一顆心提到嗓子眼
上,忽見陸漸邁開大步,走將過來,驚惶間抓起幾隻銀鯉,胡亂擲出。
銀鯉才散,陸漸縱身直進,雙手一分,叮叮之聲不絕,那團銀光隱沒不見,陸漸緊握成
拳,掌心卡嚓有聲,待得攤掌之時,數百細鱗復又聚為四隻銀鯉。施妙妙臉色慘白,忽見陸
漸衝自己微微一笑,神情甚是友好,一揚手,又將那銀鯉拋了回來。施妙妙只覺不可思議,
呆呆接過,說道:「你,你幹什麼……」
陸漸搖頭道:「你是谷縝未過門的媳婦兒,我不跟你打。」施妙妙又羞又怒,慌慌張張
看看四周,怒道:「你,你這人胡說什麼呀,誰,誰是他未過門的媳婦兒。」陸漸被她喝罵
,亦覺窘迫,撓頭道:「他自己說的,不信,不信你問他。」轉頭看向谷縝,見他盤膝而坐
,兩眼骨碌亂轉,卻不作聲。
陸漸心中奇怪,走向谷縝道:「你幹嗎坐著不動?快起來,我還有話問你呢。」伸手一
扶,忽覺他身子僵硬,情知其中必有古怪,當下默運神通,將「大金剛神力」注入谷縝體內
,連轉數匝,卻如石沉大海,全無消息。
陸漸頗感詫異,只當真氣不足,於是再加真力,谷縝只覺陸漸真氣如蛇如龍,在七竅百
脈中鑽來鑽去,酸麻奇癢,忍不住涕淚交流,雙眼骨碌碌亂轉。
陸漸見他神色古怪,亦覺不對,歇手問道:「你怎麼啦?」谷縝不再流淚,雙眼仍是忽
左忽右,忽上忽下,轉個不停。
陸漸正自不解,忽聽性覺道:「陸道友,這位施主似要告訴道友一些事情。」陸漸奇怪
道:「他嘴巴不能說話,怎麼告訴我事情?」性覺笑道:「嘴不說話,眼睛卻能說話。」陸
漸道:「眼睛是用來看的,不是用來說的。」
性覺微微笑道:「眼睛不能說話,卻能寫字。小僧少時打坐參禪,心性不定,因有老師
父在前,又不敢亂說亂動,日子一久,便想出法子,憑借眼珠轉動,寫出一個個字來,與同
伴交談。這種法子我與同伴均能領會,唯獨看守的老師父不能知道。沒想到無獨有偶,這位
施主也會『目語』之術,你瞧,他眼珠橫移,便是一橫,眼珠下移,便是一豎,左轉是一撇
,右轉向下則是彎勾……」
谷縝聽得,雙眼轉動更快。陸漸細看,果然和性覺說的一般,當下道:「性覺師父,你
能看出他寫的什麼字?」
性覺道:「且容小僧一試。」言畢拈起一根竹枝,凝注谷縝雙目,循其目光轉動,用竹
枝在地上譯出一行字跡。陸漸一瞧,寫的卻是:「臭陸漸,武功好就了不起嗎,再在老子身
上亂注真氣,當心我拔光你的頭髮,送你到三祖寺當禿驢去。」
性覺寫到這裡,面皮微紅,不勝尷尬。陸漸卻是莞爾,心道:「這倒是谷縝的口氣,假
冒不得。」當下笑道:「抱歉抱歉,那你說說,怎麼變成這個呆木頭的樣子?」
谷縝又寫道:「我與大美人遭沈暗算。」陸漸心一沉,轉頭望去,見姚晴木然端坐,與
谷縝的情形彷彿,不覺沉聲道:「沈舟虛,你對他二人做了什麼?」
沈舟虛笑不語,陸漸眉毛揚起,向他走來,忽見麻影一閃,燕未歸飛身迎上,抬腳便踢
。陸漸一招手,便握住他的左踝,燕未歸不及踢出右腳,身子一輕,已被甩出。他身手矯捷
,翻身落定,方欲縱身再上,忽覺一股渾厚大力從足踝湧起,直衝小腹,頓時雙腿酸軟,站
立不起。原來陸漸握住他腳,手中「大金剛神力」自然湧出,只不過二人交手太快,至此方
才發作。
此時莫乙、薛耳雙雙搶出,攔住陸漸去路。陸漸揚聲道:「你們兩個也要攔我?」莫乙
大聲道:「你要害主人,姓莫的死也不許。」薛耳渾身發抖,眼淚也流下來,嘴裡卻道:「
對,對。」陸漸與他二人本是患難之交,不忍與之動手,但姚晴在他心中份量千鈞,剎那間
天人交戰,陸漸歎了一聲:「得罪了。」雙掌一分,按在二人肩頭,兩人肩頭巨力千鈞,雙
腿一軟,跪倒在地。
陸漸借這一按,飄身縱起,掠向姚晴,天部弟子均想若被他搶了人去,必為天下人恥笑
,當下紛紛搶上。陸漸瞪目大喝,抓住一名弟子,旋身一掃,天部弟子便倒了六人,眾弟子
齊發一聲喊,紛紛後撤。蘇聞香見狀,燃起一支「散魂香」,這種迷香一旦吸入,重則昏睡
數日,輕則神魂恍惚。蘇聞香施展手法,右手持香,左手輕扇,香火頭上的淡淡煙氣化作一
縷,射向陸漸。誰知陸漸如後腦生眼,反掌拍出,那道煙氣猶未逼近,倏爾折返,向著蘇聞
香射來。
蘇聞香體質奇特,吸入煙氣,不過頭暈目眩,身旁的秦知味猝不及防,大大吸了一口,
立時天旋地轉,昏了過去。陸漸袖袍再舒,餘香四散,湧向四周天部弟子,霎時間撲通之聲
不絕,十多名弟子吸入迷香,竟相昏倒。蘇聞香大驚失色,忙將線香掐滅,餘下弟子縱然免
劫,但卻人人駐足,眼瞧著陸漸抱起姚晴,卻無一人膽敢阻攔。沈秀不由滿心怨毒,暗地尋
思:「這小子得了什麼奇遇,數日不見,竟然如此厲害,從今往後,我與他豈不差了十萬八
千里?」
陸漸轉過身來,朗聲道:「沈先生,你為民出力,剿滅倭寇,小子原本十分佩服。」
沈舟虛笑道:「得君一讚,沈某幸甚。」陸漸冷哼一聲,道:「但你為了私仇,將寧姑
娘煉成劫奴,卻又十分可惡。」沈舟虛不覺沉默,寧不空卻將眉一挑,厲聲道:「小子,你
瞧見凝兒了?」陸漸道:「瞧見了,她很好。」寧不空道:「她在哪裡?」陸漸道:「我也
不知。」寧不空面有怒色,喝道:「狗奴才,你就不怕黑天劫麼?」
他不提「黑天劫」還罷,提到此事,陸漸頓時想到往日所受的種種欺騙折磨,不由高叫
道:「怕又如何?不怕又如何?」寧不空面皮繃緊,忽一揚手,射出一根枯枝,陸漸足下不
丁不八,待那枯枝射到,隨手一拂,這一拂用上「天劫馭兵法」,輕巧絕倫,枯枝中「周流
火勁」未被牽動,便掉一個頭,嗖地射向寧不空。寧不空出手奇快,一發「木霹靂」射出,
後一發早已跟上。兩根枯枝凌空相撞,轟隆炸裂。寧不空驚愕至極,後退半步,發生低喝,
雙手齊揮,兩枚枯枝嗖嗖射出。卻被陸漸揮手一拂,再度送回,寧不空聽到風聲,疾發枯枝
阻攔,四枚枯枝在他身前丈許炸裂,氣浪滾滾,木屑飛濺,彈在身上,不勝疼痛。
寧不空性子冥頑,雙目又盲,更不甘輸給往日劫奴,驚怒之際,口中連聲大喝,「木霹
靂」連連射出。但陸漸「天劫馭兵法」神奇奧妙,加上大金剛神力,因敵制敵,無往不勝。
寧不空神通越強,所受反擊也越強烈,一時間真應了「玩火自焚」的古語,四周爆炸紛起,
寧不空衣衫破碎,皮破血流,左右躲閃,狼狽至極。
陸漸飽受黑天之劫,本想重創此人,發洩胸中怒氣,但見寧不空如此模樣,心中卻微微
一軟:「他終是寧姑娘的爹爹,我受寧姑娘恩惠,傷她父親,大大不妥。」當下伸出手來,
將一枚「木霹靂」捉在手裡,劫力所至,已知火勁性質變弱,「大金剛神力」隨之湧至,將
其中火勁化得乾淨。
這一招當日魚和尚亦曾用過,陸漸此時神通,彷彿魚和尚極盛之時,舉重若輕,猶有勝
之。寧不空連發兩枚「木霹靂」,卻如石沉大海,悄沒聲息,不由得心中震駭,停了攻勢,
側耳傾聽,極想聽出其中玄機。陸漸卻不再理會,將枯枝一擲,高聲道:「寧不空,瞧在寧
姑娘份兒上,今日就此作罷。」
說罷也不瞧寧不空臉色,逕向沈舟虛道:「谷縝與你有奪親之仇,你先下手為強,也說
得過去。」沈舟虛冷笑一聲,道:「奪親之仇?哼,你又知道什麼?」陸漸道:「算我不知
罷了,但阿晴與你有什麼仇怨,你要如此對她?」
沈舟虛冷道:「沈某一貫自行其是,不問緣由。」陸漸心中有氣,說道:「你不講理?
」沈舟虛笑道:「原來足下是來講理的,不是來打架的。」陸漸愣一愣,喝道:「那麼得罪
了。」右手仍是抱住姚晴,左手虛抬,拍向沈舟虛。沈舟虛袖袍揚起,射出一蓬銀絲,如煙
罩林,如月籠沙,直奔陸漸渾身要害。陸漸左臂一圈,五指撤開,忽地畫出一個圓圈,圓未
畫盡,四周銀絲收攏,盡被他纏在掌上。
沈舟虛吃了一驚,低喝一聲,袖裡銀絲忽曲忽直,綿綿不盡,避開陸漸雙手,此他週身
要穴。不料陸漸「天劫馭兵法」竟是「天羅繞指劍」的剋星,一旦發動,左手就如一具繅車
,不住畫圓,銀絲無論近身與否,均被纏走。起初沈舟虛尚且能掌控蠶絲,但隨陸漸左手圓
圈越畫越快,越來越大,袖裡蠶繭嗖嗖嗖盡皆劃解成絲,,急速抽離,沈舟虛用勁阻擋,反
而被「天劫馭兵法」牽動,雙掌飄忽,不能自主。片刻間,蠶絲在陸漸手上裹成老大一團,
發出白亮光華。陸漸忽一揮手,銀絲寸斷,向沈舟虛飄飄罩去。
亂絲障目,沈舟虛眼前一花,陸漸巨力已至。沈舟虛伸臂格擋,只聽卡啦一聲,輪椅粉
碎,沈舟虛跌坐在地。陸漸一步跨上,忽見人影閃動,燕未歸再度搶到。陸漸大喝道:「讓
開。」燕未歸斗笠下一雙利眼瞬也不瞬,一副視死如歸的神氣。陸漸見他如此忠心,也覺佩
服,不忍下手傷他,正想用個兩全之法,忽聽沈舟虛輕咳一聲,慢慢道:「未歸,你且讓開
,瞧他怎麼殺我。」燕未歸遲疑一下,緩緩讓開,沈舟虛望著陸漸,嘴角噙著冷笑,眼裡儘
是譏諷之色。
陸漸見他神情,越發生氣,新仇舊恨湧上心頭,真氣不由貫注掌上。方要出手,忽聽性
覺道:「陸道友,且住手。」陸漸道:「怎麼?」性覺道:「道友請看。」陸漸低頭望去,
地上又顯字跡:「我與姚所中禁術只有沈舟虛能解,他若死了,我二人也不能活。」陸漸發
愁道:「那怎麼辦?」
谷縝又寫道:「八圖合一,天下無敵,姚晴被困,全是為此。」陸漸望那字跡,苦笑搖
頭:「早知如此,我就不告訴她四幅畫像的秘語了。」谷縝眼珠連轉,又寫道:「你知道畫
像秘語?」陸漸道:「知道一些。」谷縝道:「很好,沈舟虛若不解術,你就當眾說出。」
陸漸略一沉吟,點頭道:「好……」後面話未出口,沈舟虛突地叫道:「且慢。」
陸漸轉眼望去,沈舟虛面沉如水,目光閃爍,不由問道:「你有甚話說?」沈舟虛冷笑
道:「我可以解開這女子的六識,但有話在先。」陸漸喜道:「什麼話?」沈舟虛吐了一口
長氣:「那些秘語,你要爛在心裡,一個字也不得吐露。」
陸漸微感遲疑,沈舟虛冷冷道:「若不然,這女子六識皆閉,兩日必死。」陸漸心中一
急,叫道:「好,我答應你便是。」沈舟虛道:「若違誓言如何?」陸漸道:「若違誓言,
千刀萬削。」
「好。」沈舟虛雙目陡張,瞳子裡奇光迸出。陸漸忽覺懷中女子嬌軀一顫,低頭望去,
姚晴面湧潮紅,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倏爾妙目張開,望著陸漸,迷茫不勝,陸漸喜道:「
阿晴,你沒事麼?」
姚晴六識久閉,意識渾茫,聽得這聲,諸般知覺才點滴轉回,盯著陸漸,面露奇異之色
,說道:「你,你怎麼,怎麼在這兒?」她許久不曾言語,此時說話,吐字亦有幾分模糊。
陸漸望著她,不知怎地,心口一酸,眼淚就流了下來。
姚晴忽綻笑靨,抬起左手,掠過陸漸面龐,為他拂去淚痕,說道:「你哭什麼,我,我
莫非是在做夢麼?」陸漸搖了搖頭,哽咽道:「不是做夢……」姚晴怔了怔,轉頭看向眾人
,心中微驚,欲要掙起,卻又軟麻難禁,一時間,記憶點點滴滴浮上心頭,不由狠狠瞪了沈
舟虛一眼,說道:「陸漸,怎的這麼多討厭的人,我不想見。」
陸漸與姚晴歷劫重逢,胸中悲喜蕩漾,聞言點頭:「好,不見他們就是。」抱起姚晴,
方要舉步,驀地心神一凜,搖頭道:「不成,阿晴,我須得救了谷縝,才能走的。」
姚晴望著他,微笑帶嗔,忽又露出一絲無奈:「你要救誰,去救就是,幹嗎問我?」陸
漸撓撓頭,說道:「你是我最喜愛的女孩子,他是我最要好的兄弟,無論誰有危難,我都不
能置之不理。」姚晴聽他當眾說出自己是他「最喜愛的女孩子」,心底湧起一股柔情蜜意,
伸手將陸漸鬢角亂髮一一掠順,淡然道:「你的病,好些了麼?」
陸漸笑道:「全都好了。」姚晴見他英華外爍、神儀內瑩,比起常人還要精神,便疑心
他痼疾盡消,此時聞言,心中大喜,笑道:「那很好,只是對頭厲害,你千萬小心。」說罷
探出纖手,與陸漸輕輕一握,陸漸掌心溫軟,胸懷激盪,點頭道:「你放心,我去去就來。
」
他二人溫柔對答,就如丈夫出門、妻子叮囑一般。姚晴說了這幾句,玄功數轉,身子生
出氣力,讓到一邊。陸漸一轉身,向沈舟虛道:「沈先生,你好人做到底,既然放過阿晴,
也該放過谷縝吧。」
沈舟虛冷笑一聲:「你這句話說得不對。」陸漸道:「怎麼不對?」沈舟虛道:「第一
,沈某決不是什麼好人;其次,這地部的丫頭救得,谷家的小狗卻救不得。」
陸漸怒道:「怎麼救不得?」沈舟虛道:「此事關係我西城興衰,小子,你就算將沈某
一寸寸割了,我也不會救他。」陸漸念頭疾轉,也想不出谷縝與西城興衰有何關聯,心知十
個陸漸加起來也不及這些謀士的心眼,便也懶得細想,大聲道:「我不管別的,若不解開術
法,今日天部中人,一個也別想離開。」
天部弟子均有怒色,沈舟虛卻是一哂,盤膝閉眼,一副任君宰割的模樣。陸漸見此情形
,反覺猶豫,這時忽聽谷神通徐徐道:「沈舟虛,你想怎地?」
沈舟虛笑道:「島王說笑了。沈某一介廢人,哪敢有什麼念想。」谷神通冷道:「你不
必拿腔拿調,我與孽子有一句話說。你如何才肯解他六識?」
沈舟虛擊掌三下,哈哈笑道:「島王果然是明白人。沈某也無什麼非分之念,只想點醒
島王一句:當日在吟風閣上,雙方約好,九月九日,論道滅神。今日卻是幾月幾日?」
谷神通搖了搖頭:「谷某此來中土,只為這個孽子,並非要與西城一戰。但風君侯傷了
贏伯,未免欺人太甚。」沈舟虛淡然道:「左師弟,此話當真?」左飛卿冷笑道:「不錯。
但你不妨問問,這姓贏的老頭做了什麼醜事?」谷神通看向贏萬城,贏萬城老臉發熱,目光
閃爍。左飛卿冷笑道:「你不敢說麼,那我來說好了。這老頭兒專找大戶人家下手,裝神弄
鬼、冒充狐狸大仙,驚嚇對方一家老小,待得對方不勝其擾,又裝成有道高人,代其驅妖,
從而勒索金銀,肆其貪慾。贏萬城,我說的對不對?」
贏萬城老臉漲紅,怒道:「這有什麼,那些富人的銀子哪裡來的,還不是從窮人家搜刮
來的,爺爺這叫做劫富……」說到這裡,倏的語塞。左飛卿不由失笑道:「劫富濟貧麼?左
某跟蹤你兩日,親眼見你騙了三家富戶。劫富確然有之,濟貧麼,左某卻沒瞧見。這麼說,
贏老龜,你若肯將渾身家當拿出來賑濟百姓,左某立馬認錯,任你發落。」
眾人聞言均是吃驚,贏萬城面皮醬紫,盯著左飛卿,口唇哆嗦半晌,驀地將竹杖重重一
篤,恨聲道:「老夫不與你小娃兒一般見識……」仙碧見左飛卿立此重誓,本自擔心,此時
不覺心頭大寬,忍俊不禁,咯咯笑出聲來。虞照亦大笑,由是牽動內傷,邊笑邊咳,漲的滿
臉通紅。
谷神通眼露無奈之色。他深知贏萬城貪財如命,為了斂財,多行不法,瞧他神情,左飛
卿所說十九不虛,當下歎氣一聲,說道:「沈舟虛,今日就此作罷,九月九日,谷某必在靈
鰲島恭候大駕,只望屆時西城群賢不要令谷某失望。」他口氣雖淡,西城高手卻無不心湧寒
意,以他今日顯示的神通,縱然是八部之主齊至,也未必能夠勝過此人。
沈舟虛卻是微微一笑,淡然道:「島王一諾千鈞,沈某信得過你。想當年,島王立誓不
攻西城,十多年來果然留駐東島,不履中土一步,只這一點,便叫沈某佩服。」
東島眾人聞言,無不吃驚。谷神通身負絕世神通,十多年來卻始終不曾攻打西城,島眾
深感困惑。不料今日方知,谷神通不出島攻敵,竟是與沈舟虛早有約定,一時各自猜度,莫
衷一是。唯有白湘瑤咬著細白牙齒,只是冷笑。
谷神通負手望天,忽地歎道:「清影還好麼?」沈舟虛笑道:「她好與不好,你大可自
己問去。」谷神通搖頭道:「緣分了了,見如不見。」目光一轉,落在谷縝臉上,目光一寒
,淡然道:「沈舟虛,你要的,我已經給了,我要的,你想如何?」
沈舟虛笑笑,目光一闔即張,奇光外露。谷縝心頭一震,渾身已能動彈,但覺腿酸腳麻
,揉了幾下,方才起身。陸漸又驚又喜,未及說話,谷縝雙手將他雙肩握住,上下打量。他
眸子清涼,直透人心,陸漸被他瞧的不好意思,笑道:「你瞧我作甚,沒見過麼?」
谷縝笑笑,說道:「這樣的陸漸,我倒真沒見過。」陸漸道:「什麼這樣那樣,我就是
我,又有什麼不同?」谷縝笑道:「不錯,你就是你,不論何時何地,都是一樣。」陸漸亦
覺喜樂,握住他手,低聲道:「你爹爹肯救你,足見父子情深,你過去跟他好好說話,講明
來龍去脈,定能澄清冤屈。」
谷縝笑道:「父子情深?這四個字聽起來有些意思。」他一指沈舟虛,又指了指沈秀,
「你瞧這對父子,不但情深,更似一個模子倒出來,一般的卑鄙無恥。」
沈舟虛冷然道:「沈某縱然卑鄙無恥,也總勝過那些奸妹弒母的畜生……」話音未落,
谷縝驀地掉頭,厲聲道:「沈瘸子,閉上你的鳥嘴。」一聲喝罷,目中透出凌厲煞氣。
沈舟虛自命清高,與人爭論,多是以理服人,從未受過如此辱罵,以他城府之深,也是
一愕,但又不願失了氣度,強按怒氣,欲要笑笑。谷縝卻已冷笑道:「笑什麼?別人當你是
什麼天部之主,西城智囊,在谷某眼裡,你不過是個功名無著的臭瘸子,與商清影那淫婦天
造地設,恰是一對。」
沈舟虛雙腿殘廢,縱然才如江海,依照大明律例,也無法應試八股,贏取功名,只能以
幕僚干政。這一點確為沈舟虛心底至痛。谷縝單刀直入,將這痛處捅個正著,以沈舟虛城府
之深,也是變了臉色,頷下鬍鬚微微顫抖,雙手攥拳,幾成蒼白。
「放肆!」忽聽一聲冷喝,如裂驚雷,谷神通虎目中精芒迸出,刺在谷縝臉上。谷縝笑
道:「怎麼著,我罵那淫婦,你不高興?」話音剛落,谷神通一晃身,啪的一聲,谷縝跌倒
在地,左頰高腫,口角鮮血長流。谷神通一反衝虛淡定,沉聲道:「你罵清影什麼?」
谷縝嘻嘻一笑,挺身縱起,臉上滿不在乎,啐了口血沫:「他不是淫婦是什麼?」話音
未落,右頰劇痛,又挨了一下,這一下更重,打得他跌出丈許,連滾兩匝,爬將起來,右頰
已成青紫,唯獨目光倔強,死死盯著谷神通,咬著牙,一字字笑道:「商清影就是淫婦……
」谷神通目光一寒,左手抬起,谷縝卻是雙目大張,一瞬不瞬,與他對視。父子對視半晌,
谷神通驀地吐一口長氣,倦色流露,放下手來,說道:「我此次來,只想親口問你一句。」
谷縝笑道:「但說不妨。」谷神通道:「你為何要逃出九幽絕獄?」谷縝笑道:「那鬼
地方又黑又濕,少爺我坐得煩了,出來放放風,透透氣,喝喝美酒,逛逛窯子。怎麼,你老
人家不高興了」
谷神通歎到;「你知道後果麼?」
「後果?」谷縝笑道,「是了,東島島規,也不知哪個王八蛋定了一條……」谷神通沉
聲道:「是雲虛島王……」
「是,是。」谷縝笑道。「那雲虛說了:『逃出九幽絕獄者,一旦成擒,當場格殺。』
你谷神通鐵面無私,料來也不會法外開恩!」
谷神通眼裡透出沉痛之色:「谷某少時武功未成,屢戰屢敗;後來遇上萬歸藏,連敗三
次,死裡逃生。但這些敗績比起今日,也都算不得什麼。」
谷縝笑笑,指著鼻尖道:「你最大的失敗,就是養了我這不肖子吧!」谷神通點點頭道
:「你是我的親生兒子,由我而生,也當由我而死,我此次西來,便是不想你死在別人手裡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谷縝亦流露古怪神氣:「谷神通,你真要親手殺我?」谷神通道
:「不錯,」谷縝笑道:「若我真是冤枉的呢?」谷神通濃眉一振:「可有證據?」谷縝搖
頭:「沒有。」谷神通望著他,跨前一步,衣發飄飄,無風而動。
陸漸聽得心搖神馳,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萬料不到,谷縝逃出獄島,一旦不能
洗脫冤屈,竟是自判死刑,無怪那日在萃雲樓頭,他會交代後事。眼望這對父子相殘,陸漸
心如刀割,一晃身,搶到谷縝之前。
谷神通皺眉道:「足下有何指教?」陸漸心中空自著急,嘴裡卻不知怎麼說才好,只是
道:「谷縝他是好人,你,你不要冤枉他。」谷神通道:「他是好人,有何憑據?」陸漸心
念疾轉,也想不到半點證據,不由得張口結舌。
谷神通搖頭到:「足下既無憑據,暫請退讓。」陸漸心情激盪,不知怎地脫口而出:「
總之你不能殺他。」谷神通道:「這是我東島家事,足下也要插手?」陸漸只覺一股熱血湧
上頭頂,聲音陡揚:「這是你東島家事,谷縝卻是我的朋友。」谷神通一怔,忽聽谷縝哈哈
笑道:「什麼朋友,分明就是兄弟。」陸漸轉過身來,但見谷縝形容狼狽,氣度仍是從容,
嘴角一絲笑意若有若無,與往昔談笑並無二致。
陸漸心頭一熱,高叫道:「不錯,就是兄弟。」谷縝伸出手來,二人雙手緊握,谷縝笑
道:「你是兄,我是弟。」陸漸胸中血沸:「我是兄,你是弟。」兩人相對大笑。陸漸一聲
笑罷,忽地揚聲道:「好兄弟,但使我陸漸一口氣在,誰也休想害你。」這一句擲地有聲,
聞者心頭均是一震。谷神通不覺微瞇雙眼,注視陸漸:「你真要護著他?」陸漸大聲道:「
不錯。」
谷神通一言不發,只是寬袍一卷,雙目陡張。剎那間陸漸忽生異感,只覺谷神通身上湧
起一股氣勢,如山如岳,高壯絕倫,身後的天柱奇峰與之相比,亦矮了一截,自己在他面前
,更如螻蟻蚊蟲,渺小卑微。
這等怪異之感前所未有,剎那間,陸漸汗出如漿,雙腿顫抖,鬥志半分也無,唯覺谷神
通氣機越來越強,撐天立地,高拔萬仞,不自覺呼吸艱難,幾乎便要屈膝跪倒。
旁觀眾人只見兩人遙相對峙,也不見谷神通如何動作,陸漸已然臉色大變,渾身發抖,
心中均覺奇怪,惟獨虞照和谷神通兩度交手,略知奧妙,心念一轉,驀地喝道:「陸漸,可
以輸人,不可輸氣。」
他這一聲以「天雷吼」喝出,震山動谷,陸漸神志略清,腦海裡靈光一現,「咄」的一
聲大喝,將身一搖,氣勢陡增。
谷神通微覺訝異,他對陸漸觀感不惡,不願出手傷他,是以現出「天字法相」,叫他不
戰而屈。這發相一出,對手無不鬥志淪喪,即便不就地服輸,也絕無這般氣勢反漲的道理,
正覺不解,陸漸又喝一聲「咄」,身子在晃,氣勢更揚。
谷神通不由咦了一聲,忽聽陸漸再喝一聲,握拳嗔目,氣勢盈漲,上決浮雲,下決地紀
,倏爾間,竟與谷神通的「天子法相」旗鼓相當,難分高低。谷神通看出這氣勢來歷,心中
驚奇,失聲讚道:「好一個惟我獨尊,如來化身。」
稱讚間,二人氣勢交替攀升,四周眾人均然知覺,不由得紛紛後退,各各驚奇:「谷神
通絕代高手,武林一人,有此氣勢到也罷了,這姓陸的小小年紀,怎麼也有此氣象?」
陸漸顯露的正是九如祖師的本想。九如和尚開創金剛一派,呵佛罵祖,吼嘯十方,馳騁
禪林,無有抗手,所留本相,大有藐睨六合、惟我獨尊的風采,決不屈服於天地間任何人物
。是以這一本相被後代門人稱之為「唯我獨尊之相」。
黑天劫力性質奇特,能夠轉化為天下間任何體力、內力、心力,乃至於變化氣機,脫胎
換骨,成為另外一人。只是變化氣機所需劫力極多,遠勝於變化體力、內力、心力,而尋常
劫奴受制於第二律,劫力較弱,論理雖能變化氣機,卻幾乎無人能夠蓄積足夠劫力。」
陸漸性情質樸端凝,與九如的性子天淵有別,原本永遠不能模擬這位祖師的本相。他初
見祖師本相時,就因為劫力不足,幾乎走火入魔。後來天緣巧合,破解「有無四律」,成就
千古未有之奇功,無須劫主助力,也能將劫力運用自如。
劫力既足,演化氣機,已然不在話下。
谷神通施展「天子法相」,幾有頂天立地之勢,但他氣勢高出一分,陸漸亦高一分,有
如神鷹俊鶻,在雲天間比冀競高,相持不下。
谷神通望著眼前少年,心中暗奇:「這人是何來歷?這般年少,氣勢卻已不下一代宗師
。足見深山大澤,隱藏龍蛇。谷某久處荒島,不免小看了天下英雄。」一念及此,認真起來
,長笑一聲,左掌飄飄拍出。
陸漸面對谷神通,如登天梯,深感其苦,只覺無論怎麼努力,對方氣勢總是高出一線,
難以企及,幾度想要放棄,但想到稍一退讓,谷縝必死,頓時又激起雄心。此時忽見谷神通
揮掌拍來,似輕還重,似快還慢,竟分不出來掌的輕重緩急、快慢方位,陸漸心頭一迷,微
感慌亂。
谷神通挾」天子望氣術」,幾已無敵於天下,陸漸氣勢雖足,卻不是本身氣機,縱然強
橫,卻欠圓滿,不像九如和尚可放可收,圓融自在。故而谷神通只一看,便知虛實,這一掌
看似平平,卻是為陸漸量身定做,專一克制他的氣機。
陸漸無法可想,無處可避,情急間靈機再現,氣韻神態又生變化,一改張揚之態,眉宇
間三分歡喜,七分無邪,出乎天然。不染俗塵,正是花生大士的「極樂童子之相」。
花生和尚機緣天成,一生經歷無數魔劫,卻始終保有童心,故而他的本想有如不老童子
,天真自在。陸漸氣機一變,谷神通的掌法頓失所指,心中好不驚訝。只聽得陸漸一聲大喝
,揮拳送來。
兩人拳掌相交,陸漸用上「天劫馭兵法」,變拳為掌,運勁一撥。不料谷神通洞悉玄機
,因敵變化,陸漸氣機一變,他也生變,隨形就勢,順手反推,陸漸便覺這一撥落在空處,
渾身的劫力真氣盡數走空,難過至極,未及變招。谷神通早已因應「極樂童子之相」,變化
出一路武功,指掌齊飛,飄灑而來。
陸漸心性質樸,雖無九如之飛揚,卻有幾分花生和尚的純真,無意中暗合「極樂童子相
」的本意,一時以神馭氣,以氣運拳,與谷神通鬥在一起,頃刻間拆了十招,不分高下。
東島眾人瞧得駭然。要知道谷神通往日對敵,極少拳來腳往,談笑之間,任何強敵一擊
即潰,如陸漸般連接十招而無敗象的對手絕無僅有。只見兩人出手忽快忽慢,轉眼鬥到二十
來招,谷神通朗笑一聲,揚聲道:「出之如泉,不知其所來;收之如雨,不知其所止。跳脫
天真,不喪本原,足下何時得了花生大士的法印?」
他寥寥數語,道破陸漸氣機,談笑間,武功發生變化,內力勝似葉梵,身法快過狄希,
避實就虛,「龜鏡」也要膛乎其後。數招間,陸漸便覺壓力重重,縱橫擠壓,四面八方均是
谷神通的影子,「極樂童子之相」漸漸難以施展,當下一旋身,神氣忽變清冷,雙目深邃,
有如萬古寒潭。
谷神通越發驚奇,鬥得兩招,不禁喝道:「鯢桓之審為淵,止水之審為淵,流水之審為
淵,淵有九名,太沖莫勝!」
他法眼如炬,一眼看出這一本相的奧妙。這一相名為「九淵九審之相」,乃是三代祖師
淵頭陀的本相。淵頭陀性子沉靜,多謀善斷。所以名為「九淵九審」,則是說世間深淵分為
九種,有大有小,有深有淺,有濁有清,有動有靜,儘管平明如鏡,卻能法照萬物。谷神通
的招式虛多實少,極難看破,不料這「九淵九審」的法意融入招式,竟讓陸漸神識貫通,眼
力大長,從幻影中看出谷神通的真身,拳腳亦隨之變化,忽而宏大,忽而細微,忽而冷靜,
忽而激烈。
谷神通越鬥越奇,漸漸生出極大興趣,存心看這少年還有多少變化,故而瞧出勝機,也
不忍立時攻破,忽地縱聲長嘯,拳腳一緊,寥寥數招,又將「九淵九審之相」克制住。陸漸
不得已,神態又變,有如濕灰焦木,生氣也無,又如行屍走肉,失魂落魄,然而偏偏死中藏
活,敗中求勝,往往於絕境之中變化出極奇妙的招式。谷神通不由讚道:「不震不正,死中
覓活,大苦尊者當年也不過如此。」
這一相正是大苦尊者的「萬法空寂之相」,陸漸被他道破淵源,暗暗吃驚,不知覺間,
這一相又被破去。當即低喝一聲,臉上死氣盡去,重現生機,珠輝玉潤,衣帶飄搖,猶如山
間流風,洗盡萬古長空,現出一輪朗月。落在眾人眼裡,陸漸神態舉止,哪還是那木訥少年
,分明就是絕代雅士,無雙玉人,令人神逸思飛,大生親近。姚晴更覺心頭鹿撞,雙頰染霞
,心中亦喜亦嗔:「這傻子,何時變得恁的好看?」
金剛一派裡,沖大師出身前朝皇族,清雅高華,獨步當時,他的本相「明月流風之相」
一經展露,連帶陸漸出拳出腳,也變得格外瀟灑好看。只是好花好景,均不常在,這一相大
大違背了陸漸的本身氣質,不過多時,便被看破,只得再變「大愚大拙之相」,這卻是魚和
尚的本相,出招古拙沉雄,樸實無華中自得天趣。
兩人來去如電,百招轉眼即過,陸漸越戰越強,六大本相交錯混施,先一招「唯我獨尊
」,再一招「明月流風」,招式尚未使足,忽又變為「九淵九審」,氣機變化越來越快,好
叫谷神通不易瞧破。隨著本相,陸漸神情百變,忽如至尊、忽如名士、忽如謀者、忽如童子
、忽生忽死、忽巧忽拙,諸般神態如流水瀉過,武功招式也隨那氣機變化,難以揣摩。
眾人見狀,無不心中狂跳,縱是不甘承認,但也隱隱明白,自萬歸藏、谷神通、魚和尚
之後,武林中,終又出現了一位絕項人物,只是如此年輕,當真叫人不可思議。
又拆百招,谷神通驀地飄身後掠,退在一旁。迎面陸漸卻仍是手舞足蹈,對著虛空亂打
亂踢,臉上乎喜忽怒,忽癡忽慧,忽而半哭半笑,眉間卻又流露出幾分癲狂,拳腳招式亦隨
這些神態,時而靈動,時而沉拙,時而大開大闔。
一眾人不勝驚訝,呆望二人,不知發生何事。姚晴心覺不妙,忍不住叫道:「陸漸,你
怎麼啦?」怎料陸漸魔性也似,仍是對空踢打,臉上神韻變化生動,偏又不似發自內心,更
像是刻意扮成。
姚晴越瞧越覺不妙,縱身上前,去抓陸漸,忽聽谷神通喝道:「不可。」話音未落,陸
漸一掌斜掃,無儔巨力洶湧而至,姚晴渾身血沸,喉頭發甜,欲要後退已是不能。就當此時
,左臂忽地一緊,被人拽著向後飄出,姚晴驚魂未定,轉眼望去,卻見那人寬袍大袖,正是
谷神通。
姚晴不料生死關頭,竟得此人相救,更不料陸漸恁地無情,竟對自己狠下毒手,一時間
又驚又氣,叫道:「陸漸,你瘋了麼?」陸漸兀自不答,谷神通卻歎道:「如此下去,瘋不
瘋倒是難說得很。」
姚晴吃驚道:「你說什麼?」谷神通見她對陸漸如此關切,心知二人必是情侶,谷神通
一生飽飲情場苦酒,最見不得勞燕分飛,見狀暗生憐意,歎道:「你可知道,這少年七情六
慾盡皆混亂,已然不由自身把握,縱不力竭而死,怕也難逃瘋狂。」
姚晴芳心大亂,望著陸漸,心中好不惶惑。原來陸漸為免谷神通看破氣機,不斷變化六
大本相,這些本相之中,若干本相與他自身性情格格不入,如非極高的禪定功夫不能把握。
陸漸神通雖成,定力卻欠修煉,起初憑著劫力神通,尚能勉強駕馭,但谷神通「天子望氣術
」委實太強,無相不窺,無法不破。陸漸為免法相被破,將諸般本相交錯混用,變相也越來
越快,漸漸難於把握,時辰一久,迷失其中,七情顛倒,喜怒哀樂均已不受自身控制,縱然
演盡世間百態,卻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眾人見他這般情形。驚訝者有之,惋惜者有之,更有許多人大大鬆了一口氣,不勝歡喜
,暗想這人縱然少年得意,練成神通,可是一旦瘋癲成狂,武功再高,那也不足為懼了。
沉默半晌,谷縝忽道:「谷神通,你可有法子救他?」谷神通瞧他一眼:「能救又如何
,不能救又如何?」谷縝道:「你若救他,我這條小命,你盡可拿去。」
谷神通微感錯愕,定眼望著谷縝,見他一反嬉戲神采,神色肅穆十分。霎時間,谷神通
眼裡閃過一絲困惑,徐徐道:「此言當真?」谷縝道:「不錯。」谷神通道:「不後悔麼?
」谷縝道:「決不後悔?」
谷神通深深看了他一眼,緩緩點頭道:「好……」話音未落,贏萬城忽地叫道:「不成
。」谷神通皺眉道:「贏伯有何高見?」贏萬城道:「此人武功太強,若是與我東島為敵,
除了島王,誰能制得住他?他如今與谷縝沆瀣一氣,島王救其人而殺其友,難保將來不成為
我東島強敵。」
谷神通唔了一聲,拈鬚沉吟,谷縝卻笑道:「贏爺爺。」贏萬城冷哼道:「什麼?」谷
縝笑道:「你老這話可不對,這人若是瘋了,對你大大不利。」贏萬城道:「怎麼不利?」
谷縝詭秘一笑:「你將來的富貴可都在他身上,他若瘋了,可就糟糕至極。」
贏萬城身軀一震,眼裡透出灼灼亮光,口唇顫動,欲言又止。谷縝卻已不再理他,向谷
神通笑道:「你放心,你是父,我是子,父親責罰兒子,天經地義,我這位大哥縱然憨直,
卻也明白這個道理,不會與東島為敵。」
谷神通點了點頭,望著陸漸,歎道:「所謂物極必反,他七情放縱至極,反而忘情失性
,太沖莫勝,天下間能近他身的人物,也是寥寥無幾,想要將他制住,談何容易。」谷縝笑
道:「再不容易,也難不住『谷神不死』。」谷神通沉默不答,瞧了半晌,忽一晃身,飄然
縱出,一指如箭,射向陸漸心口。
陸漸七情雖亂,招式卻與性情相合,無不精妙入微,威力絕倫,一遇外力侵入,立生反
擊。口中呵呵,忽地一拳,竟將谷神通指力擋開,谷神通呼嘯一聲,翻掌拍出,拳掌相交,
浩氣奔騰,遠隔十丈,仍叫人氣為之閉。谷神通清嘯悠悠不絕,排空衝霄,風為之息,雲為
之開,隨其嘯聲,身化幻影憧憧,掌影漫天都是,如波如浪,縱橫起伏,將陸漸通身裹住。
谷縝不禁動容,脫口道:「千浪千疊手。」同是一路武功,谷神通使來,窮極造化,真
如蒼茫大海,叫人無處可避。陸漸則是心中空空,全憑本能,身如陀螺亂轉,東一拳,西一
腳,漫無章法,然而勁力之雄,時機之巧,總能將谷神通驚濤駭浪般的招式抵住。
兩人驚心動魄,又鬥了數十招,身法越來越快,漸漸形影交錯,難分彼此。驀然間,谷
神通又發一聲清嘯,人影分離,陸漸踉踉蹌蹌,跌出數步,谷神通如影隨形,疾風般在陸漸
後背連拍三掌。姚晴大驚,縱身欲上,卻被谷縝拉住,搖頭道:「看看再說。」
谷神通三掌打罷,飄然掠回,陸漸卻如醉酒一般,搖搖晃晃,臉上喜怒哀樂漸次消散,
恢復本來神氣,忽左忽右走了兩步,驀地盤膝坐倒,陣陣喘氣。
谷神通袖手而立,揚聲道:「我以『北斗封神』封了足下的『三垣帝脈』,但以你的能
為,這點兒彫蟲小技,片刻自解。你這路神通如佛如聖,駕馭七情,妙而妙矣,但在參詳熟
透前,還是少用為好。」原來谷神通眼力高絕,瞧出陸漸一身神通與隱脈劫力大有干係,若
是封住他得隱脈,或許能夠阻其瘋狂。當今之世,萬歸藏、魚和尚死後,唯有東島的「北斗
封神」能夠封住三垣帝脈,阻礙劫力運轉。谷神通對症下藥,果然一舉奏功,只是這麼一來
,谷神通驚奇更甚,心道這少年是何來歷,竟能不受「有無四律」的約束,任意轉化劫力真
氣,若是主奴結合生養,真氣劫力相互抵消,威力均會大減,決不會如此循環相生,共生共
長,開創千古未有之奇跡。
只因陸漸機緣太巧,饒是谷神通見識超卓,也不能參透奧妙,微一沉吟,抬眼注視谷縝
。谷縝微微一笑,邁開步子,向他走來。
陸漸逃過一劫,身子卻甚虛脫,見狀心急,欲要掙起,不料隱脈一封,神通不啻廢了大
半,雙腿酸軟不堪,怎麼也站不起來,眼望著谷縝走到谷神通面前,忽而轉身,向自己粲然
一笑,眉梢眼角一如當日初見,依稀透著那股孩子氣。
這時間,只聽一聲尖叫,一道墨綠影子飛掠而出,衝到近前,擋在谷縝面前,正是谷萍
兒。她滿臉是淚,淒聲道:「爹爹,不要……」谷神通濃眉一蹙,左袖拂出,谷萍兒身不由
主,橫飄丈許,跌倒在地,眼睜睜看著谷神通右掌高舉,向下一揮,卡嚓一聲,拍在谷縝頭
頂。剎那間,谷縝身子失去支撐,只一晃,軟倒在地。
谷萍兒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摀住雙耳,發出一聲撕肝裂肺的尖叫,縱身撲上,抱
住谷縝,叫道:「哥哥,哥哥……」邊叫邊摸谷縝口鼻,一絲呼吸也無,再摸脈門,也無半
點搏動,剎那間,谷萍兒口唇顫抖,眼中透出哀絕神氣。
谷神通歎道:「萍兒……」伸手欲摸她的頭髮,谷萍兒卻跳開兩步,死死望著他道:「
你,你真的殺了他?」谷神通默默點頭,谷萍兒起初心存幻想,雖然聽到父兄談論生死,內
心深處仍不能想像谷神通當真會殺谷縝,此時只覺萬念俱灰,踉蹌幾步,放下谷縝,呆呆望
著他蒼白面容,又回過頭看了看白湘瑤,卻見她看似淡漠,雙目深處卻分明透出淡淡喜氣。
谷萍兒胸中大痛,淚如泉湧,點點滴在谷縝臉上,她顫抖纖手,撫摸他的瞼,他的額,
他的頭分,他的嘴唇,只覺谷縝的身子正在慢慢變冷,剎那間,谷萍兒臉上流露出癡狂神氣
,反手握緊袖裡那口「分潮」短劍,附在谷縝耳邊,神情溫柔無比,輕聲道:「哥哥,都是
我害了你,你別走快了,我這就來陪你……」手腕猝翻,短劍刺向心口。
谷神通見她神色有異,已有提防,況且相距咫尺,他若不許,天下任何人物也休想自盡
。谷萍兒短劍一動,他早已伸手,攥她的手腕,谷萍兒渾身麻軟,自殺不能,失聲尖叫道:
「爾把我放開,我要去陪他,我要陪他……」叫得兩聲,腦子裡忽地的的一聲,眼前金星亂
迸,谷萍兒一口氣上不來,口吐白沫,昏了過去。
谷神通一愣,正沒處置,白湘瑤早已移步上前,將谷萍兒抱起,苦笑道:「這孩子不懂
事,島王莫怪。」谷神通看她一眼,木然抱起谷縝,目光掃過東島眾人,只見一張張人臉上
或是吃驚不勝,或是沉默黯然,或是喜悅鼓舞,諸般神態,各各不同。谷神通目光轉過,凝
注施妙妙身上,見她一張俏臉煞白如死,左手扶著身旁樹木,五指深深陷進樹身,指尖迸裂
,縷縷鮮血,順著樹幹淌落。
谷神通露出一絲苦笑,撮口長嘯,嘯聲中滿是悲痛憤懣之意,驀地轉身,足不點地,飄
然去了。東島眾人呆了呆,紛紛動身,尾隨奔去。須臾間散得乾淨,唯有施妙妙眼神空茫,
呆望前方,身子猶似槁木,一動不動。
狄希見狀,上前托住她的身子,歎道:「妙妙,哀戚上身,還須保重。」施妙妙嬌軀一
顫,眉頭顫動,淚水無聲流下,身子軟綿綿的,提不起半分氣力。狄希露出憐憫神氣,歎了
口氣,扶著她緩緩去了。
天柱峰前靜蕩蕩的,悲風去遠,余聲猶聞。驀然間,陸漸發出一聲長嘯,縱身跳起。他
劫力精強,反覆運轉,將谷神通所設禁制盡數破去。姚晴驚喜不勝,欲要上前,忽見陸漸蹲
下身子,雙拳狠狠敲打頭部,嘴裡發出低沉哭聲。
姚晴知道他心中痛苦至極,心頭也是黯然,輕輕撫著他的髮梢,欲要勸慰,卻又不知如
何說起。仙碧三人原本站在遠處,為陸漸護法,此時見狀,左飛卿皺眉道:「祖師畫像還要
討麼?」虞照冷哼一聲,搖頭道:「這當兒還管什麼狗屁畫像。」說著歎息一聲,望著天際
流雲,大感世事無常,眼裡透出深深憾意,喃喃道,「他奶奶的,這世上又少一個會喝酒的
。」說罷只覺心灰意懶,一拂袖,大步去了。仙碧本想安慰陸漸幾句,但見姚晴在旁,不願
與她相見,只得喟然歎息,隨在虞照身後,寂然而行。
左飛卿注目二人背影,驀然間只覺寂寥不勝,心頭空空,轉頭望去,寧不空早已不見人
影,沈舟虛一行也已去遠,回想這一戰,初時那等蕩氣迴腸,到後來曲終人散,卻又如此淒
涼。左飛卿想到此處,倍覺傷情,幽幽歎了口氣,與虞、仙二人背道而馳,蕭然而去,雪白
的影子竟如一縷霜痕,煢煢孑立,慘淡孤清。
陸漸難受至極,悶聲啞哭,雙手深深插入土裡。姚晴起初尚有幾分憐惜,但見他一味哭
泣,不覺心生焦躁,頓足道:「這麼大人了,哭哭啼啼的,也不怕人笑話?」
陸漸被她這麼一罵,悲痛之餘,生出羞赧,訕訕止了淚,抬起頭來。性覺忽地移步上前
,合十歎道:「陸道友,輪迴生死,本是大道,若無其死,哪有其生。道友既是金剛傳人,
理當堪破生死,暫少悲慼。」
陸漸哽聲道:「大師說得在理,但我卻不知怎地,心中總是難過。」性覺望著他,不由
尋思:「此人神通雖強,卻終究留戀世俗人情,不是我門中人。沒想到大金剛神力在我空門
三百餘年,到底和光同塵,歸於凡俗。唉,善哉,善哉,空又如何,俗又如何?佛性大海,
若分內外空俗,豈非著相。」
他本也是絕頂聰明,惡根一去,智慧便生,來日終成一代高僧。這時想到這裡,不覺微
笑,合十道:「渾和尚大師的法身便由貧僧帶去焚化安葬,道友以為如何?」陸漸忙道:「
大師慢走一步。」說罷上前,向著渾和尚的屍身再拜三拜,方才起身,出手如電,在性字輩
四僧後心各拍一掌,四僧只覺無儔暖流透體而入,筋脈疏通,身子為之一輕,只聽咯咯兩聲
,性覺、性海各自吐出兩口烏血,胸臆間大感快意。四人不料金剛佛力如此了得,不勝驚喜
,紛紛合十致謝。性覺說道:「貧僧四人德行大虧,已不足以統領祖庭寶剎,此次回去,自
當卸去俗職,與三位師兄弟隱入深山,靜參佛法,只怕從今往後再無相見之期,道友前程遠
大,還望再三珍重。」又瞥姚晴一眼,說道:「女施主,我寺不少弟子傷在施主神通之下,
還望施主慈悲,不吝解救。」
姚晴不答,忽見陸漸目光瞧來,流露乞求之色,只得冷哼一聲,說道:「鬼枯籐一錢,
砒霜半兩,附子六錢,蛇蛻三錢,以水煎服,可治十人。」性智聽得吃驚,脫口道:「鬼枯
籐、砒霜都是劇毒,附子是大毒,這麼多份量,豈不毒死人麼?」姚晴冷笑道:「蠢和尚,
連以毒攻毒都不知道?」性智臉色漲紅,還欲分辨,性覺止住他道:「罷了,師弟就算心有
懷疑,還信不過陸道友麼?」陸漸忙道:「不錯,我為阿晴擔保,若有不妥,大師只管向我
問罪。」
姚晴聽得大惱,狠狠肘了陸漸一下,心道:「這個濫好心的臭小子,什麼事都要攬在自
己身上。」想到這裡,冷冷道:「忘了說一句,這藥方里的蛇蛻不要也罷。」眾僧均是愕然
,性智轉念一想,驀地心中大怒:「好狠毒的婆娘。蛇性最長,前面三種毒藥即便能夠以毒
攻毒,加入蛇蛻,卻勢必延遲痊癒日期,叫我弟子多受痛苦。」他望著姚晴,怒形於色,但
礙於陸漸顏面,不敢當眾說出,只一咬牙,與眾僧抱起渾和尚屍首,向三祖寺方向去了。
陸漸望著群僧去遠,忽地疑惑道:「阿晴,你給的解藥當真不錯麼?」姚晴白他一眼,
說道:「假的,將這群賊禿統統毒死,才快我意。」陸漸啊的一聲,忽見姚晴嘴裡冷淡,臉
上卻似笑非笑,大有促狹之色,當即明白她在打趣自己,那解藥也必然不假了。
放下此事,陸漸不覺又想到谷縝,傷心難抑,唉聲歎氣,說道:「阿晴,你不知道,谷
縝真是太慘,從小媽媽跟人跑了,長大了又被壞人陷害,最後還死在親生父親手裡,我一想
起來,心裡就如刀剜一般。」
姚晴想到谷縝一死,日後便少了一個鬥嘴鬥智的對頭,也覺寂寞,當下勸道:「人死不
能復生,你哭一輩子,也不能叫他活過來,再說他死在親生父親手裡,你再難過傷心,又能
為他報仇麼……」說到這裡,驀地想起自身遭遇,那日姚江寒為了胭脂虎,竟要殺了自己這
個親生女兒,雖未成功,但心腸之狠,卻不在谷神通之下。這本是姚晴此生最大傷痛,想起
來不覺眼圈兒微紅,心中暗恨:「天下男人都沒有什麼好的,辜負情人妻子不說,連兒子女
兒也不放過……」轉眸一看陸漸,忽又心兒一軟,「天幸他還算有情有義,不枉我如此對他
,但若他敢負我,哼,我不殺了他才怪。」
陸漸又歎一聲,說道:「是啊,谷縝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阿晴,若是沒有你,我真
不知道怎麼才好。」說著握住姚晴雙手,姚晴桃腮排紅,抽回手啐道:「好端端的,說這些
話就不怕臉紅?」陸漸一愣,說道:「這都是我的真心話……」姚晴不容他說完,岔開話頭
:「我餓了困了,還是找一個地方歇息才好。」陸漸點點頭,正想舉步,忽聽嘎的一聲怪叫
,一道白影掠將過來,姚晴吃了一驚,正要出招,陸漸卻舉手攔住,說道:「大傢伙,你也
來啦。」
姚晴定眼望去,那白影竟是一隻巨鶴,體形奇大,兩粒烏珠望著陸漸溜溜直轉,喉間發
出咕咕叫聲。原來它討厭人類,一見人多,便躲在林中窺視,待得人群散盡,忽見陸漸也要
離開,方才著急趕來,只因來得突兀,幾被姚晴當作敵人。
姚晴望著如斯巨鶴,暗自驚歎,白了陸漸一眼,說道:「你的朋友可真多,男的,女的
,是人的,不是人的,都是你朋友?」陸漸微微苦笑,撫著巨鶴道:「大傢伙,你傷沒好,
隨我住幾日,養好了傷勢再飛不遲。」巨鶴咕咕兩聲,儼然相答,見陸漸轉身要走,忙又拍
翅趕上。姚晴怪道:「這大鳥兒不會飛麼?」陸漸道:「它傷了翅膀。」姚晴笑道:「原來
如此,它這模樣卻像西方的一種怪鳥兒,不能飛翔,只能用腿跑路。」陸漸縱然興致低落,
聞言亦生好奇,說道:「竟有此事?」
姚晴道:「地部有個大園子,養了許多珍禽異獸,其中就有這種怪鳥兒,雙腿細細長長
,跑起來卻比馬還快。聽說是從西南沙漠裡得來的,十分稀罕。」陸漸歎道:「竟有這種奇
事,也不知是否有緣一見。」
「那也不難。」姚晴微微一笑,「若能湊齊八幅圖像,找到天下無敵的法門,將來破了
西城,什麼怪鳥兒見不到?」
陸漸尚且沉浸在傷感之中,聽得這話,心中老大不快,但又不願掃了姚晴興致,一時只
顧默然。姚晴見他不答,心中不悅,說道:「你這麼一身神奇武功,若不能稱雄武林,威震
天下,豈不白白浪費了?」陸漸搖頭道:「我若真有本事,谷縝也就不會死了。」
姚晴冷哼一聲,說道:「你今日雖然不敵谷神通,但再過幾年,未必及不上他,若再得
到天部畫像,八圖合一,將來就算思禽先生重生、萬歸藏再世,也未必贏得了你。哼,都怪
你剛才只顧哭哭啼啼,若不然,那時候就該逼沈瘸子交出天部畫像……」想到沈舟虛暗算之
事,姚晴恨意難消,秀眉揚起,說道:「是了,這一點兒工夫,沈瘸子必然還沒走遠,我們
追上他,逼他交出畫像。他敢不答應,就殺他個落花流水。」說罷便扯陸漸衣袖,不料一扯
不動,側目望去,只見陸漸神色茫然,不由微覺惱怒,喝道:「你怎麼啦,不聽我話?」
陸漸歎了口氣。姚晴啐道:「老是唉聲歎氣,哪像一個好漢子。」陸漸道:「倘若好漢
就是搶人物事,我還是不做的好。」姚晴變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陸漸道:「祖師畫
像代代相傳,本來就是天部的東西,我們強行搶奪,豈不成了明火執杖的強盜?」
姚晴粉面漲紅,斥道:「你,你罵我是強盜?」陸漸被她秀目一橫,微覺膽怯,嘴裡卻
不稍軟:「你現在不是,但若搶天部畫像,那就是了。稱雄武林、威震天下真有那麼好?值
得你這樣去做。」姚晴冷笑道:「我能不能稱雄武林、威震天下沒關係,我的丈夫卻定要是
天下數一數二的人物。你若當真喜歡我,就要聽我的話。」
陸漸呆了呆,一揮手,失魂落魄,向前走去。姚晴恨鐵不成鋼,氣得頓腳,忽聽咕咕之
聲,轉眼望去,那句鶴正望著自己,不住低鳴,落在姚晴耳中,有如譏笑一般,頓時怒到:
「臭鳥兒,有什麼好笑的。」揮手一掌,句鶴匆匆閃開,卻仍被掌風刮掉兩根羽毛,此鶴性
子孤傲,怎受得如此閒,嘎的一聲,疾衝過來,姚晴冷笑一聲,雙掌橫胸,正要給他一下狠
的,忽聽陸漸喚到:「大傢伙,別淘氣了。」那鶴似乎通靈能聞,悻悻止步,咕咕兩聲,不
情不願向陸漸走去。
姚晴雖在怒中,但見這鳥兒神態,也覺滑稽好笑,減了三分怒氣,瞥了陸漸一眼,心道
:「他正為谷縝那廝傷心,腦子犯了糊塗,待過了這一陣,我再慢慢開導於他,只要他真心
愛我,便不會不懂我的好意。」想著撅了小嘴,施展輕功,一縱身,搶在陸漸前面。陸漸見
狀,只恐落下,便也放開步子,不離姚晴左右。姚晴奔了一程回頭望去,只見那巨鶴大步流
星,竟未落下,不由心中驚奇:「這大鳥兒好腳力,不比那西方的怪鳥兒差了。」又瞧陸漸
一眼,見他氣定神閒若無其事,不由又喜又氣,心道:「這傻小子白白練成一身神通,若不
能在紅塵世間大放異彩,豈非叫人氣悶。」她生性好強,也不管陸漸是否情願,一心為他設
計起將倆的前途。
兩人一鳥奔走一陣,天色向晚是,來到一間廢棄農舍,舍內塵土厚積,極為雜亂。陸漸
見狀,正想退出,姚晴卻道:「不妨,收拾一下便好。」陸漸道:「不如去找一個庵寺,乾
淨許多。」姚晴道:「我才不想與那些和尚尼姑同住。」但見陸漸神情疑惑,不覺暗暗罵道
:「傻子,若有外人,你我怎能單獨相處?一個谷縝便已夠了,再來一群和尚尼姑,豈不煩
死人麼?」卻聽陸漸道:「這裡油米醬醋皆無,哪有飯吃?」姚晴道:「我自有法子,你先
去捉些野味來。」
陸漸猶豫一下,出門去了,那鶴自也伴隨左右。姚晴脫了外衣,挽起袖子,露出玉藕也
似的一段小臂,提水掃地,掏灰抹屋。她行事麻利,又極巧思,一陣風掃過庭院,不到一個
時辰,便收拾齊整。這時陸漸回來,手裡提了幾隻山雞,那巨鶴在旁,嘴裡叼著一隻大魚。
姚晴不禁笑道:「你們一鳥一人,真是一對。」
陸漸眼見院落渙然一新甚是訝異。姚晴又讓他劈柴生火,自己去附近山谷挑了若干香草
野菜、奇花異果,轉回農舍,先將野雞雞皮褪下,煎出油來,再將魚洗剝乾淨,加上香草奇
花,以雞油細煎,煎得奇香撲鼻,勾人饞涎,隨後又將乾果磨碎,混著雞肉燉了一鍋濃湯,
所摘野菜用沸水去了苦水毛刺,再用雞油清炒,色澤碧綠,清香醉人。她一邊做事,一邊嘰
嘰嘎嘎與陸漸說話,講述近日逃亡經歷,邊說邊笑,將那些驚險盡皆當作笑談。嘴裡說話,
手上卻是麻利如故,井井有條。
陸漸默默聽著,忽地歎道:「阿晴,你變多啦。」姚晴纖腰擰轉,若嗔若笑:「我怎麼
變啦,是美了還是醜了?若不說個明白,可別怪我生氣。」陸漸道:「你一向美得很,就是
話多了些。」
姚晴一愣,輕哼道:「你不喜歡我說話麼?好啊,從今開始,我一句話也不說。」陸漸
道:「哪裡會,你說話像黃鶯兒一樣好聽,我一輩子也聽不夠呢。」姚晴雙頰微紅,罵道:
「貧嘴東西,從哪裡學來的風流話,越來越討厭了。」嘴裡說討厭,心中卻極歡喜。陸漸卻
聽得惶恐,不知如何辯解,抓耳撓腮,臉漲如血,天幸姚晴並不再提,始才放下心來。
用飯時,陸漸但覺無論湯菜,均極清香鮮甜,可口無比,雖無鹽味,卻更勝有鹽之時,
彷彿有生以來,從未吃過如此飯菜。雖然如此,他心中傷感仍是揮之不去,淺嘗輒止,也無
心多吃。
用過飯,兩人相互依偎,對月而坐,姚晴枕著陸漸肩頭,喃喃說道:「陸漸啊,我還沒
有問你呢,你怎地變得這麼厲害,竟能做谷神通的敵手?」陸漸道:「這件事蹊蹺得很,我
也不知是什麼緣故。」姚晴輕哼道:「修煉武功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你自己的練的武,自
己都不知道嗎?」陸漸歎道:「我就像做了一場噩夢,醒來時整個人都不一樣了。」
「做噩夢?」姚晴怪道,「你跟我打機鋒麼?」陸漸只好將黑天劫發作、寧凝相救的事
情說了,又道:「多虧寧姑娘,我才能活命,但她不知去了哪裡,叫人好不掛心……」他對
男女之事頗為遲鈍,只顧說話,全不見姚晴變了臉色,只是續道:「寧姑娘的身世也很可憐
,小時候她媽媽為了救她,死得極為淒慘,爹爹也被逼得遠走,自己更被仇人收養,煉成劫
奴……」
姚晴忽生疑心,問道:「她爹爹是誰?」陸漸沉默片刻,囁嚅道:「就是寧不空了……
」姚晴臉色大變,騰地站起,喝道:「你竟和寧不空的女兒在一起。」陸漸忙道:「你別誤
會,她,她還是小娃娃的時候,就和寧不空失散了。」說著,雙手一比,道,「這麼小的小
娃娃,能懂什麼……」
姚晴冷笑一聲,說道:「你倒貼心,盡給她辯護。是呀,谷縝的身世可憐,這個寧姑娘
的身世更可憐;唯獨我不可憐,我是個有爹教無娘疼的,就連我爹也恨不得殺了我,大夥兒
都當我是累贅,我若死了,你們,你們就歡喜了……」臉上冷冷的,說著說著,嗓子哽咽,
兩行眼淚悄沒聲息,滑落雙頰。
陸漸聽得心酸難忍,說道:「阿晴……」張開手臂,想要將她摟在懷裡,卻被姚晴一把
推開,冷笑道:「你做什麼?幹嗎不去抱你那個又溫柔,又可憐的寧姑娘,我又不可憐,不
要你假惺惺地充好人。」拂袖起身,快步去了。
陸漸愣在那裡,對著沉沉夜色呆坐良久。歎了口氣,轉回房中,趴著桌子睡去。
心情煩亂,夢境自也亂糟糟的,一會兒夢見谷縝向自己笑著,一會兒夢見姚晴輕嗔薄怒
,一會兒又見陸大海眉飛色舞,大說故事。半夢半醒間,前方忽地迷霧升起,雲煙翻滾,現
出一個人影,影影綽綽,逐漸清晰起來,青衣雪膚,雙眼迷離,凝視自己,一副哀傷欲絕的
神氣,陸漸心頭一顫,叫道:「寧姑娘,你去哪兒了……」伸手去拉,卻怎麼也無法夠到。
驀然間煙消霧散,佳人無蹤,陸漸一掉頭,忽見谷縝立在身邊,臉上含笑,鮮血卻從額上涔
涔流了下來。
陸漸大叫一聲,猝然驚醒,只覺身上冰冰涼涼,晚風穿窗而入,寒意漫生,不由起了一
身雞皮疙瘩,轉頭望去,忽見門口倩影一閃,若有女子隱藏。陸漸心頭咯登一下,也不知從
哪兒來的念頭,叫道:「寧姑娘……」跳將起來,掠出門外,遙見遠處立著一個白衣女子,
纖腰一握,身材高挑,背向陸漸,嬌軀輕輕顫抖。
陸漸啊的一聲,尷尬至極,囁嚅道:「阿晴,你,你還沒睡麼?」
姚晴轉過頭來,臉上掛著兩點亮晶晶的淚珠,映射冷月光華,分外淒清。「你夢裡還叫
著她的名字。」姚晴神色恍惚,喃喃說道:「你夢裡也想著那姓寧的?」陸漸臉漲通紅,忙
道:「不是的,她一個人孤零零的,好不可憐;再說,再說,我也夢見你的。」
姚晴冷笑道:「小女子何德何能,也配入你陸大俠的好夢?」見她色冷語厲,陸漸不覺
慌亂起來,說道:「阿晴,你聽我說……」姚晴冷笑打斷道:「我姓姚,你不妨也叫我姚姑
娘,至於阿晴兩個字,除了我爹我娘,還有我未來的丈夫,那是誰也不能叫的。」
陸漸聽得心頭冰冷,隱約感覺自己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才惹得姚晴如此冷淡,只得道
:「我想著寧姑娘,是因為她對我有救命之恩。」姚晴淒然笑笑:「是呀,她總有法子救你
,還有法子讓你練成絕頂武功,我只是一個無爹無娘,也無依靠的小女子,什麼也幫不了你
,相比起來,還是她更好一些。」
陸漸心如刀割,苦笑道:「阿晴……你怎麼這樣說?你在我心中,什麼人也比不上的…
…」姚晴蛾眉一顫,眉眼間掠過一抹暖意,點頭道:「既是這樣,你須得為我,也為你自己
做一件事。」陸漸道:「什麼事?」姚晴一字字道:「奪取天部畫像。」
陸漸心頭一震,呆了呆,搖頭道:「阿晴,我雖然喜歡你,卻不能為你去搶別人的物事
。」姚晴望著他,目光瑩潤潤的,有如蒙了一層水光,過了數息的工夫,驀得掉頭,向著遠
處走去。陸漸道:「你去哪兒?」姚晴淡淡地道:「我心裡難受,想走一會兒。」陸漸道:
「林子黑乎乎的,野獸也多,我陪你去好了。」姚晴冷笑一聲,說道:「比起這世間的男人
來,野獸也算是好的,你不要跟來,來了只會惹厭。」
陸漸望著她背影蕭索,沒入夜色深處,心中委屈至極,恨不能大哭一場,但又想到姚晴
白日間的言語,怕她又罵自己無能,只得悻悻而回,倚門枯坐。
坐了兩個時辰,仍不見姚晴回來,陸漸焦急起來,站起身來,長嘯一聲,發足飛奔。他
此時武功之強,天下罕有,一經全力施為,如風如箭,前方草木為他無形真氣所逼,流水般
兩側分開,虎豹聞聲藏蹤,豺狼見勢斂跡,迎面山風淒厲,也被從中割成兩半。
陸漸縱橫飛奔,待到天亮之時,方圓百里盡已尋遍,仍是不見姚晴。陸漸不由著急起來
,縱聲長叫,呼喚姚晴的名字,他內力雄渾,聲傳十里,高峰低谷盡起回聲,然而卻無半點
回音。陸漸心急如焚,尋思道:「她是遇上敵人,還是遇上猛獸?以阿晴的機警神通,天下
能制住她的人已然不多,說到猛獸,更加不是她對手。哎呀,難不成我在尋她,她卻轉回去
了,若不見我,豈不又要生氣?」
想著忙轉回農舍,推門入內,那只巨鶴沒了主人,正在煩惱,邁著細長健足,踱來踱去
,一見陸漸,歡然撲來。陸漸摟住細長鶴頸,脫口便問:「大傢伙,阿晴回來了麼?」那鶴
望著他,咕咕直叫,陸漸歎了口氣,頹然自語:「我也急糊塗了,你再聰明,也不是人類,
怎麼認得阿晴?」說著遍尋房內,陳設如故,佳人無覓,靜蕩蕩,空落落,陸漸瞧著瞧著,
不覺癡了。
呆坐一陣,陸漸又外出尋找,幾將天柱山尋遍,日暮之時,方才飢腸轆轆轉回農舍,卻
見桌上擱滿大魚鮮果,那只巨鶴曲頸蜷爪,入眠已久。陸漸望著空捨,心頭一酸,將魚草草
煮食了,又吃了幾個果子,果子原本鮮美,但在陸漸嘴裡,卻是無甚滋味。他心中亂哄哄的
,想一會兒姚晴,又想一陣寧凝,二女形影交錯變換,越變越快,陸漸忍不住大叫一聲,惹
得巨鶴驚起,瞪著他迷惑不解。
陸漸雙手抱頭,心底難過至極:「我既然喜歡阿晴,又怎麼能想寧姑娘?」但越是如此
想,寧凝的影子在腦海裡出現越頻,樣子也越發清晰。陸漸忍耐不住,奔出農舍,一陣狂奔
,來到一條小溪旁,嘩啦一聲,便將頭埋入冰冷溪水。
寒氣入腦,陸漸神志稍清,心中茫茫然一片。頭頂月色正明,漫如飛雪。飄飄灑落,在
水波間映出他模糊影子,雙目已然深陷,兩腮嘴唇上佈滿短鬚,乍一瞧,竟有幾分猙獰。
陸漸不料這一日一夜,自己竟變成這般模樣,木然望著那片虛幻形影,忘了動彈。倏爾
波光凌亂,月色化為點點碎銀,陸漸一驚,轉眼望去,那只巨鶴正伸了長喙,對溪飽飲,飲
罷挺胸直頸,神威凜凜,左右傲視。
陸漸苦笑歎道:「大傢伙,寧姑娘去了,谷縝死了,阿晴也不理我了,如今唯有你還陪
著我。唉,待你翅傷一好,想必也要去的。」想著不勝淒涼,怔征流下淚來。
一人一鶴在溪邊呆坐半夜,次日東方才曙,陸漸便又出發,是日他盡揀深谷巖穴搜尋,
卻只尋見幾具枯敗骸骨,有為猛獸所害的,亦有修道人的遺蛻,此外一無所獲。陸漸焦急難
耐,運起神通,縱聲長嘯,嘯聲傳出,遠隔數座山峰也能聽到,但卻不曾細想,姚晴倘若真
要避他,陸漸越是如此張揚,越是與她消息,讓她聞聲趨避,早早遠走了。
紅日西斜,霞光暗淡。陸漸失魂落魄,回到農舍,心中仍想著推開捨門,姚晴白衣如雪
,俏立院中,大發一陣脾氣,終歸還會原諒自己,雖然如此想像,心底深處卻隱約感到這念
頭不過是一己妄想罷了。越是近門,陸漸心跳越快,緩緩推開大門,正想邁入,忽地心生警
兆,後退兩步,厲聲喝道:「是誰?出來!」
忽聽院中有人咳嗽一聲,人影一轉,贏萬城笑嘻嘻走了出來,說道:「足下好靈的耳朵
。」陸漸皺眉道:「你來作甚?」
贏萬城笑道:「贏某此來,是向你討一樣東西。」陸漸道:「什麼東西?」贏萬城小眼
放光,盯著陸漸笑道:「財神指環可在你身上?」陸漸一愣,搖頭道:「那是谷縝的東西,
怎麼會在我的身上?」
贏萬城冷笑一聲,說道:「你騙誰?谷縝臨死之前,分明說了,老夫後半生的富貴,都
在你的身上。你若沒有財神指環,他怎麼會說出這等話?」
陸漸望著他臉上貪婪流露,不覺大生厭惡,搖頭道:「別說我當真不知指環下落,就算
知道,也不會給你。」贏萬城心中大怒,但自忖武力脅迫,絕非陸漸敵手,當下按捺怒氣,
呵呵笑道:「小娃兒,你不要倔強,我有一個提議,包管你不能拒絕。」
陸漸道:「什麼?」贏萬城嘿嘿一笑:「我幫谷縝洗脫冤屈,你給老夫財神指環。如此
交換,可算公平?」陸漸心頭一動,脫口道:「你也認為谷縝是冤屈的?」贏萬城森然一笑
:「你別忘了老夫的神通。」
陸漸沉吟道:「你的神通是龜鏡,能夠瞧出對方的心思。」贏萬城笑道:「那不就成了
,傻小子,你還不明白麼?」陸漸一轉念頭,猛地明白過來:「難不成,你早就用『龜鏡』
神通讀出誰是東島內奸?」
贏萬城笑道:「雖然不敢斷言,卻也有些眉目。」陸漸但覺心跳加劇,血湧頭頂,驀地
晃身,向贏萬城劈面抓到。贏萬城大吃一驚,舉棒橫挑,不料眼前一花。胸口發緊,已被陸
漸扣住胸口,雙腳離地,提將起來。贏萬城雖知陸漸今非昔比,一旦如此輕易被擒,仍覺羞
怒,破口罵道:「臭小子,你不懂敬老之道嗎?」
陸漸也覺不忍,將他遠遠擲出,怒道:「你知道谷縝冤枉,為何不為他辯護?」贏萬城
翻身站定,冷哼道:「誰叫他小子不識抬舉,不肯將指環送給老夫?」陸漸喝道:「你竟然
為了一枚指環,罔顧道義,眼瞧谷縝送命?」贏萬城冷笑道:『小子這話不通,谷縝何嘗不
是為了一枚指環,斷送自己性命?我給過他兩次機會,第一回是他被關入獄島之前,老夫暗
示他將財寶贈我,我便為他洗冤,誰知他冥頑不靈,寧肯坐牢,也不答應;第二次是離開海
寧,我要他交出財神指環,這小子平時無所不為,這當兒卻跟老夫裝起守信君子,說什麼『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可以給我金山銀海,唯獨不能給我這指環。呸,這就叫『人為財死
,鳥為食亡』,他自己找死,又怪得了誰?」
陸漸聞言呆了半晌,歎道:「你又貪又狠,那些財富若是給了你,豈不害苦世人。谷縝
捨生取義,叫人好生相敬。」
「呸,呸。」贏萬城怒道:「放屁,放屁,這小子小事聰明,大事糊塗,死了也是活該
。姓陸的小娃兒,你是學他不識時務,還是交出指環,讓我給他申冤。」
陸漸道:「谷縝沒有給我說過指環下落。」贏萬城盯著他,狐疑不定。陸漸道:「你不
是能看穿人心麼?」我說沒說謊,一瞧便知。」
贏萬城呸了一聲,老臉漲紅,恨恨道:「老夫若能看穿你的心思,早就作了,何必和你
白費口舌。」陸漸道:「難道龜鏡神通也是假的?」
贏萬城搖頭道:「龜鏡神通也非萬能,不是人人的心思都能看穿,古人道:『思接千載
』,人的念頭變化最快,最難捉摸,以老夫的修為,就有三類人的心思不易看穿,第一是天
生聰明之人,好比谷縝,詭計多端,善於掩蔽自身心意,甚至能在緊要關頭杜撰念頭,騙得
老夫上當;第二便是五尊一流的東島高手,任何東島中人,若要榮登五尊之位,都必須過老
夫的『金龜三關』,射覆、藏物、猜枚。前兩關你也見識過了,猜枚卻是猜測所藏物事的數
目。過了三關的人物,老夫也大半猜不出他們的心思。這個規矩本是因為龜鏡太強,前代島
王為防龜鏡高手坐大,特意設下,代代相傳。因此緣故,東島五流,均有心法防備龜鏡窺探
隱私,若非將龜鏡練到頂尖兒,極難破解他們的心法……」
陸漸接口道:「這麼說,你的龜鏡沒有練到頂尖了兒?」贏萬城狠狠瞪了他一眼,罵道
:「老子練得怎樣,關你屁事。」陸漸道:「但若奸人就是東島五尊中人,你看不出他的心
思,如何揭發?」贏萬城冷笑道:「老夫自有主張。」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說道:「前
兩類人的心思,雖說難猜,但也並非絕無可能,至於第三類人,贏某卻是無論如何,也看不
穿他的心思。」
陸漸怪道:「什麼人?」贏萬城道:「那便是煉神高手。」陸漸奇道:「煉神高手?」
贏萬城道:「自古修煉神通者,不離四重境界,第一是煉精化氣,第二是煉氣化神,第三是
煉神化虛,第四是煉虛合道。天下大多高手,都停留在煉精、煉氣兩重境界,煉了一身神力
真氣,充其量也是二流罷了,遇上煉神的高手,十九要輸。只不過近百年來,達到煉神境界
的高手,屈指數來,不過四個。」
「煉神高手?」陸漸沉吟道:「萬歸藏必算一個,谷神通、魚和尚各佔其一,剩下一個
是誰,卻叫人猜想不到。」贏萬城望著他,神氣古怪,驀地伸杖指著陸漸鼻尖,哈哈笑道:
「你這娃兒真糊塗還是假糊塗,剩下一個,不就是你麼?」
陸漸心頭咯登一下,失驚道:「我是煉神高手?豈不奇怪。」贏萬城努眼道:「你都奇
怪,別的人更不明白了。『龜鏡』本是窺人神志的神通,你是煉神高手,神意變化無方,一
遇老夫神通,立時反激。老夫不但看不穿你的心意,弄不好,反而要吃大虧。這等蝕本買賣
,老夫是萬萬不做的。」
陸漸道:「奇怪,我怎麼會成為煉神的高手?」贏萬城道:「你以前可是劫奴?」陸漸
道:「正是。」贏萬城皺眉沉吟一陣,點頭道:「或許與此有些干係。」
陸漸怪道:「煉神與劫奴也有干係?」贏萬城道:「不錯,只因除了你們四人,但凡劫
奴,均算煉神,只個過行的都是邪門歪道,雖有奇能秘術,卻終身受制『有無四律』,難以
解脫。」他見陸漸疑惑,便細說道:「方纔我說的四重境界,煉精化氣,煉氣還神,煉神返
虛,煉虛合道。先煉精,後煉氣,再煉神,最後煉虛……」陸漸奇道:「難道還有煉虛的高
手。」贏萬城被他打斷談興,瞪他一眼,哼聲道:「自然有的,不過已經死了。」陸漸道:
「是誰?」
贏萬城歎一口氣,注目遠方,臉上猶有餘悸,緩緩道:「西城之主,萬歸藏!」
陸漸啊了一聲,說道:「難怪,煉虛卻是什麼樣子?」贏萬城搖頭道:「我也不太明白
,老夫運氣好,跑得快,沒遇上這個煞星。」陸漸恍然大悟:「無怪你活到現在,原來是臨
陣而逃的怕死鬼。」贏萬城怒道:「怕死又怎地?那些不怕死的大英雄,大豪傑,遇上萬歸
藏,哪個能夠活命。谷神通三次遇上萬歸藏,也都是且戰且逃,他算不算怕死鬼?」
陸漸見他老臉如此之厚,心中鄙夷,說道:「換了是我,戰死也罷,決不會拋棄同門,
獨自逃命。」贏萬城瞥他一眼,冷笑道:「匹夫之勇,蠢才一個。」說著一揮手,又道:「
老夫雖沒與萬歸藏交過手,谷神通卻與他正面交鋒過,後來他曾與我談到,此人神通已不似
尋常煉神之術,只怕已到了煉虛境界。」
陸漸歎道:「他修為雖高,卻凶殘好殺,也不足讓後人敬佩。」贏萬城冷冷道:「縱然
不足敬佩,卻能叫人恐懼。閒話休提,咱們再說劫奴,所謂《黑天書》,本就是一種煉神法
門。只是急功近利,不似普通高手,先煉精,後煉氣,再煉神。日積月累,自然煉成,而是
跳過精、氣二關,直接煉神,恁地一來,自身精氣不足,勢必要借他人精氣,煉氣還神。這
一法門就好比沙上築塔,樓閣懸空,根基全無,時刻都有倒塌之患,『黑天』劫數也就由此
而生,至於借氣成癮,不過是這激進功法的弊端之一罷了。」
陸漸聽到這這裡,才算明白「黑天劫」的原理,心中不勝感慨:「無怪爺爺常說『日借
斗金不富,月入百文自肥』,他雖好借賭債,卻是每借必還,縱然窮苦些,倒也無人上門索
債毆打。其實學武何嘗不是如此。自身精氣不夠,一心借力,到頭來不免要吃大虧。」一念
及此,想到那六尊祖師本相,微覺不妥,正要細想,忽聽贏萬城道:「依照這個道理,大可
推斷,當年鏡天、風後創此奇書之時,必是風後為奴,鏡天為主。」
陸漸怪道:「為什麼?」贏萬城道:「據本島典籍所載,當日『鏡天』已至煉神境界,
無須再練《黑天書》,風後則不然,故而誰練《黑天書》,不問可知。」
陸漸歎道:「我借《黑天書》煉神,為何能夠逃過『有無四律』?」贏萬城拈鬚道:「
這就不是老夫所知了,就是島王事後說起,也覺不可思議。不知道你這幾日,可有什麼奇遇
?」
陸漸凝神苦思,除了寧凝相救一節,全無奇遇可言,倘若有奇遇可言,也是「黑天劫」
發作,昏迷之時。當下只是搖頭。贏萬城大失所望,他費了不少唇舌,就是要套出陸漸武功
來歷,再行設計暗算,將他擒住,屆時慢慢拷打,不愁他不吐出指環下落,卻不料陸漸對此
也是混沌懵懂,不明所以,贏萬城機關算盡,也是枉然。
贏萬城失望之餘,心道:「如此看來,上策不能用了,且用中策試試,這小子不比谷縝
,老實憨厚,容易哄騙。」當即眼珠一轉,笑道:「谷縝那小子也太也固執,我本想將他逼
到絕境,回頭求我,乖乖交上指環,不料這小子不識時務,自取滅亡。唉,雖然如此,我到
底看著他長大,見他送命,心裡也有一些難過。」說到這裡,眨巴眼睛,竟然擠出兩點濁淚
。
陸漸瞧得啼笑皆非,罵道:「你少來假惺惺的。」贏萬城笑道:「管他假哭也好,真哭
也罷,小娃兒,只要你如我所願,老夫就有法子,叫那內奸現形。」陸漸道:「什麼法子?
」贏萬城嘿嘿笑道:「這法子說出來就不靈了。你若要老夫幫谷小子洗脫冤屈,須得與我立
一個契約。」陸漸道:「什麼契約?」贏萬城笑道:「我都寫好了,你按上手印便成。」說
罷從懷裡取出一張宣紙、一盒印泥。
陸漸接過宣紙,上面一色工整楷字:「金剛門陸漸與東島贏萬城訂約,贏萬城若能幫助
谷縝洗脫沉冤。陸漸得到財神指環,必要轉贈贏萬城。特立此據,違者必受天誅。」下方落
有二人姓名。
陸漸大皺眉頭:「我並無指環,立這字據有何用處?」贏萬城笑道:「谷縝那小子鬼得
很,既然向我說出那番話,必然早有安排,那指環遲早會以各種法子轉交到你手裡,你到時
依照約定,給我就是。」陸漸微覺躊躇,贏萬城見狀,冷笑一聲,轉身便走。陸漸道:「你
去哪裡?」贏萬城啐道:「既然不肯訂約,還不拉倒。」
剎那間,陸漸心中念斗紛湧,一幕一幕,儘是谷縝與自己相遇相知、共當患難的情形,
直想到谷縝慘死,陸漸驀一咬牙,取了印泥,在契約上重重一按,擲給贏萬城,喝道:「拿
去。」
贏萬城如獲至寶,小心捧過折好,揣入懷中,笑道:「小娃子你是志誠君子,忠誠守信
,將來必不負我。很好,很好,契約已立,你我不妨一同前往,看場好戲。」
陸漸甚感疑惑,見贏萬城拄著枴杖,慢慢向前,當即一咬牙,將姚晴之事暫且放開,隨
在贏萬城身後。
走了一程,忽聽唱經擊磐聲起伏跌宕,峰迴路轉,竟又來到三祖寺前。陸漸正自不解,
忽聽贏萬城將手連擊三下,低喝道:「出來。」
陸漸當他設有埋伏,不覺身子繃緊,內力蓄滿,這時忽就聽到路旁灌木叢中刷的一聲,
鑽出一個半老婦人,身子瘦小,眼神靈活,身上沾著幾片枯葉,瞧來十分狼狽。她手裡提一
個花布包袱,裡面物事又硬又直,將包袱撐成長形。
陸漸見她不似身懷武功,心神稍弛,只見那老婦神色緊張,低聲道:「我的爺,你怎麼
才來?荒郊野外的,天也黑盡了,再過一陣子,我可就挨不住先回了。」
「要回就回!」燕萬城不耐道,「那五兩白花花的銀子還怕沒人賺?」老婦一愣,慌道
:「不是說好了十兩麼?」贏萬城兩眼一翻,冷笑道:「誰說十兩,老夫可沒說過。」老婦
急道:「你,你明明說過的。」贏萬城冷冷道:「想是你一把年紀,耳朵背了。一口價,五
兩銀子,若不幹,老夫另找他人。」
老婦不料這老人如此吝嗇,又驚又氣,呆了半晌,歎道:「罷了罷了,人窮志短,五兩
千兩,都是爺你一句話,只望別再翻悔。」贏萬城容色稍緩,點頭道:「那是自然,老夫一
向說話算數,呆會兒叫你出頭,可不要躲躲閃閃,只管大方一些。」老婦笑道:「那等事比
起生孩子差得遠了,你只管瞧老太婆的手段。」
贏萬城哼了一聲,步行在前,那老婦緊隨其後。陸漸驚疑不勝,隨著二人來到寺前,鍾
磐誦經聲越發響亮,儼然在做一場法事。贏萬城道:「小娃兒,你可有遮臉的物事?別叫人
認出來了。」陸漸探手入懷,取出一張人皮面具,正是當日南京城中沈舟虛所贈。陸漸戴上
,說道:「這樣如何?」贏萬城笑道:「妙極,妙極。」陸漸道:「姓贏的,你究竟弄甚玄
虛?」贏萬城詭秘一笑:「到時便知。」
三人入寺,經過大雄寶殿,遙見素白一片,紙車紙馬,栩栩如生,擁著一具漆黑棺木,
棺木前是一眾做法事的和尚,棺木後則是供桌,供奉靈位,陸漸定眼一瞧,心中大震,那靈
牌上分明寫道:「逆子谷縝之位。」
陸漸望著靈牌,心酸難抑:「逆子谷縝?谷縝死了,竟也脫不得污名。」想到這裡,為
他洗冤之心越發急切。贏萬城走出幾步,見陸漸望著靈堂發怔,不由低喝道:「小子,快走
。」陸漸身子一震,不僅不走,反向靈堂走去,到殿前拈一炷香,遙遙默祝:「好兄弟,你
英靈不遠,大哥我對天發誓,無論經歷多少艱辛,定要為你昭雪沉冤,揪出陷害你的奸人。
」
默禱之後,躬身一揖。轉身欲走,忽聽一個聲音道:「足下是小兒的朋友麼?」陸漸心
頭打了個突,轉眼望去,只見遠方長廊下,谷神通白衣勝雪,頭巾亦是素白,神色淡淡的,
目光尤為沉靜。
陸漸心撲撲劇跳,想到贏萬城之言,急中生智,嘟囔道:「見了喪事不上香,豈非對死
者不敬。」谷神通瞧他一眼,點頭道:「既然如此,谷某代小兒謝過了。」
陸漸按捺心跳,循贏萬城去處前行,走到一扇月門後,忽被人一扯衣袖,一瞧正是贏萬
城。贏萬城額上青筋暴突,低罵道:「臭小子,你上什麼屁香,若被谷神通認出來,豈不麻
煩?」
陸漸道:「谷縝與我兄弟一場,看到他的靈柩,怎能不理?」贏萬城大吹鬍子:「天幸
谷神通沒瞧出來,哼,但也未必……」說罷探頭探臉,只向靈堂張望,卻見谷神通面向靈樞
,默然出神,不由冷笑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人都死了,後悔還有屁用?」陸漸怒道
:「你明知谷縝冤枉,卻不阻止,才是當真可惡。」贏萬城乾笑道:「有道是『虎毒不食子
』,我也沒料到谷神通這小子如此辣手,想要阻止,卻已來不及了。」陸漸冷笑道:「你分
明想將谷縝逼到絕境,給你戒指,只沒料到他臨死不屈罷了。」
贏萬城故作不聞,左右瞧瞧,笑道:「正事要緊,這些閒話將來再說。」陸漸按捺心中
憤怒,又問道:「這靈堂怎麼回事?」贏萬城道:「那小子好歹也是東島少主,谷神通特意
安排水陸道場,為他唸經超度,寬恕他生前罪惡……」陸漸怒不可遏,喝道:「什麼罪惡?
」一把揪住贏萬城衣襟,舉拳欲打,贏萬城急道:「你不想申冤了?」陸漸聞言,含恨收拳
,切齒道:「若是不能申冤,我拆了你這把老骨頭。」贏萬城不以為忤,嘿嘿一笑,當先便
走。陸漸忍氣吞聲,隨他走了里許,忽見粉壁如帶,古槐成陰,圍著一座幽深院落。
「小娃兒。」贏萬城指著一株大槐樹道,「你上去。」陸漸見他神神秘秘,心中不快,
欲說兩句,贏萬城又作噤聲手勢。陸漸只得上了槐樹,居高臨下,將院內情形盡收眼底,只
見一幢精舍,燭火如豆,飄忽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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