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9章 斗寶
谷縝雷厲風行,安排已定,即日告別戚繼光,與陸漸打馬西行,五大劫奴自也隨行。風
塵僕僕走了數日,進入江西,是日來到長江邊上,一艘畫舫已經等候。二人棄馬登舫,逆江
上溯。舫中客廳、書房、臥室一應俱全,谷縝白日看書,入夜下棋喝酒,間或與陸漸憑欄眺
望,指點兩岸風光,一派從容神氣。
陸漸卻知谷縝性子奇特,越是面臨大敵,越是從容鎮定,反之亦然。故而這般從容自若
,對手必定十分難纏,忍不住擔心道:「谷縝,這西財神究竟給你出了什麼題目?」
「老題目罷了。」谷縝笑道:「她約我在靈翠峽臨江斗寶,決定財神指環的歸宿。當年
南海斗寶她輸給我,心裡不服,如今新仇舊恨,正好一併清算。」
陸漸道:「什麼叫斗寶?」谷縝笑道:「就是比富的意思,看誰寶貝更多更好。」陸漸
道:「那你可有準備?」谷縝笑道:「有些準備,卻無太大把握。」眼看陸漸流露愁容,不
由拍拍他肩,笑道:「大哥,這世上必勝的事本就不多,戚將軍說得好,兵以義動,道義為
先,你我既為百姓出力,必得上天幫助。」陸漸精神為之一振,點頭道:「你說的是,我多
慮了。」
船行兩日,忽而改道,離開長江,轉入一條支流。河水清碧,翠山對立,水道甚窄,僅
容三艘畫舫並行。又行一日,忽見兩面青山,夾著一座山谷。
轉舵之間,畫舫靠岸,谷縝、陸漸棄船登岸。只見谷中草木成陰,樹林中矗立一座樓台
,木朽土落,凋敝已久。廟前一方空地,站立百餘人,均是華服繡冠,商賈打扮。陸漸認得
其中幾人,如南京洪老爺,揚州丁淮楚均在其列。谷縝笑道:「這些都是一方豪商,我來為
你引見。」與陸漸並肩上前,與眾人攀談。一到商人群裡,谷縝如魚得水,拉拉這個,拍拍
那個,與這個談兩句生意,又和那個說幾聲笑話,談吐風流,顯露無遺,卓立人群,有如帝
王。
陸漸卻不慣這些應酬,略略接洽,便與眾劫奴立在一旁等候。站了片刻,忽見河上駛來
一艘小船,烏蓬白礬,所過之處,碧水生暈,漣漪如皺,須臾到了岸邊,魚貫走出三名老人
,二男一女,均是鶴髮童顏,形容高古,有如畫中仙人。
谷縝見了三人,越眾而出,拱手笑道:「三位前輩可好?」三老瞧他一眼,默默點頭,
走到神廟前,盤膝坐下,谷縝笑道:「怎麼?陶朱公沒來?」
那老嫗歎一口氣,說到:「他日前過世了。」谷縝一呆。流露惋惜之色,說道:「如此
說來,今日裁判,只剩三人了?」另一名老翁道:「不然,聽說他臨死前將此事托付一人,
不久便到。」說話間,又來一艘烏蓬小船,須臾抵岸,船中走出一個半百老者,面色蠟黃,
如有病容,雙眉水平,有如一字。
老者走到三老身前,從懷中取出一封信遞上,一名老翁接了看了,向那老者道:「你就
是陶朱公說的計然先生麼?」那老者一言不發,點了點頭。老翁道:「請坐請坐。」那老者
仍不作聲,走到一旁,盤坐下來。
陸漸問谷縝道:「這四位老人是誰?」谷縝到:「他們都是此次比試的裁判。從左數起
,第一位是呂不韋,第二位是卓王孫,第三位是寡婦清,第四位本應是陶朱公,但他死了,
由這位計然先生代替。」
陸漸沉吟道:「呂不韋,陶朱公,這兩個名字彷彿聽過。」莫乙道:「陶朱公是春秋巨
商,呂不韋是戰國奇商,但都死了兩千多年了。」陸漸驚道:「那這兩人怎麼還叫這些名字
?」
谷縝見他吃驚神奇,不覺莞爾:「這四位老先生當年都是卓有成就的巨商,歸隱之後,
不願別人知道本名,故而便取古代奇商的名字為號,卻不是真的陶朱重生,不韋還魂。」至
於卓王孫、寡婦清、計然先生,也都是古商人中的先賢,這幾人借其名號,掩飾本來身份罷
了。」
此時忽聽寡婦清開口道:「東財神,西財神怎麼還沒到?讓我老婆子等她,真是無理。
」谷縝笑道:「清婆婆,她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若不做足排場,必不現身。」
寡婦清冷哼一聲,望著谷縝,眼裡透出一絲暖意,說道:「孩子,你有取勝的把握麼?
」谷縝笑道:「小子盡力而為。」卓王孫道:「你我都是華夏商人,此次比試,亦關乎我華
夏商道的興衰。雖然如此,此次比試,我四人都會持法以平,不會有所偏向。」
谷縝笑道:「那是當然。」這時間,忽聽人群中發出一陣驚呼,谷縝轉眼望去,只見上
游一個黑衣人無舟無船,踏浪而來,來勢奇快,端的急如飛箭。
陸漸見此情形,亦是動容,以他的神通,雖能水火不侵,但無論怎的,也不能這般踩踏
波濤,如履平地,更奇的是,這黑衣人從頭至尾,均未動過。
黑衣人須臾逼近,眾人方才看清,他腳下踩著一根細長竹枝。陸漸不覺恍然,明白來人
不過借竹枝浮力,順水逐流而來,雖然如此,若無極高輕功,又深諳水流之性,決計不能如
此飄行。況且此地流水平緩,此人來得如此快法,仍然不合常理。
正覺不解,黑衣人縱身離開竹竿,甩手射出一根細小竹枝,竹枝入水,一沉即浮,黑衣
人左腳點中,身如飛鳥,飄然落在岸上。只見他容貌冷峻,面白無鬚,身披一件羽氅,儘是
烏鴉羽毛綴成,漆黑發亮。
黑氅男子目光如冷電掃過眾人,然後從袖裡取出一管火箭,咻地向天打出,在空中散成
無數焰火,星星點點,絢麗異常。
打出響箭,黑氅男子負手傲立,他體格瘦削勻稱,站在那兒,有如一隻獨立烏鶴,孤傲
絕倫。
不多時,便聽鼓樂聲響,激揚悅耳,卻不是中土韻律。隨那音樂,河口轉過一艘巨艦,
艦寬塞滿河道,艦長不可計量。艦體鍍金,映著日光,金碧輝煌,形如一輪朝陽從天而降,
落在河裡,將滿河碧水也染成金色。船首雕刻一頭怪獸,與中土傳說中的應龍近似,面目卻
要猙獰許多,頸長腹大,背脊骨刺嶙峋,蝙蝠也似的雙翅舒展開來,與那艦身一般寬大。
怪獸頭頂上,影影綽綽站立一人,體態窈窕婀娜,金髮隨著河風飛舞不定,分明就是一
個女子。
谷中的人目光均被那巨艦攝住了,目瞪口呆。谷縝忽地笑道:「陸漸,你知道那艦首的
怪獸是什麼麼?」陸漸搖頭道:「我不知道,但這樣子好不兇惡。」谷縝歎道:「這就是西
方傳說中的魔龍,乃是大惡魔幻化,貪婪惡毒,吞噬一切,連日月星辰也不放過。」
陸漸心頭微動,轉頭望去,但見谷縝目視巨艦,若有所思。陸漸再掉頭時,忽見魔龍頭
上的金髮女郎已然不見,巨艦順流而下,停在河心,並不靠岸,嘎啦啦一陣響,艦身上露出
一道圓月形的門戶,徐徐吐出一道鍍金長橋,彷彿一道長虹,連接艦船河岸。
樂聲更響,一行男女從圓門之中漫步而出,前方是四名女郎,衣衫艷麗,臉戴輕紗,衣
衫面紗均與如雲長髮同色,分別為黑、紅、金、褐,體態曼妙無比,撩人遐想。女郎身後,
十六名胡人男子扛著一座純金大轎,轎上雕滿精巧花紋,轎門前垂掛瑩白珠簾,簾上珍珠大
如龍眼,顆粒均勻,散發瑩白微光。轎子之後則是數十名俊美男女,彈琴吹笛。
岸上眾人見此排場,均是驚歎。谷縝笑道:「可惜葉老梵沒來,若是看見這般排場,羞
也羞死了。」陸漸心中不勝反感,唔了一聲,皺眉不語。
金轎落地,導前四女分列轎側,裙裾當風,飄渺若飛。
谷縝踏上一步,笑道:「艾伊絲,久違了。」轎內一個清軟的聲音道:「我不想跟你閒
話,早些比過,拿了財神指環,我還要趕著回去。」
谷縝笑道:「比試之前,我有個條件。」艾伊絲道:「什麼條件?」谷縝道:「你若輸
了,須將所有的糧食交給我,並且開放水陸關卡,准允糧食進入江南。」
艾伊絲冷笑一聲,說道:「搜集糧食是市府師父的意思,你跟我搗蛋,就是反對師父,
我沒找你算賬,已是便宜你了,你竟然還敢惹我?好啊,既然來了,我便跟你賭一賭。」
谷縝道:「賭什麼?」艾伊絲道:「不算財神指環,今日你勝了,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我勝了,你的一切都是我的,你以為如何?」谷縝笑道:「包括糧食?」艾伊絲道:「當然
。」谷縝笑道:「妙極,妙極。」
艾伊絲冷笑一聲,說道:「妙什麼?你可想清楚了,你若輸了,連你本人都要歸我處置
。」谷縝笑道:「你還不是一樣?只可惜,我對你本人卻沒興趣。」艾伊絲怒道:「臭谷縝
,你說什麼?」谷縝笑道:「我說的是,你若輸了,除你本人之外,你的一切都是我的。」
金轎中一時沉默下來,珠簾顫抖,隱隱傳來細微喘息,過了半晌,艾伊絲徐徐說道:「
谷縝,你當心些,落在我的手裡,我一定閹了你,叫你連男人也做不成。」她聲音清軟如故
,說的話確實額度無比,在場中土商人,無不大皺其眉。
陸漸心中氣惱,方要上前,,谷縝卻一伸手,將他攔住,笑嘻嘻地道:「別光說嘴,先
比什麼?」
艾伊絲道:「先比美人。」
話音方落,四名蒙面女子齊步上前,纖纖素手,摘下如煙輕紗。
霎時間,靈翠谷中數百道目光被那四張面孔牢牢吸住,不忍挪動半分。那四女均是生的
玉艷花嬌,窈窕萬分,不僅容貌奇美,抑且修頸窄肩,細腰豐臀,婀娜生姿,俯仰勾魂,更
奇的是,四人除了眉發眼眸顏色不同,容貌身段十分肖似,宛如一母同胞,俏立當場,囊括
天下秀色。在場的商人多是色中餓鬼,異域夷女已是一奇,貌如天仙又是絕妙,四女同貌,
更是奇中之奇,妙中之妙。只恨造物偏心,點化如此奇跡。
谷縝拍手笑道:「妙極,四位妹子生得這麼好看,敢問芳名?」
四女見問,落落大方,毫無窘態,黑髮美人笑道:「東財神要聽中國名兒,還是西洋名
兒?」谷縝認出她就是那日東陽江邊送請柬的女子,不覺笑道:「小子孤陋,還是聽中國名
兒吧。」黑髮美人輕綻紅唇,微露貝齒,輕笑道:「小女蘭幽。」谷縝笑道:「好個空谷幽
蘭。」紅髮美人亦淡淡道:「小女青娥。」她聲音柔媚動人,谷縝不覺道:「秦青謳歌,韓
娥繞樑,都不及姑娘聲韻之美。」紅髮美人深深看他一眼,雙頰泛起一抹羞紅。
金髮美人笑道:「小女名娟。」谷縝微微一笑:「秀女娟娟,,果然美好。」褐髮美人
道:「小女名素。」谷縝笑道:「素女多情,妙極妙極。」
蘭幽儼然四女之首,咯咯笑道:「東財神,我們姐妹有一個把戲,請你品評品評。」谷
縝笑道:「你們不耍把戲,已經迷死人了,再耍把戲,還不把人迷死?」蘭幽微感愕然,笑
道:「這有什麼兩樣?」谷縝笑道:「沒有什麼兩樣。」蘭幽一愣,笑道:「東財神說話真
是好玩。」
艾伊絲冷哼一聲,說到:「蘭幽,你太老實,不知道這小狗肚裡的彎曲。他這話說的是
你們再美,也只能迷死人,迷不了活人。」四女聞言,均有惱色,谷縝笑道:「艾伊絲,我
肚裡的彎曲不如你嘴裡的彎曲,你這條舌頭不但會拐彎,而且能分叉。」艾伊絲道:「你罵
我是蛇麼?」谷縝笑道:「笑話,蛇哪毒得過你?」
艾伊絲一時默然,珍珠簾卻是瑟瑟發抖,忽聽她哼了一聲,說道:「行了。」
蘭幽聞聲,身形妙轉,一股奇特幽香,頓時瀰漫山谷。胡人少年弄弦吹管,樂聲悠揚,
伴隨絲竹,青娥口中發出細細歌聲,雖然聽不懂歌詞,但清美無比,餘音繞樑,混不似來自
人間,而似來自仙闕。
歌聲中,四女腳下騰起乳白煙氣,如雲似霧,半遮半掩,襯得四女飄飄如仙,不似身處
塵世。眾人方自驚疑,樂聲忽起,柔媚多情,轉折之際,煙霧中火光一閃,璀璨焰火騰地而
起,霎時俊彩星馳,金銀雲流,般般火樹,滿天噴灑,將四名女子遮蓋無遺。
人群中驚呼四起,生恐火星流焰傷著美人。不料那雲煙火星一瞬綻放,一霎湮滅,奇香
氤氳,瀰漫山谷,倏爾焰火散去,隱隱露出四女輪廓。美人如故,衣裙暗換,一剎那工夫,
四人已換了一身奇裝異服,香肩微露,玉腿暗挑,白如羊脂,嫩如醴酪,若隱若現,與流光
爭輝,同煙雲競彩。
眾人目眩神迷,幾疑身在夢境,這時輕輕一聲爆鳴,火光再閃,銀白焰火如百鳥朝鳳,
明滅之間,簇擁四名佳人,四人轉身之際,妙姿頓改,衣裙又換,煙雲籠罩中,竟不知何時
換成,但見長裙冉冉,飛如流雲,裙衫質地明如水晶,銀光照射下,曼妙胴體,隱隱可見。
樂聲悠悠,焰光變幻,每變一次,女子衣衫姿態也隨之幻化,要麼飛揚不拘,要麼含羞
帶怯,要麼明麗照人,要麼幽艷天然,千嬌百媚,妙態紛呈,衣香鬟影,如真似幻,一曲未
畢,眾女在焰火之中已然變化百種妙姿,換了數十身奇麗衣裙,衣裙制式無不精巧,與美人
神姿、焰火噴湧、樂聲起伏絲絲入扣,渾然天成。
樂聲漸高,煙光轉淡,俄爾那樂聲高到了極處,竭力一揚,戛然而止。峽谷中一時寂靜
無聲,人人沉浸在方纔的美人妙態之中,沉潛回味,難以自拔。這時間,忽聽得「啪啪啪」
擊掌之聲,雖然稀落,此時此地。曲盡煙消,焰火亦同時散盡,四名女子復又悄然而立,輕
紗依舊,衣裙如故,隨著淡淡和風飄揚不定,眾人瞧在眼裡,只覺方纔的妙態笙歌、絕色繁
華恍如南柯一夢,竟似從來沒有發生過。
峽谷中一時寂靜無聲,人人沉浸在方纔的美人妙態之中,沉潛回味,難以自拔。這時間
,忽聽得「啪啪啪」擊掌之聲,雖然稀落,此時此地,卻是分外清晰。
眾人轉眼望去,卻是那計然先生,眾人這才恍然大悟,紛紛拍手。呂不韋亦點頭道:「
了不起,了不起。艾伊絲,這美人尋一個都難,你找來四人,真是神奇,至於這焰火舞蹈也
別有趣味,讓人耳目一新。」
卓王孫道:「這四女相貌如此相似,難道是孿生姐妹?」寡婦請搖頭道:「若是孿生姐
妹,頭髮眼睛的顏色必然一樣,艾伊絲,這四人你是怎麼找來的?」
艾伊絲咯咯笑道:「我怎麼找來的你不用管,怎麼,還能入你法眼麼?」她口氣跋扈,
寡婦清聽得微微皺眉,艾伊絲心中得意,又笑了兩聲,說道:「谷縝,你以為如何?」
谷縝笑道:「有一樣不好。」艾伊絲道:「什麼?」谷縝道:「四位姑娘衣服換得太快
,真是遺憾。」此言一出,大合眾商人心意,這些人多是俗人,當即紛紛叫道:「是啊,是
啊。」「不錯,不錯。」
「下流。」艾伊絲怒哼道:「姓谷的,你的美人呢?」
谷縝道:「我的美人眼下不在。」艾伊絲到:「哪有這種道理,來比美人,美人竟然不
在?」谷縝道:「是啊,才不久她與我鬧了彆扭,不知逃到哪去了。」
艾伊絲怒道:「我知道你的,你比不過我,就想混賴?」谷縝笑道:「天地良心,我哪
裡混賴了?我那位美人可是舉世無雙,別說你這四個美人,就是四十個,四百個美人加起來
,也抵不上她的一根小指頭的。」
「胡吹大氣。」艾伊絲冷哼一聲,「她叫什麼名字?」谷縝笑道:「她芳名施妙妙,綽
號傻魚兒,別號母老虎,是我未過門的媳婦兒。有道是『情人眼裡出西施』。在我眼裡,她
就是天下第一美人,誰也比不上的。」
「胡說八道。」艾伊絲怒道:「有種的叫她來比。」谷縝笑道:「不是說鬧彆扭了麼?
她不來,我也無法,這樣吧,有道是『遠來是客』,你不遠萬里而來,我讓你這一局,算是
送你一件大禮。」
艾伊絲哭笑不得,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中土諸商見谷縝一派鎮定,只當他必有高招,
個個翹首以待,不料等了半晌,等來如此結果,頓時好生失望。四名評判也是各各驚奇,寡
婦清道:「東財神,你想明白,斗寶五局,一局也輸不得。」
谷縝微微一笑,淡然道:「清姥姥,我想明白了,我媳婦兒沒來,這一局不比也罷。」
四名評判面面相對,均露錯愕之色,卓王孫沉聲道:「東財神,口說無憑。你說施姑娘美貌
無比,我們未曾瞧過,不能定奪。這一局,我判西財神勝。」說罷舉起左手,呂不韋、計然
先生也舉左手,寡婦清卻舉右手。呂不韋怪道:「清姥姥,你這是何故?」
寡婦清歎了口氣,幽幽說道:「天下男子多半負心薄倖,貪戀美色,見一個愛一個,教
女子傷心。谷縝專一於情,認為所愛之人為天下最美,為此寧可輸掉性命攸關的賭局,如此
情意,豈不叫世間男子汗顏麼?衝他這份心意,無論輸贏,我都要舉右手的。」
谷縝笑道:「多謝。」艾伊絲見他笑臉,卻是氣得七竅生煙,心裡暗罵:「姓谷的小狗
,狡猾透頂,無恥已極。」原來谷縝此舉看來荒唐,影響實則深遠,此番斗寶,除了寶物好
壞,便瞧四位評判的心意,寡婦清當年也為情所傷,最恨負心薄倖之輩,敬重情思專一之人
。谷縝看似不比勝負,一番說辭卻將她深深打動,盡得老婦人歡心,後面四局,這老嫗必然
有所偏向。艾伊絲費盡心思,找來這四位絕世佳麗,演出這「火雲麗影」的妙相,別說施妙
妙不在,就算在場,論及體態容貌神韻之美,也是大為不及,這一局艾伊絲可以說勝券在握
,不料谷縝雖然輸掉此局,卻憑著幾句空話,換來一張旱澇保收的死票,一失一得,大可互
相抵消了。
這些微妙關係,場上人群雖眾多,也只有寥寥數人能夠領會。沉寂時許,呂不韋宣佈道
:「美人局三比一,西財神勝。」話音方落,胡人群裡發出一陣歡呼,樂伎也奏起曲子,韻
律歡快流暢,盡顯心中喜悅。
卓王孫招手示意眾人安靜,面向谷縝與艾伊絲道:「下一局比什麼?」艾伊絲沒答話,
谷縝已笑道:「我中華錦繡之國,即在我國斗寶,美人比過,就該賭賽錦緞了。」卓王孫點
頭道:「說得是,西財神以為如何?」艾伊絲冷笑一聲,心道:「不知死活的小狗,想要扳
回這一局麼?哼,瞧你狗急跳牆,還有什麼能耐?」當下揚聲道:「好,就賽錦緞。」
谷縝攤出手來,笑道:「趙守真。」身後商賈手捧一隻玉匣,應聲上前,正是那桐城首
富趙守真。谷縝展開玉匣,捧出薄薄一疊綢緞,谷、趙二人各持一端,輕輕展開,那錦緞長
數丈,寬數尺,質地細如蛛絲、薄如蟬翼,上面連錦繡滿鮮花雲霞,花瓣片片如生,經明媚
天光一照,花間露水晶瑩剔透,宛然在花瓣上輕輕滾動,花朵四周紅霞如燒,紫氣紛紜,彷
彿美人醉靨,明媚動人。
這幅錦緞質地之輕薄,花紋之細膩,均是世間所無,場上眾人均是屏息,生恐一時不慎
,呼出一口大氣,便將緞子吹得破了。谷縝伸出五指,撫過如水緞面,笑道:「這緞子名叫
『天孫錦』,是唐末五代之時,一位織錦名匠以野蠶絲夾雜南海異種蛛絲,花費三十年光陰
織成,長五丈,寬四尺,柔韌難斷,輕重卻不過半兩。為織這幅錦緞,那位匠人幾乎耗盡畢
生心血,成功之日,竟然嘔血而死,大家看,這錦上花朵無不鮮艷,惟獨這裡有一朵黑牡丹
……」眾人順著他指點瞧去,果然右下角一朵牡丹蓓蕾,黑中透紫,處在奼紫嫣紅之中,分
外顯眼。谷縝歎了口氣,說道:「聽說這朵黑牡丹,是那位前輩匠人心血所化,故而這『天
孫錦』又名『嘔血錦』,自古錦緞,無一能及。」說罷將「天孫錦」在日光下輕輕轉動,隨
他轉動,錦上花色、霞光均生變化,忽地有人驚道:「哎呀,這黑牡丹能開。」
眾人聞聲驚詫,定睛望去,果然那朵黑牡丹竟隨日光變強,徐徐綻開,吐出青綠花蕊,
谷縝再轉,黑牡丹所承日光減弱,復又慢慢合攏,直至回復舊觀,變成一朵花蕊。
一時間,驚呼之聲久久不絕,眾胡人也無不流露驚歎艷羨,交頭接耳。四名評判沉默半
晌,呂不韋歎道:「久聞『天孫錦』之名,本以為時過數百年,早已朽壞亡失,不料上蒼庇
佑,竟然還在人間。今日看來,不虧為我中華至寶、絕代奇珍。東財神,古物易毀難得,你
還是快快收好吧。」中土商人聽的此話,無不面露喜色,谷縝一笑,將「天孫錦」疊好,收
入匣中,舉目望去,卻見眾胡人雖然神色好奇,卻無半點懼色,谷縝不禁心頭一沉:「這群
人見了『天孫錦』的神妙,還能如此鎮定自若,莫非……那婆娘還有更厲害的後著?」
思索間,忽聽艾伊絲冷笑一聲,說到:「就這個麼?我還當是多麼了不起的寶貝呢。」
眾人聞言,均是色變,谷縝笑道:「這麼說你的寶貝更加了不起了?」艾伊絲冷哼了一聲,
說到:「那是自然,拿出來。」
話音方落,兩名胡人越眾而出,懷抱木炭,堆在地上,燃起一堆篝火,紅藍火焰騰起,
一股淡淡幽香瀰漫開來,令人心爽神逸,思慮一空。原來那木炭竟是沉香木所製,一經燃燒
,便有香氣,但眾人又覺奇怪,既是比試錦緞,為何要燃篝火。正想著,只見金髮美人娟姑
娘走出行列,手捧一面金匣,與她金色秀髮一般,金光流蕩,上下輝映。
展開金匣,娟姑娘取出一幅雪白錦緞,與素姑娘各牽一頭,徐徐展開,足有十丈,五尺
寬窄,通體素白如雪,不染一塵,似有淡淡流光在錦上浮動,除此之外,再無特別之處。
人群中響起嗡嗡議論,眾人均不料艾伊絲大言炎炎,結果卻捧出一面尋常白絹,一時頗
為不解,惟獨谷縝凝視那白絹,烏黑長眉微微皺起。
蘭幽手持一隻水晶碗,移前一步,將碗中明黃液體潑向白絹,敢情儘是黃油。白絹捧出
,已然出人意料,此時更為油脂所污,一時間群情嘩然,中土商人之中響起低低譏笑之聲。
就在這時,娟、素二女微微躬身,將那白絹送入篝火,一分一分經過火焰,油脂入火,
燃燒起來,不料那白絹經過如此焚燒,不僅毫無傷損,色澤竟不稍變。
眾商人吃驚不已,紛紛議論,有人道:「是火浣布!」另有人搖頭道:「火浣布我見過
,這白絹是細絲織成的,分明是緞子,不能算『布』!」
陸漸見那白絹入火不燃,已覺驚奇,聽到議論,忍不住問道:「谷縝,什麼叫『火浣布
』?」谷縝注視那白絹,神思不屬,隨口答道:「那是從岩石中抽出的一種細線,紡織成布
,入火不燃,別名『石棉』。過去有人將石棉布做成袍子,在宴會上故意弄髒,然後丟入火
裡,袍上的穢物盡被燒掉,袍子卻是鮮亮如初,彷彿洗過一般。別的布料都是水洗,這布卻
是火洗,故而又稱『火浣布』。」
陸漸聽得嘖嘖稱奇:「這白絹也是火浣布麼?」谷縝微微搖頭,道:「不是。」陸漸道
:「那是什麼?」谷縝微微冷笑:「這東西的來歷我大約猜到,卻沒料到那婆娘神通廣大,
真能找到。」
說話間,白絹上油脂燒盡,從篝火中取出,鮮亮如新,猶勝燃燒之前,絹上光澤流動,
越發耀眼。二女手持白絹,來到岸邊,侵入江水,白絹新被火燒,雖不曾壞,卻甚熾熱,新
一入水,水面頓時騰起淡淡白氣。
待到白氣散盡,二女仍不提起白絹,任其在水中浸泡良久,方才提起,冉冉送到四位評
判之前。四位評判均是神色鄭重,撫摸白絹,不料雙手與那白絹一碰,均露出詫色,原來白
絹在水中浸泡良久,此時入手卻只是涼而不沁,乾爽已極,殊無濕意,彷彿從頭至尾都不曾
在水中浸過。四人發覺此事,無不驚訝,寡婦清道:「這匹白絹入火不燃,遇水不濡,難道
真是那件東西……」
呂不韋亦皺眉道:「那東西傳說多年,難道真有其物?」計然先生冷冷道:「錯不了,
這匹白絹不灼不濡,上有寒冰錯斷之紋,正是傳說中冰蠶絲織成的『玄冰紈』。」
卓王孫吃驚道:「冰蠶深藏雪山無人之境,與冰雪同色,以雪蓮為食,十年方能長成,
得一條難如登天。抑且此物一生之中,所吐蠶絲不足一錢,這幅白絹重達數斤,要多少冰蠶
吐絲,才能織成?」計然先生冷冷道:「若非如此,哪能顯出『玄冰紈』的寶貴?」
其他三人均是點頭,寡婦清歎道:「無怪這緞子全是素白。冰蠶絲水火不侵,天下任何
染料也無法附著,故而只能用其本色。唉,其實這人世間最妙的色彩莫過於本色,玄冰紈以
本色為色,冰清玉潔,正合大道。」呂不韋亦點頭道:「不只如此,這緞子做成衣衫,冬暖
夏涼,任是何等酷暑嚴寒,一件單衣便能足夠。」
說到這裡,他轉過頭去,與卓王孫交頭接耳,商議時許,說道:「『天孫緞』固是稀世
奇珍,但終是凡間之物,『玄冰紈』為千萬冰蠶精魂所化,實乃天生神物。我與呂兄商議過
了……」說罷,卓,呂二人同時舉起左手,計然先生亦舉左手,寡婦清面露遲疑,看了谷縝
一眼,忽地歎了一口氣,也將左手舉起。呂不韋道:「四比零,錦繡局,西財神勝。」此言
一出,中土商人一片嘩然。艾伊絲卻是咯咯大笑,媚聲道:「不韋前輩,『玄冰紈』的妙處
你還少說了一樣呢。」呂不韋道:「什麼妙處?」
艾伊絲道:「這段子不僅風寒暑熱不入,對陳年寒疾更有奇效,前輩向來腿有寒疾,行
走不便,這幅『玄冰紈』就送給你好啦。」
呂不韋一愣,正要回絕,艾伊絲已搶著說道:「我這麼做可不是行賄,只為您身子著想
,前輩若不願收,小女子借你也好,只要當做被子蓋上兩月,寒疾自然痊癒。至於後面的競
賽麼,前輩大可以秉公執法,不要為了此事敗壞規矩,這一次,我要堂堂正正勝過這姓谷的
小狗。」
呂不韋早年也是一位巨商,大起大落,將富貴看的十分淡泊,唯獨左腿寒疾經年不愈,
屢治無功,每到冬天,酸痛入骨,是他心頭之患,自想這「玄冰紈」若真如艾伊絲所說,數
月可愈,豈非大妙?想到這裡,雖沒有持法偏頗之念,也對艾伊絲生出莫大好感。
中土商人聽到結果,沮喪之極,中華絲綢之國,卻在絲綢之上大敗虧輸,不但叫人意外
,更是丟盡臉面。如今斗寶五局輸了二局,後面三局,西財神任贏一局,均可獲勝,谷縝再
輸一局,不只財神指環拱手相讓,中土無數財富也將從此落入異族之手,一時間,商人群中
鴉雀無聲,百十道目光盡皆凝注在谷縝臉上。
谷縝卻只微一皺眉,隨即眉宇舒展,笑容洋溢,拱手笑道:「艾伊絲,恭喜恭喜,那麼
第三局比什麼呢?」艾伊絲冷笑一聲,幽幽道:「還用問麼?自然是斗名香了。」
眾商人聞言,無不變色,西域香料,自古勝過中土,當年南海斗寶,谷縝三勝一負,就
是負在「妙香局」上。艾伊絲此時提出「斗名香」,分明是要窮寇猛追,一舉打敗谷縝,不
給其任何機會。一時間,眾商人紛紛鼓噪起來:「不成,哪能你說比什麼,就比什麼?」「
番婆子,你懂不懂中土的規矩?客隨主便,主人說比什麼,就比什麼……」粗魯些的,污言
穢語也競相吐出,只是想將水攪渾,最好從此不比,各自打道回府。
艾伊絲冷笑一聲,說道:「谷縝,你手底下就只這些貨色?」谷縝笑笑,將手一舉,場
上寂然,再無生息。谷縝說道:「斗名香麼?谷某奉陪。」眾商人見他如此神氣,心中均是
一定。艾伊絲卻是心頭微沉:「這小狗難道還有什麼伎倆?哼,聞香一道,是我所長,料他
也無什麼能為。看來今年不見,谷小狗全無長進,今天定要他輸光當盡,向我跪地求饒不可
。」想到這裡,揚聲道:「蘭幽,獻香。」
蘭幽漫步走出,這時早有兩名胡奴從船艙中抬出一個雕刻精美的紫檀木架,架上擱滿數
百個大大小小的水晶瓶,小者不過數寸,大者高有尺許,肚大頸細,瓶口有塞,瓶中膏液顏
色各異,紅黃藍紫,濃淡不一。
檀木架抬到蘭幽身前,她伸出纖纖素手,撫摸檢視一番,面對四名評判,媚聲道:「往
日斗香,都是成品名香,互為比較,今日斗香,蘭幽卻想換個法子,當著諸位評判之面,即
時合香,當場奉上。」
四位評判均露訝色,卓王孫道:「這法子未免行險,合香之道,差之毫釐,謬以千里,
若有一絲不慎,豈不壞了香氣?」
艾伊絲笑道:「王孫公多慮啦,不如此,怎見得我的這位屬下的高明?」呂不韋點頭道
:「這位姑娘年紀輕輕,竟是香道高手麼?若沒有過人的技巧,豈能當場合香?」
蘭幽笑道:「不韋公謬讚啦,香道深廣,蘭幽略知皮毛,要不是主任有令,斷不敢在諸
位前輩面前獻醜。」她言語謙遜,神色嬌媚,令人一瞧,便生憐愛。但神色雖媚,舉手抬足
,卻是鎮定自若,自信滿溢,中土眾商見狀,一顆心不覺懸了起來。
蘭幽捧來一隻精雕細鏤的水晶圓盞,從架上輪流取出水晶瓶,將瓶中膏液漸次注入盞中
,或多或少,多則半升,少不過半滴,一面注入,一面搖勻,但見她出手熟極而流,不待盞
中香氣散開,便已灌注完畢,是以場上雖有精於香道的商人,竟不能分辨出她到底用了何種
香料。
不多時,蘭幽配完三盞,輕輕搖勻,一盞色呈淡黃,一盞粉紅如霞,一盞清碧如水,蘭
幽湊鼻嗅嗅,露出迷醉滿足之色,放在琉璃盤中,托到四名評判面前。
四人各自掏出一方雪白手巾,湊到盞前,用手巾輕輕扇動,嗅那盞內散發出的綿綿香氣
;寡婦清當先嗅完,眉頭微皺,抬頭注目谷縝,眼裡透出濃濃憂色,認識她的中土商人心中
無不咯登一下,均知此老本身就是天下有數的香道高手,精於和合、辨識諸般名香,她既是
這般神色,足見那胡女所合香水必然絕妙,不易戰勝。
憂心之中,評判均已嗅完香料,直起身來,計然先生依然神氣冷淡,卓王孫、呂不韋臉
上卻有滿足愉悅之色,久久不褪,過了半晌,呂不韋方才開口問道:「這三品香可有名字?
」
蘭幽笑道:「黃色的名叫『夜月流金』。」卓王孫讚道:「此名貼切,這一品香清奇高
妙,本如月色當空,但清美之中又帶有一絲富貴之氣,恰如明月之下,笙歌流宴,金粉交織
,令人不覺沉醉。」說罷問道:「粉色的呢?」蘭幽道:「粉色的名叫『虞美人』。」呂不
韋撫掌讚道:「妙啊,此香氣味濃而不膩,初聞如急湍流水,暢快淋漓,聞罷之後,卻又餘
味綿綿,引人愁思,好比李後主的《虞美人》詞中所道:『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此香美好如雕欄玉砌、春花秋月,流暢之處,卻似一江春水,縱情
奔流,只是繁華雖好,轉頭既空,只留滿懷愁思罷了。小姑娘,你小小年紀,怎能合出如此
意味深長的妙香?」
蘭幽雙頰微微一紅,說道:「晚輩性情,喜聚不喜散,聚時雖然美好,散時不覺惆悵。
晚輩只是將這點兒小小心思化入香裡罷了。」呂不韋連連點頭,說道:「了不起,了不起,
以性情入香道,已經是絕頂境界了。」
蘭幽微微一笑,又道:「碧色的名子,前輩要不要聽?」呂不韋忙道:「請說請說。」
蘭幽道:「這一品香,叫做『菩提樹下』。」
「善哉,善哉。」呂、卓二人未答,寡婦清忽地接口道,「這一品香空靈出奇,不染俗
氣,爽神清心,發人深省,就如釋迦牟尼悟道時的菩提寶樹,開悟覺者,啟迪智慧。此香以
此為名,可是因為這個緣故?」蘭幽頜首笑道:「前輩說的是。」寡婦清默然點頭,瞧了谷
縝一眼,臉上憂色更濃。
谷縝笑笑,尚未言語,忽聽一個聲音淡淡道:「空靈出奇,只怕未必。」眾人聞聲望去
,只見一個身形瘦小,鼻子碩大的怪人從陸漸身後慢慢走出,身子佝僂前探,有如一隻獵犬
,臉上滿是愁苦之色,不是別人,正是「鬼鼻」蘇聞香了。
蘇聞香為人低調,常年隱身沈舟虛身後,名聲雖在,認識他的人卻是極少,眾人只瞧這
小怪人相貌古怪,形容落魄,又不知他來歷,望著他一步一頓走到蘭幽身前,心中均有不平
之感,只覺這對男女一個奇醜,一個奇美,立在一處,丑者越發討厭,美者越發嫵媚。
蘇聞香走到「菩提樹下」之前,伸鼻嗅嗅,徐徐說道:「降真香少了,安息香多了,橙
花、丁香配合不當,阿末香太多、薔薇水太濃,席香搭配茉莉,嘿,真是胡鬧。唔,還有酒
作引子,這個很好,讓蘇合香氤氳不散,讓安息香更易發散,讓阿末香越發清冽,但既是引
子,便不宜太多,一旦多了,就是釀酒,不是合香了……」
他絮絮叨叨,蘭幽臉色漸漸肅然起來,一雙妙目盯著眼前的怪人,心中不勝驚奇,原來
蘇聞香所說香料,一點不差,正是「菩提樹下」的香水配方。自己千辛萬苦鑽研出的香方,
竟被他輕輕一嗅,即刻說出,世間古怪之事,真是莫過於此。但她少年得志,精通香道,又
對這品「菩提樹下」極為自負,此時被蘇聞香三言兩語貶得一無是處,驚奇一過,大感憤怒
,微微揚起下巴,露出一絲冷笑。
不料蘇聞香一旦墮入香道,精神專著,無以自拔,全然不覺對方心情,一味抽動巨鼻,
嗅完「菩提樹下」,再嗅「虞美人」,連連搖頭道:「這一品香更糟啦,摻入沒藥,實為敗
筆,乳香也太多,衝鼻驚心,餘味不足,這是合香的大忌,你這小姑娘看起來聰明,怎麼不
懂這個道理呢?至於蘇合香,倒是不壞,若是無它,這品香狗也不聞的……」蘭幽聽到這裡
,氣得幾乎暈了過去,禁不住驟失風度,罵道:「你才是狗呢。」
但蘇聞香品香之時,所有精神都在鼻上,眼不能見,耳不能聞,佳人嗔罵落在他耳裡,
只是嗡嗡一片,和蒼蠅蚊子也差不多,一時間她罵她的,我嗅我的,邊嗅邊道:「唔,小姑
娘用花香的本事很好,只不過水仙太輕,薔薇太沉,茉莉太濃,風信子太脆,嗯,這松香妙
極,沒有它,就好比吃飯沒有鹽巴呢……」
蘇聞香就事論事,先貶後褒,蘭幽先怒後喜,繼而滿心糊塗,望著眼前怪人,流露迷惑
神氣,「虞美人」香氣細微繁複,蘇聞香信口道來,所言香料絕無遺漏,至於多少濃淡,蘭
幽雖然不解,但聽蘇聞香如此篤定,心中不覺生出一絲動搖:「這個人說的……是真是假?
」恍惚間,蘇聞香已嗅完「虞美人」,再嗅「夜月流金」,說道:「夜月流金,香氣雖俗氣
,名字卻很好,說來三品香中,這品最好。好在哪兒?好在香中有帥,以麝香為帥,統領眾
香。小姑娘,合香就如何藥,也要講究君臣佐使,香有靈性,切忌將其看成死物,要分清長
少主次,盡其所長。這品香中,麝香雖淡,卻沉凝不散,如將如相,藿香,沉香,雞舌,青
木,玫瑰氣味濃厚,好比武將征伐,紫花勒,白檀香,鬱金香,甲香等等,氣味較輕,有如
文史,故而此香能夠清濃並存而不悖,既有明月之清光,又如盛宴之奢華,只是……」
他說到這裡,抽抽巨鼻,臉上露出困惑之色,蘭幽見他神態,只怕又要責怪自己,無端
心跳轉快,呼吸急促,雙頰染上一抹酡紅。蘇聞香專著香料,全不覺迎面佳人美態,巨鼻反
覆抽動,慢慢說道:「這香方之中,有一味香實在多餘呢……」蘭幽心頭一顫,花容微變,
急忙低聲道:「先生……」蘇聞香抬起頭來,但見蘭幽神色窘迫,眼裡儘是哀求之意,一時
心裡不解,說到:「我問你,幹嘛在這品香裡加入助情花,雖不致壞了香品,但這奇花本是
催情之物,清姥姥也還罷了,其他三位評判若是嗅了,動了淫性,豈不尷尬……」
此話一出,眾人嘩然,蘭幽羞得無地自容,艾伊絲忍不住厲聲喝道:「你這廝信口雌黃
,你有什麼憑證,證明這香水裡有『助情花』?」蘇聞香性情憨直,一聽別人懷疑自身品香
之能,頓時生起氣來,指著鼻子道:「我這鼻子就是佐證,你可以騙人,鼻子卻不會騙我,
這香裡沒有『助情花』,我把鼻子割了給你呢……」
艾伊絲一時語塞,四名評判之中,計然先生,寡婦清還罷了,呂不韋、卓王孫卻是又驚
又怒,心想無怪方才嗅香之後,對這「夜月流金」格外迷戀,更對這合香的少女朦朦朧朧生
出異樣好感,原來竟是對方在香裡動了手腳,摻入催情迷香,若非被這巨鼻怪人點破,呆會
評判之時,必然因為這分曖昧之情,有所偏頗。他二人越想越氣,瞪著金轎,臉色陰沉。艾
伊絲見狀忙說:「各位評判,請聽我說……」呂不韋冷哼一聲,高聲道:「不必說了。」抓
起身旁「玄冰紈」丟了過去,喝道,「還給你,老夫命賤,受不起這等寶貝。」
中土眾商無不竊笑,艾伊絲沉默半晌,冷哼一聲,說道:「便有『助情花』又如何?敢
問諸位,助情花香,算不算香料?」寡婦清道:「算的,只是……」艾伊絲道:「既然是斗
香,任何香料均可合香,是否曾有定規說,合香之時,不能使用催情香麼?」
她詭計被拆穿,索性大耍無賴,眾評判明知她一派詭辯,卻是無法反駁,唯有相視苦笑
。卓王孫說道:「雖沒有如此定規,但請西財神再用催情香時,事先知會一聲,老朽年邁,
經不得如此折騰。」中土商人哄然大笑,艾伊絲無言以對,心中又羞又惱。
蘇聞香湊身來到那檀木架前,伸手擰開一隻水晶瓶,聳鼻嗅聞,不禁喜上眉梢,說道:
「好純的杏花香!」不待蘭幽答應,他塞好這瓶,又取其他晶瓶,逐一嗅聞道:「這是木樨
,這是肉桂,這是含笑,這是酴醾,這是木槿……」他每嗅一樣,均是兩眼發亮,神色貪婪
,便如進了無盡寶庫的守財奴,對著每瓶香精香膏,都是愛不釋手。艾伊絲瞧得不耐,說道
,「你這人來做什麼?若不鬥香,快快滾開,不要在這裡礙眼。」蘇聞香文言笑道:「你不
提醒,我都忘了……」轉身向蘭幽道:「你的香雖然不錯了,但是只能讓人嗅到,不能讓人
看到。」
艾伊絲吃驚道:「香本來就是用鼻來嗅,眼睛怎能看到?」
蘇聞香道:「我說的看,不是用眼,而是用心,最高明的香,能在他人心中畫出畫來…
…」
蘭幽更覺匪夷所思,皺眉道:「用香在心中畫畫?這是什麼含意?」蘇聞香點點頭,說
到:「我借你的香精香膏,也合三品香水如何?」蘭幽雖已猜到蘇聞香嗅覺奇特,但她浸淫
香道多年,癡迷於此,明知大敵當前,仍對他的說法倍感新奇,忍不住連連點頭。
蘇聞香從袖裡取出一隻素白瓷缸,將架上香精點滴注入,舉動小心,神情慎重,目光一
轉不轉,如臨大敵。
過了片刻,蘇聞香合香完畢,舉起瓷缸,輕晃數下,不知不覺,一絲奇特香氣在山谷中
瀰漫開來,若有若無,絲絲入鼻。霎時間,眾人心中均生出奇異感覺,眼前情形彷彿一變,
比越高掛,林木豐茂,月下樂宴正酣,佳人起舞,文士歌吟,桌上山珍海錯歷歷在目,佳人
翠群黛發近在咫尺,文士頭巾歪戴,一派狂士風采。
這幻象來去如電,稍縱即逝,但卻人人感知,每人心中的歌宴人物雖有差異,大致情形
卻是一般,不外明月花樹、狂士美人,毫髮清晰,有如親見,一時間,人人臉上均有震驚迷
茫之色。
蘇聞香蓋住瓷缸,徐徐說道:「小姑娘,這一品『夜月流金』如何?」蘭幽面如死灰,
呆了呆,黯然道:「不錯。」蘇聞香轉身走到江邊,洗淨瓷缸,然後轉身來到檀木架前,取
用香精,不多時,又配出一品香來,走到篝火之前,那篝火木炭極好,燃燒已久,不曾熄滅
,蘇聞香將瓷缸在火上輕輕烘烤,異香飄出,霎時間眾人眼前忽地出現一幢小樓,雕欄玉砌
,寶炬流輝,樓中一派繁華,樓外秋林蕭索,樓上月華清冷,樓頭三兩婢女懷抱樂器,圍繞
一名落魄男子,低吟高唱,餘韻幽幽,似無斷絕。
這幻象亦是一閃而過,有情有景,意境深長,彷彿能夠洞悉其中人物心中所想。
異香散盡,蘇聞香又洗盡瓷缸,合配第三品香,蘭幽忍不住問道:「方纔這是你的虞美
人嗎?」蘇聞香微微點頭。蘭幽又道:「為何『夜月流金』不用火烤,自然香美,『虞美人
』卻要火烤,才能嗅見?」蘇聞香道:「『夜月流金』香質輕浮,輕輕一蕩,都能聞到,『
虞美人』氣質深沉,非得火烤不能聞到。」
說話間,第三品香已然合成,蘇聞香雙手緊捂瓷缸,眾人伸長鼻子,過了半晌,鼻間仍
無香氣來襲,方覺奇怪,心間忽地顯出一個畫面,莽莽山野,芳草萋萋,山坡上一顆鬱鬱大
樹,粗大樹幹形如寶瓶,枝葉繁茂,幾與碧空一色,樹下一名僧人,衣衫襤褸,眉眼下垂,
合十盤坐,面上露出喜悅微笑。
這情景來的突兀,較之前面兩幅卻要長久許多。好一會兒,幻象煙消,眾人鼻間才嗅到
一絲若有若無的淡淡清香。
蘇聞香道:「佛門之香,重在清、空二字,淡定幽遠,不化人而自化,這一等香,才能
稱作『菩提樹下』。」眾人聞言,無不點頭。蘇聞香掉過頭來,正要說話,忽見蘭幽呆呆望
著自己,神色慘然,剪水雙瞳水光一閃,驀地流下兩行清淚。
蘇聞香怪道:「小姑娘,你怎麼啦?」蘭幽淒然一笑,斂衽鞠躬,說道:「先生香道勝
我太多,蘭幽輸得心服口服。」
她雖然必敗,但不等評判表決,即刻認輸,這份志氣,眾人均感佩服。只見她扭轉身子
,走到金轎之前,曲膝跪倒,苦笑道:「主人,妾身輸了,有辱使命,還請責罰。」艾伊絲
沉默片刻,冷冷道:「此人高你太多,你輸給他也是應當,死罪就免了,自斷一手吧。」
眾人聞言,無不變色,蘭幽臉色刷地慘白,淒然一笑,緩緩起身,從身旁胡奴手裡接過
一把鋒利金刀,秀目一閉,舉手便向左手斫下。蘇聞香見狀大驚,他離得最近,當即合身一
撲,抱住蘭幽持刀的右手。蘭幽吃了一驚,叫到:「你做什麼?」蘇聞香精於香道,卻昧於
世事,聞言脖子一梗,說到:「你又做什麼?幹嗎拿刀砍自己呢?」
蘭幽苦笑道:「先生,我輸給你了,該受責罰。『蘇聞香流露迷惑之色,搖頭道:「我
害你輸的,要責罰,該責罰我才對。要不然,你砍我好了。」他這道理纏夾不清,蘭幽聽得
啼笑皆非,說道:「好。」當下刀交左手,作勢欲砍蘇聞香,蘇聞香雖然嘴硬,看見刀來,
卻很害怕,不由大叫一聲,向後跳出,瞪眼道:「你,你真砍我?」
蘭幽慘笑一聲,刀鋒再舉,砍向手臂,這一刀極快,蘇聞香阻攔不及,哎呀叫出聲來,
就當此時,忽聽當的一生,金刀被一粒石子擊中,石子疾如勁弩所發,力量極大,蘭幽把持
不住,金刀脫手飛出數丈,嗖地一聲落入江水中。
蘇聞香又驚又喜,轉眼望去,但見陸漸正將左腳收回。原來陸漸心軟,遙遙見這一刀下
去,這嬌美少女就要殘廢終生,心生不忍,踢出一粒石子,射中刀身,震飛金刀。
蘭幽深感錯愕,茫然四顧,不知這石子從何而來。艾伊絲卻看得清醋,冷笑道:「谷縝
,我懲罰下屬,你派人插手做什麼?」出手救人本不是谷縝的意思,艾伊絲見陸漸立在谷縝
身後,便把他當成了谷縝的屬下,故而出言譏諷。
谷縝本不願插手艾伊絲的家法,但陸漸有心救人,也不好拂他之意,當下笑道:「你我
立了賭約,你若輸了,除你本人,你的一切都是我的,這個蘭幽姑娘也不例外。她既是我囊
中之物,被你砍了一手,斷手美人,價錢減半,好比賭骰子,說好了押十兩銀子,眼看開寶
要輸,你卻收回一半賭資,這不是混賴是什麼?」
艾伊絲聽得氣惱,高聲道:「你不過小勝一局,就當自己勝出?谷小狗,你還要不要臉
?」谷縝笑道:「若無賭約,要殺要砍,都隨你便,既有賭約,這些人啊物啊本人全都有份
,既然如此,我豈能眼睜睜瞧你毀壞本少爺將來的財產?」
艾伊絲怒極反笑,咯咯冷笑幾聲,向蘭幽道:「也好,你這隻手暫且寄下,待我勝了,
再砍不遲。」蘭幽暫逃一劫,白嫩額頭滲出細密汗珠,躬身答應,目光一轉,但見蘇聞香面
露驚喜,望著自己咧嘴憨笑,不知怎的,蘭幽便覺心頭一跳,雙頰倏地羞紅,又惟恐被人瞧
見,匆匆收了目光,退到一旁,心裡卻久久回味方才斗香的情景,喜悅之情,充盈芳心。
忽聽卓王孫道:「名香局西財神一方自行認輸,東財神勝出。如今五局過三,西方二勝
,東方一勝,第四局比佳餚還是珠寶?」
艾伊絲冷哼一聲,揚聲道:「大鼻子,你叫什麼名字?」蘇聞香正走向己陣,聞聲回頭
道:「你是叫我麼?」艾伊絲冷冷道:「就是叫你,你姓蘇,是不是?」蘇聞香怪道:「是
啊,你怎麼知道?」艾伊絲道:「我自然知道,你叫蘇聞香,是天部之主沈舟虛的劫奴。」
蘇聞香道:「不錯。」艾伊絲冷笑一聲,說到:「聽幾嘗微不忘生,玄瞳鬼鼻無量足,
今日來了幾個?」蘇聞香老實,答道:「除了玄瞳,其他五人都在。」艾伊絲怒道:「你們
身為天部劫奴,怎麼為這谷縝小狗賣命?」蘇聞香苦著臉道:「我們欠了他的情,不還不行
。」
艾伊絲一時沉默,尋思:「菜餚是中國之長,谷縝必然佔優,嘗微秦知味更是烹飪泰斗
,名震中外,我就有一萬個厲害廚子,遇上此人,也是必敗。必敗之仗,絕不能打。」心念
一轉,揚聲道:「各位評判我有一事請各位定奪。」
卓王孫道:「什麼?」艾伊絲道:「上次南海斗寶,斗的是美人、絲綢、名香、佳餚、
珠寶。此次又都這些,豈不乏味?不如略變一變,將佳餚變為音樂如何?」眾評判面面相對
,寡婦清抗聲道:「那怎麼成?若斗音樂,東財神毫無準備,如何比較?」艾伊絲冷笑道:
「若無防備,他就不是東財神了。清姥姥,你放心,他手下也有精通音律的能人,必不吃虧
。」寡婦清微微皺眉,瞧向谷縝,谷縝笑道:「艾伊絲,你說的是『聽幾』薛耳?」艾伊絲
道:「『聽幾』薛耳,聽力驚人,精於音律,乃是音樂上的大行家。」
谷縝不覺微笑,心道:「音樂本是西方之長,東方之短,唐代之後,西域音樂更是雄視
中土。這婆娘自知美食勝不過我,換這題目,正是想揚長避短。我若不答應,未免示弱,必
要受她奚落。答應她麼?這婆娘決不會老實斗樂,必有陰謀圈套,等著我鑽。」
沉吟間,忽聽薛耳低聲說道:「谷爺,讓我上吧。」谷縝笑笑,說道:「這一局干係重
大,你不怕麼?」薛耳道:「我不怕的。」谷縝濃眉舒展開來,呵呵笑道:「這樣麼,好,
你去吧。」陸漸眉頭大皺,說道:「谷縝,此事非同小可,你讓他去,萬一輸了……」谷縝
搖頭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相信薛耳兄不但能贏,還能贏得漂亮。」
薛耳聽得一呆,雙眼一熱,滿懷感動,咬了咬牙,抖擻起來,摘下嗚哩哇啦,越眾而出
。眾胡人見他耳大如扇,體格佝僂,先是驚奇,繼而哄笑。薛耳自知貌醜,被人譏笑慣了,
但此時關心勝負,再不將這些小事放在心上,抱著那件烏黝黝,亮閃閃,形狀古怪的奇門樂
器,恰如高手抱劍,渾身上下,透出凜然之氣。
眾胡人隱隱知覺這股氣勢,笑聲漸稀,稍有見識的,紛紛收起輕視之心,暗自尋思:「
這人矮小丑陋,怎地卻有如此氣派?」
艾伊絲忽道:「谷縝,這一局,就由我方佔先。」不等谷縝答話,將手一拍,那紅髮美
人青娥手持一隻紅玉長笛,神色淒楚,飄然踱出,漫步走到江畔,迎著江風吹奏起來,笛聲
嗚咽纏綿,引得山中雲愁霧慘,雲霧中若有鬼神浮動,嘈嘈江水,似也為之不流。
谷縝聽得舒服,不由讚道:「好笛藝,上比綠珠,下比獨孤。只是艾伊絲,你的能耐,
不只是吹吹笛子吧?」綠珠,獨孤生都是古代吹笛高手。艾伊絲聞言冷哼一聲,說道:「那
是當然。」
話音方落,笛聲漸奏漸高,一反低昂,清亮起來,眾人聽到,只覺風疾雲開,水秀山明
,笛聲孤拔傲絕,渺於凡塵。眾人聽這女子吹出如此高音,無不刮目相看,但聽笛音越拔越
高,行將至極,忽而轉柔,繚繞長空,似雄鷹徘徊。
樂音大作,那數十名俊美男女同時奏起手中樂器,高低起伏,曼妙動人,胡琴、琵琶、
豎琴、風笛,另有許多奇門樂器,均是叫不出名目,絕非中土所有,演奏起來,或是開弓射
箭,或是按紐多多,或是多管集成,音聲古怪,別具風情。但無論吹拉彈奏,高低起伏,眾
樂器總是圍繞那支紅玉長笛,就如一群妙齡男女,圍繞一團篝火,踏足舞蹈,舞姿萬變,卻
不偏離篝火半步,又如長短馬步各種兵士,圍繞一名統帥,隨其指揮,攻城略地。
因此緣故,眾人聽來,這合奏不但優美,更加新奇,無論東西之人,均是聽的如癡如醉
,只盼這樂音永不要完。聽了半晌,那笛聲又變高昂,意氣洋洋,沖凌霄漢,有如一騎絕塵
,將其他樂聲遠遠拋下,一時間,笛聲越響,其他樂聲則漸漸低沉,漸至於無聲無息,而那
笛聲卻是越來越高,拔入雲中,破雲散霧之際,忽的戛然而止。至此一曲合奏才算作罷,然
而笛消樂散,眾人心中音律仍是久久低徊,直到此時,才相信「餘音饒梁,三日不絕」並非
古人欺誑。
谷縝此時早已明白艾伊絲的伎倆,暗自擔心:「這婆娘一貫倚多為勝,欺負薛耳只有一
人,再精音律,也只能演奏一具樂器,決不如這絲竹合奏,百音匯呈。」想到這裡,薛耳的
「嗚哩哇啦」已然奏響,正接上合奏餘韻,聲音則與玉笛近似,但卻不甚純厚,伴有細微噪
響,彷彿來自遠方,然而倏忽之間,那噪響明晰起來,有如十餘種樂器同時奏響,有笛,有
琴,有長號風笛,羯鼓琵琶,諸般聲響,一瀉如潮,充盈四野,歷歷分明。
眾人不料這大耳怪人竟憑一件樂器,奏出十餘種樂器響聲,無不目瞪口呆,心中震駭之
情無以附加。抑且胡人合奏,音樂雖美,卻總是數十種樂器分別演奏,不能渾然如一,終有
不諧之音。薛耳奏樂,數十種音樂從一件樂器發出,融洽無比,渾然天成。只聽那音樂忽高
忽低,轉折數下,慢慢少了幾般中土器樂,卻將那胡人合奏中的那幾件奇門樂器攙雜進來,
然而流暢優美之處,猶有勝之,以至於胡人樂師目瞪口呆,紛紛站起,伸長脖子,想看薛耳
如何演奏,但那「嗚哩哇啦」樂家至寶,結構繁複,乾坤內藏,僅從外表,決看不出其中奧
妙。
樂聲越奏越奇,宏大細微,兼而有之,不中不西,自成一體,眾人初時尚能自持,樂聲
一久,隨之起落轉折,喜怒哀樂盡被牽動,高昂處令人心開神爽,血為之湧,恨不能縱聲長
笑,低回處如泣如訴,叫人幽愁暗恨,油然而生。激昂則有怨怒,婉轉分外傷情,谷中不少
人漸漸情動於衷,忍耐不住,心隨樂動,忽笑忽哭,忽喜忽怒。
不料這時「嗚哩哇啦」又生變化,多出許多細微異響,非琴非笛,非號非鼓,夾雜樂曲
之中,若有召喚之意。隨那悠揚樂聲,平緩江面上,驀地出現圈圈漣漪,騰起點點細碎水泡
,忽聽「嘩啦」一聲響,一條銀鱗大魚破水而出,凌空一躍,復又落入水中,一時間,只聽
水響不絕,江水中接二連三躍出大小魚蝦,大者長有丈餘,小者不過寸許,有的魚認得出來
,有的魚卻是形貌古怪,叫不出名字,魚鱗五顏六色,紅黃青白,爭艷斗彩,成千累萬,在
江面上跳躍飛舞,蔚為奇觀。
這等情形眾人生平未見,只覺目眩神迷,心跳不已。驚奇未已,忽又聽空中清鳴嬌囀,
鳥聲大作,抬眼望去,四面八方飛來無數鳥雀,鷹隼鶯鸝,無所不有,來到薛耳頭頂,鳴叫
盤旋,毛羽斑斕瑰麗,有如大片雲彩,聚而不散。
「魚龍起舞,百鳥來朝,音樂之妙,竟至於斯。」計然先生忽地歎一口氣,「本當是先
古神話,不料今日竟能親眼目睹,比起這降伏魚鳥的神通,西財神的樂陣,終究只算是凡品
罷了。」說到這裡,將聲一揚,「聽幾先生,這一曲再奏下去,必要惹來鬼神之嫉了。」
薛耳聞聲,樂聲婉轉,歸於寂然。音樂一停,百鳥紛散,魚蝦深潛,清江不波,長空清
明,只有滿地殘羽、泛江浮鱗,才可讓人略略回想起適才的盛況奇景。
薛耳收好樂器,退回谷縝身邊,眼裡神光退盡,身上氣勢全無,畏畏縮縮,回復平日神
氣,讓人怎麼也無法將這個猥瑣怪人與那仙音神曲聯繫起來。
計然先生目視其他三名評判,說道:「在下評語,三位以為如何?」寡婦清說道:「足
下說得搞好,仙樂凡樂,不可同日而語,這一局,算東財神勝。」說罷舉起右手,其他三名
男評判也無一例外,舉起右手,這一局,中土竟得全勝。
西方諸人注視金轎珠簾,臉上盡無血色。艾伊絲沉默良久,忽地咯咯輕笑幾聲,慢慢說
道:「二比二麼?一局定勝負,倒也痛快!」說罷忽聽沙沙碎響,珍珠簾卷,一名韶齡女子
從金轎之內裊裊邁出,她容貌極美,眉目深刻,宛如雕刻,秀髮不束,任其凌亂,彷彿純金
細絲,長可委地,金色細眉斜飛入鬢,自然流露出勃勃英氣。
陸漸一見這西洋女子,心頭劇跳,彷彿姚晴出現在眼前。但細細看來,這夷女容貌體態
與姚晴全然不同,只是骨子裡有一種神似,讓人乍眼一瞧,竟生錯覺。
艾伊絲與谷縝遙相對峙,這一對主宰世間財富的少年男女氣質迥然不同,一個容色冷峻
,目射冰雪,一個意態閒適,笑意如春,但站在人群之中,卻均有一種別樣風姿,有如鶴立
雞群。
「艾伊絲」谷縝忽地嘻嘻笑道:「你變好看了呢,想當初你一臉雀斑,又瘦又小,就像
一隻天竺猴子。」艾伊絲花容微變,喝道:「少放屁,你才是一隻中國蛤蟆,滿身的癩皮。
」谷縝笑道:「過獎過獎。」艾伊絲一愣,說到:「我罵你癩蛤蟆,過什麼獎呢?」谷縝笑
道:「中國蛤蟆又稱蟾蜍,象徵美麗娟好,天上的月亮名叫『玉蟾』,又名『蟾宮』,你說
我是蟾蜍,不是讚我貌如朗月,又白又亮,光輝照人麼?」艾伊絲撅起嘴來,冷笑道:「胡
說八道,哪有這種說法?」谷縝笑道:「你這只天竺猴子,哪知我華夏用語精深博大?」艾
伊絲面色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咬咬嘴唇:「臭小子,這一回珠寶局,你睜大狗眼,可看好
了。」谷縝笑道:「我看你嘛,十分高明。」
艾伊絲聽他並不回罵,還讚自己高明,詫異之餘,略有幾分歡喜,可是轉念一想,忽地
大怒:「有道是狗眼看人低,我罵他狗眼,他卻看我高明,豈不是轉著彎罵我不是人麼?」
她又氣又急,卻知吵嘴罵人,自己絕不是谷縝對手,惟有待到勝過之後,再好好擺佈此人,
一時間,她心裡擬了幾十個折磨谷縝的惡毒法兒,大感快意,一咬牙關,伸出一雙纖秀玉手
,輕擊三下,八名胡奴解下腰間號角,嗚嗚嗚吹奏起來,號聲激越,振動山谷,在粼粼碧波
上久久迴響。
三通號罷,靈翠峽中,面向江水那面山崖發出轟隆響聲,驀然間,山谷輕輕一震,那面
山壁忽地多出一個巨大窟窿,窟窿中瀑布如箭,奔騰而出,彷彿玉龍倒掛,又似銀河飛懸,
從十餘丈高處懸掛而下,瀉在一塊凸起崖壁上。
一時間,泥石紛紛墜下,泥水縱流,瀑布衝擊下,那片山崖漸漸生出變化,有如玉人寬
衣,肌膚展露,層泥褪去,泥土之下,隱隱透出蛛玉光華。谷中人眼利些的,立時看出其中
奧妙,不由得失聲驚呼,敢情那崖上泥石儘是偽裝,崖壁之後,竟然藏著一座七層寶樓。
瀑布湍流之中,漸漸塵泥盡去,顯露樓台瑰麗真容,金庭玉柱,瓊宇瑤階,白玉台階連
著樓前一條小路,光潔如新,竟是白玉砌成,琅玕雕窗,翡翠為欞,屋簷下一溜兒風鈴,斑
斕泛金者是瑪瑙,瑩白透亮者是光玉,其餘瑟瑟天青,剛玉寶鑽,林林總總,經風一吹,發
出琅琅脆響。
瀑布流了一陣,水勢漸小,起初破窟而出,浩如白龍,但因為本無水源,衝落一陣,水
柱漸弱,漫漫分散開來,珠簾懸掛一般,瀟瀟灑灑,越落越稀,逐漸化為滴水,順崖而下,
打中樓頂金瓦,滴滴答答,悅耳無比。
此時寶樓偽裝洗盡,砌樓珠玉,明淨皎潔,滴水不沾,一切水流均從屋頂流下,潺潺匯
入一條玉石水渠,水流繞渠,奔流向前,在樓前一繞,竟又沖刷出一大方白玉池塘,三丈方
圓,污泥濁水一旦匯入,便無蹤跡,待到上方瀑布斷流,白玉池中忽地傳來錚錚鳴玉之聲,
碧光浮動,升起一座翡翠假山,五尺來高,孔竅玲瓏,翠光熒熒,碧影蕩漾,浸染四周白玉
,宛如青綠苔痕。池中泉水汩汩而起,漸噴漸高,揚至數丈,飛珠噴銀,寶樓四角,亦有機
關引出四道泉水,洗盡剩餘塵泥。
「怎麼樣?」艾伊絲瞇眼望著谷縝,難掩臉上得意之色,「瞧見了麼?這就是我地『萬
寶樓台』。」
中土眾商無不面如土色,艾伊絲用珠寶美玉構築七層寶樓,手筆之大,震古爍今。更奇
地是,她早將這座寶樓修在谷中,用易溶灰泥極盡偽裝,不令入谷之人知覺,再用翡翠假山
堵塞地下噴泉,在崖壁中鑿成水道,匯聚山泉,待到三通號角響罷,崖上守侯者得到訊號,
打開閘門,放出瀑布,洗盡偽裝,現出寶樓。待到瀑布水盡,牽動機關,翡翠假山升起,地
底噴泉飛出,至此,寶樓內外,蕩滌一新。這變化之奇,對比之深,但凡目睹之人,無不震
撼莫名。
艾伊絲朗朗道:「各位評判,可願隨我入樓一觀?」四人對是視一眼,默默起身。艾伊
絲瞥一眼谷縝,笑道:「你若不怕嚇破了膽,也來見識見識。」谷縝笑道:「谷某是嚇大的
。」艾伊絲瞧他鎮定自若,心中老大不快,但此局她自負必勝,不信谷縝還有高招,故而冷
冷一笑,走在前面。許多中土商人心懷好奇,也隨之上前。
眾人走近「萬寶樓台」,只見方才雜花生樹,植被凌亂,經懸天瀑地、地底噴泉洗過之
後,雜樹亂草盡去,瑤階前堆霞凝紫,芝蘭從生,色澤鮮明異常,陣陣清風過去,枝葉隨風
輕搖,卻有錚錚鳴玉之聲,眾人陡然驚覺,原來這些芝蘭花草竟是珠玉雕琢,栩栩如生,幾
能亂真。
寶樓一階一柱,一門一戶,無補雕鏤精美花紋,僅是一扇白玉門扉,便雕刻神仙人物,
經傳故事,光潤無暇,價值連城。寶樓依山而建,堂中略暗,推門而入,轉動門側機關,樓
頂火珠會聚日光,幾經折射,點燃牆上水晶壁燈,照得金梁玉柱,粲然生輝,一棵珊瑚巨樹
挺立樓心,直通樓頂,枝幹扶疏,晶瑩剔透,被燈光映照,散發淡淡紅光,僅是這棵珊瑚樹
,已是舉世無雙得寶物。
珊瑚樹後是一排雲母屏風,屏上明月雲朵均是天然生成,星辰則用金剛石代替。堂中幾
面碧璽小凳,外紅內綠,配一張翡翠長几,天生地造。
琅玕紅玉砌成階梯,圍繞珊瑚巨樹,盤旋而上。層層走去,但見牙床雪白,鑲嵌百寶,
各色寶石,看得人眼花繚亂。還有一座妝台,是整塊玳瑁雕成,接以紫玉,作為台足,鏡面
是整塊水晶,一丈見方,反射日華,光照滿樓。至於其他陳設,無論大小,均是稀世奇珍,
一磚一瓦,無不富麗堂皇、窮極奢華,「萬寶」之名,委實不虛。
走出寶樓,中土眾商無不爽然自失,心中竟是珠光玉影,久久難泯,紛紛尋思:「這回
當真輸了。」四名評判回到原處,卓王孫沉吟半晌,問道:「西財神,這座萬寶樓台,你造
了多久,化了多少本錢?」艾伊絲道:「耗資億萬,費時三年。」呂不韋歎道:「這麼說,
南海斗寶之後,你就開始造了。」艾伊絲笑道:「就等今日一雪前恥。」說罷注視谷縝,露
出譏笑之色,谷縝只是含笑不語,寡婦清見他神色,心中一動,燃起一絲希冀,問道:「東
財神,你的珠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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