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8章 練兵
戚繼光道:「我近日在外練兵,兵沒練成,未能出站。」頓了頓,又道,「二第,你還
記得當日我兵敗之後,與你說的話麼?」陸漸道:「記得。你說了外省兵多有弊端,要根除
倭寇,非得本鄉本土的父子兵不可。」
「然也。」戚繼光笑道,「承蒙胡總督與沈先生採納此策,近日與我錢糧,前往義烏召
集本鄉百姓,訓練一支子弟精兵。」
陸漸精神一振,問道:「有多少人?」戚繼光道:「三千有餘。」陸漸皺起眉頭,說道
:「可惜,太少!」
「不少了。」戚繼光哈哈大笑,「兵不在多,貴在精練。古時有一位將軍,只率三千人
馬,十四旬平三十二城,歷四十七戰,所向無前,嚇得百萬敵軍,望風而逃。」
「名軍大將莫自牢,千軍萬馬避白袍。」谷縝郎聲吟罷,笑道,「戚將軍說的可是白袍
陳慶之?」
「正是。」戚繼光喜出望外,「谷老弟也讀史書麼?」陸漸奇道:「白袍陳慶之是誰?
」谷縝道:「他是南北朝名將,擅長用兵,愛穿白袍,橫行河南之時,敵軍一見白袍,便會
逃之夭夭。」
「元敬不才,也願效慕古人。」戚繼光慨然道。「三千丁勇雖少,但若訓練得法,蕩平
倭寇,綽綽有餘。」
谷縝一轉眼珠,忽地笑道:「既然如此,戚將軍不在義烏練兵,到南京來作甚?」戚繼
光微微苦笑:「我來南京,是做叫花子呢。」陸漸奇道:「這話怎講?」
戚繼光道:「胡總督請來的餉銀,只有二千多兩,別說作軍餉不濟,就是兵器盔甲也置
辦不起。如此下去,這練兵之舉,必成泡影。我來南京,就是為討錢來的。方才見過胡總督
,他也犯愁,說是今年鬧災荒,銀錢短缺,人人都老要銀要餉,給我的多了,別的將領必然
記恨,況且練兵之事,成效為著,多撥銀子,其他人必然不服。總之話說了一大堆,錢卻沒
給一文,看來這一趟我只有空手而回了。」
谷縝聽到這裡,哈哈大笑。戚繼光皺眉道了:「足下何以發笑?」谷縝笑道:「我笑這
大明朝的官兒,做得真是有趣。清客總督、叫花子參將,肥了中間,苦了兩頭。」
戚繼光道:「此話怎講?」谷縝道:「胡宗憲和沈舟虛都是明白人。練兵是長遠之計,
關係國家安危,他們豈能不知?是以給你的糧餉必然只多不少,決計不只二千兩,只不過總
督府撥下來,都司、僉事、鎮撫、知事、總兵一干人,大雁眼前過,豈能不拔毛?不但要拔
,一根也不能少。這些還只是常例,另有一些不常之例,長官文書的都是師爺的幕僚,寫賬
簿的時候,大筆一揮,幾十兩的零頭老實不客氣都進了自家口袋,這麼七折八扣下來,十兩
銀子,落到將軍手裡,能有二兩三兩,也算不錯了。」
戚繼光往日不曾獨當一面,故而也不太明白軍需財務,此時聽谷縝這麼一說,不由恍然
大悟,重重一拍桌案,怒道:「如此貪賄,胡總督就不知道麼?」
谷縝搖頭道:「胡宗憲何等精明?他不是不知,而是全知。只可惜官場這地方,知道的
越多,忌憚就越多。他那些下屬,人人都有後台,看似一個小官兒,說不定就是尚書的同年
、閣老的門生、王爺的奴才、御史的連襟,從你這扣來的錢,十有八九都上繳進貢去了。胡
宗憲追究起來,還不滿朝樹敵麼?所以事到如今,也沒奈何,唯有假裝糊塗,跟你打馬虎眼
兒。」
陸漸皺眉道:「這事胡總督欠考慮了,為何不直截了當撥給大哥?」
「你有所不知。」谷縝道,「這朝廷雖亂,軍餉撥發卻自有一套規矩,須得自上而下,
層層轉撥,層層監督,以防有人擁兵作亂。你說,自古打仗打的是什麼?兵法?謀略?非也
,非也,打的都是錢糧。當皇帝的用兵打仗,不必親臨戰陣,只需握住銀根糧道,就能運籌
帷幄,遙制萬里。胡宗憲政敵不少,若不按規矩辦事,直截了當把軍餉撥給戚將軍,今日撥
了,明日就有人給他扣一頂『養兵自重』的大帽子。」
陸漸倒抽一口涼氣:「倘若這樣,還怎麼帶兵打仗?」谷縝站起身來,歎道:「官場文
章不好做,做事的時候,繞過官場,往往能事半功倍。唉,這句話我實不願說,若是沈舟虛
還在,以他的幕僚身份,此事必然好半。但他這麼一死,胡宗憲不啻斷了一臂,將來官場之
上,必然多出無數凶險。」他說到這兒,見戚繼光目含愁意,當下頓了頓,笑道:「大明官
場積垢納污,層層相連,就似一張無大不大的蜘蛛網,觸一發則動全身。戚將軍得有今日,
憑的是世代軍功,對於這些牽扯,或許不甚瞭然。是了,將軍手上還有多少銀子?「戚繼光
道:「二百多兩。」谷縝道:「戚將軍這二百兩銀子交給在下,在下拿到生意場上周轉周轉
,為你湊足軍餉如何?」
「好啊!」戚繼光驚喜道,「但不知要周轉多久?」谷縝笑道:「不久不久,但將軍須
得答應我兩件事,若不然,這生意就做不成了。」戚繼光道:「請講。」谷縝道:「第一件
事,我如何周轉銀錢,將軍不得過問。」戚繼光想了想,說道:「這個容易,但須不違國法
。」谷縝笑道:「《大明律》雖漏洞百出,我要想違背,也不容易。」
戚繼光聽得一愣,谷縝不待他明白過來,笑道:「如此將軍答應第一件事了?」戚繼光
只得點頭。谷縝道:「第二件事,則是讓我做你的軍需官,貴軍一切兵器糧草,全都由我購
買,無論好歹,將軍都要接納。」
戚繼光失笑道:「戚某如今光桿一個,只要是糧草兵器,無不笑納。」
「成了。」谷縝一擊掌,笑道,「戚參將何時返回義烏?」戚繼光道:「軍務甚多,今
日便要動身。」谷縝站起來,說道:「很好,陸漸,咱們也今日動身,去瞧瞧戚將軍的新兵
。」
陸、戚二人同是一驚,陸漸道:「這樣急麼?」谷縝神色一肅,頜首道:「急,十萬火
急。」陸漸瞧他一雙眸子清亮如水,,神采煥然,霎時間心領神會,點頭道:「好。」戚繼
光聽這對答奇怪,頗為疑惑,但一想到二人願往義烏,欣喜之情又蓋過疑心,當下拍手笑道
:「好,好,若得二位相助,何愁功業不成。」說罷又是大笑。
陸漸忽地皺眉道:「谷縝,走之前,要和媽說一聲。」谷縝道:「你只說出趟遠門,再
佈置天部高手看守山莊,至於這方圓百里,我已安插許多人手,眼下暫可無憂。」陸漸心知
谷縝這般安排,是唯恐樹下大敵,危及母親妹子,只不過,此行若是當真落敗,後果卻是不
堪設想。
於是二人同向商清影告辭,谷縝談笑自若,陸漸的心思卻是刻在臉上,商清影看出必有
大事發生,口中卻不挑破,只反覆叮囑二人一路小心,留意寒暖。
陸漸安排好莊中守衛,但因黑天劫之故,劫主劫奴不能久離,故而五大劫奴俱隨他同行
。陸漸心雖不慣,有無四律卻違背不得,只得帶上五人。
離莊之時,商清影一直送到莊外數里,陸、谷二人好容易才將她勸住,策馬走出數里,
陸漸回頭望去,但見道路盡頭那道素白身影,倚著一株柳樹,遙遙揮手。想到此行兇險,這
次分離或是永訣,陸漸心中一痛,眼淚刷地流了下來。谷縝知道他的心思,一時間也收斂笑
意,輕輕歎一口氣。戚繼光均都看在眼裡,但他性子深沉,不愛說三道四,二人不說,他也
不問。
南行路上,長空如洗,極目皆碧,盛夏綠意彷彿延伸到天邊。三人一路奔馳,揮鞭指點
沿途勝景,談笑不禁。戚繼光文武雙全,辯才無礙,谷縝博學廣文,口角風流,兩人對答詼
諧,機鋒迭起,陸漸話語雖少,但談到大是大非,卻往往能一語中的,引得眾人會心微笑。
馳騁良久,暮煙四起,蒼山凝紫,銜著半邊紅日,一條江水被暮色浸染,湧血流金,凜
凜江風吹得岸邊花草搖曳開合,如嗔如笑。戚繼光既得知己,又獲強援,心中快慰,見此佳
境,雅興大發,不禁朗聲吟道:「南北驅馳報主情,江花邊草笑平生。一年三百六十日,都
是橫戈馬上行。」
「好個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橫戈馬上行。」谷縝讚道:「這兩句沉鬱頓挫,真有杜工
部的遺風。」
戚繼光與他交談多時,大致明白了他的性情,當下笑道:「你只說後兩句,前兩句怕是
不入法眼。」谷縝搖頭道:「前兩句不是不好,但有些奴才氣。」戚繼光道:「為臣死忠,
為子死孝。難道說一提到主情二字,便有奴才氣麼?」
谷縝道:「我相信天道至公,天生萬民,本來平等,上下尊卑,不過是後天所致。誰又
生下來就比人強了?皇帝老兒一張嘴巴兩隻耳朵,我也是一張嘴巴兩隻耳朵,不見他比我長
得多些。」
戚繼光皺眉道:「谷老弟這話雖說新穎,卻有些大逆不道。」谷縝笑道:「我是大逆不
道,嘉靖老兒貴為天子,興土木,求神仙,煉金丹,淫童女,信任宵小,驕奢淫逸,鬧得官
吏貪橫,民不聊生,上逆蒼天好生之德,下違祖宗守業之道,也可算是大逆不道呢。」
谷縝雖是詭辯,說得卻是事實,戚繼光竟是反駁不得,不由默然半晌,說道:「聖上雖
然不好,百姓卻是無辜,元敬生為臣子,惟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谷縝點頭笑道:「天底下的官兒倘若都和將軍想的一般,皇帝老兒就算尾巴翹到天上,
那也無所謂了。」戚繼光擺手道:「慚愧。元敬十七歲領兵,征戰沙場十餘年,北方韃虜肆
虐,南方倭患入故,空負報國之志,卻無報國之才,真是慚愧。」
谷縝笑道:「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也。智者帥也,才者軍也,三軍易得,一帥難
求。將軍已有報國之志,何愁沒有報國之才?區區倭寇,跳樑小丑,彈指可平,何足道哉。
」
戚繼光雙目一亮,笑道:「谷老弟,你風骨特異,倘若投身仕途,必能成為國家棟樑。
」
「免了。」谷縝笑嘻嘻地道:「要做大明的官兒,先得寫八股,考進士,那些之乎者也
,想想都覺頭痛,要我在紙上寫八股,不如讓我在牆上畫烏龜呢。考武舉嘛,騎馬射箭也不
是我的專長,一馬三箭,箭箭落空。我還是做我的陶朱公,買東賣西,走南闖北,不過呢,
這也不是最重要的。」
戚繼光道:「哦,那什麼才最重要?」谷縝道:「最要緊的是,我大好男兒,自當縱橫
四海,無拘無束,怎能自甘墮落,去做皇帝老兒的狗腿子?」戚繼光不禁苦笑:「老弟這一
句,可連我也罵了。」谷縝道:「戚兄是戚兄,皇帝是皇帝,我寧可作戚兄的軍需官,可不
做皇帝的狗腿子。」戚繼光失笑道:「老弟真是少年意氣。」
高談闊論,不覺光陰流逝,入夜時分,一行人覓店宿下。用罷晚飯,谷縝正在喝酒,忽
見五個劫奴探頭探腦,在門口張望,不覺笑道:「你們做什麼?」
五人忸怩而入,忽地齊齊跪倒,惟有燕未歸略有遲疑,但也被秦知味拉倒。原來,五人
私下商議,當初為沈舟虛出力,和谷縝實有殺父之仇,而今換了新主,陸谷二人交情如鐵,
谷縝對五人卻很冷淡,倘若想報私仇,略施手段,五人就是不死,也難免黑天之劫。在山莊
時,五人對谷縝尚有迴避餘地,而今一路通行,欲避不能,驚慌之餘,決意來向谷縝請罪。
谷縝瞧見五人模樣,猜到他們心中所想,問道:「你們害死我爹,怕我報仇嗎?」五人
連連點頭,谷縝道:「犯法有主有從,主犯已死,從犯從寬,況且你們身負苦劫,不能自主
。也罷,死罪可免,活罪難饒……」
五人聽見,臉色發綠。谷縝掃視五人,揮手笑道:「別想岔了,我說得活罪,是陪我喝
一頓酒。」當下叫來五壇烈酒,笑道:「一人一壇,喝完了,大家一筆勾銷。」
五劫奴均不善飲酒,此時無法,各領一壇,苦著臉喝下,加上谷縝慇勤相勸,不多時,
五人醉得一塌糊塗,燕未歸登牆翻梁,滿屋亂飛;莫乙高聲背誦《大藏經》,薛耳用屋裡哇
啦大彈艷曲。蘇聞香鼻子貼著地皮,邊爬邊嗅,秦知味則伸出舌頭,將碗筷舔得乾乾淨淨。
谷縝在一旁拍手大笑,連哄帶贊,助長其勢,直待陸漸聽到吵鬧,前來阻止,才將五人帶回
歇息。
次日起來,五名劫奴宿醉未消,頭痛欲裂,愁眉苦臉,跟在三人後面,谷縝卻是說到做
到,經此一醉,和五人嫌隙都消。秦知味和谷縝本是舊交,當先重敘舊好,無話不談,其他
四人見狀,也各個釋然,更被谷縝天天拉著喝酒,稀里糊塗幾天下來,還沒到義烏,五人兩
杯酒下肚,和谷縝比親兄弟還親了。
是夜抵達義烏,次日早晨,戚繼光召集部眾,在東陽江邊列陣點兵,只見清江如練,長
空一碧,遠方白雲青嶂,森然如城池聳峙。江岸上一帶平沙,黑壓壓站立三千將士,鼓聲雷
動,旗幟飛揚,戚繼光令旗一揮,呼聲沖天,猶如一陣雷鳴,激盪山水。
陸漸定眼細看,陣中除了軍官身穿甲冑,士兵都是農夫打扮,皮膚黧黑,衣不蔽體,腳
下蹬著草鞋,手中拿著木棒竹槍。但裝備雖然簡陋,陣勢卻極齊整,一呼百應,絲毫不亂。
陸漸、谷縝瞧在眼裡,均是暗暗點頭。
戚繼光點名已畢,向陸漸道:「這些軍士多是附近礦山采煤的工匠,質樸有力,甚有紀
律。這些日子,我依照東南地勢,對比倭人戰法,想出了一門陰陽陣法,二弟要不要見識見
識?」
陸漸笑道:「求之不得。」戚繼光一笑,揚聲道:「王如龍。」陣列中應聲走出一個漢
子,個子中等,但體格壯碩,雙目有神,直如吞羊餓虎,渾身是力。
戚繼光盯著他,似笑非笑,說道:「王如龍,你平日自以為力氣大,武藝精,誰也瞧不
起,是不是?」
「哪裡話?」王如龍咧嘴直笑,「我這輩子也有一個瞧得上的,就是戚大人您了。」他
這一開口,嗓子洪亮,銅鐘也似。谷縝不覺莞爾,心道:「這廝癩蛤蟆打哈欠,口氣不小。
」
但聽戚繼光道:「你先別說嘴,今天我請來了能人,你有沒有膽子跟他較量?」王如龍
道:「好啊,我王如龍本事不大,卻有膽子。」戚繼光轉頭向陸漸笑道:「你看他這狂態,
代我好好教訓教訓。」
王如龍覷著陸漸,嘴裡不說,心裡卻犯嘀咕:「這少年人貌不驚人,瘦瘦弱弱,能有什
麼本事?」當下解開衣衫,摩拳擦掌。戚繼光道:「你做什麼?」王如龍奇道:「不是要較
量麼?」戚繼光道:「較量是真,卻不是一個對一個,你領十個弟兄,擺好陰陽陣。」
王如龍一呆,驀地叫道:「什麼?十一對一,還用陣法?」戚繼光道:「不錯。」王如
龍一跳三尺,哇哇叫道:「不行不行,這不公平。」戚繼光皺眉道:「你小子不知厲害,少
說廢話,還不領命?」
軍陣中議論紛紛,嗡嗡聲一片,王如龍瞪著陸漸,兩腮鼓起,驀地將頭一甩,大聲道:
「戚大人,小的有個請求。」戚繼光將臉一板:「軍法如山,你敢違抗?」王如龍脖子耿起
,說道:「您不答應,砍我腦袋就是。」戚繼光又好氣又好笑,說道:「也罷,你有何條件
,且說一說,若沒道理,看我砍不砍你腦袋。」
王如龍指著陸漸說道:「我要和他比氣力,他勝了我,我就帶兄弟和他打。」
「比氣力?」戚繼光道「怎麼比法?」王如龍咧嘴笑道:「鑄石塔,誰高誰贏。」此言
一出,群聲嘩然,三千多人,盡都拍手鼓噪,紛紛叫道:「對,對,鑄石塔,鑄石塔。」千
人同聲,勢如滾雷。
戚繼光始料未及,稍稍皺眉,回望陸漸,陸漸尚未答話,谷縝已經說到:「比就比,山
不比不高,水不比不深。」陸漸本來不願太露鋒芒,但聽谷縝如此一說,不便和他相左,只
好點一點頭。
王如龍脫光上衣,露出虯結肌肉,大步走到江邊,江水數百年侵蝕,將岸邊石崖切割破
碎,石塊大大小小,散落岸上水中,大者千斤,小的也有百斤左右。
王如龍走到一塊比人還高的巨石前,一沉腰,沉喝一聲,巨石應聲被他扛了起來,軍中
彩聲轟響,陸漸也是動容,想到:「這巨石怕不有千斤上下,這人力氣好生了得!」
王如龍走了七八步,將巨石穩穩放在岸邊,轉身又扛來一塊較小石塊,壘在巨石之上。
一時間,來來去去,連壘三塊,三石相疊,筆直如塔,比王如龍雙手舉起還要高出兩尺。這
時間,只見王如龍抱起一塊四五百斤的巨石,走到塔前,馬步一沉,嘿地吐氣開聲,雙臂向
上一抬,那塊巨石高高廢氣,啪嗒一聲,擱在石塔頂端。
「乖乖。」谷縝吐出舌頭,「這一下可不是天生的本事。」陸漸微微點頭,心道:「這
位王將士內外兼修,竟是一位武學高手。」
說話間,王如龍又抱來一塊巨石,向上一托,又將那石塊高高拋起,啪嗒一聲,疊在石
塔之上。要知道,扛抱巨石,憑的是本力,但將巨石拋在空中,一半憑的是氣力,另一半憑
的則是腰胯胸腹的內力巧勁,更難得是,石塊拋起後,不高不低,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石塔
頂端,抑且方位輕重無一不巧。若不然,擱得偏了,石塊不穩,勢必滾落,擱得低了,必然
碰著下方石塊,撞跨石塔。王如龍一抱一托看來輕易,谷縝、陸漸卻是行家,一眼就看出其
中奧妙,心中不勝驚奇。
一時間,只見王如龍不住托送巨石,將那石塔越壘越高,半晌功夫,已然高及四丈,筆
直送禮。但石塔越高,托送石塊越發不易,稍有偏差,便有坍塌之患,是以王如龍所抱石塊
越來越小,由四百來斤減為一百斤,托送起來也更加吃力,漸漸汗如雨下,面色血紅,額上
青筋怒張,突突直跳。
第九塊巨石剛剛壘罷,王如龍腳地踉蹌,後退兩步,一跤坐倒,說道:「就這樣了,我
也不成了。」眾人敬佩萬分,紛紛鼓掌喝彩。王如龍瞥著陸漸,意帶挑釁。戚繼光也望著陸
漸,嘴裡不言,眼中卻有擔憂之意。
陸漸不動聲色,走到石塔近前,笑道:「借龍兄石塊一用。」不待王如龍答話,默運大
金剛神力,雙掌齊推,卡的一聲,墊底巨石急如彈丸,跳將出去,上方塔身猝然下沉,但卻
不搖不晃,紋絲未動。
這一下驚世駭俗,王如龍兩眼瞪圓,臉色大變,其他軍士更是目瞪口呆,偌大操場,落
針可聞。
卡地一聲,陸漸雙掌再推,墊底巨石再度跳出,上方石塔依然未動。一時間,只看陸漸
搓骨牌也似,將下方巨石一一推走,那石塔由下而上,眼看見矮,最終九塊巨石分落九處,
重新散開。
「石塊借到。」陸漸說道:「小子獻拙,也來壘一座石塔。」當下抱起最輕的石塊個在
地上,再將次輕者壘其上,之後石塊逐次加重,恰與王如龍相反,直到把王如龍所壘石塔顛
倒過來。
陸漸將「大金剛神力」融會「天劫馭兵法」,神力巧勁無不登峰造極,此時巨石嵌合,
絲絲入扣,極快且穩,層層疊高,不多時,陸漸雙臂一鬆,第九塊千斤巨石猶如飛來山峰,
騰起數丈,啪嗒一聲,沉沉壓在塔頂,整座石塔看起來就如一把倒立石椎,將墊底石塊深深
壓入土裡。這時間,眾將士才算回過頭來,掌聲如雷。戚繼光走到陸漸身前,拉住他手,仔
細打量半晌,笑道:「二弟,你這本事,真乃神人也。『陸漸面皮發燙,忙道:「哪裡,說
好了壘石塔,誰高誰贏,如今都是九塊,我不算贏,如龍兄也不算輸……」話沒說完,王如
龍已跳起來,連啐兩口,叫道:「屁話屁話,我說誰高誰贏,那是下面大,上面小,正著壘
塔,公子爺這麼上面大,下面小的築塔本事,我王如龍萬萬不及。」說著磕頭便拜,陸漸連
忙將他扶住,說道:「如龍兄,你拜我做甚?」
王如龍道:「公子爺你不知道,我小時候遇到一個華山道士,他傳了我倆月功夫,後來
有事離開,臨走時曾說,他這功夫叫做巨靈玄功,出自玄門,只要我甘心修煉,十年後必能
力大無窮,罕有敵手,不過,將來若是遇到金剛傳人,千萬不可逞強,定要恭恭敬敬。公子
爺如此了得,想必就是金剛傳人了。」
陸漸聽得驚訝,點頭道:「不錯。」王如龍大喜過望,又要磕頭,卻被陸漸晚起,笑道
:「如龍兄,有話將來再說,軍令如山,我還要見識你的陰陽陣法呢。」
王如龍精神一振,從人群中拖出一根長大毛竹,柱子上密密層層,佈滿枝丫。另有兩名
軍士出列,共持一根毛竹,與王如龍勢成犄角,毛竹之前,均有軍士手持木盾木刀,毛竹之
後,各有兩隻竹槍,一支鏜鈀。陣勢以毛竹為首,左右展開,形如飛鳥展翅。
谷縝一瞧,忍俊不禁,笑出聲來,戚繼光聽到,回頭道:「谷兄弟笑什麼?」谷縝笑道
:「這陣法威力不知如何,但這樣子麼,真是不大好看。」戚繼光笑道:「谷兄弟有所不知
,凡事使用必不美觀,美觀則不實用,這陣法看著醜雖,卻很有用。」谷縝翹起大拇指,讚
道:「戚兄兩句話,真是千古格言。」
陸漸審視陣勢半晌,遲疑道:「大哥,這竹子……」戚繼光道:「這竹子正是從二弟那
根竹子化來,遠守近攻,十分好用,是這陰陽陣的門戶,缺它不得,我給這大竹起了一個名
字,叫做狼筅,狼是凶狠之物,筅是掃帚之意。」
「好名字。」谷縝拍手道:「就用這如狼似虎的大掃帚,將那些倭寇盜賊一掃而光。」
戚繼光含笑點頭,王如龍卻是不耐煩,高叫道:「公子爺,快挑一件兵器,大伙開打。
」陸漸搖頭道:「我先不用兵器試試,看這陣法有多大威力。」
喚作旁人,王如龍必然當他拖大,陸漸這麼說,他卻打心裡覺得應該,尋思:「應該,
用兵器的,還是金剛傳人麼?」當下問道:「戚大人,這一陣怎麼算贏?」戚繼光笑道:「
你打中陸兄弟就算贏。」王如龍哈哈大笑,驀地大喝一聲,搖動狼筅,直撲陸漸。
陸漸見兩根狼筅掃來,伸手欲撥,身下風聲忽起,卻是那兩名刀牌手滾地而來,揮刀橫
斬自己雙腿。陸漸才知道狼筅兇猛,卻是虛招,為得竟是掩護刀牌手的偷襲,當即縱身躍起
,雙腳齊出,踢向兩面盾牌,雙手一分,呼呼兩拳,將那狼筅分開。
驀地銳風撲面,兩桿長槍紅纓如血,翻起斗大槍花,分刺陸漸上下兩路。陸漸避開長槍
,眼見狼筅用老,收回不及,當即縱身搶入兩根狼筅之間,不料刀牌手趁他閃避槍勢,早已
縮回,盾牌前頂,擋住陸漸前進之勢,刀作劍用,從盾下探出,刺向陸漸胸口,陸漸受阻遇
襲,屈指兩彈,奪奪兩聲,正中刀脊,刀牌手虎口疼痛如裂,若非陸漸手下留情,木刀必然
脫手。
陸漸情急間用上大金剛神力,心中暗叫慚愧,驀地眼前光閃,腳底風生,兩隻鏜鈀上下
共來,陸漸向後一仰,雙腳蜷起,一個盡頭凡在半空,好勝之心陡起,沉喝一聲,雙拳左右
送出,兩道凌厲勁風如山如城,向眾軍頭頂壓來。
他本以為拳勁一出,眾人勢必難擋,故而出手之際,還留了一半功力,只想打倒眾人作
罷,不料他方才跳起,王如龍喝一聲:「分。」陣勢忽變,以兩支狼筅為首分為兩隊,左右
掠開,陸漸拳勁走空,擊中沙石,漫天揚塵,眾軍士閃避之際,卻已穿到陸漸兩側,狼筅、
盾牌齊出,封住陸漸躲閃方位,四支尖槍則從竹枝間穿出,左右襲來。
這一下變化凌厲,陸漸躲閃不及,情急中使出天劫馭兵法,雙臂一圈,纏住四條長槍,
方要奪下,忽見刀牌手進如疾風,翻滾上前。陸漸心念疾轉,「我若奪槍取勝,不能看出陣
法優劣,但這一下逼得我使出天劫馭兵法,當真厲害。」當下放開長槍,翻身閃開雙刀,不
料狼筅、鏜鈀已經繞至身後,兩前兩後,犄角殺來,狼筅舞開,竹枝漫天,猶如長雲下垂,
尖城突起,陸漸竟被鬧了個手忙腳亂,幾被乘虛而入的鏜鈀掃到。
一時間,旁人只見陸漸身法飄忽,如鬼如魅,動轉之際,令人不及轉念,陰陽陣幾次將
被擊破,不料那陣分合變化,一忽兒轉為兩隊,一忽兒分為三隊,一忽兒正面橫衝,一忽兒
分進合圍,筅以用牌,槍以救筅,短刀救長槍,鏜鈀則如刺客殺手,每每突出傷人,五種兵
器攻守循環,奇正相生,每每於不可能處生出奇妙變化,避開陸漸的殺招,更生凌厲反擊。
眾將士瞧得眼花繚亂,心中更是忐忑,既不願陣法被破,又敬服陸漸神通,唯恐他被掃
著,損了一世威風。故而眼望雙方攻守,心也隨之起伏不定,患得患失。
戚繼光知道陸漸功夫了得,起初害怕苦心創出的陣勢被他輕易擊破,見此情形,真有不
勝之喜,便在點將台上揮灑指點,與谷縝談論陣法,說道:「此陣的兵器有五般,長短有如
陰陽,數目比擬五行,槍金,筅水、盾土、刀木、鏜火。用之得法,如五行之相生,絕不可
破,用不得法,則如五行相剋,不攻自敗。這其中的生剋變化,一言難盡。這五般兵器均為
雙數,為的是驟遇強敵,可以中分為陰陽兩儀,一剛一柔,左右犄之,繼而應變三材,合而
圍之,敵人陣腳聳動,則覷其虛弱,三才歸一,並而攻之。」
谷縝點頭道:「陰陽三才五行之變,人人知道,但自古以來,活學活用的人卻沒幾個。
」說到這兒,他笑了笑,說道,「戚將軍,恕小子多嘴,這陣法雖好,名字卻不佳。」
戚繼光一愣,道:「怎麼不佳?」谷縝道:「陰陽二字太過籠統,不知道的人聽起來,
還當戚兄是算命先生,畫符道士,豈不是天大誤會?」戚繼光不由大笑,說道:「那麼你說
該取什麼名字?」
谷縝道:「我看此陣中分兩翼,開合不定,猶如飛禽展翅,乘風翱翔,不妨就以禽鳥命
名,禽鳥之名,包含陰陽雌雄的有兩個,一是鳳凰,一是鴛鴦,將軍方才說了,美觀則不實
用,實用則不美觀。鳳凰鳥中之王,毛羽華麗,此陣樸實無華,貴在實用,二者可謂不相干
,依我之見,此陣就名鴛鴦陣,鳥雖平凡,情意卻很深長。」
「好名!」戚繼光拍手道,「從今往後,這陣法就叫做鴛鴦陣吧。」
說話間,陸漸已看出鴛鴦陣的優劣虛實,大舉反擊,大金剛神力施展,一拳一腳,勁力
當空,軍士略被拂掃,便是足下踉蹌,搖晃不穩,忽聽卡嚓一聲,一根長槍被陸漸掃中,破
空而出,戚繼光濃眉一揚,高叫道:「李同先,你隊東邊策應。」
一個高大漢子沉聲答應,率本隊結成鴛鴦陣,逼近陸漸。兩支小鴛鴦陣左右穿插,奇正
合變,立時化為一個大鴛鴦陣,無形輪迴,虛實不定,陣法威力強了一倍。
陣法變強,陸漸亦強,神力奔騰間,隱隱透出金剛法相,拳掌間更帶上「天劫馭兵法」
,斗不多時,左手一圈一橫,將兩根狼筅絞在一處,倉促間無法分開。戚繼光見狀,再調一
隊,親自指揮,一時間,只見三隊鴛鴦陣兩前一後,成三才之勢,一合一分,再變兩儀。
陸漸越鬥越覺心驚,但覺身周兵器影影綽綽,飄忽不定,數十般長短兵器按五行,相應
相生,與自己的「天劫馭兵法」竟有異曲同工之妙。不同的是,「天劫馭兵法」因為「補天
劫手」,能將幾十般兵器融合如一,當成一件兵器運用,眼下這些兵刃卻是憑借「鴛鴦陣」
的奇妙變化,長短相應,五行相生,也能融合如一,發揮意想不到的威力。
陸漸不料這軍陣妙用至斯,一時間竟被那陣法圈住,束手束腳,施展不開,心頭一急,
發出一聲長嘯,「大金剛神力」與「天劫馭兵法」同時運轉,轉身之際,奪下一根狼筅,旋
身一掃,逼開身周軍陣,長竹一搭,又奪下兩根狼筅,方要橫掃,刀牌手早已滾地殺來,陸
漸待其降至,忽如長箭離弦,縱起兩丈,兩隊刀牌手收勢不及,撞在一起,卡嚓之聲不絕,
木盾中刀,頓時粉碎。
陸漸身在半空,六七根狼筅長槍或掃或刺,沖天而來,陸漸手中狼筅盤旋,下方狼筅、
長槍均如鐵針向磁,被他吸走,唯有王如龍憑借神力,奪回狼筅,呼呼呼舞得猶如一陣旋風
,勢要迫得陸漸不能落地。
戚繼光見狀,正想再調人馬。陸漸忽將狼筅在王如龍筅端上一點,翻身飄落陣外,舉掌
喝道:「大哥,夠了。」戚繼光聞言揮手,遣散諸軍,歎道:「這陣法還是閒不住你。「陸
漸搖頭道:「這陣法已然十分厲害,只有兩個破綻,若能補齊,即使如我,也未必能全身而
退。」戚繼光道:「什麼破綻?」陸漸道:「一是使狼籠的的軍士力氣不足,如龍兄之外,
都是兩人一籠,進退變化不靈活,不能全然發揮狼籠威力。二是少了弓弩、鳥統,若能在陣
法中加入弓箭鳥統,我方才身在半空,勢必成了靶子。就算僥倖擋開箭矢,下方的狼籠長槍
也應付不了。」
戚繼光沉吟道:「氣力是天生的勉強不得。」陸漸笑道:「大哥,氣力的事就交給我吧
。」戚繼光看他一眼,微微一笑,轉身向眾軍士朗聲道:「這位陸兄自今日起,擔任我軍教
頭,大家可都服了麼?」軍士們對陸漸武藝十分佩服,聽得這話,不勝驚喜,齊聲答道:「
服了,服了」歡呼之聲,震天動地。
當日,陸漸,谷嗔各領其職。陸漸鑒於「三十二身相」並非人人能練,自己劫力在身,
方能履險如毅,尋常軍士易出偏差,沉思良久,從「三十二身相」中變化六式:騎龍式、勾
開式、架上式、閘下式、中平式、蕘步退式。這六式姿態簡易,心法明瞭,既是鍛煉神力的
內功,亦是攻守進退的招數。他想好招式,才從軍中挑力大之輩,一併傳授。狼籠本為「鴛
鴦陣」之門戶,一切變化均因這件兵器展開,一旦由兩人一籠變成一人一籠,全陣攻守進退
、越發凌厲。陸漸又以「天劫御兵法」推演揣摩刀盾、鏜鈀、長槍的招式,精簡變化,去蕪
存菁,與狼籠六式相配合,至此,「鴛鴦陣」兩儀相合,五行相生,再無破綻。陸漸出身寒
苦,與眾軍士身世相近,性情相投。當下日夜住宿兵營,與士兵大鍋同食,大被同眠。眾軍
士見他身為教頭竟不辭勞苦,與自己同甘共苦,心中更生敬意,無不努力習練武藝。如此專
心練兵,與谷嗔不免疏遠,這一日,陸漸偶爾想起,去看谷嗔,不料帳中空無一人,詢問衛
兵,才知谷嗔這些日子不在營裡。陸漸心中納罕,但軍務繁忙,轉頭工夫,又將此事放下。
這日傍晚,陸漸正與戚繼光操練陣法,忽聽牛角馬斯,轉眼望去,營門前行來大隊牛馬
。正覺奇怪,忽聽見一聲朗笑,一名白衣騎士越眾而出,笑嘻嘻的正是谷嗔。他向二人招手
致意,隨後揮舞馬鞭,指點民夫卸下貨物。戚繼光上前查看,卻見貨物中盔甲兵器,無所不
有,均是鍛鑄精良,有的馱運營帳,更有數百口龐大木箱,拆開看是排排儘是簇新鳥統、火
藥鉛彈。
戚繼光、陸漸瞧得眼花繚亂,只懷疑自己正在做夢,方要上前詢問谷嗔,又聽見牛馬嘶
叫,轉眼一瞧,但見數十輛牛馬打車,拖拽弗朗機火炮,納炮管烏黑油亮,令人望之膽寒。
打車後還有數百匹駿馬,健壯高大,鞍轡俱全。
谷縝御完貨物,方才下馬,笑吟吟走了過來,說道:「還有五十艘快艦,停在海邊,不
能駛來。」戚繼光皺眉道:「谷老弟,這些……都是你買的麼?」谷縝笑道:「是啊,夠不
夠?」戚繼光道:「夠是夠了,但這些物事價值驚人,當人我不過給了你二百兩銀子,就算
在生意場上周轉幾百年……」谷縝笑道:「戚將軍,記得你我約法第一章麼?」戚繼光道:
「記得,你讓我不問銀錢來歷。但這麼多的軍械糧草,匪夷所思,倘若不知來歷,戚某敢…
…」谷縝笑道:「約法兩章第二章,但凡買來,無不笑納。戚將軍可是答應過的。將軍以誠
信治軍,豈可自食其言。」
戚繼光方知谷縝事先料到今日,早已設下圈套,一時間當真無可奈何。但瞧這些軍心糧
草,有如雪中送炭,足可武裝一支無敵大軍,戚繼光心中一喜,便將疑惑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
次日,谷縝在營外搭起一座茅屋,長住在內。自茅屋搭建之日起,便不斷有人拜訪,來
得人均是富商打扮,排場極大,屋前雕車競駐,道上寶馬爭弛,金翠耀目,羅綺飄香,進出
茅屋,絡繹不絕,相望於道,神秘萬分。
戚繼光以下,營內官兵無不好奇,有人趁來客沒走,前往探看,卻見來客在旁,神色恭
謹,谷縝坐在案邊,左手撥打算盤,右手書寫帳簿,口中說笑不禁,見到來人,還抬頭招呼
,舉酒屬客,雖然一心數用,卻能面面俱圓,賓主盡歡。
陸漸也覺奇怪,詢問谷縝,谷縝卻顧左右而言他,胡亂說笑。陸漸知他行事自有城府,
既然不說,必有緣故,當下也不多問,一心協助戚繼光練兵。但自谷縝返回之後,軍械物資
任由戚繼光調度,永無匱乏,自此之後,戚家軍兵甲火器、馬匹戰艦特精,不特冠絕江南,
更是甲於天下。
光陰荏苒,轉眼已至八月,這天士兵放假回家,營中冷清。三人恰好無事,谷縝邀戚、
陸二人泛舟江上,喝酒說話。其時明月高懸,濤聲在耳斷岸聳持,層林蕭疏,三人喝得耳熱
,說笑不離本行,論起兵法。谷縝說道;「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不消說,用兵之要,首在
資糧。楚漢交兵,漢高祖百戰百敗,始終不曾困絕,全部因為關中安定,蕭何轉運資糧,饋
餉不絕,今日敗北,資糧若在,明日又成一支大軍。項羽梁道卻為彭越、英布所斷,資糧匱
乏,雖然百戰百勝,但亥下一敗,則永不復器也。」
戚繼光連連擺手,說道:「谷老弟此言差矣,兵以義動,用兵之要,首在道義。聖人言
:『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資糧雖重,卻為利也。將士眼裡若只有利,那麼有利則戰
,利盡則散。項羽用兵如神,但生性暴虐,所過殘滅,坑殺秦軍二十萬,盡失人心,故而一
蹶不起,自刎了事。高祖約法三章,民心所向,故能屢敗屢起,終有天下。唯有仁義之師,
方能由弱變強,先敗後勝。自古名獎,戚某最服岳武穆,岳家軍『餓死不擄掠,凍死不拆屋
』,那是何等了不起。」
谷縝道:「戚將軍這麼說,若無資糧,難道要將士們拿著竹槍木棒、餓著肚子打仗?」
戚繼光道:「古人揭竿而起,竹竿尚能打仗,何況木棒竹槍?」
谷縝大笑,問陸漸道:「你以為呢?」陸漸道:「我以為戚大哥說的對,唯有為天下百
姓而戰,才能理直氣壯,心中無愧。」戚繼光拍手笑道:「說的好,好一個心中無愧。」
談笑間,忽然見岸上一燈悠悠,飄忽而來,須臾便到近處,一個生硬的男子嗓音道:「
谷少爺在麼?」
谷縝揚聲道:「誰找我?」那燈火猝然一亮,一時間,燃起十餘支松脂火把,照得河岸
形如白晝。三人定眼望去,只見河岸上左右兩隊跪著八名胡人,均是金髮碧眼,赤裸上身,
手足佩戴粗大金環,銀腰帶上鑲嵌紅綠寶石,在火光下閃閃發光。
八人肩頭,扛著一座檀木步輦,輦上斜倚一名胡女,黑髮如墨,肌膚升學,面上籠著輕
紗,露出一雙碧藍眸子,嫵媚流蕩,勾魂奪魄,四周分立十多名隨從,也是胡人,手持火把
,男女皆有。
戚繼光與陸漸從未見過這麼多的胡人,均感奇怪。谷縝卻似盡在意料之中,笑道:「各
位找我,有什麼貴幹?」輦上胡女瞧著他,好一陣目不轉睛。谷縝笑道:「美人兒,你這樣
瞧我做什麼?挑情人呢?還是相老公?」
那胡女咯咯咯掩口直笑,半晌歎道:「東財神果如傳言,少年輕狂,還生的一張俊臉,
迷死人不償命呢。」
谷縝莞爾道:「迷死了你,我可捨不得。」胡女嘻嘻一笑,翻身下輦,雙手捧著一個鑲
滿寶石的金匣,冉冉走到岸邊,說道:「我奉主人之命,請足下本月十五,前往江西靈翠峽
一晤。」
谷縝起身撐船,來到岸邊,接過匣子,瞧也不瞧,嘩啦一下丟在胡女腳前江中。胡女眼
神大變,錯步後退,一時間,只聽得江水中嗤嗤有聲,似有細小銳物射出,片刻方盡,藉著
火光瞧去,那方江水已如墨染。
戚繼光與陸漸均是變色,陸漸喝道:「好奸賊,這匣子裡藏了暗器。」湧身欲上,谷縝
卻將它攔住,笑道:「彫蟲小技罷了,那婆娘也就這點出息。」
那胡女強笑道:「主人聽說你擅長開鎖,本想考一考你,瞧你如何打開匣子,既能取到
請柬,又不觸動毒水機關,卻沒料到你竟想出這等法子。只可惜,這麼一來,匣子裡的請柬
可就毀了。」
「不會」谷縝微微一笑,「請柬若毀,那就不是你家主人了。」那金匣子經江水一淘,
毒水散盡,露出本色。谷縝方要去撈,陸漸搶先一步,伸手撈起,但覺入手極沉,竟是純金
,匣面雕刻人物鳥獸,惟妙惟肖,精巧絕倫。
陸漸劫力所至,匣中情形已然盡知,轉向谷縝說:「匣中機關失效,再無古怪了。」谷
縝笑道:「那是自然,那婆娘當真殺了我,可是一樁虧本買賣。」當下揭開匣子,只見其中
躺著一方白金請柬,撥如蟬翼,上有數行血紅字跡,陸漸定睛一瞧,忽地倒吸一口涼氣,敢
情這紅字竟是許多顆粒均勻的紅寶石鑲嵌而成,請見四周,各鑲一粒祖母綠,每一粒都環繞
綺麗花紋,細微精妙,似透非透,也不知以何種法子雕成。
僅這一匣一柬,已然價值連城。谷縝目光掃過請柬,笑道:「除了金銀,就是寶石,幾
年不見,那婆娘還是恁地俗氣。」說罷合上匣子,向那胡女道,「告訴你家主人,谷某按時
抵達,不見不散。」
那胡女笑道:「那麼妾身告辭。」谷縝到:「不送。」胡女坐上步輦,八名胡人扛輦起
身,隨其遠去,火把漸次熄滅,僅剩一點火光,搖曳不定,隱沒在冥冥夜色裡。
谷縝雖然不說,陸漸也猜到幾分,望著來人去遠,忍不住問道:「谷縝,那是西財神的
信使麼?」谷縝笑了笑,說道:「那婆娘被我抄了後路,沉不住氣啦。」
陸漸奇道:「你怎麼抄她後路?」谷縝道:「這還不簡單。那婆娘來我中土搗亂,我便
去她西域搗亂。這兩個月裡,她在波斯的牲口死了一半,天竺的香料船沉了十艘,那婆娘損
失不輕,不得已約我會面,做個了斷。」
陸漸又驚又喜,恍然道:「無怪你這些日子總是會見富商,竟是為了這個。」谷縝微笑
點頭。陸漸說道:「你既能在生意場上對付她,何必再去見她?」
谷縝搖頭道:「她錢財吃虧,糧食卻在手裡,方才請柬上說了,我若不去,她便燒個乾
淨,這女人說道做到,不是玩的。」說到這裡,目視戚繼光,半帶笑意,「戚將軍,我軍能
否開往江西?」
「老弟何出此言?」戚繼光皺眉道,「若無朝廷聖旨,本軍決不能擅自離浙,調往外地
。」谷縝笑道:「這個容易,我已經請了一道聖旨,這兩日也該到了。」戚繼光愕然片刻,
笑道:「谷老弟說笑麼?」谷縝笑笑,再不多說。
次日上午,戚繼光練兵之時間,忽聽說胡宗憲自杭州派人帶人聖旨。戚繼光趕往大帳接
旨,聖旨大意為,倭寇自閩北竄入江西,肆虐猖獗,水陸不通,命戚繼光即日率義烏新軍弛
往援江西,蕩平此寇。同時還有胡宗憲手諭,命戚軍火速赴援,不得羈留。
戚繼光心中吃驚,送走傳令將官,將所接聖旨看了又看,璽印俱真,絕無虛偽他思索片
刻,派親兵請來陸漸、谷縝。二人入帳,戚繼光將聖旨手諭付與二人過目。陸漸也覺驚訝,
谷縝卻只是微笑。戚繼光踱了幾步。驀地嗆啷一聲拔出劍來,盯視谷縝道:「你到底是什麼
人?」
谷縝笑道:「我姓谷名縝,戚將軍不認得我了?」話音未落,眼前寒光閃過,劍尖抵住
咽喉,寒氣刺骨,只聽戚繼光沉聲道:「元敬待友以誠,但絕不以奸邪為伍。」
谷縝望著長劍,笑吟吟的,眼睛也不眨一下,戚繼光見他如此鎮定,亦覺遲疑,此時陸
漸按下長劍,說道:「大哥,我以性命擔保,谷縝絕非奸邪之輩。」
戚繼光冷道:「他若不是奸邪,豈能一介白身,左右朝廷,調動兵馬?」陸漸也覺不解
,目視谷縝。谷縝拿起聖旨,笑歎道:「戚將軍真是法眼如炬,不好糊弄,這聖旨麼,的確
是我費盡周折,花了三萬兩銀子,向皇帝身邊的司禮太監買來的。」
「果然。」戚繼光面沉如水,「你到底有何逆謀,若不說個明白,今日大帳之中,必要
血濺五步。」
這一兄一弟陡然鬧翻,陸漸大皺其眉,說道:「谷縝,你到底如何謀劃,都告訴戚大哥
吧。」谷縝瞧他一眼,歎道:「我之所以買來聖旨,乃是為了一件大事。只因要做成這一件
事,非得保有三則,要麼無以成功。」
陸漸道:「你說哪三則?」谷縝扳指說道:「一則是敵國之富,二則是絕世神通,三則
是素練精兵。財富有我,神童有陸漸,至於素練精兵,非得戚大將軍手下這支新軍不可。」
戚繼光將信將疑,說道:「這三則條件如此苛刻,到底是什麼大事?」谷縝道:「陸漸
,還是你說吧,眼下我說,戚將軍未必信得過我。」
陸漸點點頭,將江南饑荒的緣由說了。戚繼光如聞天書,好不驚奇,但他深信陸漸,見
他如此鄭重,心知此事必然不假,一時收好長劍,負手沉吟。谷縝又道:「敵國之富對付的
是西財神,絕世神通對付的是對方高人,至於素練精兵,則是應付皖、贛、閩、粵四省寇匪
。三者缺一不可。」
戚繼光道:「若是真的,的確不可思議,但事關天下安危,元敬義不容辭。」目光一轉
,注視谷縝道:「你行的事固然不算壞事,但行事的法子,卻很不對。」
谷縝笑道:「我生平嗜好就是讓壞人做好事。人說狼子野心,養虎為患,我卻偏愛養虎
蓄狼,利其貪慾,為我出力,這些司禮太監平素糊弄皇帝,無惡不作。這回多虧有我,不但
得了銀子,還做了好事,積了陰德,一舉三得,利人利己。嘿嘿,又說到利了。戚兄是正人
,行事道義為先,區區是商賈,凡事利字當頭,那是改不了了。」
戚繼光本想趁機訓導這位小友,喻之以德,不料谷縝擅長詭辯,三言兩語,竟將他想好
的說辭堵了回去,一時無可奈何,只得放棄說教之念,愁眉苦笑。
谷縝又道:「事貴隱秘,為防敵方知我計謀,我三人分開行走。我和陸漸先走,戚將軍
率軍後行,我給戚將軍一幅行軍地圖,十五之前,務必趕到地圖標示之處,盡量晝伏夜行,
不要大張旗鼓。」說罷從袖中取出一幅地圖,交給戚繼光,戚繼光展開一瞧,乃是一幅江西
地圖,上有朱紅色的行軍線路,皺眉瞧了一陣,說道:「二位放心,我整頓兵馬,準時趕到
。」
谷縝哈哈大笑,伸出手掌,戚繼光亦是一笑,與他雙掌互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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