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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邊 荒 傳 說
    第三十二卷

                   【第九章 魔道之爭】
    
      燕飛將蝶戀花平放膝上,想起乘船到秦淮樓見紀千千那動人的晚上。 
     
      小艇駛離謝家的碼頭。 
     
      宋悲風負起操舟之責,神情輕鬆,顯是因謝道韞復原有望而心情大佳。見燕飛 
    閉上雙目,還以為他是因為謝道韞療治內傷,致真元損耗,故趁時休息。 
     
      燕飛此時心中想的並不是紀千千,事實上,他有點不敢想她,更不知該否告訴 
    她,自己大有可能變成了永遠不死的怪物。 
     
      他想的是蝶戀花因盧循偷襲的示警,那是蝶戀花首次顯出「護主」的靈性。 
     
      在那晚之前,從沒有發生這般的異事,究竟是因他的人變了?還是蝶戀花本身 
    的變易?看來當是前者居多,因為,當時安玉晴指他結下金丹的話仍是言猶在耳。 
     
      金丹、元神、元嬰、陽神諸多道家名詞,指的可能都是所謂的身外之身,是抗 
    拒生死的一種法門,這類事確是玄之又玄,教人沒法理解,更是永遠沒法證實。 
     
      真的是沒法證實嗎?燕飛心中苦笑。唉!膝上的蝶戀花便可能是鐵證。又不見 
    她在胎息百日前示警護主,卻偏在胎息後有此異能,變成像有生命的東西似的。 
     
      當時雖嚇了一跳,卻是喜多於驚,怎想得到同時是敲響了噩夢的警鐘。 
     
      陽神是通過蝶戀花向他示警,說不定,自此陽神一直「依附」在蝶戀花劍體上。 
     
      燕飛愈想愈糊塗,愈想愈感難以接受,古人有謂不語怪力亂神,在光天化日下 
    更令人難以想像,世間竟有此異事。可是正如安玉晴說的,眼前的天地本身便是個 
    千古難解的奇謎,只是我們習以為常,對所有超乎人類思維的事置之不理、視而不 
    見,埋首於自以為明白了一切的窄小空間裡,對任何脫離「現實」的看法均視之為 
    虛妄之論。 
     
      真的是這樣嗎? 
     
      燕飛張開雙目,蝶戀花在眼前閃閃生輝,不知是否因他心中的想法,蝶戀花再 
    不是一把普通的利刃,而是具有超凡異稟的靈器。燕飛生出與他血肉相連的沉重感 
    覺。 
     
      宋悲風望向他,道:「恢復精神了嗎?」 
     
      燕飛知他誤會了,也不說破,點頭道:「好多了。」稍頓又道:「謝琰真的說 
    過不准劉裕踏入謝家半步嗎?」 
     
      宋悲風頹然道:「是二少爺私下對著小裕說的,小裕該不會說謊。二少爺確屬 
    不智,怎可以和小裕鬧到這麼僵的?謝家再不是以前的謝家了,希望大小姐痊癒後 
    ,可以出來主持大局,不要讓謝混這小子敗壞謝家的聲名。」 
     
      燕飛道:「孫少爺長得非常俊俏,現在只是年少無知,有大小姐循循善誘,將 
    來該可成材。」 
     
      宋悲風道:「希望是這樣吧!但我心中仍然害怕,怕的是天意弄人。如果不是 
    大小姐傷勢嚴重,小裕和二少爺的關係不會發展至今天的田地,孫少爺亦不會近劉 
    毅而遠小裕。我在建康見盡政治的醜惡無情,一旦成為政敵,將會各走極端,當有 
    一天謝家成為小裕最大的絆腳石,小裕沒有人情可說時,我們亦很難怪小裕。」 
     
      燕飛愕然道:「不會發展至那樣的情況吧?我明白劉裕,他是個念舊的人。」 
     
      宋悲風搖頭道:「小裕與你和我都不同,他的想法實際,所以他可於絕處想到 
    與司馬道子這奸賊修好。換了是你和我,會這樣做嗎?我絕不是批評他,反佩服他 
    死裡求生的手段,只有他這樣的人,才能在目下的情況掙扎向上,其他人都不行。」 
     
      又歎道:「現在最能影響他的人是屠奉三。我喜歡奉三,而且欣賞他,卻不得 
    不承認他本身是心狠手辣的人,更是為求成功不擇手段。小裕需要這樣一個人為他 
    籌謀運策,但也會不自覺的受到他的影響。」 
     
      燕飛不由想起拓跋圭,心忖或許只有具備如此素質的人,才能成就帝王霸業。 
    吁出一口氣道:「事實證明,他們行事的方式是有效的,否則他們早死掉了。戰爭 
    本身便是為求勝利,無所不用其極。不過,我仍深信小裕是感情豐富的人。屠奉三 
    或許是另一類人,但他也有不為人知的另一面,在邊荒集的兩次攻防戰裡,他都表 
    現出高尚的情操,不把生命和個人的利益放在眼內。」 
     
      宋悲風歎了一口氣,沒再說下去。 
     
      燕飛手執蝶戀花,站了起來。 
     
      宋悲風訝道:「小飛要到哪裡去?」 
     
      燕飛道:「宋大哥先返青溪小築,我要去見一個人。」 
     
      宋悲風識趣的沒有問他要去見誰,把艇靠岸,讓燕飛登岸去也。 
     
          ※※      ※※      ※※ 
     
      到了午膳時間,艙廳熱鬧起來,履烏交錯,佳餚美點,流水般送到席上。 
     
      今次邊荒游的團友仍以商家為主,囊裡多金的世家子弟為副。對今早發生的事 
    ,大多數人都是懵然不知,知道的也是知而不詳,還以為有人在開玩笑或患了失心 
    瘋。 
     
      卓狂生和程蒼古據坐一桌,監察全廳,也為團友提供保護。 
     
      想起今早的事,兩人仍猶有餘悸。 
     
      程蒼古道:「今次幸好鬼使神差的讓你來了,否則後果不堪設想,肯定會被那 
    姓向的傢伙鬧個天翻地覆。」 
     
      卓狂生呷了一口熱茶,道:「照我看,小白雁該是我們邊荒集的福星,如果不 
    是她,當不會有什麼娘的〔一箭沉隱龍〕,而我和高彥也不會發了瘋的趕來迎接小 
    白雁,最妙是她那一劍,不但救了高小子一命,還嚇走了向雨田。我保證向雨田到 
    現在仍疑神疑鬼,以為我們早有預謀,布下陷阱等他上鉤。哈!真爽!」 
     
      程蒼古沉吟道:「這小子確是個怪人,佩劍可隨手擲出,榴木棍要斷便斷,似 
    對身外物顯得毫不珍惜,但對自己的小命卻謹慎得過了份,不肯冒險,教人難解。」 
     
      卓狂生道:「只看這人的面相談吐,便知他是極端聰明的人,事實上他一擊不 
    中,立即遠揚的策略,令他分毫無損。王猛的孫子說得對,他絕對不是膽小的人, 
    採用這種算是膽小的戰術,該有他的理由。」 
     
      程蒼古道:「不理他有什麼理由,此人武功之高,招式之奇,技擊之巧,是我 
    平生僅見。其詭變之道,恐怕猶在燕飛之上,最令人防不勝防是他仿如能分身般使 
    出截然相反招數,如此一個照面便吃虧,在我來說還是破題兒第一遭。」 
     
      卓狂生點頭道:「不是長他人的志氣,我們荒人的所謂高手,任何一個落單遇 
    上他,都要吃不完兜著走,那即是說他是有刺殺集內任何人的本事。真想立即以飛 
    鴿傳書把燕飛急召回來。唉!我們當然不可以這般窩囊。」 
     
      程蒼古道:「這小子等若一個厲害了幾倍的花妖,只要來幾顆煙霧彈,人多不 
    但沒有用,反更為累事。」 
     
      想起他迅如魔魅的身法,要來便來,要去便去,卓狂生欲語無言。 
     
      此時高彥垂頭喪氣地來了,在兩人對面坐下,拍桌道:「酒!」 
     
      卓狂生罵道:「酒!借酒消愁有他娘的用?若小白雁回心轉意出來見你,你卻 
    變成爛醉如泥的死酒鬼,成什麼樣子?」 
     
      程蒼古問道:「仍不肯開門嗎?」 
     
      高彥失去了所有人生樂趣似的頹然搖頭。 
     
      卓狂生道:「你不懂爬窗進去嗎?」 
     
      高彥一呆道:「爬窗?」 
     
      程蒼古道:「你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竟忘了我的船主艙的窗門不是密封的 
    。」 
     
      高彥怪叫一聲,惹得人人側目,旋風般衝出廳子。 
     
      卓狂生歎道:「你究竟是害他還是幫他呢?」 
     
      程蒼古撫鬚微笑道:「那就要走著瞧了!」 
     
          ※※      ※※      ※※ 
     
      燕飛進入支遁的禪室,這位有道高僧端坐蒲團上,合十致禮,打手勢請燕飛在 
    他面前的蒲團坐下,含笑道:「燕施主終於來了!」 
     
      燕飛依指示坐在他前方,心中生出奇異感覺。一直以來,他對方外之人,總抱 
    著敬而遠之的態度,所以從來沒有和支遁深談過。原因或許是他不想打擾他們的清 
    修,又或許是因為感到和他們是不同的兩類人,而更因他對宗教一向不感興趣。 
     
      可是,今天踏入歸善寺的大門,他卻有著全新的感受,因為,他忽然發覺他大 
    有可能比支遁他們自己更明白他們。更明白什麼是四大皆空。 
     
      大家都「覺醒」到人是被困在生死的囚籠內,大家都在想辦法破籠而逃,出乎 
    生死之外。可是,燕飛和他們卻有個基本的差異,燕飛是根本沒得選擇,他並不是 
    心甘情願的,但「逃脫」已變成他唯一的選擇。一是他能攜美而去,一是他萬劫不 
    復,再不會有第三個可能性。 
     
      這算是什麼娘的命運? 
     
      支遁面帶疑問道:「燕施主的苦笑,暗藏禪機深意,令老衲感到非常奇怪,為 
    何施主能令老衲生出這般感覺?」 
     
      燕飛心中佩服,曉得這位佛法精勘的高僧,對他的心意生出靈機妙覺,不過抱 
    歉的是,他仍不能把心事說出來,為的亦是怕擾他清修。他自問沒有資格論斷「成 
    佛」是否等若「破碎虛空」,又或「成佛」是另一種超脫生死輪迴的法門,只感到 
    若說出心中所思所想,或會從根本動搖支遁本身的信念,對他有害無益。每次如眼 
    前般的情況出現時,他都感到無比的孤獨。 
     
      他面對的極可能是由古至今,沒有人曾面對過的死結和難題,儘管是廣成子, 
    他的目標也比燕飛簡單明白多了。 
     
      燕飛歎道:「我只是心中感到苦惱,所以不自覺地表現出來吧!」 
     
      支遁雙目奇光閃閃深凝地瞥他一眼,然後緩緩閉目,寶相莊嚴的道:「燕施主 
    因何而煩困呢?」 
     
      燕飛來找他,只是為見安玉晴,但對這位謝安的方外至交,忽然「多事」起來 
    的關懷問語,卻不能不答。只好找話題答道:「我的煩惱是因難以分身而來,既想 
    留在邊荒集與兄弟們共抗強敵,卻又不得不到建康來。」 
     
      支遁道:「道韞的傷勢,是否沒有起色?」 
     
      燕飛今次不用找話來搪塞,輕鬆起來,答道:「孫恩是故意留手,故而王夫人 
    生機未絕,照我估計,王夫人可在幾天內復原。」 
     
      支遁閉目道:「這是個好消息,既然如此,燕施主將可在數天內返回邊荒集去 
    。」 
     
      燕飛苦笑道:「我也希望可以如此,但孫恩一意傷害王夫人,正是向我發出挑 
    戰書,我和孫恩之戰,勢在必發,更是避無可避。」 
     
      支遁道:「竺法慶既授首燕施主劍下,天下間該沒有施主解決不來的事。」 
     
      燕飛坦白道:「我對與孫恩一戰,事實上沒有半分把握,只能盡力而為。」 
     
      支遁淡淡道:「當日與竺法慶之戰,施主是否信心十足呢?」 
     
      燕飛一呆道:「那次能殺竺法慶,全賴機緣巧合,盡力而為下取得的意外成果 
    。」 
     
      支遁岔開話題問道:「然則邊荒集又有什麼迫不及待的事,令施主感到身難二 
    用之苦?」 
     
      燕飛心中大奇,如此追問到底,實不似這位高僧一向的作風,卻又不得不老實 
    作答,因為對他隱瞞仙門的事,燕飛早有點於心不安。只好道:「皆因慕容垂請出 
    深居大漠的一個神秘民族,來對付我們荒人,令變數大增,所以……」 
     
      支遁倏地睜開雙目,沉聲道:「是否以沙漠為家的秘族?」 
     
      燕飛一呆道:「原來安姑娘已向大師提及此事。」 
     
      支遁凝望燕飛,他的目光似能洞悉燕飛的肺腑,道:「玉晴對此沒有說過半句 
    話。」 
     
      燕飛錯愕道:「大師怎會知道有此異族?」 
     
      支遁雙目射出奇異的神色,語氣卻非常平靜,道:「燕施主願聽牽涉到佛道兩 
    門的一個秘密嗎?」 
     
      燕飛想不到他會有此反應,暗忖自己的煩惱還不夠多嗎?不過他一向尊敬支遁 
    ,想到能被支遁認為是秘密的事,肯定非同小可,且必與眼前情況多少有點關係, 
    至少與秘族有關係。答道:「晚輩洗耳恭聽。」 
     
      支遁道:「春秋戰國之時,諸家學說興起,呈百花齊放之局。到秦一統天下, 
    以法家治國,兩代而亡。高祖劉邦,開大漢盛世,文景兩朝,以黃老之術治國,予 
    民休養生息之機,遂有後來漢武帝威懾四夷的武功。」 
     
      燕飛聽得糊塗起來,支遁即將說出來的秘事,難道竟與歷朝的治亂興衰有關係? 
     
      支遁道:「漢武帝採取董仲舒上承天意,任用德教的『大一統』政策,『罷黜 
    百家、獨尊儒學」,其他諸家學說,被打為異端,從此天下多事矣。」 
     
      燕飛道:「思想只能被壓制於一時,政權卻不住更迭,像現時的建康,便是黃 
    老當道。」 
     
      支遁道:「燕施主的看法正確,所謂人心不死,便是此意。任何一種思想,本 
    身自有其生命力。到東漢時期,道家和佛門相繼與儒教結合,便取得新的立足點和 
    活力,轉趨興盛。儒、佛、道本有相通相借之處,遂成主流。既有主流,便有異流 
    ,漸成對立之勢。」 
     
      燕飛訝道:「異流?」 
     
      支遁道:「此事確是一言難盡,內中情況異常複雜。大致而言之,異流便是主 
    流思想外的各種論說。當年武帝策問董仲舒,因此有名傳千古的《天人三策》,在 
    策尾,董仲舒總結道:『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今師異道, 
    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無以持一統;法制變數,下不知所守。臣愚 
    以為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並進。邪辟之說滅息,然後統 
    紀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從矣。』 
     
      「正是『皆絕其道』這句話,令各家思想出現分裂和對立,凡不能融入儒家學 
    說者,均受到逼害和排擠,形成主流和異流誓不兩立的對抗局面。主異之爭已持續 
    了數百年,至今未息。」 
     
      燕飛差點抓頭,謙虛的道:「請大師恕我愚魯,大師說的似是學說之爭,與我 
    目前的情況有何關係?」 
     
      支遁道:「不論儒道墨法,又或孔丘、老子、莊周、楊朱、墨翟和惠施,他們 
    都是想提供一套管治國家的理念和方法。體現於現實裡,便成爭天下的國家大事, 
    誰能奪得政權,便可以實施自己的一套辦法;體現於江湖上,便是正統派系與異端 
    派系之爭。」 
     
      燕飛深吸一口氣道:「竟有這麼一回事嗎?我真的全無所覺。」 
     
      支遁道:「這是一場秘而不宣的戰爭,沒有人願意張揚,鬥爭更是隨時勢的變 
    化,若斷若續。像竺法慶便是個可疑者,只看他對北方佛門的殘忍手段,差點把北 
    方佛門連根拔起,便知其中可能牽涉到這場恩怨。」 
     
      燕飛咋舌道:「這個真令人想不到。」 
     
      支遁道:「我們習慣統稱異流派系為魔門,魔門中也包含不同的派系,凡屬魔 
    門者,均千方百計掩飾自己的身份。我今天因何會向施主說及關於魔門的事,皆因 
    在三十多年前,魔門終出了一個出類拔萃的超卓人物,而此人與秘族大有關係。」 
     
      燕飛聽得頭皮發麻,心中湧起有點明白,但又不願深思探究下去的惶惑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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