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巧得兵書
桓度在山野間疾走。兩日前他在松陽告別了巫臣,棄舟登陸,為了避開囊瓦的
追兵,專揀荒山小路奔馳,一心直赴魯、宋等地。
魯國和宋國在當時國小力弱,但文化的發展,卻是諸國之冠。
桓度的內傷還未痊愈,尤其中了襄老一腳,這一陣急行,胸口發悶,隱隱作痛
。
下山途中,遠處升起炊煙,看來是個村庄。就在這時天上烏云疾走,不一會嘩啦
啦山雨劈面打來。
桓度冒雨向著附近山村的方向走去,全身濕透,忽地一陣寒意直襲全身,机零
零打了個冷顫。
桓度大叫不好,知道內傷被寒气引發,這對練武的人最是大忌,重則全身癱瘓
,輕亦功力大減。但這時四周全無避雨的地方,又模模糊糊走了一陣,腦筋愈來愈昏
沈,到後來連雨水也感覺不到,只知全身乍寒乍熱,終於一頭栽倒。
桓度回复知覺的時候,已在一個農舍的當中,眼中看到兩個人影,一高一矮。
眼皮有若千斤重擔,連忙閉上。
一個老人的聲音道:「墨先生!我和內子今早在离這里兩里外的白石崗發現他時
,他已昏迷不醒了。」
另一個低沈但悅耳的聲音道:「這人先受內傷,後被寒气入侵經脈,我盡力而為
吧!」
兩人似乎再說了一些話,但 桓度又沈沈睡去。
此後 桓度迷糊中服藥敷藥,有時在黃昏醒來,有時在深夜醒來,每次都見到一
對好心的祝姓老夫婦殷勤安慰著他。早先那個墨先生,再沒有出現。
終於在一個清晨時分, 桓度神智完全清醒過來,但身体仍是非常虛弱。
那對老夫婦大喜,好像比他們自己康复更為開心。
桓度一邊吃著祝老太為他預備的稀粥,一邊忍不住好奇問道:「祝老丈!我記
得最初有位墨先生來給我治病,不知他現在為何不來了?」
祝老丈咧嘴一笑,露出鄉間純 的農民本質,答道:「難為你還記得他。也是你
走運,這墨先生什麼也曉得。」說到這里豎起只大拇指,續道:「他是新近才在望風
坡處親手搭了間茅寮居住。」又數了一數手指才說:「到現在住了兩個月,他偶爾來
村里,有人生病他便會熱心治療,真是藥到病除,卻從不收費,真是天大的好人。」
桓度把粥緩緩喝下,心中一片溫暖,只覺這以往不屑一顧的粗粥,實在是天下
极品。
兩日後他巳可起床行走,全身气脈暢順,功力無損,只要操練上一段時間,應可
回复平日的水平。
他心下詫异,他這种寒气交侵引起的內傷,最是難醫,這墨先生不知是何人,竟
有這樣的回天妙手,所以山澤間每多奇人异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翌日清晨, 桓度問明了路途,向墨先生的茅舍走去。
一路行來,山巒起伏,景色秀麗,山路迂回,美景層出不窮,各有胜場,一股宁
靜清逸,充溢在 桓度的心頭。若非身負血仇,定必在此小住一年半載。想起若能偕
夏姬退隱此地,什麼劍術功名,也棄不足惜,想到這里,心下隱隱作痛。
茅寮 在一處山坡之上,可遠眺附近廣闊的河山, 桓度見只是這寮屋的地點選
擇,大有學問,足見其人胸襟廣闊。
來到茅寮前, 桓度感到屋內無人,他循例呼喚了兩聲,見無人回應,輕輕推門
,木門應手而開,里面除了樹干做成的一几一榻,和挂在牆上的一些野葛,再無他物
。
桓度暗忖這人生活的清苦淡泊,非是一般人所能想像。
他不敢冒昧入屋,反身走出,腦海中卻清楚浮現出屋內的一桌一椅,造型簡單實
用, 而不華,但卻給人匠心獨運的感覺。
定是非常奇怪的感覺,因為一般情形下,只有精巧華麗的東西,才可以給人巧奪
天工的印象。但偏是剛才室內似乎粗糙之极的一几一榻,甚至整間外表毫不起眼的茅
寮,細看下都給人一种「巧」的感覺,一种大巧若拙的境界。
桓度心下震駭,他精擅劍術。大凡宇宙間任何東西,到了某一層次都有共通的
境界。劍術最難是以拙胜巧,看了這墨先生做出來的茅屋和几榻,令他有悟於心。
一個寬大平和的聲音在他左側響起道:「 小兄复元得非常快。」
桓度全身一震,轉首側望,一個粗衣赤腳的高大男子,立在兩丈之外。這人來
到這樣近的距离, 桓度仍不察覺,心下自然惊駭。
這人年約四十,面容厚 古拙,天庭廣闊,一對眼睛深如大海,露出智慧的光芒
。雙手特別厚大,有如慣於苦行的模樣。
桓度躬身為禮道:「 某蒙難受傷,得墨先生仗義施以妙手,特來致謝。」
那墨先生淡淡一笑道:「我墨翟一生奔波各地,這些日子來正思想著一兩個問題
,所以在此結廬而居,湊巧碰上你之事,也算有緣。」
桓度道:「先生世外高人, 某有幸遇上。」
墨翟道:「非也非也!本來我見你身負寶劍,劍身血痕隱現,本不想救你,但見
你一臉正義,正值盛年,又感可惜,所以异日你若持劍為惡,我必親手取你性命。」
這几句話毫不客气,但這墨翟說出來自然有一种威嚴气度,令人覺得這是理所當
然的事。
桓度心內升起一股怒火,但旋又壓下。他出身富貴,心高气傲,忍不住道:「
某自問每一次出手殺人,都是為了自保,這世上弱肉強食,如不能持劍衛道,怎對
得起天下蒼生。」
墨翟淡淡一笑, 度覺得這人渾身上下都給人有 拙無華的感覺,甚至一言一
笑,都寬大平和,沒有過激的神態。
墨翟深深地望著 桓度, 桓度也毫不示弱地回望,只見他的眼光若如兩盞明燈
,照見 桓度內心一切的憂傷喜樂。
墨翟道:「 兄你若能真的持劍衛道,确是可喜可賀。可是每一個人都有他的標
准和道理,所以大國的道,便成為他們侵略小國的藉口,大家族的道,便成為欺凌小
家族的理由。強者智者之壓迫愚者,人与人的沖突,實在於每一個人都是不同的個体
,有不同的標准和道理。」
頓了一頓,墨翟續道:「現今諸國高舉的所謂禮儀,其實充滿了矛盾、愚昧和自
尋煩惱,禮義与野人蠻族……其實只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分別。」
桓度自幼生長於貴族世家,一向以來都信奉禮義的重要。所謂君臣父子倫常之
道,不禁出言反駁道:「禮義乃現今社會一切秩序的來源,若無禮義,我們不是返回
禽獸的境界。」
墨翟正容道:「所謂禮義是什麼東西,為什麼殘殺一個人是死罪,而在侵略的戰
爭中殘殺成千上万的人卻被獎賞?甚至歌頌?為什麼掠奪別人的寶物雞犬叫做盜賊,
而攫奪別人的城邑國家者,卻叫做名將元勛?」
桓度陷入沈思中,這都是确确實實自有歷史以來,每天都在發生的事情,但卻
像呼吸那樣自然,從無人提出來質疑。
墨翟繼續說:「為什麼大多數的民眾,要節衣縮食,甚至死於飢寒,以供統治者
窮奢极欲?為什麼不管其子孫如何凶殘,統治的權柄要由一個家族世代延續下去?為
什麼一個貴人死了,要把活人殺了來陪葬?為什麼一條死 的打發,要使貴室匱乏,
庶人傾家?為什麼一個人死了,他的子孫在杬年內,要裝成哀毀骨立的樣子,叫做守
喪?這一切道德禮俗,為的是什麼?」
桓度沈吟不語,良久才道:「先生所言,發人深省。」心想這些問題使人頭昏
腦脹,非是一時間能理解分析,話題一轉問道:「先生初見 某時,如何知道 某姓
氏?」原來他一直沒有告訴祝姓夫婦他的真實姓名,所以忍不住出言詢問。
墨翟仰天一笑,第一次表現了豪雄之气,道:「要管天下事,必須先知天下事,
公子現下名動荊楚,在楚國令尹的魔爪下,仍能縱橫無忌,我怎可不知?」頓了一頓
又道:「囊瓦現在邊界布下天羅地网,公子若要潛离楚境,還需一番轉折。」
桓度覺得這墨翟一方面充滿哲人的智慧,兼又神通廣大,行事出人意表,莫測
高深,不由生出敬服之心。
墨翟道:「囊瓦為禍天下,我理應助你一臂之力,從這里往西行直抵黃宁山,再
折向北行,步行杬日可到東陵,那處山巒重疊,盡管囊瓦杬頭六臂,勢力也不能處處
保持同樣強大,可保公子安全逸去。」
桓度一听便知可行,連忙稱謝。兩人又談了一會, 桓度才告辭而去。
第二天, 桓度來訪時,墨翟已人去屋空, 桓度不禁心下惘然,這等獨立特行
之士,的确令人景仰, 桓度又在該地住了十多日,直到完全复元,這才依墨翟之言
,离開楚地。
桓度這一病,恰好讓他避過一劫。原來囊瓦盡遣高手,誓要將 桓度擒殺,但
桓度延遲了出境的時間,讓囊瓦的人空等一場,白白進行了十多日的大搜索,卻徒
勞無功。
可見世事塞翁失馬,禍福難料。
經過了十多日不停奔馳, 桓度終於遠离楚國,抵達宋國的大邑睢陽。
睢陽在睢水之北,交通便利,因地向河谷,土壤肥沃,是宋國的首府。國君的宮
殿、台榭、苑囿、府庫、諸神廟、祀土神的社、祀谷神的稷、卿大夫的邸第和外國使
臣居住的的客館,這些建 都集中在城中央,外面環著民家和墟市。睢陽城的墟市在
廓門的大道旁。廓門外是護城河,依賴一條吊橋以供出入,入口處是一道可以升降的
懸門,日間有人把守,夜間關閉。
桓度來至關門,納了入城的稅錢,才可以進入城內。這等過門課稅的慣例,是
當時國君的一大筆收入。
進城後,車水馬龍,非常繁盛熱鬧,行人「金玉其實,文錯其服」。這處地近魯
國,魯國以巧匠著名當世,所以這里的刺繡車制,多由魯輸入,极為文明, 桓度眼
界大開,心情較為舒暢。滅家毀族之恨,讓愛給巫臣之苦,舟車之勞,無處容身之痛
,都暫且拋於腦後。
桓度置身這等文明城邑,心下反而一片茫然,身邊盡管人來人往, 桓度卻是
斯人獨憔悴!天地好像只是孤獨地剩下他一個人。以往身在楚境,腦中所想到的是便
是逃往國外,眼前有一明确目標。如今一旦身在宋境,前路茫茫,真不知何去何從。
如果不是身負血仇,早痛苦得一劍自了。
忽地一陣嘈吵聲音從前面傳來,街角處轉出一隊約二十人的宋兵,由一隊長帶領
,在人群中搜索,似乎在追捕著某一些人。
其中一個小兵驀地看到牽馬而行的 桓度,神情一變,立即貼近那隊長耳邊說話
。 桓度心中大感不妥,那隊長霍地回過身來,大喝道:「停步!」
霎時間 桓度陷在重圍之內, 桓度立在當中,雖然大惑不解,依然是夷然不懼
。
要知首先是這里遠离楚境,囊瓦勢力難及,況且宋國目下依附晉國,沒有為楚國
作爪牙的理由。那隊長說:「孫武!今日你插翼難飛了。」
桓度神情一愕道:「閣下可是錯認 某為另一人。」
這次輪到那隊長一愕,急忙從怀中探手取出了一張繪有人像的圖畫,比對著看了
一會,才道:「細看又不太像,而且你話帶楚音,我們要找的卻是陳國人。得罪之處
,還請恕罪。」
桓度見此人謙恭有禮,心有好感,況且自己乃逃亡之身,略一施禮,牽馬离開
。不遠處有間旅店, 桓度交代了照管馬儿,進房大睡起來。
這一睡,足有六個時辰,醒來已是第二日的清晨。昨天的勞累,一掃而空。 桓
度忽然游興大動,想起宋國供宋王祭稷神的宗廟,規模龐大,附近名胜林立,聞名已
久,今天得此机緣,不應放過。
桓度向旅店的人問明方向位置,步行前往。當時宋國与魯國為鄰,魯國雖是一
個弱國,受制於齊,但它是列國中文化最高的。宗周的毀滅,和成周在春秋時所經几
度內亂的破坏,更增加魯在文化上的地位。所謂「周禮盡在魯矣」。說到物質文明,
魯國也是首屈一指,木工、繡工和織工,在魯國都特別發達,當時的建 巧器大師公
輸班,便是魯國人。宋國近水樓台,文化自然有一定的水平, 桓度細察其建 規模
和气象,眼界大開。
桓度信步而行,眼前出現一座王陵,內外有兩層長方形的陵寢,外層是中宮垣
,內層是內宮垣。在內宮垣內有一座高台,台上一排 有五座方形的二層建 物,嚴
謹對稱。 桓度暗忖此等在墳丘上建造樓閣宮室,并圍以內外城垣之舉,自然是要死
者在死後,也能享受到生前的富貴榮華。
忽然一陣馬蹄聲傳進耳內, 桓度霍地回頭,遠處一大群宋兵,乘馬而至。這批
宋兵全副武裝,下馬後扼守著各處要道,搜查來往人等。
這處是游人聚集的胜地,一時間產生起一陣混亂恐慌。有很多人游興立時大減,
便欲离去,宋兵一個不漏,向每一個要离開的游人搜身。
桓度心下奇怪,不知宋兵要找何人何物。不覺大感不安,自己怀內珠寶無數,
又帶著印有族名的銅龍,一旦給搜了出來,實在很難預測會有什麼後果。
就在這時,心中警兆忽現, 度身形一閃,避進一所廟宇門後。
几個人走了出來,其中一個帶有濃重齊國口音的人道:「那孫武已中了我的 劍
,性命不保,我看他今曰插翼難飛了。」
另一個人答道:「呂振老師的絕藝誰人不知,齊國要的兵書我們必可找到。」
眾人一齊得意狂笑,轉眼遠去。
桓度心內念頭電轉,喑忖又是那個孫武,昨天宋兵已在街上搜索他,可能自己
和他有點相像,所以誤把自己錯認。只不知道孫武是何許人,還牽涉到一部兵書。
他自己的身分也是見不得人,只想速速离去。剛想審度形勢,一隊宋兵向這宗廟
走來。
這些宗廟是平民的禁地, 桓度怎能讓人發現,閃身躲入祭台之後。
宋兵在門口徘徊了一會,轉身离去。 桓度正欲离開,一陣血腥,傳進鼻內。
血腥味從一堆雜物後傳出,走近一看,有個人俯伏地上, 桓度伸手一探鼻息,
這人已經死去,但胸口微溫,應是剛剛斷气。
這人形貌确有几分酷肖自己,心中想起那齊人高手說的兵書,心中一動,在 体
上搜索起來,果然從 体怀內找到一份帛書,寫著「孫武著兵法十杬篇」。
桓度打開第一篇,上面寫著「計篇第一」: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
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經之以五,校之以計,而索其情。一曰道,一曰天,杬曰地,
四曰將,五曰法。
桓度心中狂跳,書中字字珠璣,發前人之所未發,還想再看下去,廟門外一陣
馬蹄聲傳來。
桓度想到當務之急,應是先謀脫身之計,便想即時离去,剛要起步,忽又轉回
身來,原來他突然想到一個大膽的計划。心下略作盤算,一把抄起 身,又把帛書納
入怀中,出廟而去。
好在這宗廟靠山而 ,所占范圍非常廣闊,一時間難以完全封鎖。
桓度展開身形,迅如鬼魅,不一會竄進山邊的密林里。
他帶著 体,掠上山頭。揀了個叢林,挖了一個深洞,將孫武的 体放了進去。
他又沈吟了一會,緩緩解下銅龍,將它和孫武的 体放在一起。這銅龍隨他出生
入死,又是父親 宛親手賜与,這刻放棄,便似硬將一條手臂切下。
桓度心中一陣難過,但形勢所逼,若是還以 桓度的身分四出招搖,恐怕隨時
喪命,這是不得已之著。
決定了後,反而安心下來,動作加快了很多,迅捷地把穴口填平,又在旁邊拔了
一株樹,种在其上,以作辨認。
一切弄妥, 桓度喃喃道:「孫兄你死應瞑目,我 桓度必定以你之名,將兵法
發揚光大,留下千古不滅的威名。」
桓度從小丘的另一端急馳下山,這一回他身怀瑰寶,更不可給宋兵攔截。
來到山腳,一看之下,叫苦連天。
原來所有通路都給宋兵嚴密封閉,飛鳥難渡,心下急謀對策。
桓度暗暗心焦時,左方馳來一輛大馬車,前後都由宋兵護持,顯然是大人物的
座駕。
下一章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