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五湖怪客】
星月籠罩,江水催寒,已是深秋晚涼的時節,只見苑蘭公主身上依然穿著藍綾
輕羅,佇立在楓樹林葉下,微風習習,吹拂著羅綺,更顯得雍雅灑脫,丰姿撩人。
自「海天別墅」分手後,他還沒有仔細地打量過她美麗的面龐,尹靖想從她的
秀臉上,描繪出香玉公主的輪廓,忽然覺得苑蘭公主與香玉公主沒有什麼不同的地
方,往常她那英明的凌氣,此刻生似化為無限柔情,含蓄著淡淡愁雲,就像在洛東
見過的香玉公主一樣。
他現在唯一能分辨二位公主的方法,便是識別衣服色澤,如果她身穿白衣,他
會誤為是香玉公主。
當時心中微感詫異,凝望了一陣,才拱手說道:「我因心中一事,關係著武林
紛爭,想與公主相商。」
苑蘭公主語氣放得很平穩地淡淡道:「我們之間,已沒有什麼可商量的。」突
然轉向梁姑說道:「你先回船去,細心守護著。」
梁姑深深萬福道:「奴才遵命!」聲音微帶惶恐不安。
不過她也看出公主似乎還留得三份情面,這一想心中略為寬慰,足不不敢停留
,展開身形,逕往下遊方向奔去。
梁姑走後,只聽她輕輕說道:「我在『混元坪』踢你一腳,你是不是還在懷恨
?」
這一聲問得情深意重,尹靖劍眉一揚,朗聲道:「要不是公主高抬貴手,在下
早已魂歸黃泉,我感激還來不及,怎會懷恨。」
「劉老媽在『九曲森門林』幾度留難,你是不是心存不滿?」
「老婆婆是性情中人,這些小誤會,在下心無芥蒂。」
苑蘭公主突然臉寒似冰,冷冷道:「我們不知還有什麼地方虧待了你?」
尹靖想不到她有此一問,怔了一下,歎氣道:「你們待我恩深情重,在下沒齒
難忘。」
她寒霜般的秀臉稍微轉霽色,慢聲道:「『海天別墅』歷代相沿,定有一條戒
律,舉凡擅闖,『九曲森門林』者除非降服本朝,否則不准生離。」
「在下若是說錯了,還請公主見諒,我認為這條禁律不甚通情達理,有酌情更
改的必要。」
這話雖說得甚重,苑蘭公主卻毫無怒意,頷首道:「你身為駙馬,自然有權提
出更改之議,但也得先行奏請皇上裁決呀。」
尹靖臉上不禁浮起一層淡淡的紅雲,他雖與香玉公主互訂終身,山盟海誓,但
到底還沒有鸞鳳和鳴,確定名分,因此掛上「駙馬」的名銜,心中雖然樂意,卻顯
得有些不自在。
她停了一下,接道:「你擅自帶走林琪,觸犯本朝戒律。」語氣甚為嚴峻。
「在下並非有意觸犯禁律,但我認為不該將林琪姑娘,長留『海天別墅』。」
苑蘭公主秀臉浮起一絲冷峻之色,氣憤道:「這事若深究起來,你難辭其咎,
我因投鼠忌器,故赦林琪無罪,唉,想不到你不但處處袒護她,而且寧取眼前人做
出負心事。」
「我因身負內傷,留在洛東董老伯花園療傷,令妹一時生出誤會,拂袖而去,
只待此間事了,我就到『海天別墅』向她陪罪解釋。」
苑蘭公主冷哼一聲,道:「這豈是陪罪可解決得了的,你有什麼事說嗎?」
「在下請公主送還『乾坤日月令』。」
「這面令牌,目下我有二個理由可不還你。」
「我用此令與評審庭主約定十月十五月盈之夕,採石磯一戰。二來你身為海天
別墅一員理當聽我命令。」
此令關係中原武林前途,尹靖臉色一沉,肅然道:「公主未免強詞奪理,我與
令妹情義雖在,但卻不能把我列為『海天別墅』一員,更不能聽你主宰。」
苑蘭公主氣得嬌軀發顫,冷冰冰地說道:「我生平之中,不曾受人這般頂撞,
看來你已把我妹妹視若無物。」
「在下對令姊妹甚為敬佩,只是這面令牌無論如何務請送還。」
苑蘭公主氣極,冷哂道:「『乾坤日月令』就在我身上,你有本事儘管來取。」
尹靖強忍怒火,柔聲道:「在下曾向令妹發誓,不與『海天別墅』的人為敵,
何況你對我有救命之恩,我沒有與你動手的意思。」
苑蘭公主突然收拾起激動的情緒,神色依然一片冷漠,緩聲道:「你離開『海
天別墅』
時,向家妹所說的話,想必早已忘的乾乾淨淨了?」
「在下字字句句,飧銘心間。」
「那很好,你想要回令牌先到『海天別墅』帶我妹妹來見我。」
尹靖大喜道:「在下立刻起程!」
「別高興,還得加上林琪的首級。」
尹靖突然由滿心雀躍,變為愁雲密佈,沉聲道:「林姑娘雖然逃離『海天別墅
』,也罪不至死。」
「她暗算梁姑,橫刀奪愛,萬死莫贖,何言罪不至死?足見你心存偏袒。」
「梁姑娘如今安然無恙,得饒人處且饒人,要殺林姑娘恕難照辦。」
尹靖替林琪辯護,本是言出無心,苑蘭公主卻聽著有意,疑雲醋心更重,秀眉
一剔,冷然道:「此地臨近江邊,動起手來,未免引動眾人,『寒山寺』背後有一
處窪窟,在那兒恭候教益。」
話聲甫落,人已穿林而去。
尹靖想把她喊住,已來不及,只好暗吸一口氣,跟隨躍出林外。
只見一縷藍煙,已到楓橋之畔,他心靈微震,看來大公主的輕功似乎還在香玉
公主之上。
掠過「寒山寺」,但見寺門緊封,寺內暗淡無光,他記得剛才還是燈碧輝煌,
僧侶誦經梵音朗朗,怎會倏忽之間,就沉寂得像一隻潛伏的飛獸。
突然眼前被一堆土丘遮住,已失去苑蘭公主的身影,奔上山崗,眼下一片三四
丈寬,五六丈長的窪窟,生似一個挖好的巨大墳穴。
那窪窟約莫有二丈多深,其間怪石崢嶸,苑蘭公主正佇立在正中央。
他遲疑了一陣,才縱落窪窟,只聽苑蘭公主冷冷道:「今晚我們二人,只有一
位能生離此地。」說著雙掌合什在胸前,一招「觀音渡世」,右掌緩緩推去。
這一招深具佛家禪門的意味,平淡中含有無數奇奧變化,尹靖似乎禁受不住推
來暗勁,青衫飄拂,直退一丈以外。
苑蘭公主冷叱道:「不必讓!」蓮足前挫後弓,玉掌卻像一隻蝴蝶似的,翻飛
不已。
這幾掌凌空虛發,從八個不同的角度,連換三種不同力道,柔剛並用,如山呼
海嘯,連綿不絕,直壓過去。
尹靖足下老樹盤根,淵停嶽峙,停立不動,神色肅穆,既沒有出手封架,也沒
有再閃避。
那股暗勁越來越強,由無形變有形,尹靖青衫往後疾飄,幾乎要脫身而去。
苑蘭公主突然臉色驟變,厲聲道:「我如果沒法把你逼動,從此退出中原武林
。」
荒窟寂寂,突然風聲呼嘯,如秋湖急雨,疾湧而到,勁力何止千鈞?
尹靖背後碎石飛騰,巨浪怒卷,陡然雙肩微晃,禁不住退了一步,足印入土盈
寸。
苑蘭公主心中高興至極,嬌笑道:「像這等距離,你也無法把我逼退,看來今
晚必死在我掌下。」
她把尹靖視為生平無二勁敵,以尹靖的功力能在丈外,把他逼退,確實駭人聽
聞,難怪素來性情高傲的她,也不禁高興得笑出聲來。
孰料笑聲未落,人已霍地向側方踉蹌一步。
原來尹靖反震潛力持續很久,她心神一鬆懈,頓時立腳不住,蕩了開來。
苑蘭公主連忙把身形一晃,欺上前來,連環攻出三掌二腿。
她身法奇妙,挺進的姿勢優美至極,如不是行家眼力,會把她剛才被尹靖潛力
盪開,誤為是擊敵進逼的起步。
尹靖劍眉揚起,雙手一陣疾劃,掌風氣勢如虹,嚴密如雨,四周宛如一座鐵牆
,把門戶封得緊緊,沉聲說道:「公主逼人太甚,如不住手在下只好放肆。」
「你有多大能耐,儘管施展,我不相信你能贏我。」說著,加力猛攻,威勢直
吞山河。
突聞尹靖暴喝一聲,如二月雷鳴,劃破闐靜的長空,足下連換三個方位,掌出
「太乙無窮解」,如游龍橫空,猛虎出山,苑蘭公主玉掌繽紛,戰況頓時轉烈。
這一戰威勢壯觀武林罕見,二人年輕氣盛,身負蓋世絕學,誰也不肯示弱,雖
然不是豁出生命搏鬥,但也是聚精凝神,全力以赴了。
只見四外,砂飛石走,勁氣旋蕩,眨眼間已互拼了六七十招。
這是尹靖出道以來,所遇上的最棘手的一場拚鬥,他感到公主的招數無懈可擊
,淵深莫測,越是如此,他越決心尋思破綻,擊敗對方。
他的攻勢突然越來越慢,有時只使出一半就收回,甚至在腦海裡一想就作罷。
因為對方早將破法擺出,如再不收式,不但徒勞無功,還要遭到反擊。
苑蘭公主一面動手,一面默誦「貝葉萬言經」,先使完「天佛掌」,繼用「菩
提小乘手」,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是佛門不傳絕學。
只見尹靖一掌輕輕拂來,這一掌既沒有虎虎生風,聲勢也不驚人,但苑蘭公主
卻秀眉一皺,蓮足輕移,旋展「游龍步」陡然斜開三尺,一陣和風從她身邊拂過,
飄起身上輕羅,余勁撞在丈外的山壁面前。
苑蘭公主身法之奇捷實難形容,但尹靖已得先機,豈容她還手,左掌「萬壑松
濤」,如天外來風,呼嘯捲去。
雙掌尚未接觸,驀然傳來「碰」的一響,這一聲來得甚是意外,二人同感一怔。
苑蘭公主秀臉微變,警覺到背後有一股悍猛無倫的勁風襲到,這一下變成二面
夾攻之勢。
在千鈞一髮的剎那,尹靖瞥見苑蘭公主美眸中含有遲疑不定的神色,好像被一
件難題所困擾,心中詫異,陡然將掌勢收回。
苑蘭公主藉著瞬息的喘息機會,提氣輕身如離弓弩矢,凌空射起二丈多高。
她身形剛起,尹靖驀覺一股悍猛罡氣,逼到眼前,他無暇思索,翻掌擋去。
掌風互接發出「碰」的一聲,震得他雙臂發麻,「蹬蹬」直退二步,心靈大震
,足見襲來罡風,威力兇猛,還在他掌力之上。
他立刻明白過來,敢情苑蘭公主方才方身受前後夾攻,凝目望去,又不見任何
影蹤,只見丈外的窪壁上嵌著一塊七八平方尺的巨石,巨石上畫著三個字,「練功
石」。
苑蘭公主身如飄絮,輕輕著落實地,瞪大秀目,望著「練功石」發怔,奇道:
「適才莫非是你劈出的掌風,擊在石上引起反震?啊呀!對啦,不過那反震之力,
似乎比原來的力道還要來得強猛。」
苑蘭公主道:「奇怪!真有這回事,我來試試。」雙掌運勁,對準「練功石」
劈去。
突聞「轟隆」一聲巨響,那「練功石」挾著萬鈞力道,脫壁飛出,苑蘭公主只
覺那反震力量遠在二倍以上,心中微凜,晃身閃開。
「練功石」甩開二丈多遠,山壁立時現出一個淵深昏暗的洞穴。
從洞中傳出一聲朗笑,笑聲「轟隆轟隆」,如萬道怒瀑,自洞中湧出一般,震
得窪地嗡嗡雷鳴。
寒山寺北側荒林中,突然出現數十道火燭,風馳電閃向窪地奔到,他們許是被
笑聲驚動,跑來查看。
笑聲甫歇,他們已到窪地上緣。
那群和尚已看清窪地二人,有一位老和尚朗聲道:「二位施主震開『練功石』
,可知已闖下大禍?」
苑蘭公主心感煩躁,冷叱道:「少哆嗦,你們全體速離此地,片刻不得延誤。」
老和尚臉色一沉,肅然道:「老衲走遍大江南北,五湖四海,還沒有見過像女
施主這等的人。」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再敢違拂聖意,叫你們魂登西方極樂世界。」
老和尚怒聲道:「女施主只怕沒有這份能耐。」
說話之時,洞中又傳出朗聲怪笑,一道黑影出現在洞口,尹靖與苑蘭公主齊齊
一驚,啊!
那到底是人還是妖怪?長髮如草蓬,披散到肩膀,臉上滿腮鬍須,幾乎把整個
臉掩蓋了,若不是身上穿著一件破舊不堪的衣服,沒有人敢說他是人。
那怪人仰頭朗笑,如死囚出獄,籠鳥脫困,那等適暢,笑後接道:「臭和尚,
淨空死了沒有?」
老和尚合什低誦一聲佛號道:「家師於八年前仙逝。」
那怪人突然滿臉鬚髮直豎,暴怒道:「氣死我也,我找你們這些猴子猴孫算帳
。」長身一掠,苑如一頭巨鷹,飛出窪窟。
只聽幾聲怒叱,有三個和尚掄動戒刀攻上,那怪人如巨鷹撲雞般地,魔爪亂抓
,連聲狂笑道:「下去!去你的……」
他每叫一聲,必有一個和尚被甩落窪窟,霎時之間已扔下六七人,個個彎腰駝
背,哼聲哀叫,情形狼狽之極。
和尚們氣憤填膺,搶動兵刃蜂擁搶上,那怪人如虎入羊群,但聞慘號、怒吼之
聲,不絕於耳,怪人聳聲大笑,道:「我也把你們通通關到洞裡嘗嘗坐牢的滋味。
」又有二人被扔落。
尹靖立時被激起忿慨,雙足一蹬,如飛隼出林,躍上邊緣。
這群僧侶,以老和尚功力最高,方便鏟舞得虎虎生風,獨當一面,可是那怪人
招數詭異,身法來去如魅魑,令人捉摸不定,僧侶們頻頻被傷,老和尚卻力不從心
,無暇照顧。
怪人反手一掌拍去,哀號聲中,又有一個沙彌摔落窪窟,老和尚此刻已如同—
只狂虎,奮不顧身,向那怪人猛撲。
這一來情形稍見好轉,怪人銳勢被老和尚逼住,頓時氣極,狂吼道:「臭老禿
驢,我先宰了你。」
身形一側,閃入一片鏟影中,手臂疾探,不知怎地已攫住鏟頭,喊道:「滾蛋
!」老和尚全身一震,雙臂酸麻,直退四五步。
怪人將奪過來的方便鏟,當作暗器,一招「百步穿楊」對準胸前射擊。
老和尚足下還是晃跌不定,如何能閃避得開?
勢急如劍,眨眼已到胸前,僧侶們大聲叱喝,但他們力不從心,救援不及,只
有干喊的份兒。
突然一縷青煙電飄而至,諸人只見青影收斂。一少年停立在老和尚身前,方便
鏟已杳無聲息地橫在他手中。
怪人雙眼一蹬,只見那少年英氣浮現在眉梢,是個弱冠之年的小伙子,不禁大
感驚訝道:「老夫十年坐牢洞中,想不到江湖上出了這麼厲害的小鬼。」
尹靖怒道:「你這人應該永世關牢在洞中。」
那怪人哇哇怪叫道:「小鬼你敢不敢像淨空禿驢,讓我打上三掌,如果打不死
你,我回到洞裡永不出來。」
尹靖怔了怔,心想這人功力非同小可,平白挨他三掌,絕不會好受,因此冷笑
道:「為什麼要我挨你三掌?」
怪人晃著腦袋,想了一陣,突然領悟道:「我知道,你是怕死!」
尹靖劍眉一揚,豪氣填胸,朗笑道:「大丈夫立於天地之間,生而何喜,死而
何憾?只是死有重於泰山,有輕於鴻毛,當死之時,在下絕不猶豫。」
「哈哈,小子你真會唱高調,不過你說的對極了,老夫是不該死的,這群和尚
是該死的。」說著,舉起蒲扇般的魔掌,向和尚劈去。
尹靖冷笑一聲,方便鏟隨手揮出三點寒芒,疾擋過去。
那人驚叫道:「好小子你是九宮堡的人,你把鏟作筆用,這招『生花七筆』中
的『臨窗揮毫』。……啊呀!鏟作鞭用,這是虯龍堡的絕技『玉杖鞭仙』……崑崙
『雷霆六合劍』的『雷驚天地』……奇怪,這一招老夫從未見過,不是中原任何門
派……好利害呀!你是誰人的孩子?……乖乖把我三湘派的『大聖棍法』也用上了
……不得了。『七星快劍』三絕招『羅候斗轉』,『計都入冥』,『金星波羅』,
……這一招是『龍形八掌』的變化,你到底是哪一派的弟子?」
尹靖朗笑道:「這一招是師門傳下衣缽,你仔細接著!」
將方便鏟往地上插落,左臂肘腕外翻,右掌如開弓,畫了一個圈,勁風呼嘯,
籠罩一丈方圓。
怪人突然臉色大變,訝然驚喊道:「太乙無窮解!」身如彈丸,飛出丈外。
尹靖大大一怔,他出道以來,會過不少當世高手,大家都說他是蒙面劍客傳人
,武功是得自「玄天圖」,還沒有人道出他的師承來歷。想不到這洞中跑出的怪人
,一招之下就窺出他的師門絕學。
怪人目光中散發著驚奇的光芒,說道:「乖乖,你是終南太乙門下。」
尹靖滿臉虔敬,肅然道:「在下正是師出終南太乙門,你是我出道以來,第一
個知悉我師門的人。」
怪人拍著胸膛,怡然自得道:「不是吹牛皮,我不但是第一個,也是唯一能道
出你師門的人。」
老和尚詫異道:「貧僧聞說三百年前,武聖天癡子隱居終南山頂,難道小檀越
是武聖傳人。」
怪人哼了一聲,道:「臭和尚,你也配問武聖嗎?」跨步逼了過去。
僧侶們刀鏟並舉,怒目圓睜,布成陣勢,一場慘鬥,眼看又要展開。
尹靖身形一晃,攔住怪人去路,沉聲道:「冤家宜解不宜結,你老就是與這些
師父結有仇隙,也不宜趕盡殺絕。」
「小兄弟,可惡之極!我上了淨空的當,在洞中悶坐十年你說欺人不欺人?」
「你們之事,我不明內情,只望你老看在薄面,免去爭端。」
「哪裡,哪裡,甭客氣,衝著你一句話,放過這群禿驢。」
尹靖覺得很夠面子,微微一笑道:「你老怎知我的師門?」
「這個何難,聽我道來。」一捋長鬚,朗聲道:「數十年前,江湖上出了一位
武功奇高的英雄,可惡的是大家不說他英雄,偏說他是性情孤僻的怪人。」目光望
著尹靖,似乎在征詢他的意見。
尹靖立刻會意,笑道:「英雄的行徑,有時出人意料之外,不能用世俗眼光評
論。」
怪人大喜道:「高論、高論,那位英雄依次會遍萬教—十三要員中的高手,曾
三上少室峰,兩臨千佛頂,雪山鬥神尼,武當會奇劍,或勝或平,就是沒有敗過。
由於數百年來,江湖盛傳終南武學天下無敵,但因代傳一人,又不在江湖上走
動,也就沒有人真正見識到終南武學,於是傳說紛紛,有的說已經絕傳,有的說武
聖遺下一本秘籍留贈有緣。
那位英雄為贏得武功天下第一,決心到終南山,他心裡有二個打算,如果武聖
有傳人,就與他較量長短,要是絕傳了,就找出遺下的秘籍。
他還帶了一個情投意合的徒弟,師徒二人同上終南,走遍千山萬壑,未見武聖
傳人的影蹤,也找不到秘籍,整整在山上跋涉了二年。
有一天來到蒼松翠柏,竹篁幽處,突然從幽篁裡傳出琴聲,那真是好聽極了,
如萬壑松濤,也像流水滌心,師徒二人很快就被琴聲吸引住。」
尹靖淡然一笑,接道:「他們一定是聽到了家師的『綠綺天外音』。」
怪人「哦」了一聲,道:「琴聲停歇後,那徒弟很快就清醒過來,精神飽滿,
誰知師父僵立不動,臉色蒼白,口角噙血,他心靈大駭,急得眼淚脫眶而出。
他立刻想到師父一定是被琴聲所傷,但他又覺得不對,以自己的功力,也能抵
拒,師父功力冠蓋武林,如何能傷他?」
尹靖道:「『綠綺天外音』暗蓄宇宙循環之理,那徒弟因功力較淺隨琴聲而同
流,他師父功力深厚,企圖與琴聲對抗,宇宙的力量豈是人類可抗?所謂『順天者
昌、逆天者亡』,因此師父身受內傷,徒弟卻大受脾益。」
怪人大叫道:「對啦!那徒弟急得不知所措時,松林中走出—位仙風道骨滿臉
盎然正氣的道士,突然伸手向那師父點去,下指落英紛繽,徒弟連轉念頭都來不及
,只見眼花繚亂,道人已點遍任脈二十穴,督脈三十六穴。
那徒弟正待上前與道人拚命,他師父張口吐出一團淤血出聲把徒弟喝住,感激
道人救命之恩。
這道人正是武聖天癡子二傳弟子玉陽真人。
自此師徒兩人在接天峰居留月餘,等師父功力完全恢復,才將來意說明,懇求
真人指點武技。
玉陽真人感其意誠,答其所求,二人比鬥三天三夜,終南武學果然冠蓋環宇,
真人把對方的『星宿十二掌』,『浮世七絕劍』,『大聖棍法』這三樣絕技的缺點
,一一點破,指示改進之道。
離開終南山後,那師父參悟妙真,性情大改,從此消聲斂跡,隱居青山綠水之
間。
後來他又收了二個徒弟,大徒弟擅長『星宿十二掌』,二徒弟精通『浮世七絕
劍』,三徒弟傳得『大聖棍法』,剛才那招雖然不知名堂,但與玉陽真人『太乙無
窮解』同出一轍。」
尹靖道:「這麼說來你老是那英雄的大徒弟了?」
怪人先是一驚,繼而顯的很頹傷,說道:「我原意不說出師徒是誰,想你定猜
不到要問我,唉,失望的很。」生似一個自以為深奧、得意的謎,被人一言猜中那
般失望。
尹靖見他失望的神情,很是滑稽,笑道:「你老自己說得清清楚楚,我才想得
出呀!」
怪人不以為然,轉向老和尚道:「老禿驢,你知道我說的師徒是誰?你敢說知
道我剝你皮。」
「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敢打誑,貧僧雖然魯蠢愚蒙,也知那師父是『風塵狂生
』,那徒弟是『五湖怪客』辛施主你本人。」
五湖怪客氣極,道:「賊和尚,臭和尚,你們都是聰明的,我是傻瓜。」說著
又要與憎侶拚命。
尹靖忙攔住道:「你老不是答應過要與大師們罷戈息爭嗎?」
五湖怪客展顏一笑,道:「嘻嘻,我是同他鬧著玩的。」
尹靖暗暗忖道:這人喜怒無常,想他師父「風塵狂生」也是一樣,師徒習性相
近,理所當然,只不知那二個師弟是否也是怪人?
突然憶起他三師弟精通「大聖棍法」,天外神叟黃宮,不是以「大聖棍法」而
馳名武林嗎?心中一怔,肅然道:「你老的三師弟是叫天外神叟黃宮嗎?」
五湖怪客豎起大拇指,道:「我那二位師弟要得,老三手創天震教,威名震撼
中原武林,老二是南北十三省綠林盟主,孰知少年夭折,在『廬山三石樑』死於林
鐘如『松紋古劍』下。」
他講到二師弟噩訊,毫無悲慼之容,尹靖記得在玉壺山莊時,天震教主提起九
頭獅子孟良慘死蒙面劍客手時,氣忿填膺,殺機彌熾,大有兔死狐悲,物喪其類之
慨。
五湖怪客像是猛然記起一事,說道:「我差點兒忘了,是你助我出洞?」
「哦,不是我。」
「不是你!還有哪個小子有這些能耐?」
「那人功力與我不相上下,我們只是無意中運掌打在『練功石』。」
「哈哈,人算不如天算,淨空想關我一輩子,想不到老子福星高照,機緣巧合
,行以脫困。」頓了一頓,接道:「十年前我與寒山寺的淨空臭和尚,因一段過節
在此地打賭,他說我要是三掌打不死他,自入洞中,用一塊『練功石』封住洞口,
只要我有能力脫困,隨時可自去,我一則估想淨空難挨我三掌,二則那練功石不過
二三百斤重,堵在洞口如何能難倒我,於是欣然答應,唉!想不到淨空禿驢已得密
宗真傳,挨過三掌內腑震碎,居然不死,我依言進入洞中,就此被困十年。」
老和尚滿臉悲憤之色,沉湧一聲佛號,道:「家師內傷慘重,二年後仙逝。」
「死得好,死得好,他用心歹毒的緊,我入洞之後才發覺這是個陽磁洞,那『
練功石』是陰磁鐵,陰陽互吸,比鐵壁還牢固,『練功石』僅二、三百斤,因陰陽
磁引作用,變成二三千斤。
我並發覺『練功石』具有加倍的反震力,一百斤的力量打上去,發出三百斤的
反震,要破此三千斤的洞口,除非有千斤以上的力道擊在石上,在發出三千斤反震
的瞬間,老夫及時加上一掌,造成三千斤的力道,才有脫困的生機,可是放眼當今
宇內,有千斤內力的,只不過寥寥二三人而已。
我自忖今生今世永無出洞的一天,孰料剛才我在洞口打坐,突然聽到一聲強烈
震盪,聒耳欲聾,我立刻聽出這一掌發出的約有三千斤以上的反震力。
這真是—線生機,心中的喜悅難以形容,可是當我跑到洞口,又如跌落萬丈深
淵,那反震力已過,希望頓成泡影。
老夫生平之中,不曾受人點水之惠,那時我對洞口默誓,只要那人再加上一掌
,助我脫困,此生願效犬馬之勞,結草以報。
哈哈!果然老天有靈,又一掌襲在石上,為我解去終生無期囚牢。」
尹靖聽得甚為奇妙,伸手指著窪窟裡的苑蘭公主,說道:「後來助你脫困那一
掌,是公主所發。」
五湖怪客瞪大眼睛、高聲叫道:「女娃兒立刻上來,老夫要謝你救命之恩。」
苑蘭公主一心在思慮如何與尹靖解決情感糾紛問題,對他們上面所說的話,索
然無味,是以一直沒有上來查看究竟。
五湖怪客見她不聲不響,奇道:「她是不是白癡!」
尹靖道:「公主素來不喜與外人交談,你老別見怪。」
「心眼好高呀!若不是曾助我脫困,一定好好教訓她,看她乖是不乖?」
忽見一縷青煙自窪窟升起,挾著臘月嚴霜般的圓嫩嗓音道:「我不是有心救你
,像你這七分似鬼,三分似人,本不該活在人世。」
「反了反了,這年頭世風日下,不知敬老尊賢,唉!忍受了吧,受人點水之恩
,尚要湧泉以報,何況是活命大德?」
「你就當是自己從洞中鑽出來,與我毫無瓜葛,立刻同這些和尚給我滾遠一點
。」
「那怎麼可以,老夫受恩不報,寢食難安,難死人。」說時神色顯得很焦急。
苑蘭公主冷笑道:「那好辦的很!」
五湖怪客咧嘴大笑,臉上鬍鬚飛揚,喜道:「你有什麼好方法可解決?」
「那還不容易,你回那洞中,用『練功石』把洞口堵住,一切恩怨豈不兩消。」
「是呀,我真笨,怎麼沒有想到這一點。」轉身就要跳下窪窟。
尹靖急忙阻止道:「你老再入洞中,只怕沒有機會再出來了。」
五湖怪客恍然大悟,道:「你這女娃原來是拿我消遣,打死你。」手掌舉得高
高,卻沒有劈下。
苑蘭公主不屑地冷哂一聲:「怎麼你怕了?」
「我現在是怕了,打死你恩將仇報,打不死你我怕難受。」
「不打呢?」
「更難受。」
「那你把這群和尚打跑!」
「快哉!殺和尚,燒廟我是專門的,揍死光頭的!」說著,展開蒲扇般的怪掌
,向僧侶們撲去。
尹靖揚手一拍,大喝道:「住手!」
掌力接實,發出「碰」的一聲,人已各退半步。
五湖怪客驚「噫」一聲,道:「好內力!你們倆口子,一人一個主意,彼此鬧
彆扭,怎能成為好夫妻?」他性情怪異,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倒不是有意拿他們
開玩笑,因此說得很認真。
尹靖臉上浮起一層淡淡雲霞,那股英凌之氣,忽被羞澀之態掩住,眉露俏色,
口裡寒住很多話。不知從何說起。
苑蘭公主生就冷漠,就對望一下,不說一句話,五湖怪客卻受不住悶納,說道
:「你們怎麼不說話,我悶死了,早知這樣把臭和尚留下來多熱鬧。」
隔了一陣,尹靖微微一歎,吶吶道:「在下往『海天別墅』去見二公主,令牌
之事務請送還。」
苑蘭公主輕輕歎喟一聲道:「我突然想到愛情不能附帶任何條件,須經年累月
滋養培植,才能開花結實,你與家妹海天一別,二地相思,長久的分離,比如一朵
嬌艷花蕊,久斷甘露滋滌,自然枯萎凋蔽,你現在立回『海天別墅』,從此與家妹
聯衿遊蕩江湖,了卻心願。
『乾坤日月令』不能還你,只因我與萬教旌定約在先,不可輕廢,現在距採石
磯之約,還有十天,等你們來時,我在採石磯當面將令牌送還庭主。十日期間,以
你們的腳程來回『海天別墅』,綽綽有餘。」她說得慢條斯理,完全一副長者的派
頭。
五湖怪客道:「你們為什麼總是說別人,不談自己的重要事?」
苑蘭公主臉上又是一紅,她已知這人性情怪異,說話雖令人難堪,卻是心直口
快,不把他支走,只怕要說出更難於入耳的話,隨即冷漠地說道:「十年不見世面
,也該海闊天空地翔游一番,等十月十五日月盈之夕,到『金陵採石磯』去見我,
有事吩咐你做,如你不能聽命,把你擎回洞中再關十年。」
「有道理,有道理!」五湖怪客突然聳聲大笑,笑聲劃破闐寂的蒼穹,迴盪繚
繞,身形微晃,人已消失在暮色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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