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小試牛刀】
對方形色中所顯示的意義,馬任俠可以深深感觸得到,他也跡近憤怒地反瞪齊常惠
,模樣表現得既倔強又桀傲。
齊常惠重重地道:「你是馬任俠?」
馬任俠一昂臉:「不錯,我是馬任俠!」
齊常惠冷哼一聲:「你做了什麼事,自己心裡有數,無論你有多狡詐、多刁滑,終
將真相大白,自食惡果。可恨可恥的是你個人犯的過、造的孽,居然還強拖著朋友下水
,讓人家與你共背黑鍋,馬任俠,相交如你,實是一項悲哀!」
額前筋絡暴起,馬任俠咬牙挫齒;
「我不怕你血口噴人、強加罪名,我也不怕你亂加羅織、黑白混淆,你想施離間之
計,卻是打錯了算盤!」
齊常惠不屑地道:「我見過許多像你這樣的人,像你這樣貌似忠義、滿口道德的人
,實際上卻不堪一提。馬任俠,你自己明白,你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馬任俠大叫道:「你又算是個什麼東西?」
郭壯、朱一志立時齊聲叱喝:「大膽放肆——」
擺擺手,齊常惠陰著臉道:「無妨,且看他尚能放肆多久!」
郝天浪接上話道:「口舌之爭解決不了問題,大伙何不互為節制,也好省下力氣幹
點正經?」
齊常惠正視郝天浪,道:「兄台,聽郭壯他們回來說,閣下所扮演的角色,乃是執
意庇護馬任俠,而不管馬任俠所做所為是否在理?」
郝天浪道;
「也不盡然,齊老兄,這乃是個人觀念有別罷了,各位認為他狡詐刁滑,我卻不作
此想;各位認為他犯了錯、造了孽,我亦難以苟同。如此,則他好好一個人、一個境遇
潦倒又遭喪妻之痛的人,情正堪憐,更不該受到冤屈壓迫,不該對這些莫須有的名目承
擔責任。你們屢屢相逼,又令我如何置身事外?」
齊常惠不免上火:「兄台,李家失寶之事,你卻一筆抹煞了?」
郝天浪道:「李家驗過貨,開了收據,往後的事,自與他人無涉,齊老兄,行有行
規,否則,天下的枝枝節節,豈有完了?」
齊常惠怒道:「這麼說來,你根本不相信李家失寶的事實,不相信你的朋友涉有重
嫌?」
聳聳肩,郝天浪道:「此僅乃貴方一面之詞,便打官司,尚須兩造對質,拿出證據
來呢。」
齊常惠大聲道:「開棺查驗,即知姓馬的冤是不冤!」
郝天浪大大搖頭:「奇怪了,你們這一夥,上上下下怎麼同一個毛病?全喜歡打開
棺材蓋子驚擾死人?齊老兄,如啟棺之後,證明東西的確藏在棺內,自然沒有話說,假
設棺內並非各位欲尋之物,各位又怎生善後?」
齊常惠神態凜然:「如並無我們欲尋之物,則至少還了馬任俠一個清白,這還不夠
?」
郝天浪笑得很冷:「齊老兄,尊駕也未免把事情看得過於簡單了,強抓靈柩,跡近
褻瀆遺骸,只撂下一句空話就算交待?目前我們兩人勢單力薄是不錯,卻亦決計嚥不下
這口鳥氣!」
真有些忍不住了,齊常惠沉下臉來:「兄台,真相未明之前,總該有個合理解決的
法子,你如此堅持己見,不空出一條路走,事情只怕就要鬧僵——」
郝天浪毫無妥協之意:「這條解決問題的路子,乃屬大不韙,我讓不出來。」
齊常惠陰著聲道:「那麼,兄台,你要逼我們動手了?」
吃吃一笑,郝天浪道:「不用把責任朝我們身上推,齊老兄,各位挾強勢而來,氣
焰之盛,何嘗有絲毫息事寧人的打算?」
坐在鞍上猶似蹲在那裡的「老孩兒」金炎,忽然尖聲尖氣地發了話:「我說老大,
你就甭再那麼悲天憫人,說情道理了,人家擺明了真金不怕火煉的架勢,挑起的是那面
接戰旗,你還遲疑個啥?」
齊常惠一拂長髯,拋鐙下馬,表情極為凝重;
「兄台,我們得罪了。」
郝天浪靜靜地道:「好說。」
此刻,馬任俠斜出幾步,向棺尾側立的兩名佚子示意,兩名伙子用力一抬棺沿,他
向棺底凹框處伸手一探,已抽出那條褐栗色的齊眉棍來,棍身一轉,即倒豎後肩。
郝天浪輕輕扯開大褂前襟,露出插在腰帶間的「匹練」,他左肘微壓緊貼肋骨部位
的刀柄,刀柄便往前傾,正提供上一個極佳的拔刀角度。
雙目盯注著郝天浪身上的兵刃,齊常惠眉宇間浮起一抹迷惑之色,他似在思索什麼
,追憶什麼,眉心紋路的糾結,便形成了某些狐疑不安的意象。
薛群也定定凝視著郝天浪配帶的「匹練」,面孔上有一種恍悟後的驚悸——原來,
那寒光所現,這把刀就是源頭啊。
鞍上的金炎向著郭壯努努嘴:「老郭,你且去探探路。」
郭壯頓覺頭皮發炸,他苦著臉,期期艾艾地道,「副座,呃,你是說,要我先上?
」
金炎多皺的面皮一繃:「否則你還做什麼解釋?」
朱一志是見過昨天場面的,急忙替同伴緩頰:「副座,他上去約摸不行,這縮頭縮
尾,不敢提名報姓的傢伙,手底下卻不含混,上次薛群只挺了一招便敗下陣來,差點連
條胳膊也賣了——」
摸摸下顎,金炎慢吞吞地道:「哦?有這麼個邪門法?」
還不敢提當時甚至不明白人家使的兵器是什麼,朱一志陪著笑道:「說老實話,副
座,要是我們哥幾個治得住對方,就不必回去搬救兵驚動列位老人家了,真個是,唉,
力有不逮——」
金炎肩頭微晃,人已落地,身法輕巧得宛如一片羽毛;他衝著齊常惠道:「老大,
我上吧,倒要掂掂這位朋友是什等樣的份量。」
齊常惠想了想,道:「切忽貪功急進。」
金炎露齒一笑:「大把年紀了,還能像一干小伙子那般毛躁?老大,你寬念。」
點點頭,齊常惠退後幾步,不再出聲。
這位「老孩兒」右手往後腰一抄,亮出一對短短的三角刃來,下寬上銳的三角刃看
上去烏烏黝黝,卻隱泛著酷厲的殺氣,他手腕下翻,刃面已貼上掌心,腳步也開始緩緩
移動。
馬任俠在郝天浪後面低低啟聲:「天浪,這一仗讓我來。」
「你也想替我探探路?」
齊眉棍舉自胸前,馬任俠鎮定地道:「不錯,摸底的權力不只在一方。」
郝天浪側身讓開,再加上一句:「別硬逞能。」
馬任俠反手握棍,兩眼不瞬地望著金炎,滿腮滿顎的大鬍子偶而掀動,根絲閃映著
冷冷的黑亮,模樣十分沉穩。
站住腳步,金炎老大不快地道:「你幹什麼?」
馬任俠僵硬地道;
「與你過招。」
哼了一聲,金炎仰著臉道:「閃一邊去,與我過招?你也配?」
馬任俠形色不動:「姓金的,你並不算武林中什麼出類拔萃的人物,充其量,不過
聚一群烏合之眾,螺絲殼裡開道場而已,身份可由不得自我抬舉!」
皺褶深布地一張老臉立時浮上一片煞氣,金炎尖聲道:「好,馬任俠,我會將你說
出的每一個字,再塞回你的嘴巴!」
馬任俠似乎豁出去了:「你且試試!」
金炎猝然矮身—一原就身軀短小,仿若侏儒的他,這一矮縮,越發顯得其形如嬰,
但卻是個張牙舞爪的魔嬰,影像閃晃的須臾,一對三角刃已逼上馬任俠的前胸小腹。
齊眉棍起似狂飆,掄過半道弧形,棍端飛點來敵額心,而金炎的兵器較短,未及夠
上攻擊位置,棍頭已到了雙眉之間,他猛地縮頸曲腰,身子貼地暴進,三角刃翩掠的瞬
息,「括」地一聲挑裂開馬任俠的褲腳!
馬任俠往後急退,棍端拄地,整個人以棍身為軸心,在退出的剎那迴盪旋轉,勁風
激揚有聲,一腳蹴上金炎左肩,直將這位「副座」踢了個溜地滾!
怒叱喝叫聲連番響起,馬任俠並未乘勝追擊,齊眉棍挽個棍花,又反手倒貼於肩。
金炎腰桿倏挺,人已躍立起來,灰頭土臉裡睜著一雙紅眼,形狀便如一隻獸性勃發
的瘋猴。
齊常惠適時輕喝道:「二弟退下。」
金炎挫著牙道:「別擔心我,老大,我不過一時失手——」
齊常惠道:「我知道,你不算是落下風,只急躁毛病又犯了。」
金炎惡狠狠地罵著:「這狗娘養的陰起來坑人……」
一旁觀戰的郝天浪讚許地向老友點頭:「老馬,損招在前,奪招於後,這反敗為勝
的契機,主在一個『穩』字,不慌不亂,處變無驚,能拿平常心看輸贏,果然大有進展
。」
馬任俠苦笑道:「湊巧罷了。」
驀地怪吼出聲,金炎跺腳咆哮:「當然是湊巧,姓馬的,你當你真個勝得了我?娘
的皮,除非你紅腳盆裡再翻身!」
馬任俠腮頰抽動,卻未吭一聲。
郝天浪歎了口氣:「青蓮會算得上是一個有頭有臉、有模有樣的幫口,沒想到竟找
了這麼一號人物來充場面,難不成江湖上的好角兒都死光了?」
金炎手指郝天浪,頸項間的喉核不停凸縮:「你,你是在說我?」
郝天浪清清楚楚地道:「不錯,我是在說你。」
齊常惠急道:「二弟——」
「弟」字尚在他口腔裡打轉,金炎已飛身撲出,速度之快,恍同流星曳空,又似驚
鴻乍現,人影一閃,已到達郝天浪頭頂。
郝天浪眼皮子也不往上撩一下,好像根本不知道姓金的已撲到近前。
烏黝黝的三角刃翻走如電,猛力刺向郝天浪頸肩位置,刃尖擺舞,若突兀噬來的一
群吸血蝙蝠。
寒焰進現於毫無徵兆的俄傾,千百條晶亮澄藍的光束張開如一面羅網,漏斗般朝上
擴展,光束猝而收縮,金炎已手舞足蹈、外加鬼哭狼嚎地滾跌出去,在翻仰的過程中,
血點遍灑如雨。
頓見人影穿掠,薛群和那光頭凸頂的朋友雙雙搶上,連拖帶扯的扶起金炎,可憐「
老孩兒」混身血跡,皮綻衣裂,一轉眼便狼狽得不似個人樣了。
趕緊替這位「副座」檢視傷勢,薛群一邊翻動一邊噴嘖稱奇,心有不解——金炎的
外表看來挺嚇人,又是血又是肉地模糊斑斑,實際上卻僅傷及表皮,這邊劃一道口子,
那邊割一道淺槽,沒有一處深入要害或斬進肌骨,換句話說,要不了命,不但要不了命
,便嚴重二字也談不上,彷彿,是郝天浪仔細比量妥當才開了金炎這麼個玩笑。
齊常惠趕前幾步,大聲問道:「二首座傷勢如何?」
有些尷尬地站直,薛群搓著手,把嗓調放得極低:「不要緊,不大要緊……」
齊常惠不大相信地道:「人已經血糊淋漓地不成個囫圇樣了,怎麼還說不要緊?」
薛群忙道:「全是些皮肉之傷,沒—處損及要害,首座,不信你自己看——」
站在那裡搖搖晃晃的金炎,一拋膀子掙脫了光頭凸頂這—位的攙扶,「絲」「絲」
吸著氣道:「喬子琛,你且閃一邊去,我,我他娘自己撐得住!」
齊常惠仔細端詳了金炎一陣,比較寬心地道:「看情形尚好,二弟,你歇著吧,這
裡的事我來處置。」
金炎咬著牙道,「老大,這仇可非報不可,我算是陰溝裡翻船,丟人現眼到了家,
要不把面子掙回來,朝後我待怎麼混?」
齊常惠以撫慰的語氣道:「我自有主意,你好生將歇一公道當然要討,好歹也該對
你交待得過去。」
現場各人當中,除了郝天浪,只有馬任俠暗暗心中好笑,姓金的人栽了筋頭,偏偏
嘴巴卻硬,猶往自家臉上貼金,說什麼「陰溝裡翻船」,如果他知道是栽在誰的手下,
包他魂驚膽裂,慶幸祖墳煙生水潤,庇佑綿長哩。
齊常惠面對郝天浪,形態嚴肅陰沉:「兄台,你可是真人不露相,潛龍於淵,半點
徵兆不顯。這樣一位高手,我想不出有什麼理由不能亮個萬兒?」
郝天浪懨懨地道:「有這個必要麼?在某些場合提名道姓,實在是跡近無聊。」
齊常惠目光驟寒:「兄台,冤有頭,債有主,好漢做事好漢當—一你明白我的意思
?」
郝天浪淡然一笑:「郝天浪。」
窒噎半晌,齊常惠慢慢地道:「『刀不留人』郝天浪?」
郝天浪道:「難得齊老兄尚有耳聞。」
那廂的金炎,加上馬上的「生死鐵扇」谷悟,一聽及郝天浪的名號,俱不由雙雙色
變,「反相彌勒」霍如春卻面無表情,寬肥的臉盤凝聚著厚厚的脂肪,像是將他內心的
感受都隔絕了。
郭壯、朱一志、薛群與那光頭凸頂的喬子琛四個只剩面面相覷的份,顯然,他們全
未聽過郝天浪的出身來歷,不知為何許人也?但是單看他們幾位頭頭的反應,靠個人自
己的經驗揣測,亦皆心裡有底——這一遭,怕是踢上鐵板了,而且,恐怕還是一塊火燙
的鐵板!
齊常惠嚥了口唾沫,略帶吃力地道:「郝兄,不是說,你在好些年之前,業已封刀
退隱了麼?」
郝天浪無可奈何地道:「江湖恩怨,總然糾纏不休,武林舊事,亦依舊難斷難了,
要想封刀退隱,說起來容易,可是往往卻由不得你啊。」
頓了頓,他又道:「所以,封刀之期只有後延,退隱之日也遙不可盼,所以,才能
在此有幸與齊老兄見面把晤。」
齊常惠的神情實在不怎麼開朗,有點帶著,呃,帶著幾分自己怎的如此倒霉的味道
,他強笑著道:「真沒想到,做夢也沒想到,此時此地,竟會遇上天下聞名的『刀不留
人』郝兄,實乃幸會,實乃幸會——」
郝天浪道:「高抬了。」
猶豫片刻,齊常惠象骨頭鯁在嗓眼裡一樣,十分辛苦地道:「郝兄,衝著你『刀不
留人』四個字,我們不能打商量也只有打商量。郝兄威震三山,名揚四海,聲望
煊赫如此,自然明理明事,眼下的這樁糾葛,我們決非無中生有,藉故啟端,馬
任俠確然行為有虧,涉嫌深重,但請郝兄一稟公平公正原則,替雙方做個仲裁論斷。」
郝天浪面色僵木地道:「我相信馬任俠是無辜的,你們找錯對象了。」
臉孔扭曲了一下,齊常惠努力按捺著道:「郝兄此言,並無憑據,是否過於武斷了
?」
郝天浪冷冷地道:「血刃鋒鏑,便是憑據!」
一張鍋底似的黑臉,驟然脹成了豬肝般的紫褐,齊常惠的頷下長髯,不禁簌簌而顫
;
「郝兄,這不是恃強凌人麼?」
郝天浪不帶絲毫七情六慾地道:「這人間世上各般各類的架構,莫不是如此形成的
屍深深吸一口氣,齊常惠仍盼委曲能以求全:「請為我們設想一下,郝兄,上命在身,
重任加肩,我們設若就這樣灰頭土臉地無功而退,回去又怎生向三賢交待,又怎生面對
所屬?」
郝天浪道:「很抱歉,那是你們自己的事,恕我無從代勞。」
那「生死鐵扇」谷悟從馬上落地,靠近齊常惠,低聲道:「老大,情形你還看不出
來?人家是吃了秤鉈鐵了心,好壞全偏著姓馬的,咱們即便有千百個理由,說下個大天
來,也休想邀得人家退讓半步,這不是我們不尊重『刀不留人』,而是『刀不留人』不
給我們路走啊!」
形勢至此,齊常惠亦是老江湖了,如何會體認不出?可是他的顧慮實在太大。道上
傳言,「刀不留人」郝天浪自現身闖萬以來,幾乎就沒有敗過一次,凡與郝天浪交過手
、衝突過的角兒,差不多非死即傷,簡直無一倖免,出刀不留人的說法駭人聽聞,要是
場面搞砸了,八條性命頂十萬銀子的一件寶劃不划算?更遑論聲名掃地的後果了。
當然也明白齊常惠的想法,谷悟沉重地又道:「老大,人這一輩子,總會碰上些不
可為而勢必為之的事,說是拿鴨子上架也好,騎虎難下也好,不搏一次便對不起自家的
良心,糟蹋自家的尊嚴,若今日厚顏而退,以後怕連覺都睡不安穩。」
咬咬牙,齊常惠將心一橫,用力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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