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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 戒

                     【第十五章 龍歸大海】 
    
        打從出道以來,李濟就對自家的身手十分具有信心,即便前後多次聽人談過郝天浪
    的本領怎生了得,心頭有所顧慮固然不錯,卻總有些不大甘服,老盤算著得找個恰當時
    機試候試候,眼下他可試過了,一招之餘,險險乎弄到灰頭土臉——這猶是郝某單單一隻
    右手的傑作。 
     
      喘一口氣,李濟直起嗓門吼叫:「人說養兵千日、用在一時,我的兵呢?我的人呢 
    ?空養你們一群酒囊飯袋,一群青皮無賴,臨到緊要關頭,竟是這麼個丟人現眼法,往 
    後還想朝下混麼?」 
     
      望著擱在地下、十多顆血淋淋的人頭,不止齊常惠心裡發毛,任是那一個也不由冷 
    汗浹背,肌膚起粟,此刻性命交關,主子的責罵,反倒不大覺得痛癢了。 
     
      李濟掂掂手中的「鴛鴦輪」,再度咆哮:「齊常惠,你跟大伙給我聽著,如今我們 
    尚有一線希望,務必要在姓郝的脫困之前將他制住,有哪個貪生怕死、畏縮不前的,我 
    他娘就先成全了他,到時候休怪我心狠手辣!」 
     
      齊常惠咬著牙道:「老爺子,兄弟們不是窩囊,只叫姓郝的那陣氣勢給震懾住了, 
    現在約摸已能定下心神,恢復常態,請老爺子重新佈陣便是!」 
     
      李濟腮幫子上的肥肉連續痙動,眼皮子也跳個不停,他惡狠狠地道:「我來打頭陣 
    ,你們四下裡朝上攻,落手要狠,切切不可留有餘地。看各人表現,我有重賞重罰,決 
    不稍怠!」 
     
      乾咳幾聲,「老孩兒」金炎又有話說:「呃,老爺子,姓郝的目下還沒脫困,何不 
    續用了箭攻他?須知一待靠近,只怕他刀不留人啊……」 
     
      李濟勃然大怒,兩隻眼珠子幾乎凸出眼眶:「金炎,你算個什麼混帳王八蛋東西? 
    竟敢在這裡散渙軍心、動搖士氣?虧你還是本地坐館的二把子,我真瞎了眼啦,當初怎 
    會挑上你這塊貨?!」 
     
      金炎委委屈屈地申辯:「我說的全是實情實話,老爺子,要臉面就要不得性命啦, 
    當前這十來顆人頭便是明證,我們該從長遠打算,逞不得意氣啊……」 
     
      差點氣炸了肺,李濟臉孔扭曲,口沫橫飛:「住口,你閉上你的鳥嘴,金炎,我派 
    你打頭陣,現在就給我上!」 
     
      金炎一張紋理深布的面容,說有多難看便有多難看,他帶著哭腔道; 
     
      「忠言逆耳哪,老爺子,你這不是存心要我的命麼?」 
     
      李濟狂吼:「你敢抗令?你若死了,總有人替你償命,若待畏縮不前,我就先取你 
    的命!」 
     
      一看情形不對,有可能未曾克敵,內哄先起,齊常惠急忙前走幾步,誠惶誠恐地道 
    :「老爺子息怒。老爺子干請息怒,大敵當前,咱們的家務事宜往後再論,如果此時上 
    下離心,這場面怕就支撐不下去了……」 
     
      李濟閉閉眼睛,強自把一腔怒火按捺住,放緩了語氣道:「遠攻不可能有效,常惠 
    ,我們攻過兩次,有何結果?群起近撲,說不定多少撈點本利,大家準備著吧。」 
     
      齊常惠有種「壯士一去不復還」的悲烈味道:「全聽老爺子吩咐!」 
     
      李濟雙手分握「鴛鴦輪」,表情凝肅:「仍是照方纔我說的法子,由我打頭陣,常 
    惠,你領著金炎、朱一志、郭壯、喬子琛、薛群攻右翼,霍如春和你的『左前衛』丁雄 
    率同他們手下攻左翼,弓箭手退後,免得瞎放弩矢,傷到自己人!」 
     
      齊常惠轉過去傳令:「老爺子的話你們都聽到了?即速列陣!」 
     
      人們往來移動,很快已經照著李濟的指派分成左右兩翼,李濟由兩排人中間大步走 
    過,儼然拜印領軍的主帥,要獨當一面了。 
     
      老久不曾發話的郝天浪,目注敵方調兵遣將、佈陣營勢的過程,不禁感到有些滑稽 
    可笑,聽馬任俠說,李濟此人如何具有謀略,如何精於策計,今日一看,不過爾爾,沒 
    啥個出神入化之處,他忍不住便要揶揄幾句:「李兄,這就是你的局面了?」 
     
      李濟止步,陰沉地道:「怎麼著?」 
     
      郝天浪搖頭道:「如果你的局面僅止於此,我看各位還是不要動手的好,我敢斷言 
    ,單憑貴方這點實力,絕對不是我的敵手。」 
     
      李濟沉住氣道:「你高估你自己了,郝天浪,不錯你算是個好樣的,但卻不似你想 
    像中那樣好,贏上一次兩次,亦不表示你次次都會贏,這一遭,你便在劫難逃!」 
     
      「匹練」輕輕擱上右肩,郝天浪的情懷十分地悲天憫人:「我勸你現在就啟開我的 
    束縛,我答應你不傷害你們的人。這筆帳往後再算,否則,血刃一起,你必然後悔無窮 
    。」 
     
      李濟雙目閃閃有光:「你怕了?」 
     
      郝天浪一笑:「看我的樣子,像是怕的樣子麼?李兄,此時並非你給我機會,而是 
    我給你機會,可別想豁了邊。」 
     
      李濟忽然厲聲道:「這只是你的想法,郝天浪,我不受你的虛言恫嚇!」 
     
      望望扣在左腕上、業已殘缺斑斑的鐵環,郝天浪輕描淡寫地道:「其實你也明白, 
    鬆不鬆開這具鐵環,對我而言無甚差別,我但要有空隙再加一刀,鐵環必斷,我照樣能 
    以龍飛九天,逍遙出困,李兄,你該相信我找得到這點加上一刀的空隙吧?請多思量, 
    我乃是給你一個順水人情,叫你有台階下哪。」 
     
      李濟暴烈地道:「我不需你給我什麼順水人情,更不稀罕你替我找台階下,郝天浪 
    ,有本領儘管使出來,我倒要看看,誰將刀不留人!」 
     
      郝天浪聳聳肩道:「好吧,我已經仁盡義至,該說的全都說了,要怎麼辦,端看各 
    位的打算。」 
     
      臉上的肌肉倏緊,李濟動作快如鷹隼,兩團紅雲似兩團掠穹的隕石,一射郝天浪面 
    門,一旋郝天浪胸腹,去勢之疾,無言可喻! 
     
      郝天浪正坐椅中,刀芒忽彈,就那麼準確得不差分毫,於火星進濺下反擊開過來的 
    招式,隨著火星的明滅,刀尖閃劃,猛一下指向李濟的咽喉,移轉之快,宛如那大彎刀 
    的刀尖,早已在所指的位置上了。 
     
      李濟弓背扭腰,急退三步,這一刻,齊常惠吼聲如雷,當頭一刀對著郝天浪劈落, 
    鋒鏑經處,寒輝賽雪。 
     
      驀地人影翻彈,眨眼裡郝天浪已倒扭手腕翻至椅後,齊常惠的大砍刀紅綢飄揚,重 
    重一刀砍上椅面,未及拔出刀來,藍華映電,已將他頷下鬍髯「括」聲削去大片,他奮 
    力斜竄的剎那,又見刀尖反揚,挑起的是這位「青蓮會」河北首座的三兩人肉! 
     
      金炎鼓起勇氣,矮身疾進,烏黝黝的一對三角刃並刺郝天浪雙眼,中間隔有太師椅 
    的椅背,郝天浪人不後仰,倒朝椅背上急靠,大彎刀毒蛇吐信似地由椅背柱條空隙穿出 
    ,竟然一傢伙把金炎透胸戳過,更推出尋丈之遙! 
     
      「老孩兒」發出的那聲慘號,直若鬼泣,他人摔跌地下,一時尚未斷氣,只見滾來 
    覆去,即遍地血漬猩赤,情景好不淒厲驚人。 
     
      薛群一躍而起,兩隻尖鉤猝扣郝天浪頭頂,冷芒溜洩中,郝天浪「匹練」微顫,刀 
    鋒映過薛群眼前,不曾夠上出手位置,薛群即已被逼得連串筋頭翻出。 
     
      朱一志的角斧、喬子琛的鏈子槍、郭壯的點鋼短矛,全在同一個時間自不同的角度 
    遞到,郝天浪又從椅後翻回,就在這從椅背翻回椅上的過程中,大彎刀灑出一束束、一 
    片片、一朵朵的冷焰藍彩,彩華交融縱橫,勁氣嘯飛,銳力四溢,三個人連邊猶未沾上 
    ,俱已狼奔豕突,各自潰散。 
     
      凌空而下的是霍如春那柄適於遠攻的「大鍘鐮」,弦月似的鐮刃精芒流映,叩頸斬 
    落,手法相當歹毒。 
     
      郝天浪仍然端坐椅上,鐮刃甫落,他的大彎刀已「噹」聲迎撞刃面,看這隨手一擊 
    ,力道卻是可怕,那鐮刃「嗡」嗡」顫響,像是呻吟一般驟彈起來,後勁之大,把手握 
    鏈尾的霍如春整個人帶升五尺,兜頭仆地。 
     
      那位所謂「左前衛」丁雄,是個瘦高個子,手執一柄三尖兩刃刀,帶領兩名屬下方 
    往前撲,已見到霍如春滾跌出去,他知機得快,一個倒仰旋轉,後退多步,他那兩員屬 
    下卻衝至近前,剛待舉挺傢伙,冷電即掠過二人咽頭,兩股血箭標射的須臾,兩個活人 
    立時就成了死人! 
     
      打李濟後撤,到眼下的情形,總共不過人們喘幾口氣的餘暇,只這麼呼吸幾次,形 
    勢業已丕變,變得驟分陰陽界、生死關啦。 
     
      護眼看到的是噴濺的熱血,是狼藉的屍體,是「青蓮會」的人馬仰翻滾跌,李濟心 
    頭那股子感受,可謂既痛又恨、悲怒交集;靜止的無疑已經滅寂,移動中的亦充滿了沮 
    喪絕望,力不從心的苦惱深深刺激著他,多年江湖稱雄,到了節骨眼上,居然竟只這麼 
    一個能耐! 
     
      又見刀鋒回斬,扣住郝天浪左腕的殘缺鐵環「克啷」聲響,迎刃而斷,落刀處分寸 
    拿捏得巧妙之極,鐵環折損墜地,膚表卻未傷絲毫。 
     
      桎梏驟去,郝天浪形同猛虎出柙,上身一起,已掠至九尺以外,站在附近的幾名漢 
    子「猴」聲怪叫,紛紛四散奔逃,連個擺架勢的人都沒有。 
     
      猛虎固已出柙,卻並無繼續傷人之意,郝天浪站定,遙望對面形色木然的李濟,似 
    有所持。 
     
      李濟這時的心情矛盾已極,要他自此住手,當然是一千一萬個不甘不願,但他也非 
    常瞭解形勢之不可為,如果再拼下去,除了已方徒增傷亡,絕難有任何收穫,這口怨氣 
    ,怕是不吞亦得硬吞了。 
     
      好像感應得到李濟的意念動向,郝天浪默立片刻,反刀入鞘,然後大步離去,那模 
    樣,真似出入於無人之境了。 
     
      出「瀏縣」縣城往南下不到五里,有座光禿禿的小石崗,崗下生一片疏落有致的雜 
    木林子,一條溪水便沿著林邊蜿蜒流去,溪水澄澈清冽,透亮見底,設在夏暑,倒是個 
    涼快逍遙的好地方,這節令,卻有些冷瑟荒寒。 
     
      現在,也不過剛剛灰明時分,日頭尚未升起。 
     
      郝天浪打離開那塊殺戮之地,還往城裡逛了半圈,主要乃沽一壺烈酒,買了點熱食 
    ,熟食先祭了五臟廟——他委實快餓瘋了,烈酒卻不是拿來喝的,他要替自己治傷。 
     
      「青蓮會」方面沒有一個人看出他負了傷,他也自然盡力掩飾,不令對方察覺;傷 
    是在網罩內的當口,被那突發而至的鋼梭所創,本來這點把戲奈何不了他,由於狀況發 
    生出乎意表,李濟的動作又鬼祟陰險,加以他認為仗著網罩遮擋能夠形成反防禦的心理 
    ,才在突兀之間吃了暗虧,而且暗虧猶得不輕——一隻鋼梭從他左脅上側方穿進,入肉 
    的剎那被他削斷梭體的後半截,另一半如今尚嵌留在裡肌之中。 
     
      幸好郝天浪曾在來梭射入之前及時攔斬一刀,這一刀,削斷梭尾是小事,卻阻緩消 
    卻了大部射入的勁道,否則,傷勢只怕更要嚴重。 
     
      當時他憑借體內一股內力閉住外溢的血氣,所以沒有流多少血,也因此未露破綻。 
    眼下內力消斂,殷紅的鮮血可就將他左脅部位的衣褂浸染成一大團了。 
     
      郝天浪坐在小溪邊,先用他的絲帕沾水扭干,再撈起底褂下擺,捲到腰間,受傷的 
    位置肌膚鼓脹,微現瘀紫,梭體入口處是個小指粗細的血洞,隱約可見斷折的鋼梭圓底 
    ,另一頭,已經稍稍透出脅肉見了尖。 
     
      於是,他使左手食指貼緊凸出的肌肉,拇指抵定梭尾,用力一推,染著血漬的半截 
    鋼梭已從肉裡突破肌膚,輕輕掉落——痛便痛在這用力一推的瞬息,饒是郝天浪這等人 
    物,亦不由眉頭聚擠,齜牙裂嘴! 
     
      酒壺中的烈酒跟著倒向上下兩端的傷口,烈酒是拿來消毒與防止炎爛的,不過酒與 
    傷口甫行接觸,那等煞刺勁可也夠嗆,郝天浪深深吸一口氣,好歹熬住,迅速以絲帕掩 
    住創處,再以腰帶綁緊。一陣忙亂下來,既使如此冷天,腦門子上也冒了汗,好在通體 
    鬆快了不少。 
     
      重整衣衫之後,他拈起斑斑染血的半截鋼梭就近觀察,把弄同時連想到一個問題— 
    —只這小小的一截鋼梭,已能令人遭受如許苦痛,則鋒鏑利刃之下,入肉的感覺又將如 
    何?江湖路、草莽行,誰說不悲楚啊。 
     
      不自覺地歎一口氣,郝天浪拋掉半截鋼梭,俯身溪水,雙手掏捧而飲,冷冽的水汁 
    順喉嚥下,他才稍稍心頭寬舒了些。 
     
      接下來,他在思忖,該怎麼對付「青蓮會」?或者說,該怎麼防範「青蓮會」?他 
    自己倒不是那麼睚眥必報,急於反搏,可是,「青蓮會」方面大概不可能就此善罷甘休 
    ,往後不知道又將使出什麼邪門來,日子有段辰光不得太平,是可以預見的了。 
     
      眼瞼上方似乎有點暗影浮動,郝天浪仰視過去,光禿禿的小石崗上,果然站著一個 
    人,正手搭涼棚、遠近眺望巡注,那個人站得雖遠,他亦一眼便已認出,不是薛群還會 
    是誰? 
     
      奇怪,薛群怎會來到此地?什麼原因令他來到此地?郝天浪有點迷惘,然而,下意 
    識裡,他倒覺得這位似友還敵的人物好像並沒有什麼惡意。 
     
      郝天浪原地坐著,拉高聲調招呼:「薛老弟麼?咱們可又碰上啦。」 
     
      小石崗上的薛群聞聲之下,似是有股子驚喜的反應,他急忙循著方面看了過來,邊 
    叫嚷著:「是郝先生不是?你在哪裡?」 
     
      「林子這一邊,靠近流溪的地方。」 
     
      於是,薛群匆匆沿著石崗的坡度而下,連躍帶奔,很快即已穿過林子,來到郝天浪 
    跟前,神情顯得頗為興奮。 
     
      郝天浪想不出薛群之所以帶著興奮之色的理由,昨夜至今,實在沒有什麼值得興奮 
    的事呀。 
     
      薛群衝著郝天浪躬身為禮,喜孜孜地道:「天可憐見,郝先生果然無恙……」 
     
      郝天浪一笑道:「你怎知道我『果然』無恙?」 
     
      上下打量過郝天浪,薛群道:「郝先生人在面前,容顏煥發,神彩奕奕,足證一仍 
    康強,昨夜連番鏖戰,並不曾對郝先生你略有損傷。」 
     
      郝天浪也不說破自己吃了一梭之事,他氣定神閒地道:「你可是來找我的?」 
     
      薛群面有愧色地道:「正是來見先生的。」 
     
      郝天浪不解地道:「尋我何事?該不是又要請我去你們會館商議解決爭端,再次表 
    明李濟化干戈為玉帛的誠意吧?」 
     
      薛群形態窘迫,惴惴不安:「我出來尋找先生,就是要為了這件事向先生告罪賠禮 
    ,我先時向先生所言所說,句句確為老爺子面諭,不想他竟失信變卦,說的與做的全不 
    是同一回事,間接裡不也等於我向先生使詐欺瞞?因而特來表白剖析,務乞先生諒解… 
    …」 
     
      郝天浪道:「我沒有怪你,薛老弟,我早已判斷事情不會這麼簡單,問題難以輕易 
    了結,你不過是個奉差傳話的人,上頭說什麼,你只有傳什麼,何來置喙餘地?李濟老 
    奸巨滑,甚具城府,我可也不是那麼天真。」 
     
      薛群如釋重負吁一口氣:「郝先生能夠寬宥曲諒,明悉種切,我就放心了……」 
     
      郝天浪談然道,「其實,你不需多此一舉,冒險來尋,我又不是想不開的人。」 
     
      薛群低聲道:「做人不管有多少義理規範,頂要緊的是該對得起自己的天良,這一 
    層要辦不到,人還能叫人麼?我若不向先生解釋清楚,夜裡睡覺都不得安寧。」 
     
      哈哈笑了,郝天浪道:「天知道,你算個有天良的。」 
     
      薛群靠近一步,聲音放得更低:「另外,尚有下情稟報——」 
     
      郝天浪平靜地道:「不必這麼客套,有話,你且說來。」 
     
      薛群本能地朝四周瞧了一圈,才道:「我們老爺子這次氣得快瘋了,跟他好多年, 
    還沒有看他發過這麼大的火,恨得如此咬牙切齒,郝先生,他誓言要和你周旋到底!」 
     
      郝天浪頷首道:「這個反應,一點都不意外,俱在情理之中,李濟栽了恁大筋頭, 
    損兵折將之下,如果就此偃旗息鼓,退守三捨,這才不合常規呢。」 
     
      略一猶豫,薛群又道:「老爺子已趕回魯中總堂去了,他實際是個什麼打算,誰都 
    不知道,但照他的性子來說,下一步的手段,必定十分毒辣,他若橫了心,往往會朝絕 
    處做,不留半分餘地,郝先生,你千萬謹慎。」 
     
      郝天浪注視著薛群,道:「為什麼告訴我這些?你不怕你們組合辦你一個通敵之罪 
    ?」 
     
      薛群苦笑道:「因為我總覺得欠你一份好大的人情,郝先生,大庭廣眾、雙方對峙 
    的場合裡,我實在幫不上忙,甚至連些微暗示都不敢,我能做的,只有私下傳遞一點訊 
    息給你,慚愧的是,即便傳遞信息,內容亦貧乏得可憐,職輩太低,登不得大台盤咽… 
    …」 
     
      頓了頓,他接著道:「我來見郝先生,確然冒有風險,但只要你我守密,心照不宣 
    ,風險自則化於無形。」 
     
      郝天浪再次拱拱手道:「承情之至,薛老弟,難得你有這番心意,郝某記住了。」 
     
      薛群躬身道:「先生假如沒有其他指示,容我告辭——」 
     
      郝天浪笑道:「你怎麼知道我人在這裡,未曾遠去?」 
     
      薛群忙道:「原無把握找到先生,又是單憑直覺闖試闖試,碰碰運氣罷了,幸而遇 
    上,總算了卻一樁心事。」 
     
      點點頭,郝天浪道:「請回吧,多自保重。」 
     
      於是,薛群轉身離去,郝天浪目送之後,陷入沉思,以他的人生閱歷、江湖經驗, 
    千奇百怪的情事見得太多,大惡大好的人物亦遇上不少,任何狀況皆具有多面性,需從 
    各個角度來觀察分析,單僅自接觸點做判斷,往往便會大走其樣,失之謬誤——並非他 
    不信任人,而是人心人性變化難測,信任之前,考驗乃屬必經的項目。 
     
      薛群的輸誠示好,他一樣秉持如此原則。 
     
      天高雲淡,兩行疏雁正往南飛去。 
     
      郝天浪走的這條路,相當荒僻冷寂,兩旁儘是大片白花花的蘆花蕩,偶而有風刮過 
    ,毛絮飄舞,陽光下,有如撒落漫空的粉屑,細細瑣瑣,繁繁幽幽,週遭安靜得有些令 
    人感到窒迫。 
     
      仍然是那身灰素長褂,手上只多出一隻小包袱,郝天浪在包袱裡放的全是吃食,他 
    知道這條路挺荒寒,不容易碰上店家,早早準備著,免得又像前幾日那樣,餓暈了活人 
    。 
     
      突兀下,一聲有氣無力,瘖啞粗厲的呼喊傳了過來:「救命哪,路上的大哥,救救 
    俺的命哪……」 
     
      郝天浪初是一怔,隨即跟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瞧去,石邊的蘆花蕩裡,連爬帶滾出現 
    了一個人,一個虎背熊腰、卻渾身血跡的漢子。 
     
      這種情形之下,便不具惻隱之心也不行,他走上前去別無選擇地蹲下身子,一面按 
    住欲待爬起的漢子,一面迅速為對方查驗傷勢,乖乖,這人全身上下傷痕纍纍、皮開肉 
    綻,傷得還真不輕。 
     
      漢子滿臉又雜又亂的胡楂,斷眉獅鼻,肉向橫生,氣色雖虛青泛白,一對眼珠倒還 
    靈活,散發披拂著,他吁吁直喘:「老天爺保佑,是俺祖宗有德、命不該絕,好歹遇上 
    貴人相救啦……」 
     
      郝天浪覺得這位仁兄有點二百五,莽莽撞撞、寶裡寶氣的,不禁皺著眉道:「你先 
    別嚷嚷,怎麼會傷成這個樣子?」 
     
      這人咬牙切齒地道:「姦夫淫婦哪,一對狼心狗肺、天打雷劈的下作東西,坑了俺 
    ,害了俺,拿一頂綠帽子給俺戴,還想要俺的這條老命,若不是俺的本領不錯,應變得 
    快,怕不死在他們手裡嘍。這世道,那還成個世道?」 
     
      言詞有些無頭無尾,不按論次,顯見對方受的刺激挺大。郝天浪耐著性子道:「老 
    兄,請問高姓大名?」 
     
      漢子呻吟一聲,道:「俺姓曲,叫曲得標,人家一般都習慣稱俺『棒錘老曲』…… 
    」 
     
      郝天浪望著「棒錘老曲」,模樣似笑非笑——他知道這個人,道上有名有姓的強梁 
    巨盜,時而獨個剪徑,時而捻股打劫,出了名的粗獷魯直,不拘世俗小節,是個猛張飛 
    型的角色,而幹這行無本生意,大概至少也有十多年的辰光了,「資深」二字,當之無 
    愧,看樣子,像仍在老本行裡打轉呢。 
     
      「棒錘老曲」曲得標直楞楞地反問郝天浪:「你,呃,老兄,你又怎麼稱呼來著? 
    」 
     
      郝天浪引頸回顧,有意避開這一問:「曲老兄,四邊靜蕩蕩地不見人影,追殺你的 
    人馬在哪裡?」 
     
      曲得標忙道:「前頭山腰上才被俺掙脫出身,一路跌跌仆僕奔來這裡,實在跑不動 
    了,只好蘆花蕩內暫且躺下歇息,又怕他娘的血流多了死人,正不知如何是好,虧得你 
    老兄經過此地,救得俺一命……」 
     
      郝天浪道:「救不救得了你這一命,眼下尚不敢說,曲老兄,醫術我是略識皮毛, 
    不過手頭並無藥材可用,必須找個正牌郎中送診才行!」 
     
      兩眼一瞪,曲得標道:「那,你便好人做到底,趕緊送俺去治傷哪。」 
     
      郝天浪以指比唇,低「噓」一聲:「嗓門小點行不行,你是想把追殺你的人引過來 
    ?」 
     
      曲得標恨恨地道; 
     
      「那山道離這裡至少也有個十里八里,一干鱉羔子們定然追岔了邊,要不,這時下 
    早追過來啦!」 
     
      沉吟片刻,郝天浪道:「曲老兄,你估量著,還能不能行動?」 
     
      曲得標咬咬牙:「不能走也得走,總不合白死在這片野地裡,必要的當口,你老兄 
    請多少扶持俺一把就行!」 
     
      郝天浪點頭:「沒得說的。」 
     
      曲得標吃力地撐起身軀,郝天浪挾臂相攙,二人蹣跚挪步,倒也走得不慢。 
     
      蘆花蕩的前面有條岔路分出來,郝天浪毫不考慮地朝岔路上走,因為曲得標所說的 
    那座山,就在直路的同一方向,他可不願在目前的節骨眼下和曲得標的對頭碰面,這可 
    是大大「犯煞」的事! 
     
      一邊走,曲得標邊道:「老兄,你走過這條路?」 
     
      郝天浪道:「沒走過,但上路前經人大概指點了些狀況,方向是錯不了的。」 
     
      曲得標道,「這一帶我亦不很熟,俺們走岔路,卻是往那裡去?」 
     
      郝天浪笑笑:「我怎麼知道?總之先找個有人家的所在,有人家便多半有郎中,找 
    到郎中就能治你的傷了,至於什麼時候才見得著人家,則要看你的造化了。」 
     
      曲得標面露悻悻之色:「娘的皮,俺還不想死,俺好歹要把一身傷調理好,再回去 
    尋那——對狗男女和他們的那干黨羽算帳,俺若這麼一死,眼都合不上!」 
     
      忽然,他又想起什麼事似地擔心起來:「老兄,你,你腰裡帶了銀錢沒有?」 
     
      郝天浪促狹地道:「問這幹啥?莫不成你還想從我身上撈一票?」 
     
      曲得標聽不出郝天浪言語中的玩笑之意,急急分辯:「這是說的什麼話?你想到那 
    裡去啦?俺的意思是說,俺回家的當口,回得快,又跑得慌,來不及攜帶銀兩,腰裡沒 
    有幾文錢,如若郎中治傷,沒銀子怎麼治法?你老兄要有,先給俺墊上,俺一准奉還… 
    …」 
     
      郝天浪道:「放心吧,這是救命錢,怎能不給你墊上?」 
     
      「多謝多謝,俺總算福星高照,遇到貴人,現今世上,像老兄這等慈悲為懷的主兒 
    ,委實太少啦。」 
     
      接著,他又圓睜兩眼,納罕地道:「你知道我是打劫的出身?」 
     
      郝天浪一笑:「知道,曲老兄,你在江湖上名氣大嘛。」 
     
      曲得標還懂得客套:「哪裡哪裡,好說好說,不過這一行混久了,小名小姓,多少 
    有個傳聞。」 
     
      郝天浪道:「曲老兄,咱們幸會。」 
     
      曲得標呵呵笑道:「老兄約摸也是道上同源吧?」 
     
      郝天浪道:「也算是吧。」 
     
      輕輕敲一下自家的腦門,曲得標充滿歉意地道:「看俺這腦筋,居然忘了請問救命 
    恩人的名號啦。」 
     
      問是早問過了,郝天浪避而未答罷了,看來「棒錘老曲」的記性亦不怎麼地道。郝 
    天浪眼眺遠方,閒閒地道:「我姓郝,小人物,與老兄的名氣相比,差遠了去啦。」 
     
      曲得標本想拍拍郝天浪的肩頭表示親熱,卻因姿勢不便又做罷論,他笑道:「原來 
    是郝老兄,老兄卻千萬莫同俺比,俺這點名氣,是臭名氣,跟那些忠義節烈,邊都沾不 
    上。」 
     
      郝天浪忽問; 
     
      「你的傢伙呢?曲老兄,聽說你擅使一根前粗後細的精鐵棒錘,假如棒錘在手,目 
    下正好當拐棍用——」 
     
      臉色一暗,曲得標悶聲道:「在那半山腰,俺拚命突圍的時候,不小心翻了幾個跟 
    頭,棒錘便脫手飛啦,說起來真夠丟人不是?唉,人急著逃命,什麼也顧不及啦。」 
     
      郝天浪道:「人情之常,先保青山,還怕沒有柴火?」 
     
      安慰是這樣安慰著,郝天浪看得出來,「棒錘老曲」心頭的那股恨意十分濃烈,當 
    他有機會重執棒錘的一天,某些人怕就要流血亡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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