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情懷各異】
郝天浪一直未將自己的打算明告曲得標,待到個多月後,曲得標的傷勢差不多全好
了,他才找個適當時機表達,這正是兩人用午膳的辰光。
至於曲得標,雖然不解郝天浪為什麼遲遲不離開,卻沒有往深處去想,他樂得有個
人陪著,能夠挨到同日上路,便再好不過了。
桌上,湯菜是一大海碗白菜燉粉條,外加豆腐五花肉,香噴噴熱騰騰地猶在冒氣,
配菜有一小碟醃黃瓜、一小碟鹽菜頭,另四個黑麵饃饃。曲得標吃得十分來勁,吸唇咂
舌,咀嚼有聲,像是老久不曾嘗過這般人間美味了。
掰開黑麵饃,郝天浪一小塊一小塊朝嘴裡送,邊閒閒啟口:「曲老兄,郎中今天上
午要走之前,給我說過,你的傷不礙啦,他留下幾服藥,叫你按時煎用就行,不必再找
他了。」
曲得標嚥下口中的月巴肉,十分高興:「這是說,俺算全好了?」
郝天浪道:「不錯,全好了,你自己覺得呢?」
曲得標笑道:「要照俺的感覺,早就不用再近湯藥了,能吃能喝,能蹦能跳,和尋
常人沒有兩樣,反倒體氣充沛,精神飽滿,更勝以前哪。」
郝天浪點點頭:「那麼,該上路了。」
挾了一截醃黃瓜,「卡嚓」「卡嚓」咬著,曲得標似乎略感茫然:「是呀,是該上
路了……」
郝天浪望著曲得標,道:「怎麼,你還有什麼難處麼?」
抹抹嘴,曲得標道:「倒也沒啥難處,俺在尋思,該去找什麼人助俺一把?童玉清
的黨羽不少,俺雙拳難敵四手,好歹也得有點奧援才行,另有件事要先辦,俺的傢伙丟
了,得到鐵匠店裡再重鑄一根……」
郝天浪也拈了段醃黃瓜,小口輕咬:「這都不算什麼問題。」
曲得標笑中泛苦:「看起來不是問題,其實可不那麼簡單,你要俺認清敵友忠奸,
固為金玉良言,同樣亦給了俺極大警惕,如今逐一回思琢磨,往日所交往的關係,竟不
敢斷定誰是絕對可以信賴的了。」
郝天浪笑笑:「也不必如此多疑,以你的人脈淵源來說,總不該挑不出幾個幫手來
吧?」
歎了口氣,曲得標道:「俺得再多想想……」
郝天浪喝一口湯,道:「曲老兄,你那三個黑吃黑的夥計,也就是目前住在『紅土
窪』扮財主的那三位,是怎麼個稱呼來著?」
曲得標張大眼問:「你對他們怎地忽生興趣?」
郝天浪道:「隨口問問罷了,坑過你的人,我心裡也該有個底,咱們總算朋友,是
吧?」
曲得標放下筷子,不禁舊恨浮上心頭:「說得好,俺上了當,萬一你有機會碰上他
們,可千萬不能再中他們的圈套。那三個狗操人不愛的東西,一個叫『粉面郎君』陶漢
,一個叫『三手神通』田占魁,另一個是『野狐』譚超。郝老兄,你記住了,就是這三
個王八蛋!」
郝天浪輕描淡寫地道:「那一車金葉子,是用走鏢慣用的兩輪鏢車所裝運?」
曲得標道:「正是。」
輕咳一聲,郝天浪道:「數目可不小。」
曲得標「咯」咯」挫牙:「當然不少,俺卻連看都未能多看幾眼,便吃他們獨吞了
,想起來俺就恨啊!」
手指頭敲敲桌沿,郝天浪道:「你真不想把這許多金子討回來?可是一大筆財富呢
。」
曲得標有些洩氣地道:「誰說俺不想討回來?俺想得有時覺得困不安穩,這不止是
錢的問題,更有一口冤氣在哪,但是,唉,他們三個邪祟請得有這般厲害的護院幫襯,
俺眼下又能奈之如何?」
郝天浪問:「他們請的護院為何方神聖?居然令你忌諱到此等地步!」
曲得標沉沉地道:「『鯨島四漁』,郝老兄,你聽說過麼?」
尋思片刻之後,郝天浪還是沒有印象:「沒聽說過。」
曲得標頗不帶勁地道:「東海來的四個怪物,又怪又狠,武功又高,俺忖量不是對
手,怎敢上門自尋晦氣?」
郝天浪不以為然:「你又怎知自己不是對手?」
曲得標悶著聲道:「俺便沒吃過羊肉,也見過羊在滿山跑,俺不曾上吊,亦曉得上
吊會吊死人。耳聞言傳哪,一個說的俺不信,十個人的說法都相同,俺還能不信?俺可
不能再生失誤了,事情若無萬全把握,還是安分的好!」
郝天浪默然須臾,道:「假如有人願意相助一臂,你又怎麼說?」
呆了呆,曲得標道:「誰?誰願意相助俺這一臂?」
右手拇指點點自己胸口,郝天浪道:「譬喻說,我吧。」
直楞楞地瞪著郝天浪,好一陣,曲得標才現露出一付哭笑不得的神情:「郝老兄,
別開玩笑了,你不錯是個有義氣的人,不過,人有義氣,並不表示也有能耐,俺可不忍
心連累你去送死。」
郝天浪道:「你不相信我?認為我無此能耐?」
曲得標忙道:「俺不是不相信你,郝老兄,你的誠意可感,但不是有誠意就辦得了
事,這要拿實力做後盾的,完全硬碰硬的玩意,否則,找上門去容易,退出身來就難了
!」
郝天浪道:「你以為,我的本領如何?」
想笑又不大好意思笑,曲得標含混混地道:「俺從未見過你出手亮招,又怎知你的
本領如何?依俺看,大概還過得去吧。」
郝天浪緊接著問:「怎麼個『過得去』法?」
遲疑了一下,曲得標道:「郝老兄,俺便實說了吧,舉凡江湖上有頭臉、具聲望的
人物,俺大都知曉,但老兄你的尊諱,俺卻從無印象,由此證明,你雖是個江湖人,也
只是個尋常之輩而已,甚至份量還比不上俺,俺若指望你來撐腰,到『紅土窪』去討公
道,豈不正應了一句俗話——壽星公吊頸,嫌命長啦?」
郝天浪慢條斯理地道:「你從何斷定我只是泛泛之輩,又從何比較我不如你?」
曲得標狀似無奈:「好、好,郝老兄,俺們不必有意氣之爭,你比俺強,總行了吧
?」
搖著頭,郝天浪形態平靜:「其實你心裡不是這樣想,你真正想說的話是——你要
有本領,就露幾手出來看,光靠一張嘴巴,又能證明什麼?嗯?」
曲得標窘迫地乾笑著:「郝老兄,別說了,你的盛情,俺心領便是……」
郝天浪一言不發,離桌出門,不片刻,已取刀在手,站在門邊朝曲得標含笑相視,
曲得標不由發楞,疑疑惑惑地道:「你,你這是幹什麼?」
郝天浪道;
「不說要露幾手你看麼?我這就獻醜啦。」
曲得標趕緊道;
「俺不過多一層顧慮,郝老兄,你可莫當真——」
郝天浪道:「就算你做個評判吧,評評看我的功夫上不上得了台盤,怎麼樣?」
十分不情願地推椅起身,曲得標打著哈哈:「你看你,幾句話也聽不得,俺實在沒
有其他意思……」
郝天浪與曲得標一前一後來到院中,曲得標站住了,他卻一直走到丈許之外方始停
步,轉過身來,左手執刀,面對「棒錘老曲」。
舔舔嘴唇,曲得標無來由地心頭急跳起來:「郝老兄,呃,你待怎麼演試法?」
郝天浪道:「我們真刀實練。」
曲得標不解地道:「什麼『真刀實練』?」
郝天浪道:「你我之間,相距尋丈,這個距離,若用來攻擊,是不是嫌遠了點?」
曲得標早見過郝天浪的「匹練」,雖未見鋒鏑出鞘,刀身長度也約摸估算得出來,
縱然「匹練」是把長刀,握刀人的位置卻遠,以二人目前的間距,要展開攻撲,確實嫌
遠了些。
於是,他點頭道:「是不近,不管你攻俺攻,頭一招怕夠不著目標。」
曲得標又目測幾次,搖頭道:「好像不大可能……」
郝天浪道:「我不但一出手就能夠上目標——如果你是目標,我還能讓你在第一招
下便難以招架!」
曲得標嘿嘿笑了,卻笑得不怎麼好看:「郝老兄,俺只能說,道上翻滾了這麼些年
;尚未遇上過頭一招便叫俺招架不住的人物,何況,還隔著這麼一段遠近。」
郝天浪道:「要不要試試?」
一挺胸,曲得標大聲道,「俺當然要試試!」
郝天浪並不拔刀,只道:「你注意了。」
曲得標立時全身肌肉緊繃,蓄力四肢,雙眼一瞬不瞬地瞧著郝天浪。
但見郝天浪兩肩不動,人已「呼」聲飛起,若一片灰雲掠空,略微側轉,便到了曲
得標頭頂上方。
曲得標弓身撐腿,壯碩的身軀往上騰升,然後突兀—個猛竄,直躍兩丈之外。
人才到達兩丈之外的落足點,驀地眼眸一花,連鞘的「匹練」已平平穩穩按上他的
肩頭,彷彿是,這把刀早就量妥了尺寸、窺準了角度,早就等候在那個位置上了。
而郝天浪,不是應該還在後面的空間方位麼?
呆呆地站立著,曲得標呆呆地瞅視壓於肩頂的刀鞘,他完全迷糊了,實在搞不清楚
,郝天浪是以何種身法、那一等招術凌虛出現並折轉至此的?
收回連鞘的「匹練」,郝天浪笑道:「班門弄斧了,曲老兄。」
曲得標定下心神,臉色泛青:「你,你是怎麼做到的?」
郝天浪道:「練得勤快罷了。」
晃晃腦袋,曲得標吃力地道:「這身法,呃,俺從未見過,快得怪異,有點像……
像鬼魅移形!」
郝天浪道:「那有這麼離譜?曲老兄,說穿了,只是種利用人們視覺上的差異和心
裡預期下的誤導而已,我身子往上躍起,你所看到的形象是我人在半空,心中想的便必
然為我將循著凌空之勢對你俯攻,因此你的反應就大多會照此等想法付諸行動,實際上
,我在拔身的同時已經轉折了方向,變化僅於須臾,那時節你正忙著騰走閃避,當然未
及察覺,結果就若你描述的那樣一—仿似鬼魅移形了。」
曲得標噓著氣道:「道理不錯相當簡單,要做得到可大大不易,郝老兄,看不出,
一點也看不出,你猶是一條沉淵的潛龍啊!」
郝天浪道:「是你高抬了。」
曲得標又道:「如果俺拿著傢伙,情況是否會有所不同?」
郝天浪道:「相信會不大一樣,是我佔你便宜了。」
歪著腦袋回思了半晌,曲得標幹幹澀澀地一笑:「這是你給台階俺下,俺剛才回想
過方纔的經歷,就憑你的身法手法演變之快,俺手上有無傢伙,情形全是一樣,根本來
不及揮動棒錘,你的刀鞘業已上肩啦!」
郝天浪舉刀拱手:「多有得罪,曲老兄見諒則個。」
曲得標忽道:「你,你到底是誰?」
故作訝然之色,郝天浪道:「我不是早已奉告老兄了麼?我叫郝天浪呀。」
曲得標突地一震,脫口驚道:「說實話,你和以前那個刀法精湛、名重四方的郝什
麼浪,是不是同一個人?」
郝天浪微笑著道:「你提的那個年代,我已在道上廝混,用的兵器也是刀,他叫郝
什麼浪,我叫郝天浪,是不是同一個人,我不敢掠美,我想,或許有此可能吧。」
猛然想起了什麼,曲得標大聲道:「那郝什麼浪有個稱號,叫『刀不留人』,你呢
?你號稱什麼?」
郝天浪道:「怪了,人家也稱我為『刀不留人』。」
曲得標傻了一陣,裂嘴苦笑:「郝老兄,郝老兄啊,你把俺捉弄慘了,明明一個鷹
睨天下的人物,卻扮成平平實實的江湖客,俺他娘半瓶醋的一個斷道毛賊,偏偏在那裡
瞎晃蕩,這些日來,你算看足俺的笑話啦!」
郝天浪道:「你別誤解我的用意,老兄,重出江湖勢非得已,我能避則避、能隱則
隱,揚名亮萬是我的忌諱,裡外裡,皆無戲弄之心。」
曲得標雙手疊合,哈哈笑道:「成,成,郝老兄,有你相助一臂,俺可就大大放心
了,換做別人,俺說不定尚心生嘀咕,是你『刀不留人』撐腰,俺還含糊個鳥?眼瞅著
黃澄澄的金子就回荷包裡嘍!」
緊接著,他又道:「當然,有功必受祿,俺可不會像那些王八羔子一樣黑心黑肝、
獨吃獨吞,自亦有老兄你的一份,而且,加倍獎賞!」
郝天浪眨眨眼:「再說吧,事情還早著。」
曲得標滿意極了,摸著下頷道:「不過,俺得先回去料理了那對狗男女,將些瑣碎
事安排妥當才能去辦這一樁公案,郝老兄,你也一起去麼?」
這一問,等於提出了附加條件,暗示要求郝天浪幫他一把,祛除綠帽蓋頂之恨,郝
天浪早有計較,並不相拒:「一准奉陪。」
曲得標見郝天浪答得乾脆,態度完全迥異於先時的冷漠,不由又歡喜又生幾分疑惑
:「呃,郝老兄,你怎地一下子全變過來了?」
郝天浪道:「兩件事要連著辦,我總不能窩在一邊乾耗著空等,萬一你有所閃失,
第二樁事怎麼處理?你是債主,我卻憑哪一樣登門討債?」
曲得標釋然道:「說得有理,說得有理。」
其實,這位「棒錘老曲」卻在心中暗笑——人的眼珠子是黑烏烏的,銀子卻是白花
花的,但要重利相加,天下事何有不成?連大名鼎鼎的「刀不留人」,亦受不得那大把
金、大把銀的誘引啊。
從對方曖昧的反應裡,郝天浪可以猜測到對方的想法,他正好將計就計,順水推舟
,本來嘛,為的原也是這筆財富,差別僅在於放回誰的腰包罷了。
曲得標一臉喜色,自言自語:「娘的,人說什麼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這句話還真
有點道理,俺這頂綠帽子一戴,想不到竟戴出另一段遇合來,一旦除去這塊心頭恨,俺
大娘大可再找一個如花似玉的花姑娘……」
郝天浪語帶調侃:「老兄,你可是雄心不老。」
曲得標略顯窘迫地道:「玩笑,玩笑。郝老兄,俺們何時啟行?」
郝天浪道:「看你的身子情況了。」
伸伸胳膊,挺挺胸肚,曲得標道:「明天,明天俺們就走!」
郝天浪看看日頭,道:「也好,我這就去找房東,與他結算清楚,明朝一早登程。
」
曲得標提醒郝天浪:「還得去弄兩匹馬來代步,光用兩條腿,挺累人的。」
郝天浪大步而去,弦外之音似乎在表示:曲老兄,你還真夠嬌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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