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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 戒

                     【第二十四章 財星不照】 
    
        郝天浪與馬任俠隱伏在木屋右側的林叢裡,這個所在地勢較高,正好可以俯瞰木屋
    全景,而且有密林掩遮,形跡不易洩露,監視的角度位置極佳。 
     
      直到夜幕低垂,才見動靜,老頭子從後門溜出,鬼鬼祟祟地先向四周探看仔細,方 
    始賊頭賊腦、閃閃縮縮地沿著山坡往上攀去,仍然彎腰駝背是不錯,但身手卻變得利落 
    起來,移騰之間,毫不含糊。 
     
      馬任俠低罵一聲:「老小子果然有武功根底!」 
     
      輕拍馬任俠肩頭,郝天浪壓著嗓門道:「跟上去。」 
     
      天色黝暗,景物浸沉在一片朦朧中,不過郝天浪多年練就的一雙夜眼,依舊能以清 
    晰視物,藉著任何星月天光或遠近的燈火反射,皆可擴展目力,追蹤線索,那老頭子走 
    得雖快,一直脫不開他的跟監範圍,在保持著相當的安全距離下,很快已翻過一個山頭 
    ,往坡腳處行落。 
     
      山坡下隱約可見一彎流溪,溪畔有幾間茅屋,屋外還圍著一圈木柵,老者的去向, 
    似乎正對著這個場所。 
     
      馬任俠不由略現緊張,他輕聲道:「看來就是前面那幾間茅屋了,這地方隔著黃宜 
    安原來的住處不遠嘛。」 
     
      郝天浪低沉地道:「我早先判斷,他們兩邊的距離就不會太遠,否則連絡起來豈止 
    不便而已,更有誤事之虞,不過,遠是不遠,若無人引路,山區地形崎嶇複雜,單憑自 
    己摸索,怕就難有頭緒了。」 
     
      這時,老頭子果然直趨木柵之外,推開低矮的柵門,匆匆進入茅屋之內。 
     
      兩人緊接著摸近,在木柵處半伏下來。片刻後,幾間茅屋中燈光大亮,並傳出斷斷 
    續續的人語聲,看情形,老頭子已開始通報消息了。 
     
      郝天浪悄悄地道:「老馬,你守後面,我盯前面,用不著偷偷摸摸,堂而皇之的叫 
    陣便行,重要的是,要先確定嫂子是在這裡!」 
     
      馬任俠帶幾分猶豫:「如果一旦叫陣,你嫂子被他們挾持住又怎麼辦?」 
     
      郝天浪道:「挾持是一定早遭挾持了,你想想,他們會放任嫂子到處活蹦亂跳麼? 
    但你大可放心,對方要的是錢,不是要命,嫂子是財源,他們輕易不會傷害她——」 
     
      馬任俠不安地道:「我,我就是不放心。」 
     
      郝天浪語聲平靜:「只要見到嫂子,我有把握保證她的安全,老馬,相信我,我是 
    旁觀者清,你是當事人,多少就有點心慌意亂,舉棋不定了。」 
     
      咬咬牙,馬任俠道:「好,照你說的做。」 
     
      說完話,他躍身越過木柵,一溜煙似地繞到茅屋後面去了,郝天浪則由柵門入內, 
    大步來到茅屋之前,舉止自然大方,活像老友到訪。 
     
      屋裡的人大約聽到了動靜,談話聲驟而中止,但燈火未熄,一個蒼啞的嗓調隨即晌 
    起:「是誰呀?」 
     
      郝天浪從容地道:「我。」 
     
      門扉打開,裡面的燈光映著一條粗壯的身影出現,在光亮映照下,這人的貌相看上 
    去有六十多歲了,一張黃桔皮似的老臉,佈滿風霜鏤刻的痕跡,兩鬢雖已泛白,體魄卻 
    挺結棍,當門而立,尚有三分架勢。 
     
      那人站在明處,郝天浪立於暗處,初看自則不甚清確,對方拿手遮頰,大聲問道: 
    「你又是什麼人?」 
     
      郝天浪道:「先別管我是什麼人,你大概就是黃宜安了?」 
     
      對方果是黃宜安:「不錯,你要幹啥?」 
     
      老頭子的面孔驀地從黃宜安肩側冒出,一見郝天浪,便高聲怪叫:「黃鏢師,這廝 
    和馬任俠是一路的,下午陪同馬任俠來贖人的就是他!」 
     
      黃宜安板著臉道:「鮑駝子,他是怎麼來的?」 
     
      這位鮑駝子楞了楞,急忙道:「我怎麼知道他是怎麼來的?總之不是我指引的!」 
     
      郝天浪笑笑,道; 
     
      「指引雖不是你,便由你帶路卻不假。」 
     
      鮑駝子又驚又怒:「八成是你們暗中跟著我來到這裡,猶待拿一口黑鍋給我背,黃 
    鏢師,你可千萬要搞清楚,這廝心計惡毒,妄想挑撥離間,我老鮑可不是屹裡扒外的人 
    !」 
     
      黃宜安沒有搭理,只對著郝天浪冷冷地道:「說好了明天給你回信的,你不遵守約 
    定,反倒偷偷摸摸暗綴著鮑駝子來此,且問你有何打算?是何企圖?分明居叵測之心! 
    」 
     
      郝天浪好整以暇地道:「我什麼心也不居,僅為實事求是,解決問題來的。」 
     
      黃宜安怒道:「既是解決問題而來,為什麼不照約定,等明日聽回話之後依我的法 
    子行事?」 
     
      郝天浪一笑道:「等不及了。」 
     
      黃宜安形容轉為狠厲:「馬任俠呢?馬任俠想也和你一起來了,你們到底想怎麼樣 
    ,不妨把話說清楚,姓馬的老婆魏九娘在我手裡,不怕你們玩花樣!」 
     
      拱拱手,郝天浪不徐不緩地道:「黃宜安,我們不想玩什麼花樣,只因人家恩愛夫 
    妻被你生生拆離,未免日思暮想,殷念太切,晚見一天不如早聚一日,這才迫不及待地 
    趕了過來,求你高抬貴手,讓人家夫妻盡快團圓。」 
     
      黃宜安冷笑道:「想夫妻團圓容易,不過,團圓得有團圓的條件,你明白麼?」 
     
      郝天浪道:「我明白,左不過是要銀子,嗯?」 
     
      黃宜安強硬地道:「不錯,十萬兩。」 
     
      郝天浪話說得平心靜氣,誰也看不出他蘊孕於內的極度憎惡,「我想問問,你是以 
    何依據提出這十萬兩銀子的要求?」 
     
      黃宜安態度粗橫,大言不慚:「你搞清楚,我不是『要求』,這叫『分贓』。馬任 
    俠拿的是黑心錢,不義之財,見者有份,何況我還替他擔了極大風險,保他老婆的安全 
    ?那座『百景圖』,少說也值幾十萬兩銀子,我只要他十萬,應不過分,他若不知好歹 
    ,向我討價還價,我最多一文不取,倒霉的可就是他自己了!」 
     
      郝天浪按著性子道:「你怎知道『百景圖』能賣到幾十萬兩的高價?」 
     
      黃宜安怒道:「我也見過世面,開過眼界,什麼東西值個什麼價碼,大略估估總不 
    離譜,你當我是不識貴賤的莊糊孫、鄉巴佬?」 
     
      郝天浪道,「那東西不像你說的這麼值錢,原主的賣價僅得十萬,老馬拿去轉售, 
    不過五萬,你昧著良心獅子大開口,硬要敲詐十萬兩,叫老馬去那裡拿?」 
     
      黃宜安臉色一變,咆哮如雷:「我只管照我的想法開價,他待怎麼去湊錢是他的事 
    ,你們來這裡單就一樁事能談——付錢贖人,沒有錢或錢不足數便一切免提,我不跟你 
    們講道理,論是非,再要囉嗦,大家不妨豁開來看!」 
     
      郝天浪反倒笑了:「天下有千百種人,居然也生養出你這等不顧廉恥、毫無心肝的 
    九流畜牲。遑論你與馬任俠尚有舊誼私情,他將你當成推心置腹、可共機密的朋友,你 
    卻把他看做一塊肥肉,一個任意予取予求的壽頭,這不正合了『乘人之危』、『落井下 
    石』的惡例?黃宜安,你真不是個人樣的人屍黃宜安一張黃桔皮似的老臉脹如噗血,雙 
    目凸突,聲聲疾厲:「馬任俠的事就要壞在你的手裡,你膽敢辱罵於我,污蔑於我?你 
    完了,馬任俠的老婆也完了,銀子我恁情不要,亦得討個公道!」 
     
      突兀間,黑暗中竄出馬任俠的影子,連連呼叫:「老黃,老黃,給銀子,一定給你 
    銀子,十萬銀子的莊票已經揣在我身上,包管分文不少,只要你交出我老婆,一切好說 
    ——」 
     
      黃宜安瞪著喘吁吁、急佬佬的馬任俠,不由姿態越高,更為做狀:「嘿嘿,你總算 
    露臉了,我還以為你捨不得這點銀子,要把你渾家拋啦。我倒無所謂,是財不散,無財 
    身輕,不過,你請來的這個朋友好像存心作梗,不打算辦成交易,我說,銀子可是他出 
    的?怎的這麼肉痛銀子,不管人家性命呀?」 
     
      馬任俠急道:「你莫誤會,老黃,你千萬莫誤會,我這朋友不會說話,得罪之處, 
    務請包涵——」 
     
      往門上一靠,黃宜安揚起臉道:「大鏢頭,我受了這一頓喧排,實在有些意興闌珊 
    了,這年頭,好人不能做,出力還落個熊,沒有意思,真沒意思,你要捨不得出錢,不 
    關緊,我看算了吧?」 
     
      雙手亂搖,馬任俠急忙道:「不行不行,這是干係我老婆性命安危的事,怎能說算 
    ?我付銀子,我這就付銀子!」 
     
      黃宜安擺出一付無奈的神情:」唉,你們兩個,一個扮黑臉,一個扮白臉,叫我怎 
    生是好?」 
     
      郝天浪笑瞇瞇地道:「老馬,銀子可以付,但有一件事得先印證印證。」 
     
      咬牙切齒地盯著郝天浪,黃宜安從牙縫裡出聲:「看吧,又來攪合了。」 
     
      馬任俠抹著腦門的汗水道:「要印證什麼?」 
     
      郝天浪道,「還沒見著人,憑什麼付錢?萬一付了銀子贖不回人,又到那裡喊冤去 
    ?」 
     
      幾句話點醒了心浮氣躁的馬任俠,他失聲道:「可不是,至今還未看到我老婆,誰 
    知道她人在不在這裡,又是好是歹?老黃,你得先把我老婆給我見過,才作興交錢贖人 
    ——」 
     
      黃宜安老大不悅地道:「怎麼?你不相信我?」 
     
      馬任俠陪笑道:「相信,相信,不相信我也不會來了,老黃,這事與信任無關,不 
    論淡什麼生意,總得有個規矩不是?按規矩照步數來便錯不了,我今番可是誠心誠意和 
    你辦交涉,我付錢贖的是我老婆,你至少該叫我先看過人吧?」 
     
      郝天浪又插嘴道:「譬如買貨賣貨,還有不讓人先驗看貨色的?」 
     
      狠狠瞪了郝天浪一眼,黃宜安悻悻地道:「我真金難道尚怕火煉?鮑駝子你且去將 
    那女人帶來!」 
     
      站在門後的鮑駝子答應一聲,快步進屋去了,不片刻,已領著一個身形瘦弱、行動 
    蹣跚的婦道走了出來,屋裡的燈光眩映著這婦道一張憔悴悲苦的面容,馬任俠立即忍不 
    住神色激動,聲調哽塞地嘶叫:「九娘——」 
     
      郝天浪注視著眼前形態蒼老、舉止遲滯的魏九娘,心中不免百感交集,面對這位歷 
    經艱困、聞死還生的嫂子,幾有如同隔世的恍惚。 
     
      魏九娘目光茫然,循聲往尋,就著門內外洩的光亮,辨認好久才看清馬任俠,於是 
    兩行清淚,已奪眶而出,顫顫抖抖地低喚:「是你來了?老馬,我以為今生今世,再也 
    盼不著你了……」 
     
      馬任俠嗚咽著道:「怎麼會?我說過來接你,就一定來接你,那怕變做了鬼,魂魄 
    也得現一現啊!」 
     
      面頰上閃著淚光,魏九娘哭道:「老馬,老馬啊……」 
     
      輕咳一聲,郝天浪道:「嫂子,久違了。」 
     
      淚眼模糊中,魏九娘一下子就認出了郝天浪,她的反應十分複雜,有羞慚、有喜悅 
    、有慰藉、也有不可名狀的歉疚,這些情緒揉和在一起,只進出辛酸的兩句:「天浪, 
    是我夫妻對不起你——」 
     
      郝天浪連忙勸止:「嫂子,千萬別這麼說,事情都過去了,從今以後,定然否陂泰 
    來,一帆風順。」 
     
      杵在門邊,像是把關模樣的黃宜安嘿嘿冷笑:「能不能否極泰來,一帆風順,還要 
    看我這一關過不過得去,話可莫先說得輕鬆。」 
     
      吸吸鼻子,馬任俠轉頭看郝天浪:「現在該怎麼辦?」 
     
      郝天浪不答馬任俠的話,對著黃宜安道:「姓黃的,十萬兩銀子,真的一文不少? 
    」 
     
      黃宜安重重地道:「廢話!」 
     
      郝天浪點點頭,手一揮:「接著,銀子來了!」 
     
      黃宜安出自本能的反應,匆忙伸手待接;但手才伸出一半,又頓覺事有蹊蹺,給銀 
    子那有這種給法的?而且,即便給的是莊票,莫非連個數也不點,就如此大把拋來? 
     
      郝天浪要的正是對方這須臾的怔忡,瞬息的遲疑,黃宜安甫一伸手,他已身形暴閃 
    ,只見影像花眩,處在黃宜安背後、鮑駝子身前的魏九娘窒聲驚呼,人已到了郝天浪臂 
    腕,並在黃宜安有任何行動之先旋出七步之外! 
     
      馬任俠這次的配合可算難得的快速,他搶身上去,一把接過老婆,反手抽出插於後 
    腰帶間的齊眉棍,同時亦護住了正面。 
     
      直到這個過程演變完畢,黃宜安才心神恢復,看清事實;至於鮑駝子,猶自空伸兩 
    手做攫人狀,這光景,他還能攫個鳥去? 
     
      郝天浪抱拳微笑:「人已受領,承讓承讓。」 
     
      幾欲氣結的黃宜安狂號一聲,克制不住地全身簌簌發抖,他五官歪扭,老桔皮般的 
    面孔剎時走了原樣,顫巍巍地指點著郝天浪:「你你你……你這個殺千刀的壞種,背信 
    食言的匹夫,你竟敢用這等卑鄙手段來坑陷我,戲弄我?你就不怕五雷轟頂,死無全屍 
    ?」 
     
      郝天浪道:「五雷轟頂的是存心不良、見財起意的惡人,那罔顧仁義、落井下石之 
    輩才當死無全屍。黃宜安,你一個小人物,卻做非分之想,妄圖不義之財,到目前的關 
    節上了還不痛悟悔改?」 
     
      黃宜安抖抖索索地叫嚷:「你們想白手撈魚、裡外通吃?天下沒有這麼便宜的事, 
    我黃某人早留後步,包叫你們自食惡果,噬臍莫及!」 
     
      郝天浪搖頭道:「姓黃的,我對你已經容忍夠了,如果你要繼續執迷不悟糾纏不休 
    ,休怪我心狠手辣、不留餘路!」 
     
      黃宜安突然發瘋似地仰天大笑起來,越笑越淒厲,越笑越昂烈:「你們這兩個王八 
    蛋,你們何曾給我留過餘路,何曾給我留過一分一寸的餘路啊?我大半輩子做牛做馬, 
    被人呼來喚去,到這個年歲落得兩手空空,困居荒野,好不容易逮著機會想發筆橫財, 
    圖個晚年溫飽,你們偏又處處使刁耍賴,出爾反爾,令我美夢成空,希望破滅。你們兩 
    個便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是扼殺我未來遠境的兇手,我誓不與你們罷休!」 
     
      郝天浪面無表情地道:「誰都有一段坎坷路,一頁傷心史,過得好,過不好,但憑 
    各人的能力與機運,那千個逼過你、害過你來?人要認命,自己的委屈豈可歸咎於無辜 
    ?本不屑於你的就不是你的,若待強求,便是自招戾氣了!」 
     
      馬任俠也氣憤地道:「老黃,你講話可要憑良心,到底是誰使刁耍賴,是誰出爾反 
    爾?你讓我老婆藏匿在你這裡,我很感激,卻也不是白搭,我允過你以一千兩銀子為謝 
    ,孰知臨到頭上,你竟興起惡念,將我老婆強行禁錮,更想一棒子敲死我,居然改口要 
    我十萬兩銀子,你說說,你還有什麼天理、什麼人情?現下又做賊的喊抓賊,以非為是 
    ,將過錯編排到我們頭上,簡直荒謬蠻橫之極!」 
     
      黃宜安手扶胸腹,竭力使自己平靜下來:「我不和你們說些廢話,要領人走就得留 
    下十萬兩銀子,分毫不能減少,想不付錢,我就和你們拚命!」 
     
      郝天浪與馬任俠對望一眼,郝天浪歎息著道:「這老傢伙瘋了……」 
     
      黃宜安兩眼直勾勾地突瞪,雙臂揮動:「給不給錢?說,給不給錢?」 
     
      不等馬任俠開口,郝天浪斷然道:「不給,姓黃的,你要拚命,我一准奉陪!」 
     
      黃宜安大概本想來一聲暴笑,豈知發出的卻像一聲慘笑:「鮑駝子,有請主人季崢 
    雄季兄——」 
     
      鮑駝子正想轉身,屋內有個沉勁的嗓音已發了話:「不必,我來了。」 
     
      隨著聲音,走出一位體魄魁偉、禿頂寬臉的人物來,這人頂上雖然無毛,頷下卻生 
    了一把濃密的鬍子,瞧模樣,年紀似乎也不小了。 
     
      黃宜安讓開身子,對來人頗為尊敬地哈了哈腰:「季兄,有人從中攪局,事情擺不 
    平了,恐怕還要勞你老兄的大駕——」 
     
      季崢雄寒著臉道:「本來就不是樁容易的事,黃鏢師,是你把算盤打得太如意了, 
    我早便忠告過你,這大筆的銀子,想進荷包必不免一番艱辛,如今我說對了吧?」 
     
      黃宜安忙遭:「是,是,還是季兄看得遠,想得透徹。」 
     
      季崢雄步出門外,鮑駝子一改先前處處靠後的作風,一馬當先隨侍左右,明顯擺出 
    護主心切的功架。 
     
      郝天浪端詳著面前的季崢雄,心裡想,這位仁兄,大約就是黃宜安口中所謂的「後 
    步」了,只不知這「後步」夠不夠紮實? 
     
      季崢雄同樣也打量著郝天浪,片歇後,才緩緩地道:「你是馬任俠?」 
     
      郝天浪以右手拇指朝側邊一點:「我不是,這位才是。」 
     
      季崢雄又深深看了郝天浪一眼,始轉向馬任俠:「姓馬的,你怎麼說話不算數?莫 
    不成吃定了黃鏢師?」 
     
      馬任俠怒道:「那一個說話不算數?當時明明白白講好事成之後奉酬紋銀一千兩, 
    到時候老黃卻一下子改口為十萬兩,這個價碼不是太離譜了麼?我連骨加肉,把人都墊 
    給他,也值不上十萬銀子呀,而他借此裹脅我老婆的行為,更屬可惡卑鄙。你說說,到 
    底是誰不對?」 
     
      季崢雄陰沉沉地道:「我不管你們當初怎麼講的。你答應給十萬兩銀子又反悔不給 
    ,這就是不對!」 
     
      馬任俠氣咻咻地道:「這個數目是老黃提的,我從頭到尾就沒有答應過,我只說盡 
    量設法去湊——自己吃幾碗乾飯,有多大個能力自己有數,根本辦不到的事,我怎麼答 
    應?」 
     
      冷哼一聲,季崢雄道:「至少你不曾拒絕,這便是默認。」 
     
      馬任俠大聲道,「我老婆掐在老黃手裡,性命堪虞,我怎敢當場拒絕?你如此斷章 
    取義,不覺太也豈有此理?」 
     
      此時,郝天浪打岔道:「老馬,你犯不著生氣,這位季朋友立場偏頗,執意徇私, 
    分明是跟姓黃的一個鼻孔出氣,好在他的認定毫無作用,說了等於沒說,你還同他爭論 
    什麼?」 
     
      那季崢雄怒視郝天浪,形色不善:「你大概看我不是塊材料,以為我對眼前的局面 
    發生不了影響力?」 
     
      郝天浪不客氣地道:「正是。」 
     
      季崢雄的禿頂在燈光下泛一層油亮,顯得那張寬闊臉膛更見威武:「你可知道我乃 
    何人?」 
     
      郝天浪笑了; 
     
      「你乃何人?」 
     
      立在一旁的鮑駝子忽然提高了音量代答; 
     
      「好叫你得知,我家少主人便是往年遼東大豪『百步飛虹』季立德的嫡親獨子,人 
    稱『小百步飛虹』季崢雄!」 
     
      「百步飛虹」季立德的名字,郝天浪早有耳聞,在遼東一帶,威震千里,家喻戶曉 
    ,尤其他本人的武功造詣精深博奧,直登殿堂,不愧有「大豪」之譽,但這已是四、五 
    十年以前的歷史了。季立德去世已久,盛名功業,俱化煙塵,面前這一位「嫡親獨子」 
    ,尚扛著季某人的陳舊招牌耀武揚威,沾沾自得,未免有些過時落伍。再說,郝天浪聽 
    過季立德的大名是不錯,可從沒聽過他兒子所謂「小百步飛虹」季崢雄的名號,幾十年 
    光陰易逝,想來並非將門虎子之屑,否則便該闖出點萬兒才是,既不見經傳,約摸亦只 
    混了個泛泛而已。 
     
      鮑駝子觀顏察色,不禁大失所望,失望裡猶掐著一把冷汗:「現在你曉得我家少主 
    人是誰了吧?自來強將手下無弱兵,何況還是我們老爺的嫡傳?你衡量衡量,你是惹得 
    起惹不起?惹不起就照我家少主人吩咐行事,以免招禍上身,自尋絕路!」 
     
      鮑駝子這一番色厲內荏、渲染誇大的表演,何能逃過郝天浪的體察?老頭子又完全 
    不瞭解郝天浪的個性,不啻越吹越砸,以郝天浪的強毅剛烈,休說今天站在這裡的只是 
    季立德的兒子,那怕季立德本人在此,郝天浪也會毫不猶豫地奮力一搏,想拿兩片嘴皮 
    唬弄人,鮑駝子算是找錯主兒了。 
     
      季崢雄挺胸昂頭,一派大馬金刀的格調,同時有意無意掀開袍擺,展露出圍扣腰間 
    的淨亮緬刀來——原是他父親早年成名的利器。 
     
      於是,郝天浪露齒而笑:「我說鮑駝子,聽你這麼一講,你在遼東季家,可是兩代 
    家奴了?」 
     
      「家奴」二字委實刺耳,但事實上又否認不得,鮑駝子悻悻然道:「這又如何?」 
     
      郝天浪道:「既屬兩代家奴,大概也承傳了些季家的絕活吧?」 
     
      鮑駝子響亮地道:「當然!」 
     
      郝天浪又道:「所以我曾告訴老馬,說你是有功夫根底的。你既然有根底,令少主 
    人——亦是我們這位『小百步飛虹』季朋友,想來更屬不凡,只不知道二位主僕的本領 
    ,卓越到個什麼程度?」 
     
      鮑駝子心頭一跳,聲調卻益發宏烈:「你想試試?」 
     
      搖搖手,郝天浪道:「這樣吧,一旦正式臨陣,刀槍無眼,難免傷人,如果二位並 
    不堅持,在彼此非得動手之前,我不妨先玩個小把戲給二位看,玩過以後,要拼要殺, 
    便由二位取決如何?」 
     
      鮑駝子不能決定,轉眼去看季崢雄,這位「少主人」開口道:「好,且看他能玩出 
    什麼把戲!」 
     
      鮑駝子立即照本宣科:「我家少主人說啦,且看你能玩出什麼把戲!」 
     
      郝天浪不緊不慢地拔出他的大彎刀,刀尖觸地,右手輕按刀柄一一彎刀的刀刃呈現 
    著優美流暢的弧度,藍盈盈的光華不時閃眩漾蕩,整口刀的結構簡直完善得無懈可擊。 
    徐徐地,他開始旋轉刀柄,刀身亦跟著迴環起來。 
     
      本來人們的眼睛尚可以看清楚刀身轉動的過程,那是一圈一圈半弧的串接,一圈一 
    圈弦形的連續,然後,突兀間已幻成一團奪目耀眼的湛藍光球,變做一團透剔的焰火, 
    而視線猶不及跟綴,頓時又見光陷四射趨於靜滅——大彎刀已不在郝天浪手上,至於什 
    麼時候還的鞘,則無人得睹。 
     
      窒噎了須臾,季崢雄啞著聲道:「這又怎麼樣?」 
     
      鮑駝子跟著乾笑:「是呀,這又怎麼樣?」 
     
      郝天浪歎一口氣,搖頭不語。 
     
      馬任俠忍不住了,語帶揶揄地道:「姓季的,你摸摸你的鬍子就知道怎麼樣了。」 
     
      季崢雄不由一驚,急忙伸手向頷下的鬍子摸去——鬍子還在,只不過沾得一手脫落 
    的毛屑,而且,鬍子的長度顯然也短少了幾分! 
     
      鮑駝子不明就裡,加以天色黑沉,亦看不真切,他望著季崢雄的鬍鬚,漫不經心地 
    道:「少主人,他們全在瞎唬弄,你的鬍子沒什麼嘛,好得很哪。」 
     
      但季崢雄卻心頭大為震悸,驚出一身冷汗,自己不曾入夢,不曾恍惚,就在清清醒 
    醒甚至全神貫注的情形下,大睜著兩眼居然被人削去一撮鬍子都懵無所覺,進一步說, 
    對方設若正面動刀攻擊,又如何有絲毫招架的餘地?照這種形勢看,哪裡尚來拼一場的 
    本錢?完全是一面倒的格局啊! 
     
      郝天浪默立靜候,他等著看,看季崢雄識不識時務、知不知進退,他已經格外施仁 
    了,如果姓季的猶待糾纏,他便依他本來的心意去做——刀刀斬絕,雞犬不留! 
     
      這時,鮑駝子怯怯地喊了一聲:「少主人……」 
     
      猛一揚頭,季崢雄面孔慘白地道:「駝子,我們走。」 
     
      鮑駝子怔了怔,迷迷惘惘地道:「走?少主人,待往那裡走?」 
     
      季崢雄已在邁步,神態蒼惶:「天下之大,何處不可去?往昔我們不也被人逼離遼 
    東,飄零至此麼?鮑駝子,再要不走,這裡便是你我埋骨之所!」 
     
      鮑駝子不敢多問,悶頭追上。黃宜安卻大感意外,急忙驚慌失措地大叫:「季兄、 
    季兄,你怎能說走就走?我怎麼辦?那十萬兩銀子又怎麼辦啊?」 
     
      這當口,季崢雄主僕二人已奔出幾丈之外,夜色中,傳來季崢雄沮喪的語聲:「錢 
    你甭想了,再要強求,性命篤定賠上,黃鏢師,我們惹不起人家,你好生斟酌……」 
     
      黃宜安如遭雷殛,整個人僵硬地杵在門邊,兩眼發直,空茫茫地瞪著並無目標的前 
    方,嘴皮不停掀動,唸唸有詞,可又聽不清確他在念道什麼。 
     
      郝天浪向馬任俠夫妻示意,三人悄然而退——對黃宜安,郝天浪在此俄頃間已打消 
    殺意,因為不須他再運刀,這位落魄鏢師,已用他的貪婪將自己扼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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