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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 戒

                     【第九章 疑雲罩棺】 
    
        一把一把向半空中拋撒著白花花的紙錢,紙錢隨風飄散,像幻化為翩翩飛舞的白色
    蝴蝶,撒紙錢的「引魂人」面無表情,連步伐步速都和他的形態一樣僵硬;一具黑棺由
    四個佚子扛著,稍顯吃力地在崎嶇不平的道路上前行,棺首一角綁著根哭喪棒,另一角
    插了枝往生幡,跟隨於棺木後的只有兩個人,一個腰粗膀闊的大鬍子,還有一個,便是
    郝天浪了。 
     
      大鬍子叫馬任俠,十多年前,也算是走鏢一行的風雲人物,提起「怒棍」馬任俠, 
    圈子裡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壞在栽了一次大觔斗,弄丟了所保紅貨,還賠上五名 
    鏢師的性命,這個打擊,不但令他墊光了所有家當,名聲信譽亦驟然下降,搞到後來, 
    竟不得不結束所主持的鏢局,更淪落到四處找同行幫場,近同打零工的淒慘境遇。人是 
    落魄了,可骨頭卻硬,這多年來,他管自悶頭咬牙苦撐,從不接受外來的任何濟助,那 
    怕是至好如郝天浪,屢屢以各種方式想拉拔他一把,亦被他同樣拒絕。 
     
      俗話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又說「屋漏偏逢連夜雨」,時乖命舛的馬任俠楞 
    是又走了一步背運——他無兒無女,只得一位老妻相伴,七天前,這世上唯一的親人竟 
    突兀得了場怪病,還不及延醫診治,即告暴斃。馬任俠的老家在距此三百餘里外的「馬 
    家寨」,這趟即是護送靈柩歸鄉安葬,他誰也沒有通知,只央了郝天浪一個人伴行,本 
    來按照習俗,送靈至多三十里,不過郝天浪卻堅持送出百里始肯回頭——對老友幫不上 
    忙,人死又不能復生,他僅以這點辛苦,聊表心意了。 
     
      馬任俠一襲黑衫,左袖上綴圈白紗,郝天浪也換去他一向慣穿的紫紅袍子,改著一 
    件灰素長褂,而悲傷不止形於表面,更透自五內。 
     
      天氣亦象應和著人們的情緒,灰鬱郁、陰沉沉的,秋風打著忽哨旋過頭頂,吹送著 
    漫空飄舞的白蝶翩飛遠處,彷彿這些紙錢真有主兒在等著收受。 
     
      抬頭望望低壓的雲層,馬任俠啞著聲道:「天浪,怕要變天。」 
     
      郝天浪道:「我知道。」 
     
      歎了口氣,馬任俠道:「你,還是請回吧。」 
     
      郝天浪搖頭:「不是說好送出百里的麼?如今才走了不足二十里地,還早著呢。老 
    馬,嫂子生前,跟你吃苦受累,我這做兄弟的想盡點心都盡不上,如今多送她一程,也 
    算好歹彌補個人的遺憾,你不要拿理由攔我。」 
     
      馬任俠忍住悲慼,形色索落:「你別怨我,天浪,時窮節見,我固然倒了十幾年的 
    霉,人格操守還在,一個大男人,怎能老是接受外來的濟助?那會令我有一種被憐憫、 
    被施捨的感覺,我知道,這樣的感覺若日積月累下去,早晚能把我逼瘋,生而為人,卻 
    難以自立,活著便就無趣了。」 
     
      郝天浪道:「接受幫忙亦該看對象是誰?我們誼屬二十餘年的老友,更乃道義之交 
    ,你仍然如此計較頑執,實在令人莫可奈何。老馬,這段辰光你長久不順,與你那臭脾 
    氣大有關係。」 
     
      馬任俠強顏一笑:「不提也罷。」 
     
      郝天浪岔開話題道:「我計算過,百里之外,接近『朝天峰』了,那裡正好是省界 
    ,峰下有個名叫『溪甸』的小鎮,打那裡我再回轉。」 
     
      馬任俠低喟道:「這規矩也不知是什麼人創下的?送葬護靈不興有代步,天浪,這 
    一去一回,足有兩百餘里,可不害苦了你?」 
     
      郝天浪道:「不要緊,這才能表現誠意,反正走路走慣了,不覺其苦。」 
     
      嘴唇翕合幾次,馬任俠問道:「天浪,你還帶著傢伙在身上?」 
     
      郝天浪不禁奇怪老友會在這等光景下有此一問,他頷首道:「當然,我人在何處, 
    『匹練』即在何處,尤其出門在外,更不離身。」 
     
      接著他又道:「老馬,現今的世道大變了,什麼稀奇古怪、荒誕不經的事情都有可 
    能發生,儘管我早已三番四次準備收山歸隱,硬是臨到頭上叫你如不了願。既不能如願 
    ,在正式封刀之前就得自我謹慎,我可不喜歡被人逼著退出江湖。」 
     
      馬任俠道:「說笑了,天浪,環顧四海五湖,誰有這個能耐?」 
     
      郝天浪一點也不托大:「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老馬,滿飯好吃,滿話可難說了, 
    還是小心虛懷為上。」 
     
      馬任俠道:「說得也是。」 
     
      一陣風吹刮過來,掀得二人衣袂舞動,獵獵有聲,郝天浪的幾綹髮絲亦隨風飄拂而 
    起,他宛如不覺,只淡淡地道:「回老家辦完嫂子的事以後,有什麼打算?」 
     
      沉默了片刻,馬任俠道:「還能有什麼打算?左不過再回去找幾家鏢局子打幫工, 
    收入雖不見強,混口飯吃尚有餘敷,僅我一個人下來,花費更省了。」 
     
      郝天浪感慨地道:「老馬,你該多想想,另闢蹊徑才是正規。從你一個大鏢局的總 
    鏢頭,到今天混得四處頂缺代工,身份猶降至鏢師一級,你不覺得過於委屈、過於沒有 
    前途?長久下去,不是辦法呀!」 
     
      馬任俠苦笑道:「我除了熟悉走鏢,本身會幾手把式之外,並無一技之長,人家肯 
    給我個臨時替工干,已經算看在老交情份上,叫我如何再做奢求?天浪,不怕你見笑, 
    別說干鏢師了,有幾次,我還充過趟子手呢。」 
     
      郝天浪不自由主地道:「這樣下去不等於混吃等死?日子可不該這般過法,老馬, 
    咱們舊事重提,讓我拿一筆錢出來,幫你另起爐灶,我說過,就算借你的,你幹好了再 
    還給我——」 
     
      不等郝天浪打住,馬任俠已截進來道:「盛情心領,天浪。」 
     
      郝天浪悻悻地道:「你真正是食古不化,極度彆扭!老馬,憑我們之間的交情,你 
    實無推拒的理由,我搞不明白,你在顧慮什麼?」 
     
      馬任俠悶著聲道:「理由我已經告訴過你了,我不願接受人家的悲憫、人家的施捨 
    。」 
     
      「呸」了一聲,郝天浪道:「且不說兩肋插刀的話,至少朋友也有疏財之義,這哪 
    叫悲憫、叫施捨?老馬,你完全想豁了邊啦!」 
     
      馬任俠道:「我有我做人的原則。天浪,江湖上滾了這麼多年,你雖有些許儲蓄, 
    也是辛辛苦苦一個子兒一個子兒積攢下來的,你不曾拿過一分昧心錢,全是當取則取的 
    分內報酬,我怎能忍心大把收受?干鏢局子這一行,風險太大,舊事難免不會重演,如 
    果再做垮了,讓我拿什麼來還你?這樣豈不連你也拖累了?兩個人苦不若一個人苦,我 
    認了……」 
     
      郝天浪道:「做垮了拉到,我不在乎!」 
     
      馬任俠笑得淒涼:「可是我在乎。天浪,別替我籌劃些什麼了,走鏢的圈子裡,我 
    只算個過氣的人物,是敗落的象徵,想在這一行中東山再起,難比登天……」 
     
      郝天浪閉口不言,心中頗覺懊惱,這個問題,他已提過許多遍,總然轉來繞去,又 
    回到起頭上。他也明白,想要令馬任俠東山再起,錢財上的支援,並非唯一的條件,另 
    外還得有人,當然他若親身參與,必使鏢局聲威大振,無往不利。但是他的性情又委實 
    不宜於這門行當,將他拴繫在單一處所,施例行公事,乃是他最不能習應的夢魘之一, 
    易言之,他幫得上忙的地方,只有出錢而已,馬任俠的信心不夠,他亦就徒喚奈何了。 
     
      望了老友一眼,郝天浪輕咳幾聲:「十多年前那段公案,仍無下文?」 
     
      馬任俠眼神迷茫:「現場毫無痕跡可尋,紅貨不見蹤影,只留殘屍數具,破車兩輛 
    ,什麼人幹的不知道,東西去了哪裡不知道,何處去覓『下文』?所有的擔子,唯有自 
    己一肩扛了!」 
     
      郝天浪罵道:「這些狗娘養的……」 
     
      馬任俠反倒安慰著郝天浪:「算了,陳年往事啦,天浪,我都認了,你還有什麼好 
    生氣的?人分三十三等,我有口飯吃、有個窩住,猶不在那最下一等哪。」 
     
      郝天浪不免哭笑不得:「老馬,你也算是個出息的?」 
     
      白花花的冥紙不再拋灑,什麼時候該灑、走多少路該灑,約摸亦有個規矩吧?前面 
    引魂歸土的那人似乎累了,四個抬棺的漢子好像更累,不遠處出現了一爿山坳子,山坳 
    子裡還有座小廟,大伙的心思仿若相同,都想著該到山坳子內的小廟歇歇腳了。 
     
      小廟內一片殘敗零落,沒有香火供奉,甚至連神案之後的雕像都不見了,只剩破舊 
    斑剝的廟殼,還依稀留著個廟的影子罷了。 
     
      這種情形,並不出人們意料,廟蓋在眼下的所在,假如仍然香火鼎盛,四方來朝, 
    那才叫奇怪呢。 
     
      棺木擱置在狹隘的前殿上,引魂的和四個扛佚打傍坐下,喝水的喝水、進食的進食 
    ,不僅盡享歇息之樂,兼尚補充體力。 
     
      郝天浪目光巡梭,不由心生感觸——天下萬象萬物,多有搭配之妙,就拿現在來說 
    ,送靈護柩,原是樁悲苦的事,偏又停棺於此凋敝破廟,外襯淒風愁雲,景觀豈不正好 
    相符?要是眾人落足之處,剛好對面開一場野台戲,情調就完全不對勁了。 
     
      拍拍郝天浪肩膀,馬任俠遞過來一套驢肉夾燒餅,順口問道:「你在看什麼?」 
     
      當然不能把心裡的想法說出來,郝天浪接過燒餅,悠悠然道:「這個地場陰晦冷森 
    ,叫人不大自在——」 
     
      馬任俠道:「只在這裡歇歇腿、打個尖罷了,又不是讓你住下來,何須顧慮恁多? 
    」 
     
      瞅著廟門外的天色,郝天浪道:「風刮得急,雲層又低,弄不巧,咱們就不單是在 
    此歇腿打尖而已了,說不定得住上一夜。」 
     
      啃著夾肉燒餅,馬任俠倒不著急:「出山坳子往北,最多十來里路,便到『蓬萊鎮 
    』,鎮上有客棧,有熟食,還能洗個熱水澡,趕一陣子就行,說什麼也不能在這爿破廟 
    裡杵一晚。」 
     
      郝天浪道:「那得快走,等一會怕變天。」 
     
      不必「等一會」,郝天浪話剛說完,外頭已響起陣陣「沙」「沙」雨聲,黃豆大的 
    雨點斜斜交織,閃亮亮的自空中灑落。 
     
      緊接著天際雲端悶雷隱隱,雨勢由點成線,瞬間轉大,沙沙的雨聲變為嘩嘩的傾注 
    音浪,由廟裡向外望,遠近景致,盡籠在一片水濕的迷瀠之中。 
     
      馬任俠看著大雨如注,不禁皺眉蹙額:「怎麼說下就下?這陣雨,看來一時片刻還 
    止不住……」 
     
      郝天浪笑笑:「住客棧,進美食,大概今天是沒指望了,熱水澡洗不成,要趕這十 
    幾里的路到『蓬萊鎮』,冷水澆為落湯雞倒十掐八攢。」 
     
      馬任俠道:「虧你尚有心思講笑話。天浪,只要雨勢稍歇,我們即行上路,寧肯淋 
    身雨,也不情願耽在此地,這哪是住人的地方?」 
     
      郝天浪目光轉至棺柩,低聲道:「活人淋點雨沒關係,就怕雨水浸入棺內,擾上亡 
    者的安寧。」 
     
      略一猶豫,馬任俠道:「棺木早已釘嚴,四邊罅縫且拿油漆封死,雨水應該沁不進 
    去——」 
     
      郝天浪道:「還是小心點好,等等再看吧。」 
     
      馬任俠正想回答,忽然噤聲側耳,面容凝肅,好像聽到了什麼不同尋常的響動。 
     
      郝天浪亦雙眼直視廟門之外,神情從容自如,顯見他有與馬任俠相似的感應,卻無 
    後者的某些疑慮。 
     
      外面有風聲、有雨聲,但在風的呼嘯、雨的盤旋里,還有另外一種聲音,另外一種 
    「噗嗤」「噗嗤」的聲音,宛若,嗯,腳步踐踏過泥濘的聲音。 
     
      看著郝天浪,馬任俠相當鎮定:「你也聽到了?」 
     
      郝天浪點頭:「四個人,正朝著這邊走來。」 
     
      馬任俠道:「會是衝著我們的麼?」 
     
      郝天浪不以為意地道:「衝著我們什麼?老馬,你走鏢多年,養成職業病了,我們 
    一行乃護靈回鄉,並非押著大票金銀財寶,無論何人也沒有理由來觸此霉頭,你寬念吧 
    ,八成亦是來避雨的。」 
     
      馬任俠有些憂心地道:「我老覺得不大塌實,下雨天,又在這荒郊野地,什麼人會 
    跑來這裡避雨?」 
     
      郝天浪好整以暇地道:「各有各的理由嘛,老馬,人家也想不到我們為什麼會杵在 
    這裡?不是也有我們的原因麼?」 
     
      於是,四條身影已從大雨滂沱中出現在廟門之前,四個人渾身上下全被雨水濕透, 
    瀝瀝嗒嗒的踏著水印走進廟內。 
     
      馬任俠瞧著對方,無言無語,郝天浪更連眼皮子也不撩,活脫不曾發覺有人進來。 
     
      這四位落湯雞般的仁兄,一個頂了顆頭骨凸突的大光腦袋,面上五官卻平板疏淡, 
    一個長得挺俊俏,第三位是個滿臉皺皮的干黃瘦子,最後一個則肥頭大耳,厚胸圓肚, 
    站在那兒,有如一座顫巍巍的肉山。 
     
      四個人的衣衫緊貼肌膚,還往下滴著雨水,四張面孔同一樣的表情陰冷,此外,他 
    們都手執兵刃,眼神流閃不定。 
     
      看光景,似乎是來意不善。 
     
      棺木便停擱在這四位不速之客的正面,那引魂的和四個扛夫目瞪瞪地注視來人,亦 
    皆一聲未吭,氣氛顯得僵窒而尷尬。 
     
      馬任俠開口了:「列位是來找人還是避雨?」 
     
      四個人裡,那肥頭大耳的一個往前走了兩步,面對馬任俠,瞪起眼睛:「個把月前 
    ,『長興鏢局』負責走往『大翔府』李老爺宅第的那趟鏢,你是不是也有份?」 
     
      「不錯,我是隨護的六名鏢師之一,紅貨不已安全送到了麼?莫非另有差池?」 
     
      胖子重重一哼,道:「紅貨是送到了,不過半途被人掉了包,真寶物變成了贗晶! 
    」 
     
      馬任俠面露驚異之色,有些不敢置信:「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我們紅貨送達李府的 
    當口,曾請他們當面過目收驗,還打有條據,交割手續完備,全按規矩辦理,如今李家 
    反過頭來不認帳,這話又從何說起?」 
     
      胖子大聲道:「貨到的那天,李老爺正好在府裡宴客,沒空親自啟箱驗視,料亦不 
    會出錯,才交待他的管家代為簽收;當晚上李老爺多喝了幾杯,也未開箱,待第二日啟 
    箱來看,始發覺已非原物,顯見東西半路上吃人拿偷天換日的手法換走了!」 
     
      馬任俠十分平靜地道:「朋友,我們鏢行有鏢行的規矩,只要交割過程清楚,即算 
    銀貨兩訖,再無瓜葛,要是我們的僱主全似列位這樣,事後糾纏,無理取鬧,這個行業 
    還生存得下去麼?此外,即便有什瑕疵,列位該找的對象也是『長興鏢局』,我僅是一 
    員奉命輪值的鏢師,問罪問到我頭上,只怕方向不對吧?」 
     
      這時,那滿面皺皮的干黃瘦子插嘴進來:「你叫馬任俠,嗯?」 
     
      馬任俠道:「正是在下。」 
     
      瘦子冷冷地道:「『長興鏢局』的差事,你十天前辭了?」 
     
      馬任俠點頭:「也無所謂辭不辭,本來,在『長興』的差事就屬臨時性的,他們人 
    手夠,我便別家幹活,人手不足,再找我頂上。」 
     
      瘦子臉上的褶痕微微牽動:「而你老婆也在你辭差後的第三天突然暴死?」 
     
      馬任俠忍著氣道:「那天大早,我起床的當口始察覺內人情形不對,全身冰涼,肌 
    膚泛青,且呼吸異常微弱,尚未及招醫診治,即告斷氣……」 
     
      嘿嘿一笑,瘦子道:「你的老家在『馬家寨』,所以正可順理成章地護靈回鄉?馬 
    任俠,時間上是不是巧了點?」 
     
      馬任俠咬咬牙,道:「什麼意思?」 
     
      郝天浪一直沉默於側,面孔上不顯任何七情六慾,甚至連視線都不移動,他只瞧著 
    廟門外綿綿不停的雨勢,好像根本沒聽雙方的對話。 
     
      那瘦子神色一沉:「紅貨送達『大翔府』李家的那天,我們不知道你用什麼方法能 
    夠預先測知李老爺不會親自驗看而交待他的管家代收?那位管家也姓李,跟隨李老爺三 
    十多年了,忠誠可靠,操守決無問題,李老爺拍胸脯擔保他不可能與外人朋比為奸,有 
    所勾結,因此,毛病便可斷言出在『長興鏢局』的六名鏢師身上!」 
     
      馬任俠不說話,眼底卻似有赤光進現。 
     
      瘦子接下去道:「正如你方纔的質問,冤有頭,債有主,我們當然先找到『長興鏢 
    局』頭上,據你們總鏢頭說,紅貨是由他檢視之後親手交給你,包無差錯,而按照鏢局 
    子的慣例,小件紅貨多由資深鏢師攜帶,換句話說,那趟鏢紅貨即在你的身上,也就是 
    說,如果你想打歪主意,最為方便不過。我們曾經詳細盤問其他五名鏢師,他們異口同 
    聲地表明沿路上不但未嘗接觸紅貨,連看一眼都沒有,更重要的是,出來之後,他們人 
    全留守鏢局,唯一離開的,只有你一個,馬任俠,你怎麼解釋?」 
     
      馬任俠緩緩地道:「你希望我怎麼解釋?」 
     
      瘦子抹一把臉,陰沉沉地道:「只有心生暗鬼、圖謀不軌的人,腳底下才溜得快! 
    」 
     
      馬任俠道:「你有什麼證據如此污蔑我?」 
     
      瘦子唇角一撇:「我們所查所詢的匯結,就是證據!」 
     
      馬任俠目光如火:「一面之詞,俱在入人於罪,何足採信?」 
     
      肥頭大耳的那位大喝一聲:「如若這些鐵證你猶不認,我們另有法子令你招認,姓 
    馬的,刀口之下,看你顯不顯出原形!」 
     
      瘦子擺擺手,道:「馬任俠,假設你認為我們是冤枉你,故入人罪,你可做一件事 
    ,證明你的清白。」 
     
      馬任俠怒聲道:「做那一件事?」 
     
      瘦子指指擺在殿前的棺木,僵硬地道:「打開棺材,讓我們驗證一下,棺裡到底裝 
    的是你老婆遺骸,抑或是李老爺花十萬兩銀子買來的紫晶珊瑚『百景圖』?」 
     
      渾身簌簌而抖,馬任俠雙掌握拳,目眥欲裂,整個人就像要爆炸開來! 
     
      於是,郝天浪出聲了:「我聽過咄咄逼人、氣焰囂張的說法,卻一直不曾親自感受 
    過,眼下算是體驗過滋味了。各位朋友,你們還真夠張牙舞爪!」 
     
      那瘦子瞪視郝天浪,惡狠狠地道:「你是什麼人?我勸你招子放亮,可別逞強出頭 
    ,自尋煩惱!」 
     
      郝天浪氣定神閒:「我是誰且先不提,我倒要問問,各位囉哩囉嗦了一大堆廢話, 
    你們到底算些什麼玩意?憑那一樣那一端代表姓李的來給人楞扣黑鍋?」 
     
      瘦子橫眉豎目地道:「江湖中人稱『猿精』,姓郭名壯的就是我!」 
     
      肥頭大耳的仁兄亦挺胸突肚地道:「『石敢當』,朱—志。」 
     
      郝天浪道:「不管你們是什麼東西,我想明白你們和那姓李的有什麼關係?算他的 
    二舅子抑或三叔公?是他請來的打手還是聽他差遣的狗腿子?總該有個名目才好出面興 
    師問罪吧?」 
     
      號稱「猿精」的郭壯不由心火上升,休看他個頭瘦小,嗓門卻一下子昂烈起來; 
     
      「混帳匹夫,你嘴巴放乾淨點,惹翻了郭某,莫怪我手下無情!」 
     
      郝天浪從袖口內掏出白絲巾來,輕印嘴唇,仿若聽而不聞:「郭壯,你還沒有回答 
    我的問題。」 
     
      不等郭壯答話,那「石敢當」朱一志已咆哮如雷:「好叫你得知,『大翔府』李老 
    爺雖是位面團團的大財主、富家翁,他的胞弟李濟卻是武林中頂頂有名的奇才異士,我 
    們便是受李濟所托,代表其兄李老爺出面討還公道!」 
     
      郝天浪雙眉微皺:「李濟?李濟又是誰?」 
     
      馬任俠低聲接道:「魯中『青蓮會』的創會三賢之一,平素廣植黨朋,徒眾遍佈三 
    教九流,是當地極有份量的角色,他的胞兄,便是那位李老爺李通。」 
     
      「哦」了一聲,郝天浪笑笑:「有財有勢,難怪可以誣良為盜;連眼前幾個登不上 
    台盤的東西,竟也一付豪奴嘴臉。老馬,拿你的脾性來端這碗飯,實在是委曲。」 
     
      馬任俠咬咬嘴唇,艱澀地道:「日子總要過下去,雖然,有時想想,真也不想過了 
    ……」 
     
      兩人對話的腔調不高也不低,固則夾雜在廟外的風聲雨聲之中,立於當前的四位不 
    速之客依然字字入耳,聽得清楚,那「石敢當」朱一志腮幫子上的肥肉一緊,雙眼瞪得 
    彷彿兩顆牛蛋子:「你兩個話裡不要夾槍帶棒,我們這大老遠趕了來,只求個公道,討 
    個交待,若是姓馬的自認清白,便有個證明清白的法子,想節外生枝、賣狠耍賴,我們 
    也不吃這一套,江湖打滾了半輩子,誰是被唬著長大的?!」 
     
      馬任俠強硬地道:「我已經說得很明白了,我沒有竊取李家的紅貨。」 
     
      朱一志大聲道:「天底下,那一個當賊的承認自己是賊?口說無憑,你得拿出證據 
    來撇清!」 
     
      馬任俠憤怒地道:「叫我拿什麼證據出來?什麼才是證據?」 
     
      那郭壯一指擱在地面的棺木,陰惻惻地道; 
     
      「開棺,馬任俠,我們懷疑你是假借你老婆病死的理由行障眼法,暗裡將寶物藏在 
    棺材之內,打著護靈回鄉的幌子走人。你要證明你的清白,就打開棺蓋讓我們仔細查驗 
    ,結果如何,自然水落石出!」 
     
      吸了口氣,馬任俠道:「讓我們講講道理,照常情做個分析——我如果當真用偷天 
    換日的手法取走了那『百景圖』。何不在押鏢的回程上便中途開溜?或者找個風高月黑 
    的晚上悄然遠逸?犯得上拿我老婆的死亡做借口,如此大費周章耗時耗力且又招人耳目 
    地施這條笨拙之計?」 
     
      郭壯笑得詭異:「說起來很有道理,馬任俠,有關這幾項,我們也研判過了,可能 
    ,這亦正是你聰明之處。根據我們研判,保這趟『大翔府』李老爺的鏢,你大概一開頭 
    就先做了手腳掉過包,送貨之後,不得不再轉回來潛取寶物,此為你半途難以走人的因 
    由;至於你未曾私下逃逸,說穿了,只為避嫌而已,你要一逃,事情便不是你幹的也算 
    你幹的了,拿你的腦筋來說,豈會笨到自家搬石頭砸自家腳背的地步?以你老婆暴斃的 
    花招暗藏寶物返鄉,既光明、又正大,更引入同情憐恤,這一招不但不拙,簡直高得很 
    吶。何況那座紫晶珊瑚『百景圖』的體積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四四方方斗大的一口 
    檀木箱子,你要肩在身上,來去晃悠不怕招人惹眼?藏置棺材裡,該有多麼穩當便妥? 
    馬任俠,古今屢見才子,你數得上其中之一了。」 
     
      馬伊俠臉色鐵青:「此等子虛烏有的揣測之詞,俱屬欲加之罪,純為栽贓誣陷。譬 
    如說,我從未見過那『百景圖』的形樣,如何去仿造摹制?就算我能以仿假,又如何騙 
    得過熟知真品的李通?即便接貨之人不是李通自己,我何來神機妙算,預悉乃是李某管 
    家代驗?種種般般,皆是疑竇,你們意圖不良,強扣這口黑鍋在我頭上,我斷不能受! 
    」 
     
      郭壯冷冷地道:「你還嘴硬?事實俱在,何來疑竇?只怕你不受也得受了!」 
     
      朱一志跟著吆喝:「姓馬的,你待自己動手,還是要我們代勞?這棺材你開也得開 
    ,不開也得開,拖拖拉拉,磨磨蹭蹭,分明是你心中有鬼一—」 
     
      輕輕擺手,郝天浪走到馬任俠跟前,拍拍他的肩膀:「你服喪在身,不宜招惹是非 
    ,這事,我來辦吧。」 
     
      「欺人太甚,真正欺人太甚……」 
     
      郝天浪微微一笑:「看開點,老馬,這世界上,欺人太甚的事多著哪。」 
     
      郭壯逼視郝天浪,並不含糊:「我已經警告過你,可別強行出頭,自尋煩惱!」 
     
      「郭壯,死人躺在棺材裡,棺材是她的窩、她的床,她永遠安息的天地,死了死了 
    ,—了百了,我們不該去打擾她,褻瀆她,那是大不敬。你們抬抬手,發發慈悲,我向 
    你們合十禮拜,稱一聲存歿皆感,如何?」 
     
      朱一志幾乎在咆哮:「少來這番過門,死人?什麼死人,棺材裡裝的八成不是死人 
    ,乃是李老爺被掉包的寶物,你硬要插手攬事,篤定跟姓馬的暗中有所勾結,同為共犯 
    !」 
     
      郝天浪斜瞄著朱一志,皮笑肉不動:「朱一志,你們還真會黑口白牙,含血噴人, 
    噴,噴,不愧是一等一的栽誣能手。好吧,二位白臉紅臉都扮過了,這棺材不能開,你 
    們說,想怎麼辦?」 
     
      郭壯厲聲道:「你打譜包庇姓馬的?妄圖與李家做對?我看你是嫌命長了!」 
     
      郝天浪道:「不必一再掛起李家的招牌來嚇唬人,李濟就算是個大霸天,魯中隔著 
    這裡還遠著去,他那隻手再長,也伸不到此地來。」 
     
      側臉望了朱一志一眼,郭壯悻悻地道:「這廝想和我們玩真的,一志哥,你看怎麼 
    著?」 
     
      朱一志放重了聲調:「玩真的就玩真的,咱們受命追上來,吃這一路的辛苦,莫非 
    臨到頭上猶落個白搭?只要有人想玩,孫子王八蛋才在乎!」 
     
      這當口,那生相俊俏、年紀不大的朋友踏前一步,語氣輕鬆得宛如待去接個繡球: 
    「郭兄,容我先來試試這位高人的道行,看他到底有什麼本領在此飛揚浮躁?」 
     
      郭壯點頭道:「也好,薛老弟,加小心了。」 
     
      郝天浪雙目平視,平視的焦點並不在姓薛的身上,甚至兩臂垂直,動也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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