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火海血霧
天早黑了下來,但天卻不是黑的,至少有一部分不是黑的,它泛著暗紅,被那片熊
熊的火焰燒烤成慘愁的郁赤,火勢猛烈,隨風席捲奔騰,彷彿真能燒上天際。
「血魂山」似在烈火中呻吟,築在「血魂山」西向台地上的「鷹堡」卻似在烈火中
嗚咽了;火是從「鷹堡」的北隅往南燒,只是俄頃之間,大火已吞噬了這座完全以原木
搭建而成的山莊。
當然侵襲「鷹堡」的不僅是這片火焰,隨著火勢的蔓延,還有比這更為可怕的一批
人,他們為數約近五百餘眾,每十名為一組,都穿著一式一色的黑色勁裝,戴著只露雙
眼的黑色面罩,手提同樣的皮盾尖矛斧做武器,在火光炫央中衝撲追逐,盾舞斧揮,不
留任何活口,這五百餘眾,就像五百條出柙的凶虎,不但剽悍狂野,業已殘酷瘋狂到近
薩野獸的地步了。
狠是狠、狂是狂,這些人的行動卻十分組織化,別看他們往返襲殺,四處狙擊,都
是在為首者的號令下動手,而且各取目標,彼此衡情量勢,交互支援,倏忽聚散,運展
苦風,表面上宛如一片混亂,實則整個進行步驟,早在掌握之中……「鷹堡」的人也在
應戰,於倉惶裡,甚至於睡眼惺忪中應戰,但他們人數較少,毫無準備,又在內心充滿
驚恐的情形下匆促臨陣,氣勢和實力就不免大打折扣了。
儘管來襲者都蒙著面,「鷹堡」這邊也非常清楚他們是何方凶神——他們全屬於「
大龍會」,「大龍會」的人馬一旦出戰,慣常以黑巾蒙面,倒沒有什麼特別隱諱的意義
。
其實,蒙面不蒙面,只是個形式,形式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手段,「大龍會」來人
手段之酷厲,一如他們往昔的作風,斬盡殺絕,令人膽寒心驚。
「鷹堡」的人沒有預料到「大龍會」突兀發動這次襲擊,就算有所感應,並不會想
到他們竟來得這麼快、這麼激烈,像是洪水猛獸,一發便不可收拾!
鮮血映著火光,漫升起一層濛濛的赤霧,赤霧籠罩著「鷹堡」,飄浮於「血魂山」
的山腰,遠近看去,全是那種怖慄的暗紅,人的面貌、人的體態,在暗紅的陰晦中仿若
都扭曲了。
利刃砍劈人肉的聲音帶著沉悶,鋒口入骨的音響反倒脆落得刺耳,這樣的聲息摻合
著擠迫自肺腑的嚎叫,引發於丹田的吼喝,持續不斷的此起彼落,似永無休止,時間拖
下去,使不必斧斬刀戮,光被這種聲音也就逼瘋了!
靳百器胸前以皮兜兜著這個五歲大的孩子,他混身浴血,披頭散髮,手上一柄七十
斤重的的純鋼大砍刀更是染滿血跡,赤毒的火焰照耀著他棕色的面龐,將他輪廓鮮明的
五官映幻得越見突出,眉心當中的那塊菱形疤痕隱透褚紫,鼓漲得似乎要蹦出來。
二十餘名「大龍會」的兄弟圍繞著他,地下,已經橫七豎八的躺著另二十餘名,看
情形,躺下來的,都不像是活人了。
靳百器腳步不停的移動,他喘息粗濁而急促,雙目圓睜如鈴,死盯著圍繞他團團打
轉的二十餘名敵人懷中的孩子雖在這樣的險惡情況裡,卻沒有哭叫一聲,只是空瞪著一
雙無邪的眼睛,懵懂的體會著這似知非知的驚恐,孩子緊貼在靳百器的胸前,靳百器狂
烈的心跳聲應合著孩子的心跳。恍惚中,他們宛若連成一體……皮盾旋飛起來,淡紅的
光澤閃漾於盾面,仿似一朵朵碩大的赤菇,又如一雙雙滾動的車輪,而尖矛斧揮斬劈刺
,寒芒銳氣就布成了一面羅網了。
靳百器暴掠七步,大砍刀劃過一道半弧,兩顆蒙著臉的人頭已骨碌碌拋上天空,他
躲過背後劈來的三斧,斜肩回身,刀由下起,又有一個「大龍會」的夥計被開了膛!
當瘰疬的腸臟剛剛拖瀉地下,他刀出如電,「彭」「彭」聲響中已擊翻五面
皮盾,鏑鋒打橫,三名悍敵的咽喉同時綻裂!
不錯,網破了,一條人影便在這時由火光中飛來,這人手中用的兵器不是皮盾,也
不是尖矛斧,而是一柄長劍,一柄尾芒流燦盈尺,青森森的長劍。
劍尖從靳百器的頭項閃過,他弓背曲腰倒挫一步,身子尚未及挺立,青光一抹,又
像流星的曳尾般直射而來。
刀花驟起,有如白蓮交疊,於剎那間湧現浮沉,一陣密集的金槍磕擊聲裡,長劍斜
蕩,刀鋒卻已透穿一面皮盾,把那執盾者活活釘死於盾後!
又有兩條人影大鳥似的急掠而至,焰光跳動下,亦可看出這兩個人的手中傢伙亦不
是皮盾與尖矛斧,他們一個揮舞著「流星錘」,另一個上舉著紅纓槍,顯然是「大龍會
」的高手來增援了!
靳百器猛然一個虎撲衝上,卻在撲騰的須臾貼於地,大砍刀掀起冷芒如波,又似匝
地鋪起一面光氈,九雙人腳,立刻飛彈向九個不同的方位——其中一位躲得快,好歹保
住了一雙腳。
包圍的陣形已經凌亂,這五個人一到,缺口頓現,靳百器刀展如風,面容猙獰若鬼
,人刀相連,勢同莽牛破籬,銳不可當的突圍而出!
後面,「大龍會」的人馬叫囂不歇,紛紛尾隨追來,但「鷹堡」之內火光明艷,「
鷹堡」之外卻山嶽陰沉,熊熊的焰苗照得紅透半邊天,也有它照不到的峭壁絕崖——夜
色晦迷下,靳百器早已鴻飛冥冥,不見蹤跡了。
破落的山神廟裡,淒迷黝暗,更一股腐霉的氣味飄散在空中,靳百器和孩子面對面
盤坐著,兩個人都沒有出聲。
熹微的星光透過屋頂的隙縫,模糊的映印出孩子的面形,這是一個眉清目秀又白胖
可愛的孩子,看上去聰慧靈巧,又有一種尋常兒童所少見的成熟世故,他靜靜的坐在那
兒,落寞中帶著有所了悟的哀傷。
星光也花花的映照著靳百器的容顏,容顏上卻是一片蕭索沉痛,他默默的注視著孩
子,心中一陣陣宛如刀絞。
山風自殘缺的門窗間吹拂進來,揚起神案上碎絮般的布幔,孩子不由激靈靈的打了
一個冷戰。
靳百器除了一襲緊身衣,未穿外衫,他只有疼惜的伸手輕按著孩子圓潤的肩頭,似
乎想借自己手心的一點溫熱,帶給孩子些許暖意。
孩子把自己的一雙小手疊放在靳百器的手背上,清澈的雙眼裡蘊滿了真摯的親切,
靳百器鼻端一酸,險些落下淚來。
強自抑制著情緒上的波動,他用另一雙手托起孩子的下頷,低沉的開口道:「小傑
,餓不餓、冷不冷?」
孩子輕輕點頭,卻善體人意的道:「等天亮就有饃饃吃了,天亮叔叔也可以給我買
衫衫……」
仰頭深深吸了一口氣,靳百器強顏笑道:「對,小傑乖,小傑是天下最乖的孩子,
現在是山裡,找不著地方買吃的穿的,只等天亮,我們下了山,小傑要什麼叔叔都給你
買……」
小傑乖巧的道:「天一亮,那些壞人也都走了,是不是,叔叔?」
靳百器艱澀的道:「不用等天亮,那些天打雷劈的惡毒畜牲就會撤走,他們全是些
妖魔邪祟,見不得日頭!」
沉默了片刻,小傑又憂戚的道:「叔叔,我爹我娘……,不會被那些壞人抓去吧?
」
「你可別瞎猜疑,小傑,你不想想,你爹是我們『鷹堡』的堡主,武林中響噹噹的
大豪,功夫一等一,誰敢來抓你爹?再說你娘也有一身好本事,等閒人物,她連看都不
看一眼,他們夫妻聯手,威力無匹,包管不會有事。」
小傑怔忡的道:「那,爹和娘怎麼不來找我們?」
靳百器苦笑道:「不是不來找我們,大概是一時找不著我們,小傑,『血魂山』的
範圍很大,我們如今又來在山的支脈上,天還黑著,叫你爹娘怎麼找?」
小傑忽道:「叔叔,為什麼我爹我娘跟著他們,單讓你來抱我走?」
不由微微一窒,靳百器忙道:「你知道,小傑,今晚上來的壞人很多,你父母須要
負責指揮調度,恐怕不方便照顧你,這才叫我代勞,只等事情過去,我們就能和你爹娘
見面了……」
小傑正想說什麼,廟門外,一個陰惻惻的聲音已飄了進來:「姓靳的,你想得挺美
,見面?和誰見面?耿傑這小畜牲一輩子也別想同他老子娘朝面啦!」
靳百器霍然起身,不待耿傑這孩子有所表示,已一把將他的小小身軀抱入懷中,並
迅速扣上胸前皮兜的鐵鈕,湊嘴在孩子耳邊道:「不用怕,小傑,你只要緊偎著叔叔,
叔叔很快就把他們打發掉——」
耿傑無言的點頭,孩子雖較一般同齡的稚兒懂事,到底仍是個孩子,臉上的神情已
顯露著悸懼,靳百器看在眼裡,又不禁心頭泛酸——這是作的什麼孽?小小的年紀,卻
要遭受如此不該遭受的折磨!
利用山神廟內的陰暗,靳百器悄悄掩到門側,微弱的星光下,他看到外面影綽綽的
晃動著六七個人,仍然以黑巾的蒙面的六七個人。
「大龍會。的行動原則,多以十人為一組,每一組的成員,各以武功的高低作平均
編排,極少分割調派,現在,以廟外的人數來判斷,大概只有一組的人馬。
靳百器比較放心下來,他清楚敵方的編組實力如何,每一組中固有好手領導,但真
正上得了台盤的不過一二,除非是特意有所安排,加派了他們的首要人物參予,否則,
單以一組之力,他有自信可以擺平。
眼前的形勢極為明顯,「大龍會」一定是派出大批追騎四處搜索他,由於「血魂山
」山區遼闊,地形複雜,搜索的人馬免不了較為分散,要不然,以常理而論,「大龍會
」決不敢僅以一組人來冒險,也不知這一組人的運氣是好是歹,倒是中大彩啦!
廟門外,原先那個陰惻惻的嗓調又響了起來,像飄進一陣妖風:「靳百器,在『鷹
堡』那個賊窩裡,你可是坐第二把交椅的人物,提起『封喉刀』的名字,誰也知道是一
員狠將,怎麼著,如今你這員狠將竟變做縮頭烏龜啦?不但人不出來,連個屁也不敢放
?」
靳百器貼身門側,聲音沙啞的遞出話去:「『大龍會』裡,你又算老幾?」
那人冷冷一笑,似又接近了幾步:「我不算老幾,只是十三員『把頭』中的老七而
已,你不要看我不上眼,何妨出來比劃比劃?」
這時,靳百器已經閃到廟門的另一邊,他在估算,這場搏殺應該採取什麼方法才能
達到速戰速決的目的,時間對他來說,是一項極重要的因素。
忽然間,有一種非常輕微的聲響從神案後方傳來,那種聲音就像貓兒在躡足行走,
又似落葉飄墜,要不注意,很容易就會忽略過去。
但靳百器不是容易忽略任何細微末節的人,尤其在目前情形裡,他更不可能忽略每
一樁不該忽略的事!
沒有出他所料,就像掩飾著神案後的聲音,那位「大龍會」的第七號把頭又在開腔
了:「姓靳的,平日裡看你似模似樣,神氣活現,萬想不到節骨眼上你竟是個如假包換
的窩囊廢,你以為這座破廟銅牆鐵壁,能保住你和姓耿的小鬼?你們要再不現身,看我
一把火燒得出你來?!」
一抹青森的芒彩,便在外面那七把頭的說話聲中閃向靳百器的背脊,但是,靳百器
面龐貼著門框,恍若不察,當這抹青光以極快的來勢刺上靳百器的背部,發出的卻不是
鋒尖入肉的「噗嗤」聲,而是另一種怪異的鈍悶音響,就像是,呃,刺進了什麼厚實的
木塊中一樣!
不錯,這柄青芒燦亮的長劍是刺進了一塊木板,一塊厚有三寸的木板,木板原是神
案前端擺置的跪墊,靳百器臨時借來擋在背後,只拿繞交雙肩的皮兜帶子虛托著,三寸
厚的木板,足夠頂上這一劍了。
當那狙擊者發覺情況有異,卻一切都已晚了——靳百器的大砍刀閃電般拔出皮鞘,
幾乎刀鋒出鞘的同時,狙擊者的半個頭顱已斜飛而出,死亡來得之快,甚至不給這人一
聲最後呼喚的機會!
噴灑在靳百器臉孔上的鮮血還帶著溫熱,他連抹也不抹一把,全身上下,早被一層
層的血漬糊滿了,有自己的血,也有其他許多不知何人的血,直到現在,他才警異的察
覺,鮮血的味道,也並不是那麼難以忍受的。
屍體仰跌在五步外的距離,四肢攤開,寂然不動,有如一具殘缺不全的大型玩偶;
不必細加辨認,靳百器也知道這人的身份——「大龍會」的「四龍衛」之一「青虹飛霜
」李乙川,先時在「鷹堡」裡那個用劍攻擊他的角兒,亦就是這一位。
李乙川在「大龍會」的地位,高過十三把頭,而這一組追兵的發言人竟不是他,卻
由那七把頭代表,顯然他們是有意掩藏本身實力,企圖誘使靳百器產生錯覺,以達成圍
殲的目的。
情況發生這樣的變化,靳百器的戒惕已更為提高,他在盤算,敵方這一組追兵裡,
是否還另外隱伏著什麼好手?
山神廟外,那位七把頭又在出聲,不過,這一次卻透著幾分心虛,字裡言間,彷彿
不怎麼落實:「靳百器,靳百器,你還在那裡麼?怎的又悶著頭不說話了?」
靳百器抬頭打量著廟頂的高度及可供攀附的位置,根本不理會外面七把頭的試探,
縱身拔躍,人已上了橫樑,他輕輕掀開業已腐蝕的瓦片,一個側翻伏上屋頂,也只是剛
剛伏下,左邊的簷角處,兩個人頭倏忽冒出。
這兩個攀上屋頂的人,亦是一成不變的以黑巾覆面,不用說,又是「大龍會」的夥
計;他們的行動十分小心,光景像如履薄冰、如臨深淵,舉手投足,盡量放慢放輕,生
恐警動了下面的靳百器。
問題是靳百器已經不在廟裡,正好也在屋頂上——而且,恰巧比他們倆早了一步。
第一個蒙面人慢慢的沿著瓦面爬了過來,然後,揮手向屋簷那邊的同伴示意,接著
又仔細的抽開幾片疊瓦,俯身往下查看。
這個人沒有發現靳百器,事實上,靳百器隔著他僅有不到三尺的距離,由於廟頂的
形勢及斜角關係,靳百器的身子隱於較高的屋脊部位,「大龍會」的朋友,正好就在他
的眼皮子下。
那人的臉孔方才往下俯探,靳百器拔自靴筒中的鋒利匕首已齊柄捅進了這位朋友的
體內,靳百器運用匕首的手法非常老練,刺人的部位正在對方的心臟,典型的一刀斃命
,別說喊叫,連掙扎都免了。
這人仍然依照原來的姿態俯臥於瓦面上,打眼看到,像是還在繼續他的窺察任務;
他的夥伴輕手輕腳的爬到一邊,壓著嗓門問:「老趙,下頭情形怎麼樣?看不看得到姓
靳的和李龍衛?」
他的同伴沒有答話,死人當然是不會答話的,但近距離內的靳百器卻可以代答:「
李乙川死了,死透了,姓靳的還活蹦亂跳,跳到廟頂上來啦。」
這一位怔窒了半晌,突有所覺的扭頭望向靳百器這邊,卻在看清靳百器的輪廓之前
先看到了一把匕首,匕首再也恰當不過的輕輕貼上他的咽喉。
猛一哆嗦,這人還來不及有任何反應,靳百器已冷冰冰的拿了言語:「不要叫嚷,
不要動彈,朋友,否則你會死得比你想像中的更快!」
喉管裡響起一陣咕嚕嚕的痰音,這位仁兄儘管蒙著臉盤,無比的驚懼卻由他的雙眼
中明顯的流露出來,他僵硬的微抬下巴,不敢有丁點動作。
靳百器湊近過去,算在幾乎碰著對方的額頭,他聲音低沉卻殺氣騰騰的道:「我問
你什麼,你照實回答什麼,如此,你尚有一條生路,但有半句虛言,你就包死無疑,聽
清楚我的話了?」
這人忙不迭的點頭,腦袋一動,匕首已在他頭項間劃出一條淺細的血痕,冰涼的鋒
刃接觸肌膚,竟使他感覺不到沁血的痛楚,只趕緊恢復了原來的姿勢,將下巴微微抬起
。
靳百器緩緩的道:「你們追來這裡的一共有多少人?」
這一位努力吞嚥著唾沫,幹著聲回答:「十—個……總共十—個……」
靳百器壓著嗓門問:「帶頭的人是誰?」
這人舌頭打卷,聽著有些含混:「李……李龍衛帶頭……另有七把頭為副……其餘
的……就是一干兄弟們……」
靳百器生硬的道:「派人回去討援兵沒有?」
這人略一猶豫,顫著聲道:「討援的兄弟,業已回去一陣子了……」
那把尖利的匕首,便在此時送進了這位仁兄的心臟,靳百器動用匕首殺人的手法果
然屬於一流,這位仁兄也和他的夥伴一樣,哼都沒哼半聲,瞬息間卻已斷氣。
虛實探明之後,靳百器不再遲疑,他選擇廟後的方向掠落,山深嶺疊的地方,有的
是容身之處,「大龍會」的追兵恐怕只有跺腳的份了。
一面兜著胸前的耿傑急奔,靳百器一面想到那干猶在山神廟外苦守著的「大龍會」
人馬,他忽然興起大笑一場的衝動,但他當然沒有笑,因為現在的心境不適合笑,再說
,他也不願孩子認為他發了瘋。
奔跑了好長一段時間,他才把腳步放慢下來,他估量這一陣掠走,雖然是山路繞行
,約莫亦跑出三四十里路,以常情推測,應該把「大龍會」的那些牛鬼蛇神拋脫了。
東方的天際,已泛起一抹魚肚似的蒼白曙色,山裡的黎明,寒意頗重,幸好時令方
才初秋,否則,他還能挺,孩子可就受罪啦。
想到孩子,他不由低下頭來探視,卻發覺孩子居然睡著了,到底才是五歲大的小娃
娃,經不得這般的顛簸流離之苦,心思也較單純,累了困了,說睡就能睡,但願孩子慢
慢再長大,不要使太多的痛苦回憶一下子就溢滿孩子的心田,孩子童稚年代的歡樂,沒
有人有權加以剝奪……伸手輕拍著臉前的皮兜,靳百器很想哼一段催眠的歌謠,但任他
怎麼尋思,卻硬是想不起來歌謠的調子,他搖頭苦笑——自己隔著家庭的溫馨,真的已
經那麼陌生又遙遠了麼?
正在思潮起伏的當口,對面的山徑上,突兀有些什麼古怪映入靳百器的視線,他連
忙定下心神,聚目望去,就在山徑左邊的一塊巨石旁,像鬼魅一樣站立著兩條影子,由
於天色朦朧,光度晦沉,那兩條影子彷彿在空氣中輕輕飄蕩,看上去,越髮帶著陰森森
的詭異味道。
靳百器腳步未停,仍舊保持原來的步速前行,他當然不相信山精魅客那一套傳說,
只是,人心之險,尤甚妖魔,行進間,左手握著的大砍刀已貼近到最適宜出鞘的位置。
濛濛的曉霧輕虛虛的浮蕩著,曉霧中,兩張人臉逐漸清晰,他們也正四目不瞬的注
視著越行越近的靳百器,這兩張人臉,靳百器卻有著似曾相識的感覺。
雙方接近到只有幾步的距離時,兩人中頂著一張馬臉的漢子忽然嘿嘿怪笑,用手指
頭遙點靳百器,陰陽怪氣的出聲道:「喝,大清八早的,我道是誰有這等的好興致兜著
孩子遊山來了,原來竟是我們『鷹堡』的二當家靳爺,靳爺,你可真早哇!」
靳百器停下腳步,冷冷的道;
「閣下是誰?」
馬臉又是齜牙一笑:「到底是大碼頭的大人物,貴人難免多忘事,自則記不起我們
這些小鼻子小眼的驢角兒;靳爺,小的們這邊廂回話啦,我呢,叫辛大元,我這夥計叫
做馮正乾,如果靳爺還記不起來,我再提個堂口,或許能幫著靳爺增加點印象,『小刀
社』;大概靳爺總會有個耳聞吧?」
靳百器哼了一聲,面無表情的道:「三年以前,『小刀社』劫走本堡插旗打印的一
票紅貨,後來經堡主出面交涉,『小刀社』又把紅貨送了回來,負責押貨的兩個人,好
像就是你們二位?」
馬臉驀地址橫了,那辛大無咬牙切齒的道:「難為你還記得,姓靳的,江湖一把傘
,許吃不許貪,我們『小刀社』上線開扒,流血賣肉,好不容易才弄到那批財物,你們
『鷹堡』單憑一面破旗、兩方印記,就他娘強行出頭,硬把東西要了回去,還逼著我們
專車專送,卑顏屈膝的求情告饒,我兄弟倒了八輩子邪霉,擔了那趟差事,半生不曾有
過的羞辱,全在你們『鷹堡』受了!」
馮正乾也沉沉的接口道;
「姓靳的,三年前那一天,『鷹堡』出麵點貨的人就是你,我永遠不會忘記你那副
趾高氣揚、蠻橫囂張的德性,把我歌倆呼來叱去,連喝帶罵,不但不給座、不給水,甚
至正眼都不瞧我兄弟一下,我們是人,不是豬狗畜牲,你卻幾曾將我兄弟當人看待?這
一口鳥氣,我們業已整整憋足三年……」
靳百器七情不動,淡淡的道:「好耐性,假如是我,恐怕一天也憋不住;借問二位
,這三年中你們卻是幹什麼去了?『鷹堡』不曾移動,我也沒有潛匿。」
馮正乾橫肉纍纍的面孔漲成褚赤,他暴睜雙眼,氣湧如山:「靳百器,你休要得了
便宜便賣乖,你們『鷹堡』上下,仗著人多勢大,不僅橫行四方,胡作非為,更恃強凌
弱,魚肉同道,老子們一時招惹不起,但卻熬得住、挺得下,老子們眼看你起高樓,眼
看你樓塌了,『大龍會』燒光你們的寨子,生宰你們的活人,這就是現世報!」
靳百器不慍不惱,平平順順的道:「難怪二位憋了三年的氣、積了三年的怨都不敢
稍有表示,今天卻突然勇悍起來,敢情是知道『鷹堡』出了事,想趁機落井下石、乘人
於危,不錯,你們的時機挑得好,用心卻不足取!」
辛大元惡狠狠的插進來道:「姓靳的,此時此地和你遇上,乃是最好不過,也省去
我們日後若干手腳,老天有眼,偏叫我兄弟連夜趕路、偏叫我們抄山道回轉堂口,冥冥
中,上蒼早就替你把後事安排妥了!」
靳百器慢吞吞的道:「希望你們不至於會錯了老天的意思才好。」
辛大元怒道:「你又在胡柴什麼?」
靳百器笑了笑:「我是怕,老天安排的不是我的後事,而是你們二位的後事。」
不等辛大元說話,馮正乾已張牙舞爪的怪叫起來:「姓靳的,江山已倒,大勢已去
,你他娘還有什麼狂可賣?『鷹堡』一朝煙消雲散,你的好日子也就過去了,老子們今
天正巧打你這條落水狗!」
靳百器的大砍刀略略橫向腹側,雙眼上望,態度中充滿了輕蔑:「『鷹堡』的確遭
到了災難,也承受了二十餘年來未曾有過的傷害,但這並不意味著『鷹堡』就此煙消雲
散、萬劫不復,只要『鷹堡』留存一個人,就有再創基業的希望,只要『鷹堡』的子嗣
血源不斷,昔日的雄風便可重振;我活著,我耿大哥的兒子活著,就不容你們這些雞零
狗碎的譭謗『鷹堡』!」
馮正乾大吼:「且看老子們來替『大龍會』斬草除根!」
吼叫聲裡,辛大元已悶不吭聲的從斜角閃進,手上一柄又尖又利的短刀冷芒倏映,
猛力插向靳百器的心口部位。
靳百器微微側身,皮鞘中的大砍刀猝然凝成一股匹練也似的寒光,寒光宛如靜止,
辛大元的短刀已「噹」的一聲,滴溜溜拋震而出!
幾乎不分先後,馮正乾貼地竄進,同樣的一柄短刀暴刺靳百器小腹,而靜止於一剎
的光焰突兀下瀉,熟悉的鋼刀切肉聲甫人入人耳,馮正乾執刀的右臂已和他身子分了家
!
血彩湧現的須臾,大砍刀驀翻又回,堪堪躍出五尺的辛大元只覺背脊上起了一陣火
辣,彷彿一缽子熱油潑上脊樑,痛得他猛起痙攣,人已一個踉蹌撲跌地下。
大砍刀早已回鞘,光景就像是靳百器根本未曾出刀一樣,他望著這兩個分跌兩處,
一齊打滾的「小刀社」朋友,神情上若有所思:「我在想,應該如何處置你們這兩個下
三濫比較恰當……」
辛大元雖然背脊上裂開一道尺多長的血口子,傷處痛得全身抽搐,但事關性命,使
他顧不得疼痛,扯開嗓門嘶喊:「靳百器,靳百器,你也是道上有名的人物,待幹這等
斬盡殺絕的事,就不怕江湖恥笑、同源責罵?」
馮正乾也半撐起上身,慘白著面孔呻吟:「姓……姓靳的……殺人……不過頭點地
……你……你業已把我兄弟糟蹋成這等慘況……還準備……準備怎麼樣?」
靳百器好整以暇的道:「本來,可以什麼事都沒有,麻煩完全是你們自己找的,你
們想落井下石,想趁機打落水狗,問題乃出在你們勢利心態、卑鄙天性,因此你們的估
算就錯得離譜太甚,人犯了錯,便不免付出代價,現在,你們走就是了。」
辛大元吁吁喘著:「你,你還打算幹什麼?」
靳百器閒閒的道:「我要你們說,在你們兩個做出這件趁人於危的事以後,該受到
什麼懲罰?」
辛大元哀號一聲,吸著氣道:「靳百器,你是贏家,不合逼人太甚,我兄弟兩個已
經快成為半死的人了,這種懲罰莫非不夠?你再狠再毒,也不該要我們的命呀!至少,
我們連你一根汗毛也沒有傷著「嗯」了一聲,靳百器道:「這樣說來,你二人是知錯了
?明白自己混帳透頂、不是東西了?」
暗裡咬咬牙,辛大元吶吶的道:「我……我向你陪罪就是……」
掉過頭,靳百器又問馮正乾:「你也知道錯了麼?」
馮正乾斷臂之痛,早已痛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混身力顫,扁癟著嘴唇道:「
我……我混帳……我下流……我不是東西……靳百器……求求你……求求你行行好……
放我一馬……血要照這樣流下去……遲……遲早會…要我的命啊……」
靳百器微笑道:「也罷,二位既然知錯,我亦不為已甚,不過,知錯能改,才善莫
大焉,二位下次如果還犯同樣的毛病,我可以保證,你們掉下的決不會只是手臂,很可
能就加上腦袋了!」
辛大元趕忙回應:「我們明白,靳百器,我們明白,你就高抬貴手,大發慈悲吧…
…」
靳百器道:「二位且請,可得走快點,馮正乾方才說得不錯,他那條斷臂,再不趕
緊醫治,光是流血就能把他流死!」
辛大元再不答話,忍著自己的痛楚,過去一把扶起馮正乾,兩個人惶惶然有如喪家
之犬,狼狽不堪的落荒而去。
低頭下望,靳百器發覺孩子已經醒了,也正仰起小臉看著他,四目相接,卻不禁笑
了起來,孩子童稚的心靈裡,大概也知道在生與死的爭鬥中,他的老叔叔又勝了一回合
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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