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水家父子淒涼憶往事】
金小山趕到過山嶺村的時候,三更天才過了一半,灰濛濛的夜色中,扁家的大
門前面似乎站了個人。
北國荒山中的初冬季,白天已是滿山枯黃乾棘,夜半更是蕭煞一片而更見淒涼
了。
漸漸的走近,也漸漸的看清楚那人是誰了。
一根手杖拄地,雙目直視著自已,連嘴唇在翕動,金小山也看見了,光景可不
正是大叔啊!
突然湧起一陣辛酸熱淚,含著無與倫比的興奮奔騰而湧出眼眶來,猶似遠方遊
子的歸來,金小山咽啞著叫了一沉聲:「大叔……」
人已撲過去跪在水行雲面前。
沒有咳聲,枯瘦如柴的手按在金小山的頭頂上,水行雲抽動著無來由的兩管稀
鼻涕:「小子,你總算沒叫大叔白操心,終於平安的回來了!」
金小山緩緩的站起來,道:「夜來外面涼,大叔,我們有話回屋裡說去。」
水行雲點點頭,就在金小山的扶持下走進屋子裡。
金小山忙把燈點上,這才看到這間客房中也只是一張大床一張桌,水二兄弟正
睡得濃呢。
拉過一張凳子坐下來,水行雲道:「白天聽說老金礦村被搶了,你知道嗎?」
金小山點頭道:「我就是從老金礦村來的,我們的金記鏢局全被那幫土匪燒了
,好像是衝著我們來的。」
水行雲一聲乾笑,道:「意料中事,原因是我們擋了那幫土匪的財路。」
邊又細看金小山一眼,道:「算算日子,你應該回來了,所以我睡不著,這才
起來門外看看,想不到你還沒叫大叔失望,怎麼樣,事情全辦好了嗎?」
金小山低聲道:「事情全辦好了,不過我在關家收取另外五千兩銀子以後,轉
回老金礦村,發現他們被土匪這麼一搶,連冬天只怕也過不去了,所以我就擅作主
張的給錢掌櫃兩千兩銀子,叫他著人去上川府辦糧食。」
他赧然一笑又道:「我想做點善事,也好給大叔添添壽,大叔不會怪我吧?」
邊又取出另外三千兩銀票三張出來,但水行雲叫金小山自己留著。
水行雲一聲哈哈,道:「鏢是由你保,銀子當然應由你支配,你心存仁義,行
事還不忘對大叔一片孝心,這是你小子有良心,過來靠近點,讓大叔看看你……嗯
,氣色還不錯,一路上,可遇到些什麼樣的古景,說給大叔聽聽。」
金小山忙坐近水行雲身邊,低聲道:「大叔,我發現一項天大的秘密呀!」
水行雲道:「說來大叔聽聽。」
金小山比著手勢,道:「大叔呀,墨雲谷主他姓關,叫關浩,而且也是老金礦
村北山凹關家的二莊主呢!」
水行雲並不驚奇,只木然的面皮一抽,道:「就是這些嗎?」
金小山一愣,道:「原來大叔已經知道了。」
水行雲道:「對付一個要取我項上人頭而處心積慮謀奪閻王梭的人,如果大叔
還不知道他是何人,大叔豈非是個糊塗蛋,這事大叔只是從前對你稍提一下,指望
你有一天替大叔扳回顏面,出口惡氣!」
金小山忙問道:「小子一直沒有忘記這件事,就等大叔吩咐了。」
水行雲道:「別急,這事還有待琢磨,你且說說看那洛陽巡撫衙門大街十號住
的是什麼樣人物。」
金小山道:「姓司徒的,而且子也打聽到了,姓關的送上那尊金菩薩,為的是
祝賀司徒壯的八十大壽,因為當年姓關的有嫌疑謀害十多名淘金客,官司是姓司徒
的大力攔下的,感恩圖報的就送了一尊金菩薩。」
冷冷一笑,水行雲道:「其實那尊金菩薩正是我水行雲之物,卻被關金當人情
送到了洛陽城。」
金小山伸手挖挖自己耳朵,道:「大叔你說什麼?」
水行雲面無表情的道:「別這般的大驚小怪,大叔如果對你小子吐出肚皮裡的
苦水,只怕你準會嚇一大跳的暈過去呢。」
金小山道:「既然金菩薩是大叔之物,當時就該留下來呀!」
水行雲拍拍衣袋,道:「有姓關的信在,還怕以後他們抵賴不成!」
金小山道:「可是金菩薩已經送入司徒府中,我們如何去取回呢?」
水行雲道:「那是以後的事。」
金小山又道:「我在往洛陽的道上,遇上自稱是墨雲四煞的四個黑衣勁裝大漢
,他們一心要奪『閻王梭』,當然還要我的命。」
突聽得水行雲冷笑道:「狗屁的墨雲四煞,那四個原是關浩的貼身武士,六七
年前橫行在關洛道上的關洛四魔罷了。」
金小山輕鬆一笑,道:「別管他四魔也好,四煞也罷,全叫小子我把他們送進
酆都城了。」
水行雲淡然道:「跳樑小丑盡唬人,本不值放手一搏。」
金小山這才對水行雲又道:「大叔,小子終於打聽出殺家仇人『坐山虎』張耀
的下落來了。」
水行雲一把握住金小山的手,驚奇的道:「他在哪兒?」
金小山手指北方,道:「六盤山,就是他夥同『桃花娘子』方小玉搶劫老金礦
村的,目的就是我們。」
呵呵一笑,輕拍著金小山的肩頭,水行雲露出他從未有的歡愉之色,道:「你
已找到仇人,那正是大叔重回山谷的日子不遠,不過——」
金小山忙笑道:「看大叔高興,小子更高興,大叔要指教,小子一定會聽大叔
的。」
水行雲收起笑容,面上又是一片冷漠的道:「那個『桃花娘子』方小玉可真是
個害人精,人說女人禍水,她可足以代表了。」
金小山道:「大叔的意思是——」
水行雲道:「『閻王梭』本不放女人血,這是大叔曾對一個女人立的誓,但如
今『閻王梭』在你手中,自當他論,如果再遇上這女人,殺了她!」
金小山點點頭,道:「小子也早有此意,幾次三番的被她溜掉,一個女人,又
長的那麼美,小子實在不願在後面猛追不放。」
水行雲道:「那是一條花斑毒蛇,一而再的加以縱容,小心被她噬上一口,那
時候她絕不會饒你的。」
金小山道:「下次見了面,我先收拾她。」
水行雲道:「你既然遇上了毀家殺妻及殺子仇人,準備如何收拾那『坐山虎』
張耀?」
金小山道:「回來的時候,遇上四個土匪攔住小子去路,聽說六盤山他們的魁
首是張耀,我就沒有取他們的命,為的是要他們帶口信給那姓張的,三天以後的正
午,我在老松坡下與他決一生死之鬥。」
水行雲道:「已經過了一天了。」
金小山道:「可是老松坡就在老金礦村與六盤山正中間,小子我趕往老松坡,
快的話半天功夫就到了。」
微微一笑,水行雲道:「也好,我們明日一早趕到老金礦村去。」
輕拍著金小山又道:「你也走了一天該歇著了,就在這大炕上擠著睡上一晚。」
金小山有些累,但他卻又十分興奮,興奮得直到四更天才合起眼皮,水行雲父
子早已沉睡入夢鄉了。
金小山還是被水二的驚奇聲擾醒的。
水二天亮醒來,見金小山睡在一邊,不由驚「咦」一聲,金小山揉揉眼睛坐起
身來,示意水二要輕聲,別吵了大叔的好睡。
於是二人輕輕下炕走到外面,不料遠處山道上正有二十多人肩上抗著扁擔布袋
等物,匆匆往五老峰那面走去。
金小山一愣,忙走上前去,早見人群中走過一人來,這人高聲叫道:「是金哥
哥呀!」
金小山一見笑道:「原來是小五子,你們這是上哪兒呀?」
來人正是錢家飯舖的小夥計,他見金小山走來,忙高聲對所有走來的人道:「
這就是金記鏢局的大鏢師金小山,老金礦村今年能過這個冬,那全是金大鏢師所賜
,大家快過來謝過。」
呵呵一笑,金小山忙對大夥一攔,道:「敢情各位是去上川辦糧食的了,我不
耽誤各位,一大早我們也要回老金礦村呢!」
小五子早笑道:「金哥呀,我家姑娘可是在盼著你呢,快去吧!」
金小山笑意掛面的道:「你家姑娘怎會看上我這麼一個無賴漢,別逗了。」
水行雲這天的精神特別好,他在過山嶺村吃了藥又吃過飯,就在金小山的陪同
下,辭別扁和,帶著兒子水二,三個人一同趕往老金礦村去。
才走了一段路,金小山似乎突然又想到什麼似的對水行雲道:「大叔你同水二
兄弟先走一步,我還得見見扁大叔。」說完也不等水行雲再問,人已奔出十丈外了。
水行雲皺皺眉,自語道:「這小子愈見鬼靈精了,他找扁和幹什麼?」
一旁的水二道:「金哥可能是為爹的事吧!」
一聲長歎,水行雲道:「兒呀,你要是像你金哥一樣,我們父子早已另是一番
光景了,唉!」
水二道:「只怪我媽死的早,爹又把二娘捧上天,自已卻站到她的腳底板下面
憑她踩,你太聽她的話了,連你的武功她也不准教我,她又憑我吃完不唸書,十歲
以前我還真心喜歡她,可是……可是我愈長大愈覺不對勁,直到……」
水行雲道:「別說了,是爹虧欠了你,只等爹的一口怨氣出了,總會設法彌補
的。」
水二突然叫道:「彌補!彌補!彌補有什麼用,我的一條腿已經被那狠心的關
浩一棍子打殘,又怎麼個彌補法,到現在爹還對他怕幾分的,爹以為我看不出來?」
拄杖低頭走著,水行雲一聲歎,道:「江湖上我水行雲叱吒四十年,想不到卻
被這個女人一巴掌捏在手掌心。」
水二道:「五年多前,爹怎麼一去不回谷了,記得那天晚上我睡的時候,還見
二娘在數說你,爹卻一語不言,半夜裡下那麼大的雨雪,你竟穿雨雪而去,我哭著
抱住大廳廊柱叫爹,爹也棄我而去。為什麼?」
水行雲無奈的道:「爹大概前世欠她的太多了,這輩子她要折騰爹個夠,常言
道得好,妻兒前世冤孽,一朝債還清,才算一身輕。」
不料水二道:「爹既是這麼說,那我又如何要受這種罪的?這太不公平了吧!」
水行雲道:「也許『閻王梭』往日太過霸道,太多的人死於爹的梭下,使我的
兒子也遭到如此不幸的報應吧!」
水二跟在水行雲身後,邊挾著拐杖走,邊抗聲道:「爹常說殺當殺之人,既然
該殺,又何來報應?」
水行雲道:「雖殺的全是該殺之人,但上天也有好生之德,過份的血腥,上天
也會眼紅。」
一陣沉默之後,水行雲一歎,道:「事情就快要落塵,彼此的輪轉也到了該解
決的時候,也許這也是上蒼的安排吧,四年前爹沒有死掉,反而不久遇到了你金哥
,爹想來想去有許多事是可以借他之手替爹辦妥的。」
水二這時才問道:「爹如何會弄得一身癆病的?」
水行雲道:「說到癆病,難免會想到那晚上的事來,你二娘,她實在不應該那
樣對我——她——」
又是一陣沉默,水行雲似是在追溯到一段遙遠的往事,那是他壓封太久的往事
——
斷斷續續的,水行雲道:「十年夫妻之情,是由小師妹轉變的,你二娘原本是
爹的小師妹,她小時候我抱過她的。」
水二道:「這個我早就知道了,我四歲的時候她死了丈夫才嫁給爹的,小時候
她本來對我很好的,可是——」
水行雲道:「那年我快六十了,也許一個練武的人在生理上也有其缺陷,所以
我同你二娘的夫妻生活十分不調合,我一再的受挫下,對她我已產生了害怕之感,
於是更無法滿足她了,而她還是個四十不到的女人,於是,我連她們武關楓嶺下的
家也無顏再去。」
水二道:「第一次二娘打我,是我十二歲那年。」
水行雲道:「對我不滿意,出氣在孩子身上,當時爹只覺得對你有所虧欠。」
水二道:「她為什麼誑我別學武呢?當時我還以為她怕我吃苦呢,所以我還對
她心存感激呢。」
水行雲咬牙道:「就是下大雨雪前幾天,她從秦川回家,身邊卻帶了個滿面紅
光的大漢,她還假意的介紹是她表哥,陪著她來谷中住幾日呢,但那天晚上卻被我
發現她竟坐在她表哥懷裡,我一氣之卞就要衝進去殺了他們,但她卻在房中高聲叫
喚我,孩子,那時候我真苦啊!因為多太愛她了,何況她又是爹的小師妹,我能殺
她嗎?再說也是爹的不行,難以滿足她的需求,甚至最基本的需求——」
水行雲邊走邊歎氣,接道:「所以我沒有進房去了,也沒有留下來,一氣之下
,冒著狂風大雪,一口氣走出兩百里,直到第二個夜晚到來,直到天上的大雪消失
,我才在一座山神廟中睡著了。」
水二道:「爹在自我虐待。」
水行雲道:「不錯,我是在發瘋,但是當我一覺醒來的時候,卻病了,病得昏
迷三天三夜,那真是死去活來的三天三夜啊!」
水二歎道:「爹走了,二娘卻又視我為眼中釘,連爹的手下人或下人們好都不
准他們侍候我了,日子過了一年多,我太想爹了,所以自己弄了些銀子就出來找爹
了。」
水行雲冷笑一聲,道:「我這裡對他們儘是講仁義,他那裡送給我殘忍二字,
娘的皮,不吃饅頭也要蒸口氣,有道是人掙的是一口氣,佛要的是一爐香,她弄個
姓關的整我冤枉,武林中誰會相信我『閻王梭』水行雲會不吭不聲的頂著一個綠油
油的帽子,姓關的會是她表哥?呸!」
事情終於被水行雲一句話敞明瞭——
※※ ※※ ※※
金小山又匆匆的走到扁和的家,正看到扁和坐在簷下抽旱煙,見金小山回來,
忙笑道:「可是忘了什麼東西?」
金小山走近前抱拳,道:「非是忘了什麼東西,小子有一事不明,特來向扁大
叔台前請教的。」
拍拍一旁光溜溜的一塊大石頭,扁和笑道:「坐下來,你有什麼要問的?」
斜著屁股坐在石頭上,金小山道:「扁大叔,我再問你老一遍,你看我大叔的
癆病能不能完全好?」
扁和笑呵呵的道:「真的,你比他的兒子還孝順他,關心他。」
金小山道:「水大叔是我恩人,對他孝順也應該的。」
扁和這才對金小山道:「我不擔誤你趕路,長話我短說,你大叔能維持現狀已
算不錯的了,要知人肺生氣,氣能養血,他的肺枯竭一半,早已失去生機了,所以
往後的日子全看你的了。」
金小山一愣,道:「怎麼會是這樣的,那他的季常之癖重症,當真無藥可救了
?」
扁和突然仰天打個哈哈,旱煙袋幾乎點到金小山的鼻尖上,喘著氣,道:「愣
小子,你還真把老夫的話當成真了,天下有這種病的?你見過誰能醫這種病的?」
金小山道:「扁大叔怎能看得出我大叔有季常之癖的?」
扁和這才緩緩把煙袋鍋裡的煙灰磕在地上,道:「你知道你的這位大叔何許人
也?」
金小山道:「他沒對我說,也不許我問,但我知道他教我的那幾手絕活還真厲
害呢?」
扁和不客氣的道:「我把你這個糊塗蛋,武林中的大魔頭『閻王梭』水行雲你
都不知道,你還跟了他四年,豈非是個糊塗蛋?」
金小山道:「我怎麼不知道他是『閻王梭』水行雲,只是沒聽說他是什麼大魔
頭的。」
扁和道:「十多年前,老夫掛單長安壽和大藥舖,曾在偶然機會中替他療過一
次傷,後聽人說秦川墨雲谷的水行雲是他,所以他來到過山嶺以後,道出自己的名
字,才使老夫想起你這位大叔的來頭。」
金小山張大著嘴巴,半晌擠哈不出一個字,扁和道:「他就是正牌的墨雲谷主
『閻王梭』水行雲。」
金小山道:「我大叔是墨雲谷主,這太不可能了,也難以令人相信,因為墨雲
谷正出白銀取我大叔的命,且又派出高手堵殺我大叔呢!」
冷然一哼,扁和道:「你大叔是天下高手人物,也是天下最可憐之人,你不是
要知道他那季常之癖嗎,我怎麼知道的,其實說來湊巧,兩年前我往深山中採藥,
就在墨雲谷附近遇了個被蛇咬的人,我救了他,不料那個人是從墨雲谷出來的,聽
他說是要找他家小主人的,我覺得他是個忠僕,問起來才知他是找的水二,大家這
才談起來,於是他就把你水大叔怕他的小老婆的事說出來,我才知道那墨雲谷中還
有這麼一段醜陋的家務事。」
金小山道:「何謂醜陋的家務事?」
扁和道:「水二的二娘已在水行雲出谷一去不回中,同她的心上人明正言不順
的霸佔了墨雲谷了。」
金小山怒道:「她的情人是誰?」
扁和想了一陣,道:「兩年多了,老夫的記憶已不清楚,好像是姓關叫什麼關
……」
金小山一怔,隨口道:「可是叫關浩?」
扁和點頭道:「對,對,是關浩,錯不了。」
他又望望金小山問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金小山霍然而起施禮道:「小子總算把事情弄清楚了,若問小子怎麼知道,一
時間也無從說起,我得趕著去照顧我那可憐的大叔去了。」
金小山回身大步走,邊還自言自語的道:「我可憐的大叔,一肚皮苦水的大叔
,只等小山撂倒那個『坐山虎』張耀,小山替你除去姓關的狗雜種。」
人已遠去,扁和根本未聽到金小山在說些什麼,抬頭望望迎面那高入雲端的過
山峰尖,一片墨雲已被山風吹散殆盡,只餘下一片薄薄白雲不即離去——
金小山與水行雲父子,三人趕到了老金礦村,也走入錢家飯舖內,最高興的當
然是錢鳳,她心靈性巧,知道金小山對他的這位大叔十分孝敬,所以她也著實的盡
在水行雲眼前獻殷勤。
錢掌櫃當即對水行雲道:「水老,你們的鏢局被燒了,甚至你的那頭小叫驢也
被那幫土匪牽去,乾脆,以後你就住在我店裡,把我這兒當成自己的家,我吃乾的
絕輪不到你老喝稀的……」
水行雲笑笑,道:「我有個預感,要住也住不多久了。」
一旁的錢鳳忙問:「那老爺子的鏢局不開了?」
水行雲道:「也許是用不到再開了吧!」
他的話立刻引起錢家父女的驚異,「不用開了」這是什麼意思?
※※ ※※ ※※
柔柔的涼風輕輕的刮過一片老荒林,樹未動,但卻有些微的響聲,響聲來自地
上乾枯發黃發霉的干樹葉的滾動,但卻落在人的心裡頭,有著淒涼的哀傷,宛似在
為踏在這些枯葉上的人十分有節奏的演奏一遍哀樂。
天空中呈現著一片悒鬱陰霾,那蒼茫與淒涼的北國初冬,已披上了一片寒瑟與
無奈,給人一種生與死的輪迴之感,這就是自然的定律,那生生不息的定律。
金小山在水大叔的安排下,早已養足了精神,這時候才五更過後,就已束裝上
路了。
走在松林外面的山道上,金小山望望天色,光景該是卯時了吧。
突然自林中衝出十幾雙寒鴉,聒噪著飛向遠處。
金小山看那方向,可不正是飛向遠處的老松坡,也許這群羽毛畜牲們也猜到了
人間正準備為他們製造一份大餐吧!
當然,這時候就金小山來說,這和一場快要醒來的夢毫無分別——
那噩夢來得突然——
那年自已帶著妻子小小,挑著行李也挑著兒子九九,三個人在山西洪洞縣大槐
樹辦好了南遷手續,一路入山而找到了北斗峰下,如果依照自己計劃,三五年就能
蓋上一院小瓦屋,按季種地,閒時打獵,這景是美好的——
誰會想得到噩夢來得這般莫名其妙,恬適的生活面被糟蹋得蕩然無存,留下的
卻又是永難消失的慘痛烙痕!
這個夢也太長了,幾乎就是四年之久。
如今總算夢要醒了,一個做夢的人,一旦知道夢快醒的時候,各人由於夢境的
不同而有著不同的反應——
夢是美的、甜的,令人陶醉的夢,誰也不願意一旦醒來惹上個大失所望。
如今金小山的夢是噩夢,他正是急於要醒轉來,因為他迷失在這噩夢太久太久
了。
也該走向現實了,因為從金小山走地有聲,抬頭挺胸高視闊步中看得出來。
今天也許真的是個大日子吧!
至少對金小山而言是個大日子。
薄底鹿皮快靴已濕,那塗上一層寒霜的山道草叢上面,呈現出太多的網狀,有
些水珠被托在網上面,一經金小山踩過,網沒有了,連霜也成了水而濕了金小山的
靴。
今天,金小山可叨拾得利落,青布巾扎頭,青布帶束腰,藍短夾衣黑長褲,腳
脖子上也紮著小青布條子,「閻王梭」似充滿了生命似的盡在他的右邊腰上蠕動不
已!
再一次的反手撫摸著「閻王梭」,金小山默默的在想:「三年的苦練,三年的
期待,今天正是一洩胸中仇恨之時,姓張的,你可要來啊!」
對於這種永無法消失的仇恨,除非自認倒楣,但金小山如今怎能承受這種仇恨
的啃噬?一次次的殺敵之後,總會令他好生想上一陣,何日才能同「坐山虎」張耀
放手一搏?而今終於這一天來臨了。
而且來得令他相當的興奮。
再有半個時辰就是午時了。
金小山已是「泰山石敢當」似的雙手掖在兩脅而卓立在老松坡下的一塊大石頭
上。
老松坡實際上並非整個山坡長滿了老松樹,而是在山坡頂上長了一棵千年虯髯
盤根古松,松下面還有個人高的土地廟,從老金礦村北上到六盤山的山道,就經過
這裡。
金小山選擇這裡,為的是這老松坡上並沒有荒林野樹,山石陡峭而能一目瞭然
,這種地方,就不怕對方按下什麼玩人的暗樁,大可放手一搏!
現在,金小山的心情就如同從前狩獵般的在等候獵物的出現,只不過他這次所
等的獵物猶比獅虎凶十分的「坐山虎」張耀,一個他必欲殺之而甘心的仇人。
就在這時候,迎面山凹處的狹山道上,隱約有馬蹄奔騰聲傳來,蹄聲有些混雜
,顯然絕非一匹馬。
金小山面露冷笑的望著遠處,蹄聲愈見明確,顯然正朝著老松坡奔馳而來。
金小山雙肩前後上下一陣聳動,振奮精神而直視遠方,就如同他遇到了一頭花
斑大豹時候的情形一樣的既緊張又興奮……
終於出現了,但出現的也只有兩匹馬,而兩匹馬上坐的人還真令金小山啼笑皆
非。
第一匹馬上坐著巨大的虯髯大漢,馬鞍上掛著兩件令金小山愣然的東西,左面
一人老籐盾,右邊掛了一個四尺長把的大板斧,精芒閃閃的尺寬斧刃,看上去猶似
大半個快要下山時候的大月亮。
後面跟著的,卻是那陰魂不散的「桃花娘子」方小玉,只見她未下馬先掩口笑
,而且直衝著大石上面的金小山扮鬼臉,一副意得志滿的樣子。
漸漸的,金小山猛吸一口氣,壓住心頭的激動,平靜下心來,把獅目一瞇,雙
手在衣衫上摸擦著手掌上的汗水。
兩匹馬全是棗紅的江外良駒,虯髯大漢仍然端坐在馬上未下來,依稀金小山還
認得出這大漢就是他的毀家大仇家「坐山虎」張耀,也是自已四年來臥新嘗膽而必
欲復仇的終極目標。
現在,仇人就在自己的面前,在金小山的眼睛裡,「坐山虎」張耀是六盤山群
匪的魁首,金沙河附近兩百里方圓的黑道上聲威振天的人物,只看他在馬上的雄姿
,那種山一般的粗壯,猩獅般的粗厲,相形之下,自已是矮了一大截了。
但高矮不能論強弱,金小山可並未稍具些微畏縮,在他那微瞇的獅目中,正散
發著熾熱的火焰,直視著正在馬上上下打量他的「坐山虎」張耀,面上的肌肉也正
因為內心的激盪不已而跳動。
就在彼此對視對方端詳不已中,「坐山虎」張耀終於開口了,他聲調低沉中含
著一種頗具挑戰性的威嚴:「夫人,是他嗎?」
後面的「桃花娘子」方小玉一聲嗲,道:「不錯,寶貝呀,該說的阿玉全對你
細說了,一朝動上傢伙,可千萬大意不得的。」
金小山「哦呸」一聲,道:「方小玉呀,幾日不見怎的床頭又見新人了,而且
是一個比一個高,一個比一個結實,照這麼下去,下一個你得找上城隍廟門的四大
金剛了。」
突聽方小玉冷笑,道:「別管我姘上誰,只一朝不見你躺下去,方小玉就同你
這混帳王八蛋沒完沒了,而眼前你已離死不遠了。」
馬上的「坐山虎」張耀伸手取下掛在馬鞍上的兩件東西老籐盾與大板斧,一抬
腿人已落下馬來。
另一邊,「桃花娘子」方小玉也下得馬來站在道旁。
「坐山虎」張耀跨前一步,伸出右肘頂了馬腹一下,他的坐騎立刻緩緩的走到
山邊。
面對石上的金小山,「坐山虎」張耀道:「聽我的夫人說你叫金小山?」
金小山點頭。
聲音越見低沉,張耀道:「你殺了我的部下,也傷一個,臨走還留話約我來此
決鬥,為什麼?」
金小山飛身落下大石,他已確定只有張耀同方小玉二人前來。
雙手又掖在兩脅,金小山面對「坐山虎」張耀,厲聲道:「你應該知道為什麼
的,除非你真的是一頭凶惡的畜牲,因為只有畜牲才不記得他造的孽做的惡。」
「坐山虎」張耀雙肩上揚如立,銅鈴眼怒睜炯炯,一陣嘿嘿沉笑,道:「在這
八百里大山裡,我張耀就是王,是生死的主宰,哪天不見血腥的,老子哪還會找個
生死判官登記的,奶奶個熊,你何不直解是什麼樣的仇,何種的根,這般不知死活
的一定要把你的小命來祭張大爺的板斧。」
金小山咬牙格格,雙手緩緩伸直,十指推拳「彭彭」脆響中,冷冽的道:「四
年了吧,那時候你流竄到重陽鎮附近的北斗峰下,殺死我的妻子,又殺了我的兒子
,臨走一把火燒的凶,但卻燒不掉你滿身罪孽——」
「坐山虎」張耀似在擰緊雙眉回憶往事呢——
金小山猛吸一口氣,又道:「不久,我找上了豹子崖,發現你穿的那件外衣上
的銅扣子,那晚本想要同你一拼的,不料卻被你一腳掃蕩山崖下,難道你真的神志
不清,只做不記的像頭大狗熊!」
忽的仰天哈哈大笑,「坐山虎」張耀全身抖動不已「我操,原來那晚你沒摔死
在山崖下,倒是你王八蛋的命大,不過你既然逃過一劫,就該立地為良,找地方躲
起來,怎的還嫌自己命長的千方百計找來送死,娘的老皮,當初我還以為是什麼樣
的三頭六臂人物呢,卻原來是你這狗娘養的——」
一旁的「桃花娘子」方小玉早高聲提醒「坐山虎」張耀道:「寶貝,在你面前
站的,可絕對不是當年的吳下阿蒙,你可千萬當心,絕對不能有些微大意的。」
「坐山虎」張耀冷笑道:「就算他苦練三年,也難令人有大吃一驚的成就,且
看你丈夫怎麼收拾他吧。」
金小山一聽,冷笑,道:「好傢伙,才幾天你們就成了夫妻,倒是令我金小山
大感意外了。」
「桃花娘子」方小玉尖笑,道:「你笑吧姓金的小子,能含笑而死在我丈夫大
斧之下,也算是一種難得的榮幸,一般人哪還會需要我丈夫自己動手的,而你就不
同了。」
金小山冷冷道:「當年找你是同你拚命,今日把你約來是取你的性命,兩相比
較,對我金小山而言,已是大異其趣。」
「坐山虎」張耀道:「這就是你這般大膽約我來的目的?」
金小山方口稍動的道:「不錯。」
雙肩微沉,偏臉斜視,「坐山虎」張耀道:「你可知道老子的行業是殺人,只
要老子高興,一夕之間殺個十個八個的是常事,當初你那個老婆也太不識抬舉,張
大爺只是稍微消遣,她就擺出一副三貞九烈的樣子狠狠的咬我一口,娘的皮,她這
麼一狠,老子比她更狠,先殺後燒,完了拍屁股走人,如此而已。」
金小山已是滿面寒霜,口齒發聲,連喉結也在發聲——
於是,他的右手反向後腰——
於是,一個綠絨布包已握在他的手中——
道旁的「桃花娘子」方小玉已高聲再次的提醒「坐山虎」張耀,道:「寶貝呀
,你可千萬小心他手上的玩意呀!」
「坐山虎」張耀就在方小玉的話聲中,橫裡一個斜躍,左手老籐盾已擋在胸前
,冷厲的直視著金小山的一舉一動。
只見金小山把綠色絨布托在右掌,左手疾快的抽開來,綠絨布已掖在腰帶裡——
於是那銀芒就在金小山的右掌中急速的旋轉又停,停而後又旋,令人覺得金小
山手中如托著銀河裡的一把寒星,那麼的光耀奪目!
「坐山虎」張耀以老籐盾在前,右手中的大板斧已開始在掄動,板斧帶起陣陣
的「忽」聲,令人心膽欲裂。
於是張耀就在此時開始移動身形,極快的移動著,一雙銅鈴眼死盯著金小山手
中的「閻王梭」不做稍移。
金小山托「閻王梭」,面目冷靜而沉著的開始抬步,他移動的相當慢,慢到幾
乎是未動一般,光景好像並不覺得那空中揮動的大板斧是對他而來的,情緒上一絲
反應也看不出來,「閻王梭」仍在他的右掌上旋轉又停。
不論是空間也好,時間也罷,雙方已到了捨身相撲的時候了。
突聽得「坐山虎」張耀暴喝一聲,猶似月亮當頭落下來一般,「嗖」的一斧,
直砍向著似未動實則早動的金小山,沉與狠,猛與疾,皆兼而有之。
像一條躍向龍門的鯉魚,金小山彈腿塌肩斜閃如電,人已自大斧下閃到了「坐
山虎」張耀的右後方。
「閻王梭」就在這時候出手了——
沒有聲息的自金小山手中奔向「坐山虎」張耀的面門,依然是那麼的疾,那麼
的快不可言!
「彭」的一聲,「閻王梭」就在「桃花娘子」方小玉的驚叫中,打中「坐山虎
」張耀左手高舉的老籐盾上沿半寸地方。
「閻王梭」雖未打中「坐山虎」張耀,但卻更提高了張耀的戒心,這時候他才
相信傳說中的「閻王梭」果然霸道,如果不是方小玉一再提醒,如果不是自己一直
注視著,可能自己已著了道。
金小山的「閻王梭」一擊未中,但他卻心中還盤算著另一件事情,那是他必欲
先做的事情。
於是他雙目注視著「坐山虎」張耀的身形,而用眼的餘光去留意「桃花娘子」
方小玉。
這時候他內心正在竊笑,而且笑意立刻又反應到面上來,而令張耀內心一寒!
「桃花娘子」方小玉已拔刀在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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