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磨著牙,宛如面對著深仇大恨的仇人,邵真原本清秀的眉宇湧上了一片陰霾,
他的兩眸也蒙上了一股濃深的暴戾、殘酷、冷苛,他是變了!
在這剎那間他變得是如此痛恨女人,他認為他是有理由殺刁艷紅的,不是嗎?
他曾受她的騙,她使自己坐牢,她是中原的反賊,他為什麼不能殺?他冷冷的
,像臘月的冰雪聲音,緩緩滑出她緊貼著的牙關。
「賤人,你知道嗎?男人並非都是軟弱愚蠢的,你該死……」
話音未落,邵真忽然聽到破窗之聲,隨即一條人影如箭飛躍前來。
本能的,邵真回首大喝道:「什麼人?」
這一疏神,刁艷紅握住這千載難逢之良機,忍住疼痛,兩手灌上全力,往上一
掙,竟也拍去邵真那只「毒魔掌」!緊接著,刁艷紅玉腿如飛,毫不容情的踹向邵
真的小腹。
壓根兒沒料到有此變化,待邵真一覺手臂被拍落,一股破空之勁已逼至小腹,
沒有他第二個轉念,邵真只得提氣飄身,往後躍退兩尺。
這一讓,刁艷紅已完全脫離邵真的制縛,邵真冷哼一聲,正想欺身而進,背後
之人來到,邵真只得轉過身子……這一空間,刁艷紅已機警的把門給關上,胡亂的
抓起衣服穿上……邵真已顧不得她,急需知道來人是誰,睜目一瞧,竟然是「黑鷹
」!
邵真不禁大吃一驚,差點便要愣住,他實在不能明白,「黑鷹」何以會在此時
此地出現。
但見此刻的「黑鷹」仍是往昔裝扮,披髮、黑色勁裝,身後一隻長袋,「黑鷹
」停在甬道口離邵真非常近,不過兩尺地模樣。
唇角帶著一絲灑脫的微笑,迷人的酒窩像兩朵花,依然是那麼倜儻、瀟灑,很
神氣,他把雙手環抱住胸前。
兩眸有點鄙夷的望著邵真,冷冷的,他撇動了一下唇角,然後一軒眉梢,才緩
緩啟齒道:「一世梟雄,竟也欺壓弱女,『愁見鬼』,我『黑鷹』不願隱瞞對你的
嘲笑,輕視!」
話落之時,正巧浴室的刁艷紅已把衣服穿上,很顯然的她只穿上外衣外褲,頭
髮仍蓬松的像堆亂草,腳底光赤的,連鞋也沒穿,事實上她能這樣已屬萬幸的了,
刁艷紅剛一打開門,便聽到,「鬼見愁」和「黑鷹」兩個字號,像是天經地義的事
情,她,當場呆住了!
真的,「鬼見愁」和「黑鷹」誰不恐懼?即連三歲小孩聽到也不敢哭,更不敢
笑,刁艷紅做夢也沒想到邵真便是殺人不眨眼的「鬼見愁」,噢,天,那不可能,
她和他做過愛咧﹒!早知道他就是「鬼見愁」,縱算天下男人死絕。
刁艷紅說什麼也不敢叫他「甜糕」!
眸孔瞇了一下,漾起一片昂熾的殺機,緊抿的唇角用力抖動了一下,邵真吸了
一口氣,緩緩說道:『黑鷹』,咱河水不犯井水,你他媽的招子放亮點,別以為少
爺畏懼你屍吊兒郎當的聳了一下肩,「黑鷹」挑著眉梢子道:「『鬼見愁』,你是
甚麼東西?你除了欺負女人外,你還有了不得的地方?」
如夢初醒,刁艷紅已真確眼前之人是武林中的兩個惡煞,她打了一個哆嗦,連
忙把門掩上,並且上了鎖,不是她窩囊,換了別人早就喊娘了!她希望她只是在做
一個噩夢,那不是真的。
「她是你的女人?」忍住心中怒濤,邵真咬著牙問道。
「她配嗎?」
鄙夷的一笑,「黑鷹」忽然嘿笑一聲,怪異的注視著邵真,緩緩的說道:「你
若想知道少爺的女人是誰,我可以告訴你……」
不屑的哼了一下,邵真苛薄的道:「別說較好,說不定少爺睡過覺的哪。」
「不可能的,她對我說過她雖陪人睡過覺,不過她對我指天發誓,決沒有和你
睡過覺。」
不在乎的笑笑,「黑鷹」望著他道。
微微一怍,邵真不想「黑鷹」竟如此作答,忍不住的,他開口道:「那少爺倒
真想聽聽。」
冷冷一笑,「黑鷹」冷冷睨著他不答。
得意的嘿笑一聲,邵真傲嗤一聲道:「不敢作答,是嗎?」
「是的,我不敢。」
點了一下頭,「黑鷹」古怪的笑了一下,道:「你不會相信的,我說出來。」
一怔,邵真被他的故弄玄虛沖得一愣,不耐的挑了一下烏黑的劍眉,冷笑著說
道:「你連個屁都放不響!」
「是嗎?」
冷冷的反問了一聲,「黑鷹」冷嘿了一聲,緩緩的說道:「聽著,是『艷屠煞
』明毓秀!」
「甚麼!」
驟地如雷殛!邵真猛地退了一步,他感到胸脯像是被人用力捶了一下,他幾乎
要暈倒。
俊美的臉龐,剎地變得慘白,邵真只覺得像是掉進萬丈深淵一樣,他的整個人
,包括他的整個心,一直在沉,沉……然後一聲砰然大響,他直覺的他粉身碎骨了
!他無法描述,也無法忍受這痛苦,那不是真的!她為甚麼要這樣?她對他的報復
還不夠嗎?
明知道「黑鷹」是自己的死對頭,為甚麼還要跟上「黑鷹」?他承認這個報復
很徹底,太徹底了!徹底的幾使邵真痛哭失聲!
幾乎是用盡所有的力量,即使叫他殺兩百個人他也不用這樣大的力量,他努力
使自己鎮定下來,他必須如此,他要裝得很不在乎,很不在乎!不是嗎?
明毓秀早不是屬於他的了,他憑甚麼痛苦?更何況這痛苦完全是由他一手造成
的,明毓秀為了自己不向她示愛,她這樣做是對的,至少她有理由,她為甚麼不能
去選擇她所要的男人?
邵真不能痛苦,不能,至少他這個痛苦決不能在「黑鷹」面前表露出來,「黑
鷹」會笑自己的,他會得意的,他將會認為他是一個失敗者,失敗者,不!他寧願
在任何人面前失敗,也不在「黑鷹」面前表示出來,雖然他確實是失敗了。
一旁的「黑鷹」,依然兩手環胸,一副傲悍的模樣,他的兩只眸子,像兩道炯
炯的火炬一樣,一瞬也不瞬的,注視著邵真的表情。
暗暗的,邵真長長吸了一口氣,然後緩緩吐出,他開始微笑,這是他慣有的動
作,不論他感到得意或失意,他總願意微笑,微笑!
那麼瀟灑的,邵真聳了一下肩,漫不在乎的道:「算起來,你老兄該是幾手貨
了?」
一怍,微瞇了一下眼,細細瞧著邵真,「黑鷹」顯然是有點驚訝,驚訝邵真竟
一點痛苦的樣子也沒有,真的,他很驚異,這並不是他原本所想像的,至少他認為
邵真會痛苦萬狀,或者憤而猝殺自己。
但他沒有,一點也沒有,只不過短短的一愣之後,他竟能笑得這樣爽,這樣帥
,「鬼見愁」他連一點感情也沒有麼?
「你以為我在信口胡謅?」
有點失望的看著邵真,「黑鷹」放下兩臂,說道:「你要不信,我可以帶你去
看她,她和我一道來的,她就在窗外那棵榕樹上。」
說罷,一轉身,便抬步走出甬道。
心中驟地麻痺一下,噢,那是真的,邵真的痛苦又湧了上來,他本來不想跟出
去的,他認為那已沒啥好看,反正明毓秀已不屬於自己,他看了有何用?就算是事
實,他又能怎樣?罵她?殺她?噢,不可能的,在洛陽客棧他便沒這樣做,現在當
然也不會,而且,他也沒這資格。
儘管他這樣想,但他還是挪動他的腳步。
他不知道他為甚麼要這樣,也許他是想證明事實吧,或許他心中還存一線希望
——「黑鷹」可能是在騙自己。
不能自已的,邵真拖著沉重的腳步,跟了出去。
走完甬道,邵真已來到刁艷紅的房間,他看見「黑鷹」站在窗前,兩手很神氣
的環抱在胸前,唇角上含著一縷令人很費解,似乎是詭譎的微笑。
邵真停下了腳步,他不敢直走前去,因為他已看到了榕樹的梢椏,他深怕真的
看見明毓秀在那兒,他會受不了的,會的!
按捺住心頭的噗跳,他伸手把桌上油燈熄滅,他必須這樣做。
如此,室內沒有光亮,由外頭看進來,很不容易看清的,他不願讓明毓秀看到
自己,真的不願。
然後,他緩緩的抬起他的腳,向前跨了一步,他發現他的腿在抖顫著,他不會
這樣的,除了他第一次和人格鬥之時,曾經發過微微的顫抖外,即使他和武林蓋世
高手過招,或者折沖於千軍萬馬中,他都沒有發抖!但是,現在他發抖了,抖得很
厲害。
額上的汗水,已要瞇濕了他的兩眼,但他仍睜大了瞳孔……﹒
突然,他的眸孔睜得大大的!他的嘴,也陡地張開!
沒有第二個意念,邵真驀然像只受了傷的野獸,呻吟似的痛叫一聲,身形陡如
激光電石般的穿窗而出。
一切發生,是如此突然,即連一點點的端倪也看不出,一旁的「黑鷹」壓根兒
料不到邵真的身體已大半探出窗外,在他驚訝的意念仍在進行中,邵真的一隻腳尖
已用力踹了一下窗檻,直飛的身形,猛又是向上一彈……邵真並不是要飛躍至榕樹
上,相反的,他正要躲避那棵樹——那棵樹上的人明毓秀!
向上彈之勁很大,顯然邵真是用了全力,但見他的身子幾乎拔起了二十丈高不
止,然後倏地斜降,只不過眨眼的彈指間,他已像一道流星般的一閃而滅,消失於
黑暗中!
「真!真!你等我!」
一聲急促而又顯得焦啞的呼聲,像是杜鵑啼血般的揚起,那棵古樹微微的揚了
一下,從濃蔭密葉中陡地射起一隻矮小的人影,像激星電流般的追去。
不用回頭,邵真知道明毓秀追上來了。
微微一愣,邵真不明白她為甚麼要趕上來。
他幾乎要停下來,但他隨即像發狂似的大叫一聲「不」,身形陡地又如脫韁之
野馬,猛然又向前衝去。
他已用了全力,甚至把他內在的潛力都使了出來,因為他是在逃命——他必須
逃離明毓秀。
他知道明毓秀為甚麼叫他停下來,她只是想在自己面前展示她的得意,他要看
看自己痛苦的表情,他要侮辱自己,譏笑自己。
她為什麼要這樣?她這樣的報復已夠惡毒了呵!那是令人流淚不流血的報復!
那是令人肢體完整心靈破碎的報復!那是世上最殘酷的報復。﹒
邵真的輕功本來就是數一數二的了,而他這時所展出的身形,更是快如飛蝗,
疾如星火!可以這麼說,他有生以來未曾這樣的急馳過。
「真!求你!停下來好嗎?」
在他昏亂的意識裡,他仍能聽到明毓秀的叫聲。
他掩起雙耳,他根本不想聽,那聲音,曾幾何時他是深深的愛聽,但現在,他
卻說不出有如何的憎惡!他不再認為那聲音如黃鶯出谷,銀珠走盤,相反的,他以
為那是一個無德的女人的做作,虛偽與無恥,無恥!
他沒有停,他根本就不想停,他恨不得能飛!
馳著……馳著……他已聽不見明毓秀的叫聲了,他稍稍回頭一看,一片黑漆漆
的,已無明毓秀的身影,顯然明毓秀是沒法跟上他。
但他仍不想停下來,即連念頭也沒有,依然飛也似的急馳著。
他的腦海已紊亂得趨於空白,他甚麼也不想,他只知道跑,跑!
他不知道已奔了多久,他也不知道他現在是跑往哪裡,他不要知道,一點也不
想,包括所有所有的事情,彷彿他一出世便是如此模樣。
他看不到一點點光亮,只是黑暗,黑暗……現在,他才發現黑暗並不恐怖,它
是如此的可愛。
黑暗使他看不清眼前,看不清四周,看不清一切,包括他自己在內。
驀然,像是穹蒼破了孔,嘩啦嘩啦的傾盆大雨從空而降!
冷冷的,風——以前他一直認為,風是富於詩意的——但他現在感覺上是那麼
醜惡!風像魔鬼的咆哮,它助長了雨勢,它助紂為虐,為虎做倀——暴風加上暴雨
使原本已是很令人憎惡的黑夜,成了一個丑劣的暴風雨夜。
邵真已全身濕透了,他更感到冷——包括他破碎的心靈,他看不見一切了,完
完全全的看不見一切了。
風聲的呼嘯,雨聲的喧囂,彷彿就是「黑鷹」得意的笑聲,明毓秀暢意的歡笑
!是的,那是的!「黑鷹」和明毓秀一定在嘲笑自己是一個失敗者!
邵真的腳步又加快了!他簡直是發狂了,他受不了這個打擊!
跑著,奔著,馳著,發瘋般的!
突然,他仰天長笑:「毀滅我吧!吞噬我吧……哇……!」
倏地邵真一聲嘶叫,他發現他的腳下空無一物,他的身子像是猛然的飄在虛無
中,然後他感到他整個人在沉下,就像他的心一般沉墜!
「哈哈哈——!扼殺我吧!我不在乎!哈哈——!」
他張口大笑,他厲聲嘶號,他感到輕飄飄的,他直覺得他已羽化登仙……最後
,至少在他想來是很久了,他——甚麼也不知道了他只聽到一聲撲通,然後黑暗罩
住他整個知覺……金鳥西墜,陣陣歸鴉徐徐的掠過已是逐漸黑暗的天邊,隨著微微
吹拂的晚風,裊裊上升的炊煙,像是含羞欲嬌的姑娘,踏著纖麗的腳步,婀娜柔美
的,翩翩起舞著。
殘留的餘暉,淡淡的,很清盈的塗抹在天幕的一隅,彷彿是情竇初開的少女,
兩頰上紅暈的脂胭,那麼醉人,那麼迷人。
黃昏無限好,只是這是屬於秋天的黃昏——秋,雖也富於詩意,但也鑲有悲意
啊,不對麼?
透過殘弱的夕陽,使得青綠蔥翠的山容變成了蒼郁濃蔭,像是嬌艷的蝴蝶退蛻
成了毛蟲,它失去了光澤,被一股黝黯披上了,然而在山腳下依然還能留著幾絲日
間遺下的美勁,雅力,不似山頭看來是那麼陰肅、死氣。
這座山不高,也不險,但很寬很廣,連綿數十里,至少放眼下,盡皆山色也。
山的底下,也就是山麓,一座茅屋很靜雅的座落著。
遠遠看去,這座茅屋很不起眼,它像是個無助的老婦人馴伏著,它醜惡的姿容
,嚴重的損壞了這裡的美雅秀逸,尤其它的背後,也就是這座山的最底層,有一條
如銀帶的河流,河水涓涓,但卻不喧囂,倒像是山居人的吟詩、詠歌,很有節奏的
,河水做有規律的起伏著,清清的河水,不能見底,並不須用手去摸它,便已覺清
涼沁人了,它的灑脫樣子,像是獨善其身的恬逸,決不是悲恤或者僥倖人間的不幸
而嗚咽。
它是如此地超塵脫俗,仰高彌高,然而,那麼簡陋的茅屋卻狠狠的破壞了它的
儀美,那座茅屋該自慚的,它配不上這清清的河流,配不上這雅秀的山麓,它甚至
配不上這裡的一石一木。
河的一旁,靠著茅屋方向的河岸上,換句話說正是茅屋的屋後,有一塊很大,
至少足夠停留十人以上的褐色「牛官石」巖塊,像中流砥柱般的向河中伸長,激起
了無數白花花的泡沫和小漩渦,一消失又起,很是美麗。
在石塊的上面,正坐著一名釣魚的老者。
這老者身穿看來布質很差的皂色衣袍,那身皂袍顯然是很陳舊了,而且有很多
處是縫補過的,但洗滌得很乾淨,看來雖是塞酸但並不令人厭惡——如果不以現實
加上勢力的眼光來衡量的話。
皂衣老者顯然年歲很大了,至少從他稀疏的頭髮和已是斑白的兩鬢,還有那滿
臉刻著歷盡人間滄桑的皺紋,實在無法使人把他的年紀估計得少些——即算不近百
,也該是上花甲了。
皂衣老者的神情看上來是顯得很幽雅,但卻無法掩飾他的落寞、失意,尤其從
他削瘦的背影望去,更有一分孤伶九分淒涼的感覺。
皂衣老者的眉須快要全白了,他滿臉老態的皺紋,顯然是告訴人家他曾經歷過
了人世上的酸、甜、苦、樂和悲歡離合。
當他緊抿的唇角,又是告訴人家他在忍受著,甚至是煎熬著一件別人無法承擔
的痛苦。
他雖然手握著釣竿,儘管他臉上沉穆著,毫無笑意,但決不像是很用心的在等
魚上鉤,倒像是入定的老僧,在思索,在沉思……,又像是在聆聽風拂動梢葉的聲
音,靜聽河水流動的聲音……,反正他不像是在釣魚就是了,一點也不像。
「爺爺,魚上鉤了沒有?」
忽然,一聲嬌喚傳來。
茅屋的後門被打了開來,走出一名白衣少女。
這名白衣少女約莫十六七歲的光景,長像很是可愛,明眸、皓齒、紅腮、巧鼻
、櫻唇;
尤其肩後的兩條小辮子,更是顯示著她的純真、樸雅。
從她不沾胭脂的臉蛋上看來,她是屬於溫柔乖巧的女孩子,她穿著一襲緊身的
白色勁裝,以及白色鑲綠花邊的繡花鞋,彷彿就是一朵白色的百合花,從她纖巧、
婀娜、娉婷的倩影,無法聞出一絲人世間的險詐、陰毒,顯然是溫室裡的一朵小花
,並未嘗過人生的冰霜、暴雨、惡風,只有洋溢著太多的天真、純潔。
如許深山,竟有如此絕色少女,該是多麼令人驚訝的事,不免要使人感慨遺珠
之憾,毫無疑問的,這的深山只有這一朵小百合,她滋潤了這山肌,她美化了這水
膚,但簡陋的茅屋顯然是大大的委屈了她。
一雙黑白分明,如秋水流盼的眸子,微微透著一般少女對夢的憧憬,彷彿蒙上
了一層若有似無,若實似虛的淡霧,但閃眨之間,又充分流露出她的聰敏、伶俐—
—那是一隻很美且能傳神的眸子。
「爺爺,天要暗了,我們吃飯吧,愛鳳把飯都弄好了咧。」
她一面蹦跳著她輕盈嬌小的身驅,像清晨畫眉鳥的鳴叫,她露出了她潔白的牙
齒,隨著一搖一蕩,撇下了世俗的煩憂,她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少女,不是嗎?
誰看了,誰都要停止任何思維去端詳她、凝視她——不帶一點兒歹念邪意的去
端詳凝視。
石上的皂衣老者像是從夢中醒來,輕哦了一聲,趕緊回過頭來,臉上的嚴冰死
板像是被春風沐化一樣,浮出了一個親切、慰藉的笑容,他揚手回呼著,人雖老,
聲音倒還蠻挺健的哩。
「愛鳳,我的乖孫女,你猜爺爺釣了幾尾啦?」
白衣少女愛鳳的步子很是輕盈,不過是一兩步的便躍至皂衣老者身畔,顯然她
是學過武功的人,愛鳳撒嬌似的攬住皂衣老者瘦弱的肩頭,賣乖的眨著長長的眼睫
,嬌聲道:「我猜一定比你早上獵到的布谷鳥還多,對不?」
「那還用說啦。」
拂了一下稀疏而斑白的短鬚,皂衣老者呵呵笑了一聲,愛憐的撫著愛風的小辮
條,朗聲說道:「小丫頭,爺爺不釣則已,一釣便滿載而歸,你又不是不知道。」
「爺爺,你別吹了,上次你就連一個魚卵子都沒撈到,你忘記了嗎?」理了一
下鬢髮,愛鳳笑著道,粉腮上隱隱的旋起兩個梨渦,很是著入迷。
「那是因為爺爺捕了一條小鹿,太累的緣故。」』
呵呵笑著,皂衣老者睜著眼說道,他忽然感到釣竿一陣輕動,連忙輕巧的拉起
了釣竿。
「哇!好大的一條魚!」
但見一條比人掌還大的紅尾魚,被釣了上來,愛鳳歡躍著叫著,她像是撿了一
個大元寶一樣,又興奮又緊張的幫著她的爺爺,七手八腳的把蹦跳掙扎不止的魚從
鉤上取下來,然後放入魚簍裡,她看清了簍裡的魚數,又歡悅的叫著:「哇,好多
咧,咱可吃好幾頓!」
「你可得相信你爺爺的功夫了吧?」皂衣老者得意的笑說著,並且開始收起他
的釣竿。
「爺爺,你辛苦了。」
愛鳳提著魚簍,體貼的附著老者的背梁,柔聲說著:「熱水已準備好了,你去
好好洗一個澡,鳳兒煎魚讓你老人家下酒。」
提著魚竿,皂衣老者愛憐的攬著她的肩胛,呵笑著道:「爺的乖孫女。」
正說著,愛鳳忽然伸手指道:「噢,爺,你瞧,上頭流下一大堆東西。」
皂衣老者聞言,回眸望去,老者的眼力顯然還很行,只瞇了下便道:「是些斷
木,一定是前天的一場暴雨所摧折的樹木,掉進河裡,才流到這兒來的。」
說話之間,那批樹木已流至他們的視野內,他們可以很清楚的看到樹木有十來
只左右。
「愛鳳,咱進屋裡去,今兒魚煎兩條便夠了,賸餘的放入水槽裡。」
轉過身子,皂衣老者見沒什麼好看,便說道:「不過多﹒煎幾條也不妨,吃不
完的和鹿肉一起鹽起來……」
他話沒完,愛鳳突然睜大了眼,驚呼道:「爺,有……有人!」
「有人?」
愣了一下,皂衣老者聞言望了一下四野,但見空蕩蕩的,不解的說道:「這時
候哪會有人?這裡白天都見不到人影,何況現在入夜了。」
「不,我是說在河裡。」
紅紅的臉蛋嚇白了,愛鳳伸手指著上游,顫著聲音,說道:「是……是河裡…
…的那,那樹木上……」
皂衣老者忙不迭轉首望去,也不自覺的吃了一驚!
這時那批流木已快要漂至他們站的地方。
天色雖已是很暗了,但他倆仍能很清楚的看到,在那批斷木當中,有一截足以
兩人以上才能合抱的大木上,載著一個人,緩緩飄流。
那人被樹枝蓋去了一大半,所以皂衣老者一瞥之下,竟也沒發現。
那人不是誰,正是失足墜崖的「鬼見愁」邵真。
但見他一動也不動的躺在那樹幹上,他的衣服被樹枝牢牢勾掛著,顯然是這個
原因才能使他不翻落到水底下去,他閉著眼,身上好幾處有流血的跡象,一片紅紅
的,很明顯的是受了傷,他的臉色一點血色也沒有,蒼白得像張紙,無法使人肯定
他是否還活著。
白衣老者祖孫倆,一時之間竟呆立如木,尤其是愛鳳已嚇得要昏過去,她手上
的魚簍已滑落在地上,似乎在她有生之年還未曾見過此種駭人場面。
到底還是皂衣老者有歷練,一愣之後,隨即鎮定下來,急聲說道:「鳳兒別怕
,咱快救人屍一拋釣竿,便想躍下水去……忽然,他叫了一聲,臉色整個沉肅下來
,呆立不動!
這時愛鳳顯然也回過神來了,也連忙說道:「爺爺,我們快把他救起來!」
說話之時,便想拔步,忽又見皂衣老者兀立不動,奇怪的回首望去,只見皂衣
老者整個臉忽地像冬天般的凍結起來,兩眼射著憤怒的火焰……愛鳳吃了一驚,不
解的問道:「爺爺,你是怎麼啦?」
但皂衣老者是聽而不聞,兀自像中魔般的呆立著。
「爺爺,咱快救人呀!」推了一下他的臂膀,愛鳳急著叫道,「不!」
皂衣老者突然搖了一下,咬牙說道:「那人已經死了,咱救也無用!」
「你怎能確定他是已死了呢?說不定還有救呢!我們要是救慢了,他才真的要
死了!」
望了一下河中的樹木,已快流到眼前來了,愛鳳轉首望住皂衣老者急道:「再
說,他如真死了,咱也得該幫他埋葬啊!」說罷,便要躍入河裡……皂衣老者突然
揪她的衣角,冷聲說道:「鳳兒,聽爺爺的話,別管他,咱回去!」』
「不!咱怎能見死不救?」愣了一下,愛鳳料不到自己的爺爺竟會這樣,吃驚
的叫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是一件大善行,爺爺你怎麼可以這樣子呢?」
「爺叫你回來聽到沒有?」皂衣老者突然臉色一變,厲聲喝道。
陡地呆住於地,顯然愛鳳是料不到皂衣老者竟會如此對自己疾言,故而愣了!
皂衣老者似是未曾這樣對待她的愛孫女,一喝之後,他自己厲色一下,馬上轉
顏換色,溫柔的說道:「鳳兒,爺肚子餓了,我們進去吃飯吧。」
說話之間,樹木已飄過他們站的地方,緩緩向下游流去……「不,爺爺不救,
鳳兒自己去救!」猛然一掙,愛鳳掙脫了皂衣老者,撲通一聲,跳進水去,急忙游
去,抓住邵真那截樹幹……皂衣老者似沒想到自己孫女如此倔強,想攔阻已是不及
。
愛鳳的手腳很靈活,只不過一下子,便把樹幹推至岸邊,她不避諱的俯下頭,
在邵真的胸前聽了聽,又按住他的腕脈,發現還有些微微氣息,連忙把邵真抬在肩
上,走上岸上去,逕自走向茅屋裡……皂衣老者像僵死的挺立著,他像一個沒有知
覺的物體,呆呆的,傻傻的睜著兩只眸子,像是望著遠方,又像是什麼都沒看;他
沒有注意自己的孫女已把人救進屋裡去了,他臉上的表情很複雜,像幻變的天候一
樣,叫人猜不透他心中的意念。
他就這樣站著,像一塊石頭。
愛鳳把邵真抱進屋裡後,放在一張床上;屋裡只有兩張床,非常粗簡,似乎是
自己隨便用木板湊釘而成的。
房裡的設備很簡陋,它只是一間屋子,沒有房間的分隔,前後開著兩道門;右
側擺放著兩張床,和一個小箱子,可能便是衣櫃吧。
左側是廚房,一具土灶,兩個鐵鍋和一些炊具;稍裡一點,放置著兩張矮凳和
一張四腳的矮桌子,桌子放著兩盤仍冒著熱氣的青菜和一碗肉的樣子,顯然那便是
他們的餐桌,尚未動用的晚膳。
愛鳳顯然非常心急,她已顧不得自己全身濕淋,她的腦中只有一個意念救人!
她從灶爐旁取出仍未熄滅的火種,點燃了壁上掛著的油燈,立見火光一亮,給
予室內一片光亮,但仍嫌光線不夠,以一般住戶水準來講的話。
她把燈火移近床邊,俾使能夠更看清邵真的傷情。
邵真全身濕透自是不用說,他的臉色非常蒼白,尤其唇皮已要轉為青色了。
他的胸前,兩臂和兩股皆有著傷口,一片殷紅,顯然他的傷勢已是非常嚴重了
,至少從他一動也不動的神情看來,可以這麼說,他老兄已是風雨中的殘燭矣!
愛鳳伸手觸摸他的額角,但感一片陰涼;又伸手觸摸他的鼻口,只覺氣若游絲
,情形之嚴重,隨時都有斷氣的可能!
愛鳳雖也心急如焚,但一時之間卻也呆愣如木,儘管她有滿腔救人之心,無奈
她活了這麼多年以來,從未有救人的經驗,竟覺不知如何施救,事實上,她能夠把
一個死人(可能會是),抱在肩上,著實很不錯的了!如換一般像她這種年齡的女孩
子,不嚇個半死才怪!
尤其邵真的髮髻已松落,鬢髮蓬鬆,又一張蒼白的臉,在微弱燈光的搖曳下,
倒真像是鬼魅,即使是大男人,也要感到背梁一陣森涼呢!
愛鳳方才只顧救人,根本沒想到這些,現在她定下神來,在思索如何救人,但
眼光一接觸邵真那種慘狀,原先的駭懼又湧了上來!
她到底是一個未見過世面的女孩子,救人的熱情反被恐懼的駭意代替,驚呼了
一聲,便想奪門而出……
「爺爺!」當她一轉身之時,發現皂衣老者已緩緩的走進門來,欣喜的叫了一
聲。
有個人在旁,尤其是自己的親人,心中總要安定的多了,愛鳳定了定神,驚魂
不定的眨了眨眼睛,深深的呼吸了一次,才開口道:「爺爺,那個人還沒死,咱快
想辦法救他。」
白衣老者在門口停了下來,臉上仍是那副錯綜複雜,令人難以揣摩的怪異神情
;他奇特的注視著愛鳳,一言不發。
「爺爺,您老人是怎麼啦?」
不解的睜著眸子,愛鳳茫然的說道:「您不是常說人在世上無義不立,而如今
咱見危不扶,視死不救,豈非不義嗎?」
輕輕的撇動一下緊抿的唇角,撒下了一聲微微的歎息,他低啞又顯得迷茫的道
:「一朝被蛇咬,十載怕草繩;愛鳳,你不曾聽過『救蟲不可救人』這句話嗎?」
「爺爺,我不懂您的意思。」
如兜了霧般的搖了搖頭,愛鳳忽然流下眼淚來,哽咽的道:「爺,您在鳳兒的
心目中一直是一位仁慈而又可親的爺爺,您是世上最偉大的爺爺,但現在您為什麼
要動搖我對您的看法呢?爺,您真的見死不救嗎?」
說到這裡,神情一陣激動,轉過身子,掩臉痛哭,像是喃喃自語的道:「這位
俠士,看來你是死定了,你為什麼要受傷呢!你是活該,你雖被我救起來,誰叫我
有這樣的爺爺呢!你該被別人救起來的,別人的爺爺一定會救你的!」
皂衣老者輕輕一震,瞇了一下眼,輕輕歎了一口氣,也像是喃喃的自語道:「
這便是我侯家的血統麼?」
語畢,又是一聲輕歎,緩緩的抬步走至愛鳳身畔,沉著聲道:「鳳兒,爺爺答
應你救他……」
不待他說完,愛鳳連忙轉過身子,破涕為笑興奮的道:「爺,我知道您一定會
救他的……」
「但是有一個條件你必須遵守!」
像是冷漠的,皂衣老者冷聲打斷她的話道:「救活之後,他必須立刻離開這裡
,我們不能收留他!」
一接他那似含有憤怒怨毒的目光,愛鳳顯得有點怯怯的眨著眼睛道:「那當然
是了。」
「你去把熱水端來。」冷漠的說了一聲,便走至邵真身旁,冷冷的觀看著邵真
的傷勢。……愛鳳已端上一盆溫水,愛鳳見自己的爺爺大異往昔,心頭充滿著疑惑
,悄悄的站在一旁,再也不敢開口,兩眼只望著硬挺不動的邵真,她在想這人何以
會落成這樣子。
皂衣老者查看了半晌,便蹲下身子,開始要除去邵真濕透的衣服。
愛鳳見狀,連忙轉過身走出屋外,她是個女人,焉能不避男女之嫌?
此時已是入夜已久,但見滿天繁星,一朵缺了一角的月兒,靜靜的俯視著大地
,銀練如瀉,恣撫著大地,是一個柔和的月夜;帶著微微涼意的夜風,習習撲拂,
吹響了枝椏,陣陣松濤,如歌鳴般的傳來,配合著秋蟲的唧鳴,這該是令人沉醉的
月色。
然而愛鳳此刻的心情卻像被吹拂起的鬢髮一樣紊亂,她甚至還感到心緒沉重;
她也不知道何以此刻自己的腳步再也輕盈不起來,是如此的沉重,這是她從來沒有
過的。
她緩緩的走到河邊的大石上,她坐了下來,抱著兩膝,怔怔的望著潺潺而流的
河水,她忘記了她身上還是濕淋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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