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她從不願說謊,謊話說多了,騙人騙己。
「葉迦言,我說謊了。」
平靜的語氣,站到他面前,眼裡起了風,刮起道道血絲。
身後,河水淒淒。
一剎的靜默,他嚥下到嘴邊的話,歎息著撫上她的發頂,語帶安撫,「他要的結局,成全也罷。」
她靜立不動,垂在身側的雙手狠狠拽緊,半晌,一把扯掉自己身上的皮,乾淨利落的狠絕。
「既然如此,何來成全?」
轉身,走向忘川河,背骨嶙峋,傲然倔強。
明知前路凶險一去不歸,仍要堅持追尋,誓死不悔。
他想要的,她都可以成全他。
可即便如此,又如何呢?
凝眉閉目,再次睜開之際,烏黑的眼睛看上去有些冷漠。
「走吧,該上路了。」
開了口,再無退路,此後風光,與君無關。
話音漸落,烏黑的忘川河泛起了琉璃色,那美到極致燦爛到極致的流光,能夠讓人忘記此刻身處陰森淒涼的冥界而獲得短暫的歡娛,大片大片七彩的光芒在忘川河上此起彼伏,一座小巧玲瓏的木筏,嵌著一盞燦金的蓮花燈,在眾人屏住呼吸的注視下,緩緩浮出水面。
冥有慈悲筏,渡人斷往生。
可她心裡清楚,慈悲筏渡人無度,來生無期。
阿善走上前,瘦削的白骨當先坐在前頭,雙腿伸到忘川河裡戲著水,固執的看著前方。
荀晚與花沉沉對視一眼,兩個人牽著手走了上去。
死水一般的慈悲筏開始緩慢而從容的飄向遠方,忘川河的盡頭,是潑天墨灑的黑暗。
待三人上筏,葉迦言便掀袍席地坐下,如端然栽於岸邊之俊松,凝刻春風冬雪的凜然,玉朗明清的面容沉著冷靜,冥王抱著阿善的皮站在一邊,無聲的目送飄遠的慈悲筏。
很快,整個忘川河上空,響起了清雅飄渺的梵音,似遠古浩界裡踏空而來的亙世靡音,恰如冷月銀輝的湛然,一字一念間皆是動人心魂的安寧與歸息,能撫平心間波瀾起伏的痕跡。
那樣千古絕唱的妙音,伴著流動的金紋緊緊的環繞著慈悲筏,一盞精巧落錯的蓮花燈,燃著豆亮的燭光,孤筏遠去,來生無歸期。
岸邊刮了風,風裡摻著血腥之氣,乍然驚醒了發呆中的冥王。
「葉公子!」
冥王嚇得俊臉發白,抬起一隻手扶住葉迦言歪下去的身子,黑亮的眼睛看向那一灘濃稠刺眼的血跡,心裡生了怒。
「當初我們說好的,實在不行就不要硬撐,葉迦言,你別念了!」
氣急之下,哪裡再顧得上其他。
葉迦言無聲搖頭,鮮血劃過唇邊,低低的淺念低吟,聲音太輕,恍若呢喃。
「別念了!別再念了!每一次都是這樣,每一回都凶險萬分,葉迦言,算我求你...」冥王欺紅了眼,扣著他肩膀的手十分用力,聲音越來越小,「千年之罰即將結束,已經差不多夠了,阿善她遲早會發現,我...我真的快瞞不下去了...」
他瞞了八百年,瞞的滿心咳血。
葉迦言默然看他一眼,那樣沉漠冷凝的目光,話裡血腥氣深濃,冷不防讓他鼻間一酸。
「青闌,所有人都放棄了她,但我不能。無論她變成了什麼樣,她始終是我的軟肋。」
冥王的臉孔一瞬間變得煞白,嘴唇不受控制的抖了兩下,頹然鬆開了手。
慈悲筏上,花沉沉靠在荀晚懷裡,望著前方孤寂的背影笑道:「阿善,和我說說你的故事吧。」
阿善沒理她,窟窿眼靜靜的凝望漆黑的遠方,似是在出神。
「嘶~」良久,花沉沉忽地彎下了身子,趴在筏上脆弱而劇烈的顫抖著。
荀晚扶著她,整個人也在控制不住的發抖,卻咬緊牙不吭聲。
夜色又濃了幾分。
阿善依舊目視前方,冷淡的聲音傳過來,「覺得痛了,就喊出來,我不會笑話你們。」
魂魄一點點被撕裂和咬噬,這樣鑽心的疼痛,她試過太多次,早已痛到麻木。
也僅僅是麻木了而已。
身後一片安靜,只有越來越重的喘息。
她動了動手指,指尖劃過冰冷的河水,「我以前,是個十惡不赦的人。做盡壞事喪盡天良,害死了很多人,最後落得三魂七魄劈出身體的下場。」
花沉沉額間冷汗涔涔,她緊抓著荀晚的手,勉強的回道:「阿善以前,是天上的神仙嗎?」
「算是吧。」
她漫不經心的說著,自己也笑了起來,「我這樣說,大概會玷污了『神仙』兩個字,那時候,所有人都避我如蛇蠍,只有葉...」
說不下去了。
喉嚨裡刺刺的疼。
過往被塵封的太久,偶爾拿出來聞一聞,會嗆得咳嗽不止眼淚撲簌。
花沉沉重新坐起來,呼吸一下比一下粗重,「我們都是有罪的人,所以都要接受懲罰。阿善,我比你幸運,臨死了阿荀還陪在我身邊。可我也沒你幸運,起碼你還活著,你還有來生,還有贖罪的機會。」
她卻連贖罪的機會就沒了。
阿善安靜的垂著頭,那些話,並不往心裡去。
「人活一世,兩情相悅不容易。花沉沉,你的確很幸運。」
你多幸運,他為了陪你走完這段路,捨棄了來生千萬載。
明明失去的那樣多,可他看起來那樣地快樂滿足,就好像從未失去過什麼一樣。
不貪心,所以很幸運。
而她想要的東西太多,到頭來什麼都沒有,還丟了自己。
連自己的魂魄,都逃離自己而去,還要她一個個親自去討要回來。
無論是地上的人,還是天上的仙,每個人心裡,都有扯不清的愛恨孽障。
河水烏沉,蓮花靜燃,梵印如咒刻骨而纏,花沉沉徹底消失之前,輕輕的握住了她的骨手。
「阿善,別學我。」
然後,魂魄如星辰散開,化作一道赤麗的紅光,沿著白骨的骨骼滲入,消失。
這一縷魂,於萬水千山尋遍,於塵世幾經流轉,最終回到了她的體內。
荀晚低下頭,看著自己空蕩蕩的懷抱,眼眸濃黑。
轟然倒地的絕望,狼奔狗突一路尖嘯著貫穿整個身體,一點點破裂下去,星星點點都是往昔的歡聲笑語。
兩個人,不說再見,不訴離別。
因為,再也不見。
「多謝,保重。」
後會無期。
而後,忘川河的盡頭,露出一展熹微的晨光。
天,要亮了。
血色如火的朝陽,慢吞吞的爬出了地底,它看起來冷冰冰的,遠遠沒有人間的朝陽溫暖醉人,笑看底下這一汪黑色的深淵。
木筏之上,唯她一人。
一個藏在白骨經絡裡,一個埋於忘川河底,至此,靈魂終至自由,愛恨山高水遠。
河水昭昭映日,浪起三丈不歇,於拔地而起的滔天波浪下,慈悲筏載著孤絕的白骨,緩緩沉入水下。
三生石刻不盡過往,奈何橋走不完悲歡,慈悲筏渡不過相思,於姻緣樹下訴求千載,在月老廟裡含笑凝語,不過是求一場花前月下的一世不離。
然兜轉迴腸的紅塵末裡,一笑千瀾的塵心微漾,道盡禪機,洗盡鉛華,流年打滾而去,今朝踏步前行,生生世世的渴盼等待中,玲瓏心終究蒙塵,相思骨不待情深。
——花向晚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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