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承新三十七年,六月初三。
她以旁觀者的姿態隱匿半空,淡漠的注視著獨自出府的蔚苒苒。
身旁,葉迦言似是知道了什麼,神情略有些不忍。
阿善看著他,那雙清俊的眉似是凝了冰霜。
不過半柱香的時辰,蔚苒苒回來了。
帶著一身的狼狽和無措,被方恪一把推進蔚府。
開門,關門,動作一氣呵成。
「苒苒!」他大聲喊,一絲不苟的頭髮早已凌亂,「庭之不是告訴過你別出去嗎,為什麼還要出門!」
阿善想,原來方恪還會這樣怒沖沖的發脾氣。
蔚苒苒咬唇,出門前整齊乾淨的衣服變得皺巴巴的,她抬起眼眸平靜的看著他,「我為什麼要躲?難不成我一輩子都不能出門了?他們愛罵便罵,我不在乎。」
「誰罵你了?」清冽的聲音,料峭的寒氣。
蔚漾白冷著臉走了過來。
方恪看見他似乎鬆了口氣,把蔚苒苒往他那裡推了推,「你來的正好,別再讓她一個人出門了,今天是我剛好碰到她才沒事,萬一下次...」
「不會再有下次。」蔚漾白一臉寒色的說道,將蔚苒苒拉進自己懷裡。
「苒苒,先回屋換身衣裳。」他柔聲道,輕輕地誘哄。
蔚苒苒點頭,一臉平靜的走了。
方恪看著蔚漾白,道:「這個謠言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的?現在整個城裡的人都一口咬定是苒苒害死了瀾兒和蔚爺爺。」
蔚漾白抬手按了按眉間,淡淡的疲倦流露出來,「爺爺和瀾兒死的時候,苒苒都沒有哭,大概是那個時候便有了這些風言風語。」
「這是個什麼道理,這些人未免太會造謠生事,大悲大慟者痛到極致連眼淚都流不出,他們怎會懂得一個母親失去孩子的痛。」方恪怒道。
蔚漾白放下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子玉,不管怎樣,今日之事還要謝謝你。」
「我們本是一家人,謝我就太生分了。」方恪一臉不贊同。
蔚漾白微微扯出一個極淡的笑意,「好,爺也覺得沒必要謝你,太肉麻了。」
方恪笑著捶他一拳。
「庭之,我去看看小嘉。」
「一起去吧,我正好有事跟你們說。」蔚漾白說道。
等到兩個人離去,阿善站在原地沉默了很久。
「域陽城裡的人都認為蔚苒苒是蔚家的災星,害死了她的公公和孩子,連蔚家這幾年死去的家丁都被說成是她害死的,所有的錯都安在了蔚苒苒身上。」葉迦言輕輕說道。
洛羽羲倒抽了一口涼氣,「葉公子,這是不是就是人間常說的『人言可畏』?」
葉迦言含笑點頭。
洛羽羲:「蔚苒苒這是命裡犯了煞吧,怎麼這麼不走運。」
葉迦言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阿善瞥了洛羽羲一眼,「結論不要下得太早。」
說完,她便大步朝何俜嘉的嘉園走去。
嘉園裡,何俜嘉大著肚子坐在桌前喝粥,見到兩個人時吃了一驚。
忙放下碗起身,「表哥和子玉怎麼來了?」
方恪笑道:「我是過來看看你,庭之剛好有事,便一起來了。」
何俜嘉點頭,臉蛋紅紅的,「哦,快坐下吧,你們吃過早飯了嗎?」
「你吃你的,不用管我們。」蔚漾白坐下來說道。
「不是說有事要說嗎?怎麼來了又不說話?」方恪望向蔚漾白,儒雅的面容淡然的笑意。
蔚漾白撐著腦袋,清澈瞿亮的眼中有絲絲笑意,「後天六月初六是我二十三歲生辰,等過完了生辰,我便帶小嘉離開域陽城。」
方恪怔住,半晌,才輕輕問道:「日子這麼快就確定了?」
「嗯,六月初七,我帶她走。」
「表哥,我們都走了,苒苒怎麼辦?」何俜嘉捧著碗聲音柔弱的說道。
房間裡沉寂了半晌,似是刻意壓低了嗓音,低沉地可怕。
蔚漾白說道:「她就待在蔚府裡,我會讓人看著她。」
「真的不和她說一聲嗎?」方恪問道。
蔚漾白搖頭,「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她對此事毫不知情,到時候方家的人過來詢問時事情才不會暴露。小嘉,你這幾日收拾好自己的東西,不重要的東西便省了,等安頓下來了我再給你添置。」
何俜嘉乖巧的點頭,或許是因為懷了孕,氣色紅潤了不少。
「我再去廚房給你端一碗,你現在懷了孕就應該多吃一點。」方恪見她放了碗,趕忙起身朝外走。
何俜嘉也沒拒絕,笑著摸了摸肚子,「也好,寶寶可能是餓了,我還能再吃一碗。」
方恪彎起眼睛笑,大步跨出門朝廚房走去。
廚房在蔚府的北邊,他一路快步走著,唇邊含著溫柔儒雅的笑意。
蔚苒苒站在一座小院子前,穿著碧綠雲白的水杉,梳了個精巧雅致的髮髻,發間插了兩三支碧翠的玉簪,正安靜的仰著臉望著院牆,雙手攏於水袖之中,回頭看見他時咧嘴一笑。
歡喜之情溢於言表。
「子玉!」她高興的喊道。
方恪停步,笑著走過來,「你在這裡做什麼?」
「剛才有一隻風箏從外面飄了進來,落到這個院子裡了,好大的一隻風箏呢。」蔚苒苒笑嘻嘻的說道:「我剛換了衣裳,怕爬牆又把衣服弄髒了,你幫我去拿吧。」
方恪訝異,指著一處說道:「為何要爬牆?這不是院子門嗎?」
蔚苒苒笑呵呵的小臉一垮,「這個院子老早以前就鎖上了,鑰匙也找不到了,不然我幹嘛不自己去拿啊。」
原來如此。
方恪笑著點頭,「那你站在這裡等著,我進去給你拿。」
「好。」蔚苒苒瞇著眼睛笑,看著他挽起袖子踩著院子腳下的矮木縱身躍進了院子。
過了一會兒,蔚苒苒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粥走進嘉園,笑著把粥放到何俜嘉面前。
「苒苒,怎麼是你把粥端來了,子玉人呢?」蔚漾白拉住她的胳膊問道。
蔚苒苒歪頭朝他眨眨眼,調皮一笑,「方家的人來找他把他喊走了,我剛好碰見他,他說小嘉要喝粥,我就去廚房端過來了啊。」
何俜嘉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苒苒,麻煩你了,還要勞你親自把粥端過來。」
蔚苒苒佯怒地瞪她,「舉手之勞嘛,什麼麻煩不麻煩的,你現在要多吃一點,這樣孩子才能健康長大呀。」
何俜嘉望著她,手撫著鼓起的肚子,張了張口似要說話,目光瞥見一旁的蔚漾白,把話又嚥了回去,只回以柔柔一笑。
「你們剛才在聊什麼啊,大老遠都聽得見你們的笑聲。」蔚苒苒看著何俜嘉低頭喝粥,轉過腦袋笑呵呵的去看蔚漾白。
蔚漾白的目光清凌看著她,唇角微微勾起,「沒什麼,叮囑她好好吃飯。」
大而亮的眼睛凝視蔚漾白,黑白分明的眼睛裡刻滿了笑意和暖光,聞言,她嘴角的笑容咧的更大更燦爛,眉眼彎彎笑意融融的看著他。
「哦。」她答,聲音清脆婉麗,尾調清韻悠長,恰如黃鶯啼囀。
阿善看到這裡,忽地轉頭對葉迦言說道:「走,我們馬上去六月初六那一天。」
葉迦言點頭,三個人直奔蓮花池。
六月初六,天光晴好,蔚家主人蔚漾白的生辰,從早上開始,來祝賀的人一波接著一波。
偌大的蔚府,到處都是笑鬧歡暢的聲音。
涼亭裡,水榭外,假山旁,花園中,所到之處,無不是把酒言談的域陽子弟,他們中有人是蔚漾白從小玩到大的朋友,更多的則是他生意上的夥伴。
這些人都帶著自己的家眷,難得蔚漾白今年肯花心思做一次生辰宴,他們當然要來捧場。
蔚家十分熱鬧,但有一個地方除外。
袖樓裡,沉靜詭異的氣氛流轉四散,院子裡大片大片的合歡盛開,一簇簇花開的熱鬧喜慶,可若是輕輕吸一口氣,合歡清雅淡香中夾著濃濃的血腥氣撲面而來,令人直欲作嘔。
阿善趕到這裡,推開袖樓緊閉的房門,正好趕上了這一幕。
洛羽羲被駭的大叫一聲,跳著腳縮到葉迦言身後。
屋子裡,遍地都是血。
阿善僵了一瞬,然後她面無表情的提腳走進來。
葉迦言緊隨其後,洛羽羲揪著葉迦言的衣擺不放手,不情不願的跟了進來。
蔚苒苒坐在地上,右手死死握著長明燈,燈的尖端上還有鮮血滴滴答答的落下,落在地上那大灘濃稠而溫熱的血裡。
她的左手上,抓著一顆心。
一顆還在她手心裡微弱跳動的心。
阿善的目光下移,望向倒在地上閉著眼面色蒼白的死人。
蔚漾白。
胸口一個黑窟窟的洞,正汩汩地往外冒血。
「她...她她她...她殺人了。」洛羽羲抖著嗓子說道,舌頭都嚇得不靈活了。
洛羽羲說完,眼角瞥見床榻旁似乎有東西,側過腦袋一看,又是一聲驚嚎,「我的娘啊,她的大肚子被剖開了。」
豈止是殺人,人死了,還將其開腹剖心,剜出心臟大口大口的吃進胃裡。
連何俜嘉肚子裡那個尚未出世的孩子都不放過。
阿善的目光從床邊那個血人身上轉回來。
「蔚苒苒...」她喊,沒有動靜。
她重複著啃心的動作,如同木偶一般上下動著嘴巴,雙眼空洞無神,唇角處有鮮血沿著下巴滑落,鮮血糊住了她的眼睛。
洛羽羲看的心裡一陣翻湧,終是再也無法忍受的狂奔出去大吐特吐。
「她已入魔障,根本聽不見我們說話。」葉迦言走過來,輕輕說道。
他的目光落在蔚漾白身上,似惋歎似憐憫的歎息了一聲。
整個人泡在血裡,唇色發青,面色死白,他的手到死都沒有放開蔚苒苒的手腕。
這才是真相。
域陽城裡流散的謠言,其實是無爭的事實。
她一直找尋的真相,到了這一刻,真相迫然出現在自己眼前,詭紅的血與駭人的黑齊齊出現,眼前出現紛亂離奇的各種畫面,過去的,曾經的,被遺忘的那些東西又彷彿重新甦醒過來,她突然後悔自己來了域陽城。
「葉迦言,我寧願捨棄這一魂,都不想看見現在這樣的畫面。」她如是說,聲音寡漠。
葉迦言沒說話。
他心裡同樣不好受。
那段失去記憶的日子,在記憶恢復後並沒有忘記。
他清楚的記得那些日子發生的事情,笑鬧開心的往昔,歡笑聲似乎還在耳畔打轉,那開懷大笑的人已經靜靜的躺在他面前。
忽地,蔚苒苒從地上爬起來,她把那顆吃了一半的心臟胡亂塞回蔚漾白的心口,而後,她神色木然的把蔚漾白從地上拖起來,扛在肩上就往外走。
「啊!!!」撕心裂肺的尖叫聲。
她扛著屍體一出袖樓,四面響起的尖叫聲刺破空氣,尖嘯著奔突而來。
又驚又懼的眾人看著她嚇破了膽。
她卻像根本聽不到也看不到一樣,繼續拖著屍體往前走,許多人被眼前的景象駭住,雙腿一軟摔倒在地,更有甚者直接嚇得暈厥了過去。
場面混亂不堪,四處奔逃的人,被嚇得腿軟在地上拚命朝外面爬的人,所有人都尖叫著往外衝。
阿善靜靜的跟著蔚苒苒身後,對眼前的景象視而不見。
現在跑又有什麼用,等蔚苒苒回過神來,域陽城裡的人一個都跑不掉。
她拖著屍體,回到了那個被鎖上的小院。
滿手粘稠的血,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她在懷裡摸索了一陣,掏出了那個院子的鑰匙。
開鎖,推門。
她把屍體拖了進去。
而後,又回去把何俜嘉的屍體拖了過來。
將屍體放在了一邊,她走到一棵合歡樹下,開始用手刨坑。
阿善走進來,四面看了看,忽地覺得這座院子有些熟悉。
葉迦言彷彿知曉她心底所想,道:「這是我們曾經住過的那個院子。」
阿善默了默,輕輕點頭,視線被豎立在院子角落的幾個木樁抓住。
洛羽羲跟了進來,三個人一起往那邊走去。
那裡並排插著三個木樁,上面分別寫著——瓜子、紅袖、初一。
旁邊還有一個矮小的木樁,上面刻著『大白』兩個字。
這四個木樁,是簡陋的墓碑。
地底下埋著蔚府曾經的三個家丁,以及蔚老爺子送給蔚苒苒的那隻大白狗。
蔚苒苒正在刨坑的樹旁,有一口老井,上面鋪著枯枝草蓆。
井口旁邊,也豎著一塊木樁。
那是方恪的。
如今,這些人都湊齊了。
曾經在自己身邊活潑潑歡笑打鬧的人,眼下都成了墳塚立在自己眼前。
洛羽羲哭了。
半大的孩子,看著看著,眼淚就奪眶而出。
嗚嗚咽咽的聲音,壓抑的哭腔,死死咬著嘴唇,眼眶憋得通紅。
「出去。」阿善輕聲對他說。
他轉身就往外跑。
就像身後有什麼東西在拚命追趕他一樣,可就在即將踏出院子門的那一刻,猛然地剎住了腳。
阿善和葉迦言回頭。
院子門外,青水綠池,合歡開的靡艷,夏風吹的微醺。
她靜立在門口,一身乾淨的水色雲衫,髮髻精緻而巧麗,雙手攏於袖中,安靜溫婉的看著他們三個,笑意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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