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人間猶有未燒書 1/3】
趙高道：「朝陽子已死，你到底要不要說？」
立陽子道：「師弟已經說過，這件事只有掌門師兄知道，我們真的不知。」趙高手
一舉，李環李珞各自在向陽子背心拍了一掌。「哇呀！」立陽子噴出一口鮮血。趙高說
道：「要不要再打一掌？老推到死人身上！」
立陽子「呸！」一口口水兼血水，啐向趙高。趙高閃過，倒是站在旁邊的胡亥，被
濺了一臉。
胡亥叫道：「趙大人，你看！這一點也不好玩。」說畢拿出絲巾，在臉上猛擦。趙
高帶頭走出牢門，頭也不回，說道：「殺了。」只聽一聲慘號，立陽子立刻斃命。
趙高一邊走，一邊搖頭喃喃地道：「這算什麼牢房？地面乾燥，被褥整齊，西陽公
主在款待貴客啊？」
斜對面牢房內，武陽子厲喝道：「趙高，西陽公主一走，你就闖進來殺人！不怕怎
麼交代麼？」
趙高「哦」了一聲，說道：「我怕嗎？怕極了。陛下說過要燒了天下的書，我剛剛
還在她房裡看到兩冊，不知道她要怎麼向陛下交代？」
武陽子又道：「我們早已說過，掌門師兄十年前已經過世。你要殺先來殺我！不要
找我師弟。」
趙高答道：「這件事要是只有一個人知道，必然是帶頭大哥。烏木七子，我從末子
殺起，殺到你老大哥願意說出來為止。」胡亥在旁邊說道：「趙大人，再問不出來我要
走了！這裏感覺氣悶。」
趙高說道：「你別吵。」接著回過頭斜手一指，對李珞說道：「這個也殺了！」李
珞走進隔壁牢房，只聽一聲慘叫，風陽子也慘遭毒手。
武陽子看得眥裂髮指，肝膽欲碎。但趙高根本不理他，喃喃自語道：「來問這個。
寶物到底藏在哪裏？」邊說邊進門，又對李環講道：「去將火燈拿來。這個用火燙他。
」牢內是機變靈活的向陽子。他退到屋角，準備雖失武功，也要設法空手偷襲趙高至死
。
忽然上面傳來一陣嘈雜，接著一串暴喝如雷的口音傳來道：「哪！統統給我讓路！
」隨即又有一人彆著嗓子，嘎聲道：「誰在裏面殺人？兒郎們！快衝下去救人！」趙高
在下面臉色一變，說道：「保護王子！趕快退走。」他們上得地面，立有一掌擊到。
李珞雙掌推出，將掌勢封回。那暴喝聲又喝道：「我是志士會的龐殺，別走！別走
！留下來分個高低！」龐殺旁邊是高漸離，他一見趙高，立刻把蒙巾拉高，悄悄溜向地
牢。李環李珞，又同時出掌切去，龐殺一人獨鬥兩者，殺得興起，側頭對王抱道：「你
們去救人。」
趙高趁著混亂，一拉胡亥，帶了兩名衛士，悄悄溜了。龐殺粗中有細，所謂「分個
高低」，其實是詐唬對方，偷雞的哪裏敢跟屋主比賽對峙？一見李環李珞且戰且走，心
下竊喜，等到高漸離把人全部救出，趙高等人，已經被他半趕半送逃得一乾二淨。
原來高漸離趁依依前腳一走，就約了龐殺後腳來救人。高漸離一再吩咐，若未遇到
猛烈抵抗，只可傷人，不可殺人。沒有想到依依真的把高手全撤盡了！這座「長林宮」
可以說是戒備稀鬆，他們順利攻了進來。高漸離正在心內大讚依依恁地乖巧、聽話受教
的時候，才發現趙高竟然走在前頭，且毀去三子。
他對著趙高離去的後門，恨恨地低聲自語道：「兔崽子！這次便宜你了！下次老子
宰他的時候，順手摘了你的腦袋瓜子！」
王抱一扯他道：「大哥，走吧！被人家跟到老巢，可不是玩的。」
眾人回到志士會於咸陽的祕密基地，一陣折騰，才在大廳相見。
武陽子首先謝過龐殺，拱手說道：「聽講龐兄為了營救我們，前後三次出擊。除了
救命大恩我們敬表感謝之外，對您的毅力，也非常地敬服。」
龐殺淡淡地說道：「國仇家恨，逼著我前進罷了。這段時間，委屈你們了！」武陽
子說道：「西陽公主對我們倒還好。她說那一天在烏木道場後山，雙方敵對，可是我們
仍然表現出謙和風度，她也不能為難我們；到後來，她甚至常親自下來關心垂問。只可
恨這趙高……」說完，手在空中一切。
高漸離在旁不敢吭氣，心知依依善待烏木七子，前半節可能是因為「謙和風度」，
後半節
大概就是為了「吾弟高漸遠」。
向陽子知道武陽子想起三位師弟被趙高所殺，既悲且惱，轉開話題道：「有一件事
，我們需要先行示警。在長林宮時，酈陽公主曾放我們出來，解開穴道一對一單打獨鬥
，我們拼盡全力，沒有一個人能擋她十招。」武陽子聽到這裏，垂下頭去，原來他當時
亦是羞憤得想自殺。
向陽子又道：「我看酈陽公主和西陽公主兩人相加，天下無人能架得住。志士會要
預早籌謀。」龐殺想起高漸遠，淡淡點頭。高氏兄弟和西陽公主的關係，他已經弄糊塗
了。
明陽子再問道：「請教烏木道場現況如何？」
龐殺說道：「酈陽公主住在那邊。他們好像在找一件東西。」
武陽子接著道：「趙高這賊人也一直逼問我們，說道場裏有一件寶物。是什麼寶物
了？連我也不知！」
高漸離突然插口道：「是啊！什麼寶物呢？烏木道場廣聯友廟，昂岸獨立，在贏政
眼中是驁騖不馴的一股勢力，他不過是殺人消氣罷了！」
龐殺微一沉吟，搖頭又道：「總之，藉口東西找不到，又帶著祕禁人員，浩浩蕩蕩
殺到枕霞道場。他們殺進去大大搜索，結果出現了兩件令人意外的事。」
明陽子疑然「哦？」了一聲。龐殺又說道：「第一件是，侯生居然躲在枕霞道場；
另一件則更意外，侯生被押回咸陽，大罵了嬴政一頓，嬴政居然沒有殺他！」
在座諸人，都大吃一驚，只有高漸離默然不語。他心裏知道，當時只因房夫人在場
，嬴政意外地不願開殺戒。鮑式過去曾經轉告高漸離，說以後嬴政會常找他進宮奏琴；
對宮裏所發生的事，漸漸也不瞞他了。
武陽子說道：「侯生說了什麼？」
龐殺「咳咳」了好幾聲，說道：「精采是精采，但長篇大論，諸位要聽嗎？」明陽
子說道：「當然要聽！能當面罵嬴政而不死，乃天下奇聞。」龐殺說道：「酈陽公主攻
進枕霞道場的內殿，侯生阻住眾人的抵抗，自己縛了雙手，跟酈陽公主走了。嬴政在咸
陽宮召見他，『故意坐在靠東邊的一個高台之上，下面是四條空曠的馬道，準備將侯生
當場用四輛馬車分屍！侯生押到的時候，嬴政看到他，大怒道：老匹夫無恥！誹謗舊主
，現在又敢來見舊主的面？侯生仰頭說道：我聽說將要死的人，一定比較勇敢，陛下您
敢聽我一句話嗎？嬴政說：你講吧！侯生說道：夏禹立了一塊木牌，讓大家都可以批評
他，他才知道自己的過失。……』」
說到這裏，他又「嗯嗯」幾聲，再道：「以下就是志士會傳遞情報的原文，我就照
背了：今陛下奢侈失本，淫佚趨末；宮室臺闕，連屬增纍；珠玉重寶，積襲成山；錦繡
文綵，滿府有餘；婦女倡優，數巨萬人；鐘鼓之樂，流湧無窮；酒食珍味，盤錯於前；
衣服輕暖，輿馬文飾；所以自奉，麗靡爛漫，不可勝極；百姓匱竭，民力散盡，尚不自
知，又急誹謗。嚴威克下，下暗上聾，臣等故去。」
這龐殺以前是楚國的舊王公，頗為飽學，吟哦行致，唸腔好聽，說了一段，怕眾武
夫不懂，又自解釋道：「這一段罵他捨本逐末，不知道治國本，修己身，反而去蓋了成
海的宮殿，霸了幾萬個美人和戲子，生活奢侈，鋪張無度，弄得百姓窮困疲乏，自己還
不知道情況危急，對百官又刻薄嚴罰，使得下面的人，就暗藏了真相，不講實話；而在
上位的他，也就像聾子了！就是因為這樣，他和盧生才逃走。」解釋完畢，又划一下手
，再道：「下面這一段是說，以前古代的好國君，吃穿用度，都是夠用就好，哪裏像你
？陛下比丹朱夏桀商紂等暴君，還要荒淫惡劣十倍。」
眾人聽得面面相覷，除了萬分敬佩侯生有種之外，簡直搔破頭也不敢相信，當面罵
嬴政罵到這種地步，竟還能夠不被千刀萬剮而死？
龐殺晃頭擺腦又唸道：「……臣等不惜臣之身，惜陛下國之亡耳！聞古之明王，食
足以飽，衣足以暖，宮室足以處，輿馬足以行，故上下見棄於天，下不見棄於百姓……
今陛下之淫，萬丹朱而十昆吾桀紂！」
向陽子實在忍不住了，奇道：「嬴政聽到這裏，吭都不吭一聲？」
龐殺再漫搖了一下頭，也不解地道：「不吭一聲。聽說他臉色變化不定，一下徹黑
一下煞白，有如死人，終是沒有說話。這侯生更狠的是，講到這裏，猶得了便宜還賣乖
，說道：天下大勢已成，我今天冒死說了這些，也改變不了你必亡的命運！只是讓你別
死了還做了糊塗鬼。」
大家真的都吃驚不啻了！向陽子說道：「他講完，嬴政就這麼放他走了？」龐殺點
點頭。
向陽子道：「看來嬴政有點轉性了！也許天下大勢，也要真的轉運了呢！」
他話一講完，在場高人，議論紛紛，說得口沫橫飛，直到黎明。
龐殺直到大家都過癮之後，才書歸終結問道：「諸位道長，不知今後有什麼打算？
在這兒休養一陣，也沒什麼問題。」
武陽子說道：「經此大變，我們原無面目再在江湖露臉。但越是受辱，越沒有資格
退縮。
我們想暫到水夢道場，看能不能將兩派武功結合起來？不能讓酈陽公主就這樣把我
們瞧得一文不值。」
龐殺知道武陽子仍忿憤於被羞辱的事，也未再加強留。
眾人又說了一會兒話，也就散了。臨走前，高漸離把龐殺拉到一邊，問道：「葛總
會長還好罷？」見龐殺點頭，他又說道：「我這幾年雖不在會裏，但總是沒有正式離開
。龐兄弟，現在就要請你轉達，高漸離自問年老無用，今天起不算是志士會的一員。山
高水長，我會懷念你們的。」
龐殺原就不知高漸離躲在鮑式家搞什麼鬼，聞言吃驚不小，道：「離老，你要去哪
裏？」
高漸離說道：「哪裏也不去。你千萬別說出去我在鮑式家。我有我的想法；總之，
以前拖累大家太多，現在大家就把我忘了吧！」
***
高漸遠怕秦荒再有同黨趕至，拚盡餘力，雙手狂揮，過了半個時辰，來到一個三叉
路口。
一邊是大河往北彎延，一邊是大河的支流雁水，竟向東北流去。
高漸遠毫不猶疑，掉轉皮艇，向雁水駛去，卻是離上郡愈來愈遠。
由於是順流而下，沙河滾滾，舟行甚速，過了不到一個時辰，已然離開戰鬥現場超
過百里。扶蘇瞧向高漸遠道：「竟無，你怎麼認得秦荒？」高漸遠道：「松林三仙跟我
提過。初時我見他右眼有異，心生警覺，才撫劍戒備。」扶蘇點點頭，心知要不是高漸
遠出劍之速，大出秦荒意料之外而留了餘力，他早已命喪當場。
高漸遠再道：「我早聽說秦荒瞎了右眼，後來他大概從活人身上弄來眼睛裝上，但
畢竟轉動困難。」扶蘇側頭去看河面，說道：「所以你才攻他的右眼。你看秦荒會死嗎
？」
高漸遠搖搖頭，說道：「我那手碎劍，只能讓他頭部受到嚴傷，取不了他的性命。
」扶蘇微微思索，又道：「竟無，秦荒好像對你那把小劍，顧忌很大！」
高漸遠答道：「那是由我採來的天然礦物所製成。也許受地形擠壓的關係，它比一
般的鐵器，重二十倍以上。它劍身體積甚小，但攻擊力卻跟一把巨劍無異，也因為重心
極端集中，可輕易刺破對手的氣勁。它本身又有巨大磁波，能牽引對方的兵器。」說完
微微一頓，再道：「他日我若能控制它的磁波到心意中的方向，才能算沒有辜負它。現
在還差太遠。」扶蘇微一頷首，知他客氣，微笑說道：「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水流滾滾過，扶蘇再抬頭凝視雲天良久，道：「可有名字？」
高漸遠低道：「我想起名為『歸藏劍』。凝重歸藏。」
此語出自《易經》，扶蘇暢笑道：「歸藏易，萬物歸藏，大佳。」
冬歡這時突然插口道：「相公，我想起來了！秦荒搖船過來的時候，口中唱的好像
是一首古歌謠。」冬歡對音律獨有特殊的敏銳，高漸遠聞言也不感奇怪。冬歡說完，輕
唸了起來：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墜河而死當奈公何？
高漸遠說道：「看起來這秦荒也不是俗人，為什麼要夥同巴嶺，做盡這麼多惡事？
」扶蘇冷冷地道：「他就是有錯誤的理論作基礎，行起邪事，更理直氣壯！」高漸遠瞪
大眼睛看著扶蘇，心想：扶蘇這個寶貝兒子跟乃父的差異是本質上的，這一點恐怕嬴政
自己也心裏有數。嬴政如果想另立別人為太子，為了帝國萬年基業，真的有可能透過別
人先將手握極大兵權的他毀去，以免節外生枝。
太子心憤於秦荒的惡行，又垂頭探手去撫摸李妃的臉，神情哀凄。皮艇再行百里，
三人才毀舟上岸，轉過兩三個山阿，始將李妃埋了。接著又往北行走，轉入更為拔高的
山域，穿過幾齓個部落，途經一座密林，裏面竟然傳來一陣誦經聲：信言不美美言不信
。
善者不辯辯者不善。
知者不博博者不知。
太子嘲諷地道：「夜半有人呼孺子，人間猶有未燒書。父皇的這一把火，燒成了文
化斷層，真是罪過。」喘了一口氣，又呼呼地道：「我朝書冊，都是木竹所製，一捆一
捆，燒起來方便得很，可以不留半個渣！」高建遠至此，也佩服扶蘇的異數，奄奄說道
：「殿下，有一天如果你登基，我知道有一處別院，藏書甚豐，可以從那邊開始複製。
」
扶蘇大為興奮，直嚷著：「就這個說定！就這個說定！文化浩劫，莫此為甚！」言
下有兩分可得「救了萬世劫火」的美名的飄然。
三人轉入密林，裏面竟是一座莊園，門口上書：「續火莊」。
扶蘇領頭敲門，過了很久，才有一位僕役打扮的人來應門。扶蘇神情淡然，口氣卻
甚大，說道：「咸陽來客，來覓隱居之處，請主人出來相見。」說完終是太過勞累，竟
一跤跌坐到地上。
來人狐疑看他兩眼，轉身而去。不久帶一位文士打扮的老人，跟他出來。
扶蘇眼睛往上一翻，說道：「荒地聽得《道德經》末章，老丈躲得好啊！」
老者正錯愕時，高漸遠突然大喜道：「伏公！伏公！竟然是您！」
原來那人居然是當代大儒伏過。伏過道：「貴客是……」高漸遠比出他上師的名號
，食指往天上一指，再微轉一圈。
伏過也非常驚喜，看得三人傷痕累累，更是大為惶急，顫著雙手道：「原來是少俠
！」
當晚冬歡不顧自己勞累兼帶內傷，過來照料高漸遠。
高漸遠對冬歡說道：「這個伏過是天下有數的大儒。當年在齊東，曾經跟飽學的莫
言道長，優游旬日。那時剛好我跟道長也相約見面，就認識了。他跟孔門一般迂儒不同
，我們可以完全信任他。」
這時伏過正好焦急地一腳踩進房間，卻撞見兩人喁喁私語。
歷經大劫，高漸遠再不避忌，手一擺對伏過說道：「她叫冬歡，是我未過門的妻子
。伏公什麼事都可以說。」冬歡聞言，驚喜交加，羞紅了耳根。
伏過也開顏一笑，口稱「大喜，大喜」，接著卻急急問道：「漸遠，倒底是什麼人
，竟能把你傷成這樣？」高漸遠想了很久，才答道：「伏公別太擔心。我是為了保護幾
位朋友，才受傷的。」
伏過說道：「你的傷礙事嗎？」高漸遠沈吟一下，終是不想講假話，道：「不輕。
因為是連續性受傷，功力恐怕會減弱一成。……我想藉貴地養傷。」伏過面有憂色道：
「養傷沒問題，但你這身難得的成就……」
高漸遠側頭看冬歡一眼，微笑道：「當個平凡的人也很好。何況我還有這個。」說
完拍了一下自己腦袋，再道：「外面那位貴客是當今太子扶蘇，請絕對不能洩漏給別人
知曉。」說完把自己和冬歡的化名，也講了出來。
伏過說道：「老朽已經十年沒有返回中原，不知水夢舊友，可有什麼消息？」高漸
遠低聲道：「閉關十五載，猶未飛昇，前幾個月還跟門下後輩講過話。」
伏過道：「恐怕離得道的日子也不遠了！當年在齊東跟他相游的時候，是老朽自問
平生進境最快的一段時間。我感念他！吾友常常頌唸：『仁者愛仁，智者利仁。』雖然
身處道家，依我看比自詡為儒生的儒生還像儒生。子曰：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
於藝。莫言道長這四方面不但都做到，還登峰造極。」說完，臉上露出緬懷神色。
莫言道長於治世方面，推崇孔丘；於治道一途，練氣冥思，直接入於老子莊子所言
及的「真人」、「至人」的境界，從不像神仙家般託神附鬼，甚主對鄒衍的陰陽五行取
材亦少，高漸遠忝為他的忘年之交，看到伏過對他的崇敬臉色，也感到與有榮焉。伏過
壓低嗓子，又道：「漸遠，有一件大好消息。……無名上師還在人間！我不知道前世修
了什麼功德，竟然有幸能見到他。」
高漸遠一聽，驚喜得坐起身來，口中喃喃唸道：「竟未棄我！仍末棄我！唉，唉…
…」在重傷困頓之餘，聽到恩師猶在，差點要掉下淚來。當年年少有一天他醒過來，上
師突然不見了，高漸遠左等右等長達半年，後來只好下山找哥哥漸離，以致惹出這麼多
煩惱！
冬歡急急替高漸遠問道：「老人家現在在哪裏呢？」高漸遠臉上勉強一笑，啞著聲
對伏過道：「冬歡很想去摸上師的鬍子。她不知道上師神龍乍現，如果下山，也從來不
會在同一個地方待太久。」
伏過聽得也歡笑一聲，道：「這一座山叫做白雁山，連原居民也不知道為什麼叫這
個名字，更從來沒有見過白雁。我因秦政暴虐，不想回中原，便在長城內外浪跡十年。
去年冬天來到這裏，喜歡此山靈氣純潔，就多留幾天。」
伏過憶往，猶露興奮表情道：「有一天大雪，我爬到山頂，竟然見到一位白衣單薄
的老者，帶著一群白雁嬉戲玩耍。那時候山頂水池，一半結冰一半是水，白雁就在上面
浮游。老者不斷打出無形無聲的掌力，我走進細瞧，才知道他居然是用綿綿掌力，為白
雁梳理羽毛。他見到我，微笑說：白雁其實不是雁，而是一種高貴的天鵝。他又告訴我
：『如果先秦的書冊要斷絕在秦君的一念之間，應該有人把它接續下來。而這白雁山，
似乎是一個理想的地點。』今年果然嬴政開始燒書。半年前我建了這個書院，到雁門郡
等地尋找資優的學童，來續這個火種。
如果嬴政繼續燒下去，我會每年擴大辦理。」
高漸遠忍不住道：「上師有沒有提到我？當年他把我一個人丟在山上……」
伏過說道：「慢來。我對他固是久仰，意外地上師說莫言道長曾經在他面前提過我
。我不知道他是已能預知天機，還是曾跟在我後頭。總之，他一邊戲耍天鵝，一邊其實
就是在等我，要我來做接續傳薪的工作。至於你嘛……上師跟我相處只十個時辰，就飄
然而去。他走不到一刻，白天鵝也跟著紛紛飛走了。在那個短暫的交談中他曾談到你。
當時他嘆了口氣道：『這兩年漸遠可能會很辛苦，希望他不要忘記，即便是這一世的生
和死，也不過是修練當中，一個短暫的過程。』就這些，他沒說別的了。」而漸遠聽後
，心情哀苦，悵然若失。
上師所說的道理，他還不能完全明白，剛興起的孺慕之恩，又碎了一地，再說得兩
句話，臉上不免露出極度疲匱的神情。伏過見狀，不願再多打擾，抱拳辭歸。
生命堪苦若此，冬歡能明白高漸遠的傷心，終於鼓起勇氣說道：「可不可以請伏公
，找人把我的單榻移過來這個房間靠門口處，我想照料相公。」
***
過得十日，三人外傷漸漸好了。這段時間，最高興的莫過於冬歡。由於「秋水別院
」沒有一個幼童，在這裏她顯露了喜愛小孩的天性。每天帶著孩子，到山溪邊玩耍，再
邊唱歌邊跳舞回來。這一天晚飯過後，伏過邀高漸遠和扶蘇到山徑上散步，臨出門以前
，屋裏傳出冬歡帶著小孩吟詠的聲音：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甯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甯不來？
扶蘇嘆了一口氣，道：「竟無選擇這一段《詩經》，真獲我心。他說縱然我離開了
，悠悠我心還是掛念你們。即使我不來了，你們這些青青學子哪，豈可不繼續上學，把
誦書的聲音，接嗣下去呢？我真的不明白，父皇為什麼要斷送了孩子們讀書的樂趣？」
伏過說道：「唉，他這一來我們都不敢藏書，只敢口耳相傳下去。只說不寫，比手
畫腳，但不知以後會有多少錯誤和爭執？」微微一停腳步，接續道：「學生知道藏書可
能全家都要砍頭；只要莊內有書，學生是不敢來的。」
高漸遠邊走邊道：「我想君王的意思有兩個。一個是好不容易將六國統一，如果各
國遺民都拚命著書懷念故國，他怕帝國根基不穩。第二個原因，也許他不願意別人批評
他。」
扶蘇說道：「第一個原因我還能接受，換成別人統一天下，做法也許也是如此。第
二個原因，我不能苟同。」扶蘇一拄拐杖，說道：「書上說：修身治國平天下。自己不
修身納諫，天下怎麼可能長治久安？何況用這種暴力手段！」
嬴政一旦坐上大位，開始神化自己，哪容在他眼中是凡夫俗子的芸芸百姓批評他？
但畢竟為扶蘇留點顏面，高漸遠沒將這種想法說出，嘆息一聲再道：「令尊從爭戰中得
天下，大概也以為要靠殺戮才能統治天下。」說完，吁口氣再道：「他大概沒想過：暴
力的力量，快速而且有效，但不會長久的。北風颯颯，固可令萬草低伏，但只有暖暖的
南風，才能讓花草真正欣榮生長。」
扶蘇道：「孔丘曰：導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導之以德，齊之以禮，有
恥且格。用嚴刑峻法，老百姓只會因害怕而免刑，但不會因此而知羞恥且培植出高尚和
平的社會風氣。用道德禮教去引導，老百姓才會自發地有所為有所不為，才會知恥、有
品格。」
三人慢慢走進山腰竹亭，伏過坐下來說道：「始作俑者，就是那個衛人商鞅。他替
秦國立了千萬條嚴苛法律，號稱人人平等。太子犯法，他不能罰太子，竟然移罪太子的
老師，將老師鼻子割了，這算執法平等無私嗎？這個老師，有那麼重的罪嗎？而商鞅本
身有那麼守法嗎？太子惠文君即位後要找他算帳，他還不是跟凡人一樣，畏罪潛逃。可
見法律的設立，要考慮立者，也要考慮受者。當時商鞅逃到函谷關想投宿旅店，卻沒有
人敢收留。因為法律規定讓沒有証件的人投宿，老闆所受的刑罰，幾平等於死刑。這條
讓他走投無路的法律，可笑啊，卻是商鞅自己訂的！他真是『作法自斃』了！最後還是
免不了九族被誅。」
高漸遠說道：「商鞅太過霸道。王道霸道之爭，已經爭了數百年。我想，打天下之
初，霸道或許還無可厚非，治天下的時候，宜應先出以黃老之術，讓老百姓休生養息，
接著再用王道的力量來導引。」喟嘆了一下再道：「法律也不是不好，但切忌以一個人
的好惡來執行法律。
當今之世，就有這種現象。我看今後執政的人，最重要的法律，一條即夠，百姓可
以休息。」
扶蘇睜大眼睛，忙問道：「竟無，快說！是哪一條？」高漸遠微笑道：「殺人者死
，傷人的或強盜別人的，抵罪！總之，你對別人做了什麼大惡事，讓大惡公平還到你身
上就可以了！」
伏過呵呵笑道：「竟無識見不凡！日後太子登基，應該請你來輔佐。」扶蘇忙道：
「固所願耳！固所願耳！」高漸遠淡淡一笑道：「也許那個時候我已回山。但我相信殿
下會是一個好皇帝。」
三人當晚，盡是談為政之道，扶蘇連呼「過癮」，直到明月東升，大地森然，高漸
遠唯恐冬歡尋找，才提議下山。接近續火莊時，傳來一陣清越的琴韻，間夾著冬歡宜人
的嗓聲。
伏過道：「老朽去捧那架古箏，好跟竟喜來一段合奏。這位姑娘真是位可人兒啊！
」高漸遠跟他去了。
扶蘇一個人邁步到書房，從窗櫺望入，不禁看呆了。
皎月灑照，玉人獨奏几前。
冬歡把長髮全部放下，集中斜放在右肩前。明月光照了她烏黑的頭髮，更襯托出玉
臉的潔白無瑕。
她整個人在烏黑夜色的包裹下，獨留秀髮和側臉一抹白光，聖潔輝亮，不折不扣一
尊女神的雕像。
吁咚聲響。
扶蘇看得知痴如醉。這種景象，是他自小迷離盼望但自認不可能出現的夢中情景，
他心中狂湧靈思，自問「何其有幸，看到真實人物的出現。」
他在咸陽宮中，眾多脂粉，獨親阿房夫人，其中有一個原因，就是阿房夫人接近這
一幅景象，但也絕無冬歡的栩栩如生，宛如從夢中走下來般傳神。
冬歡長袖飄然，蔥白的玉指，不斷在琴弦上起舞旋跳，接著檀口輕啟，紅唇引動，
唱道：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順游從之宛在水中央扶蘇
呆望入神，在窗外佇立好一會，想起孔丘所說的「思無邪」，才乃狂壓下渴慕的衝動，
深吸一口氣，舉步邁入房中。
冬歡已經罷唱，微笑兮兮，盤膝輕倚在琴邊一塊白石之旁，等待著高漸遠。那塊白
石，上面刻了四個字：「破誓者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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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熾天使書城OCR小組 Fiona 掃描, Lucia 校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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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麥田
出版日期：2001 年 11 月 01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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