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人間猶有未燒書 2/3】
不知不覺，又過兩旬。高漸遠在外傷全好那一天，突對冬歡說道：「冬歡，我所殺
的人，從沒有一回像這次逃命之戰那麼多；雖然都盡量避免傷他們要害，可是在戰場上
，如果得不到救助，有些人也許就流血過多而死了。他們的傷，永遠沒有好。」
說完，仰頭看浮雲，再道：「殺死人是大罪業，我心不安。」冬歡從後頭去摟住他
的腰。
高漸遠說道：「我想從此終生茹素，不再近肉食。」
冬歡揚眉說道：「好啊！最近我不但和門前兩隻松鼠交上朋友，跟後山的一雙梅花
鹿也有交情。前一日，公鹿被獵人射中，從山裏跑下來找我，終於流血而死，我也是不
忍。」
兩人從此只吃蔬果米食，快樂逍遙。最後終因扶蘇懸念軍情，忍不住開口求去。伏
過強留兩日，終究還是依依不捨送他們上車。
馬車經過雁水時，扶蘇說道：「白雁山暫住，必常留在我回憶之中。我將來不但要
在的這裏建立太子妃祠、要為郭龍郭虎立碑，還要設置一個別館，在此地盡傳詩書，把
這裏建立成一個北地的文化中心。」
高漸遠低迷地道：「畢竟我沒能護得太子妃周全。」
太子想到李妃捨命相救，臉現哀淒，看著簾外再道：「可否化悲憤為力量？看在李
妃面子，考慮到太子府，先幫我將北地三郡，好好治理？」
高漸遠自覺對李妃失信，對扶蘇也生出感情，情絲難解，頓感無奈，說道：「也許
吧。」
接著又想沖淡氣氛，道：「嘿，逃得回上郡再說。請你先把面具戴上，免得又要廝
殺幾場。」
三人西行兩日，終日談武論政，終於來到「朔城」。
古朔城是九原郡、雁門郡、雲中郡靠南中央的大城，人口茂密。三人在客棧安頓下
來之後，就到本地最大的酒店「悅賓樓」用中餐。
吃至一半，突然整個餐廳安靜下來。原來大廳最前方此刻擺了一個小臺，臺上來了
一個說書人，比手劃腳，開始陳說皇宮大內的軼聞。
高漸遠找來店家問道：「這位說書先生是本地人嗎？」店家答道：「不是，才來三
日。因他宮內的事講得好，本店也沾光。」高漸遠「唔」了一聲，心道：「此地離咸陽
太遠，他又是外人，說完書就走，難怪不怕獲罪。不過也算頗為大膽的了。」
想畢一舉頭，竟看到說書人目光閃閃，有意無意瞟向冬歡。他不免心生警惕。日來
他全神放在太子身上，竟忘記冬歡畢竟長得太過惹眼，今後應在客棧房內用餐即可。
戴著莫言道長面具的扶蘇，此刻竟然引頸傾聽。
原來說書人，居然在說他自己。
說書人唱了一聲長喏，再道：「話說這扶蘇太子，實在仁勇兼備，但也因此惹了大
禍。」
扶蘇和高漸遠交換眼神，都不明白「大禍」是什麼。說書人再道：「他因言賈禍，
被陛下限期逐出咸陽之後，被內吏史趙高再參一本。他走後趙高在他書房尋出一本簡冊
，居然是盧生侯生議論陛下的文書！哼，也不知是真的太子私藏，還是那趙高先放後尋
的作嫁之計？總之，該文踩中陛下最痛的痛處，陛下看得大怒。」
扶蘇心喊「要糟！」他沒有想到趙高身為內吏史，竟然膽敢去查他的書房；但那篇
文章，確實是自己所收藏，而非趙高嫁禍。
說書人大掉書袋，吟哦道：「那是盧、侯兩人約好相偕並逃前，盧生寫給侯生的信
。信上說：『……陛下為人，天性剛愎自用，拔起諸候，兼併天下。欲得欲從，以為自
古莫有能及己者。陛下專信獄官，唯獄吏得其親寵。博學之士雖設有七十人，但皆備員
不用。淨丞相諸大臣，皆受其命始敢成事，倚辨於上。上樂以刑殺為威，天下畏罪貪祿
，莫敢盡忠。上不聞過而日驕，下懾伏謾欺以取悅。……天下之事無大小皆決於上，上
至以稱石量日批之公文；日夜有呈文，不中止，亦不得休息。貪於權勢至如此，未可為
之求仙藥。……』」
扶蘇並不悅納盧生侯生，更鄙薄他們的求神弄鬼，當時取得此信複本，只覺得裏面
有些議論還算中肯，便收留戒己。他素知乃父心性，加上趙高若搬弄是非，苦況可知。
說書人口沫橫飛，說道：「陛下大怒之下，連呼『不孝子逆反！不孝子逆反！』他
一心認定太子讚同盧侯兩人，加急飛詔，傳話至上郡蒙恬，廢了扶蘇太子銜！」
扶蘇一聽，天旋地轉，差點跌到地上。
高漸遠連忙扶住他，口道：「道聽塗說，不足為憑。」扶蘇臉色煞白，只是一直搖
頭。
廢了太子銜，不但意味著他期待中好好治理秦國的計畫，完全落空！而且以兄弟間
傾軋之烈，配上黨派之爭，若別人登基，可不一定會像他一樣仁慈，隨時可能將他這礙
眼礙手的人賜死！甚至可能殺掉他這一系的全族，或者包括李妃的王族——這如何對得
起李妃？
他顫抖著雙手，伸向高漸遠，說道：「兄弟……」
冬歡看得不忍，反先伸手去握，叫了聲從來不肯出口的「大哥！」
患難見真情，扶蘇激動不已。過了一陣，他終至平靜下來，道：「你們不用安慰我
，說此人的話不可信。他前段所說，大半確實，所以這一件事，應該也是真的；何況提
及有詔書至上郡，實難為假。」
至此三人已無胃口，更無心再聽說書人去扯宮中太監互鬥的瑣事，匆匆返回客棧。
中夜時分，高漸遠靜坐中，心生警兆，忙越窗趕到太子房外。未接近三丈，便聽得
房內掀桌翻椅。高漸遠雙手一吸，吸開窗門，見太子在裏面已和一個鼻下蒙頭露鬚的老
者打起來。
高漸遠雙手又是一吸，老者身形立刻被吸得一窒，太子得此空檔，一拳正中他的前
胸。那人慘嚎道：「哎唷！」
正此刻屋外同時有人大叫道：「會座，不可！住手！」窗外又竄入一條人影，一入
門見老者被太子打得吐血，立刻一腳飛踢扶蘇，接著一掌回掃高漸遠。
高漸遠不為己甚，雙手一合，化掉掌勢。
扶蘇被一腳迫退，來人夾起蒙面老者，穿窗而出。此時冬歡也趕過來，高漸遠道：
「保護大哥。」說完，跟著來人而去。
來人向郊外奔行。奔到一座密林前停了下來，有恃無恐對高漸遠說道：「你意欲為
何？」
竟然是白天的說書先生。
高漸遠凝立不語。密林颯颯飛下一、二十道人影，其中一人一見高漸遠身影，遠遠
即大喜喊道：「大哥，找得我好苦啊！」
高漸遠大訝，竟然是澹臺長風的聲音。
兩個人立刻雙手緊緊握住。
蒙面人一聽澹臺呼叫，大受震盪，當即扯下頭巾，露出一位看來已超過七十的老者
。老者以發顫的聲音道：「你真是高總巡查？」高漸遠沈聲道：「我是高漸遠。您是…
…」
老者虎地一把攫住他，雙手直搖，顫聲道：「你為什麼要叛出志士會，救了仇人的
兒子？
你為什麼要叛出志士會？……」說完嘴角溢血，手猶抓住他的衣袖，閤目而逝。
***
立在一旁的，有人憤怒，有人哀傷，有人興奮能見到傳奇人物高漸遠。
高漸遠無比感傷乏神，拖著澹臺長風到旁邊說話。
澹臺說道：「大哥，我收到你的飛鴿傳書了。但旋又傳出太子被大規模狙殺的消息
，我在家坐立不安，乾脆帶了一百多人出來找你。」
高漸遠握緊他的手道：「兄弟……」
原來漸遠出了「秋水別院」，先到「南郡」召來志士會的人，著他們即刻請高手匠
人把黑岩石淬鍊成兩把小黑劍。趁等候的空檔，他又利用志士會的傳遞系統，飛書通知
各方他要遠行。
而此刻見澹臺長風滿臉風霜，糾鬚不修，顯然為他的生死擔足了心，他感受到了澹
臺冷漠僵硬下的灼烈熱情。
澹臺長風再道：「太子遇刺，已經轟傳全天下，我在北地三郡流浪圈轉，終於和雁
門郡志士會的人接上。今晚雁門分會的副頭領說你身邊的人極可能是太子時，我還在心
中斟酌，畢格老頭竟已衝了出去！」
高漸遠不解地道：「他們怎麼認得出？太子戴著面具啊！」
澹臺答道：「傳言亦說，太子受到一對俊男美女保護。大哥，你的長相和風度在此
邊城太過惹眼。依依的事我們都已經知道，現在你身邊那位麗人又是誰？」
高漸遠臉一赤，模糊道：「這事以後跟你詳說。畢格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澹臺長風答道：「他的兒子死於嬴政的一道手令，所以他發誓他要殺掉嬴政長子，
讓他一嚐失子的痛苦。這人有點糊塗。報仇是可以的，嬴政會因失子而痛苦，他就不是
嬴政了！」
高漸遠頹然道：「畢竟是我對不住他！唉，太子最近被刺急了，出手不知不覺也重
了！」
澹臺長風再道：「倒是副會頭馮品比較顯得明白事理。他在外一直扮演說書人，藉
說書來激勵人心；他力勸會頭畢格慎重行事，竟知畢格不聽；但馮品也不能不在旁邊照
看著。」
高漸遠心不住往下沈。志士會人數過萬，有的人真是為義理而來，有的人卻是為私
仇而來，有的人則兩者兼而有之。會來的人均顯得義憤填膺，志士會又豈能不收？現時
的人事已經這麼複雜，更何況談到殺不殺扶蘇等嬴政身後之事？
澹臺吁了一口氣，道：「我一直不敢說出扶蘇身邊的人就是你。方才畢格衝出，我
正猶豫要不要講，就出事了！剛才我不小心又叫了一聲『大哥』。」
高漸遠沈聲道：「此事終是要坦然面對。岐辛此刻在哪裏？」
澹臺答道：「上百個人太過惹眼。我怕官府起疑，讓岐辛帶著他們借雲中幫的總壇
躲起來。」
高漸遠不願馮品等人久等，聽到這裏，牽起他的手，說道：「走吧！」
澹臺長風又低聲說道：「有收到漸離大哥的傳信。烏木七子已經救出，但被趙高先
行一步，殺掉三子。」高漸還聽完，心中苦嘆，懊惱由於自己個性飄忽猶豫，竟讓三子
犧牲了！
兩人先回到河南堂人馬的聚集處。澹臺今晚只帶了二十人出來，眾人見到高漸遠，
都報以熱情歡迎。
高漸遠突生感觸，發現原來的敵人反而好應付，自己的志士會，現在他卻覺得有點
陌生了！
畢格身為雁志分會的頭領，他雖沒見過面，名字總是聽過，沒想到衝動至此。
待他走到志士會會眾聚集之處，眾會員等已在馮品指揮下，圍成五圈坐好。
高漸遠抱拳繞了一圈，說道：「各位兄弟辛苦了！我是高漸遠，在這裏向大家請安
。」
大部分的人，都報以熱烈掌聲，只有畢格的嫡系，回以冷哼。
掌聲一停，立刻有一名大漢，跳到場中，指著高漸遠說道：「我是雁門分會的宋藝
。久聞高總座高風大義，受會中上萬兄弟欽仰。不過，不知道總座今天為什麼反而幫助
仇人，殺害自己的兄弟？！」
馮品立刻站起來說道：「眾位兄弟，此事是我親眼所見。高總座並未殺害畢分會長
，殺他的人，是當今王子扶蘇！」
由於高漸遠形象深植人心，旁邊立刻有人附和道：「是啊！總座不是這種人！」「
何況那個人，是不是扶蘇，還得查清楚呢！」「是啊！總座做事，一定有他的理由！」
眾人分說哄哄，亂成一團。
隔了片晌，眾人稍停，高漸遠才手一舉，說道：「各位兄弟，聽我一言！」說完又
一拱手道：「這件事，我確然有所不對。在這裏，先向各位賠罪！請恕罪！」
眾人剎時平靜下來。高漸遠又道：「今日與我同行的人，確是王子扶蘇！」
眾人大嘩！場中再起騷動。宋藝更是得理不饒人，態度很不客氣手點高漸遠道：「
那你為什麼跟仇人同行？」
此人想激起同門敵慨同讎的心理，高漸遠暫未理他，長嘆一聲，仰頭看天，等自己
心情略為平復再舉手道：「扶蘇見到有人行刺，出於自衛，失手將畢分會長擊斃。」
人群中又略起驚聲。馮品怕場面失控，再起身附和高漸遠言道：「大家安靜！是啦
！高總座並末動手，請靜聽他說明。」
高漸遠心中苦笑，他其實曾運功吸住畢格，但此事一經講出，為了解釋，許多事關
重大的機密，立刻就會哄傳四方！於是避過再道：「嬴政確然有取死之道。但太子扶蘇
，不才敢冒昧講一句話，他是一個有情有義的年輕人！朝廷現今卻有人用盡陰謀手段要
置他於死地！各位兄弟，今天是因畢分會長蒙面動手，又不出半句言語，才產生了誤會
。」
扶蘇對志士會並無太大敵意，這點高漸遠是敢肯定的；但此事愈描愈亂，說不定更
大大害了扶蘇，他掃看眾人一眼後，再道：「許多事我無法再此議論，但至少怎麼處置
扶蘇，應該日後聽大家公決。因為嬴政身後之事，事關天下蒼生，非同小可，大家要好
好想一想了！」
說到這裏，高漸遠一反手，抽劍架在自己脖上，眾人齊聲驚呼。
高漸遠再說道：「曾經有一個團體，冒了毀門之險掩護我們兄弟，但日前他們有一
批重要人物，握在朝廷手裏。我高漸遠在某種因緣下，救得了這些人，今天也是在某種
因緣下，義無反顧，必須護送扶蘇返回駐地，這裏面毫無迴避空間！這件事也許我做得
不妥當，高英自會報請葛總會長，聽憑處分。但在上報之前，」說到這裏，站到更中央
處環視眾人，胸膛一挺，道：「如果各位兄弟長輩，對處分我有任何意見，都不妨先行
說出。我會全部翔實稟告總會長，聽他卓裁！」
宋藝本想講話，見四旁的人都拿雙眼瞪視，囁嚅一下，終於領了七、八個人，掉頭
先行離去。
高漸遠見會務難以處理到這一程度，不禁生出自己欠才之嘆，想到這裏，右手一拖
，肩上鮮血涔涔而下，眾人更是大聲驚呼，至少一半人站了起來，啊嗡之聲不止！高漸
遠大聲又道：「無論如何，日後只要有任何兄弟查知高漸遠有出賣志士會之心，有殺害
眾兄弟之舉，任何人，不論他在會中資歷多淺，地位多低，都可以來取高漸遠項上人頭
；我若還手，當我父母生了一隻豬狗！」
話說到這裏，大家反都安靜了下來，落針可聞。
隔了一陣，才有一人從人群中站起，「咳」一聲抱拳一巡說道：「高總座固然心腸
仁慈，卻也義薄雲天，我等早就久仰了！他絕對不會做出背叛我們兄弟的事情來！絕對
不會！」
高氏兄弟其實在志士會位望很高。高漸離諸友被殲盡，他為友不屈不撓冒死入宮擊
殺嬴政五次，早就轟傳全天下；至於高漸遠在會中赴湯蹈火。急人所急，曾憑其武功為
會裏各地解過多次重大危難，更是廣受愛戴；如非兩兄弟甘於淡泊，擁護他們當總會長
的人未必少了。現時只是高漸遠和扶蘇突然走在一起，大家難以適應而已。
眾人見高漸遠說得誠懇，又有人帶頭認同。嗡嗡開始起了附和之聲。馮品見狀，起
身道：「軾輸兄弟在雁門分會資歷很深，他認同高總座的話不會錯。我們頭腦要清醒，
要相信高總座的智慧！這件事，只要葛總會長跟高總座商量妥當就可以了！他們有什麼
吩咐，我們必然遵從，是也不是？！」
場中人都讚道：「是！是！」有人更帶頭鼓掌。馮品等掌聲稍歇，又道：「至於宋
藝嘛，自家生死兄弟！日後他氣消了，我們再婉轉解說，相信會誤會盡去。」
舉座更全都轟然稱喏，氣氛猶加熱烈。但高漸遠自己卻無法釋懷，興味索然，跟眾
人又簡單講了幾句，帶著澹臺長風匆匆走了。
澹臺的想法完全不一樣。一邊急行，一邊低道：「只要雁門分會的人敢動你一根寒
毛，我就殺光他們！」高漸遠搖頭苦笑不語。天下事若照澹臺的作風，用殺的就可解決
，也許真的省事一些。澹臺長風見他不語，又道：「依依要回西陲，半路會在河南堂作
客。傳話時似乎還不知道你遇險。」說完，從懷中取出一個物事，再道：「她有信給你
。你現在先看，免得客棧中的麗人吃醋。」高漸遠拆信一看，裏面是一封帛書，上面寫
道：「隨母歸。請君多加餐飯，多添衣。」旁邊附了一個東西，竟然是一盒她的胭脂。
高漸遠為依依的大膽示愛而咋舌，心中卻也暗暗叫苦，更感到這真正是叫做「敵我
難分」
了！
***
歸城。
老夫人接過小紅女送來的熱茶，說道：「小紅休息了吧！我們還要聊聊。」小紅退
去之後，老夫人側頭對依依說道：「你大哥吉人天相，不會有問題。」
依依低語道：「都一個多月了！還是消息全無。」
老夫人說道：「我卜過卦，不但他沒事，妳最掛念的人，也沒有事。」依依在桌下
跺腳。
房夫人忙問道：「什麼最掛念的人？」
老夫人但笑不語，依依更是抵死不說。
房夫人吁了一口氣道：「女兒長大了！連娘也要瞞。依依道：「娘啊！沒事啦。」
房夫人個性柔順，見狀也沒再當場追問。
老夫人說道：「扶蘇被廢去太子銜，影響太大，對秦廷相當不利。史官記載扶蘇，
說他『剛毅而武勇，信人而奮事』，一點也不錯。」房夫人道：「也許有一天陛下會心
回意轉。他對太子，畢竟感情很重。」
老夫人訝然說道：「真有此事？廢太子不是小事，他都做得出來啊！」
房夫人道：「真的。只是隱藏在最深的地方。我的推測跟侯生有關。那一天陛下不
殺侯生，宮裏的人都以為是因為我突然現身，陛下知道我不願看到殺人場面，才停手的
。他們哪裏知道，侯生不是普通人，陛下實在連分屍的馬車都準備好了，怎會因為我而
停手？唉！我跟他生性不和，跟著他，真的有點辛苦。」
說完臉露迷茫續道：「……當時情況實是大出我的意料。我看到侯生自知將死，閉
目不語。哪知道陛下突然在袖中偷偷牽動我的手，臉上抽搐，一陣黑一陣白，顫抖地說
道：『我兒命危！我兒命危！這江山，這江山……』我好像在看一個陌生人。他講完之
後，又喃喃自語道：『殺了半天，還是有人不怕！還是有人造反！也許我真該聽我兒一
句話。房兒，我的頭好痛！』我後來才知道，當時因為有內官在他耳側稟報扶蘇遭到大
規模狙殺，生死不明，他因此心情大受影響，了無心緒處理侯生的事，才頹然放走了他
。」
老夫人道：「侯生意外撿到一條命了！」
房夫人搖搖螓首道：「也不見得。陛下當日起，好像真的有一些轉性了！不但真的
沒有追究侯生，從此連宴飲也少了。前些日子他聽麗香的筑琴，已經聽得上癮，三日不
聽，便覺得耳癢。扶蘇失蹤這段時間，他竟然一個月沒再見麗香。」
說到這裏，轉臉看依依道：「連依依房間違規藏書，他也當做不知。依依，處在這
種亂局之中，妳凡事要小心哪！」依依不知道她是不是指的高漸遠，垂首應了聲「是」
。
老夫人突然問她道：「你覺得是誰要謀刺太子呢？」房夫人扭擰了半天，總是不敢
開口。
老夫人再道：「我知道除了秦荒之外，趙高也要特別注意。趙高是胡亥的老師，本
身爭議性也很大。現在胡亥受寵，他許他敢起野心。」
房夫人似乎不太願意談這個話題，低頭說道：「趙大人因為做事積極勤奮，才受到
陛下的倚重。」說完，開口告個罪便想告退。哪知老天人黏住她又道：「陛下好殺，逼
得很多人也不得不鋌而走險。兩位在此地，又機密又安全，是不是考慮長住，不要回到
西陲了？」
房夫人低聲道：「還是不要違背陛下和酈陽公主的意思比較好。」
老夫人「嗯」一聲，又道：「如此不妨再多住幾天，以便我能為你們的路上多加佈
置。今年牧草不興，胡人將大肆劫掠；關內關外，路途都不會很好走。」
房夫人回到自己房間時，依依跟了進來。甫坐定，依依就問道：「娘，妳到底跟父
皇感情如何？邊城不靖，他怎捨得讓妳涉險？」
房夫人道：「我也不知道他心裏的真正想法。他的嬪妃那麼多；妳今天不太對勁。
」
依依撒嬌說道：「可是我感覺他萬分地疼愛妳啊！」
房夫人臉上雙眼轉動不停，至此才曉得女兒真是長大了。大大嘆了一口氣道：「我
在遇見妳父皇之前，曾經認識一個人。妳父皇大概錯以為我心仍向著他，自己心裏不舒
坦，才喜怒不定。」
依依賴著說道：「那娘，妳心裏面還想念那個人嗎？」
房夫人平視她道：「妳回去睡吧。」
依依不聽話，回視房夫人一會兒，作勢欲下跪。房大人道：「女兒，妳幹什麼？起
來。」
依依道：「我聽說父皇不是老王親生，而是呂不韋之子。娘，我到底是不是父皇親
生的女兒？」
房夫人臉色大紅，接著臉色如死，雙腳在地上直跺道：「哎，妳問這個……哎呀！
如果妳不是他女兒，早就被沈水死了！」
***
扶蘇在雁門郡郡守楊定派兵五千人的保護下，浩浩蕩蕩，開赴上郡。除這五千人外
，楊定還於各地指定機動部隊，總人數保持在一萬上下，沿途作靜態保護。
澹臺長風仍然不放心，率領河南堂眾多人手，亦步亦趨保護扶蘇、高漸遠及冬歡。
高漸遠臨行之前，毫不猶豫修了一封密柬，委託馮品發給總會主葛東，正式辭去志
士會的一切職務，並說餘事見面再談。
天下大事，至此只能靜觀待變；世間的人太過平凡，不可能什麼都抓得緊。
行得十四日，終於安抵上郡。北軍團三十萬大軍總指揮官大將蒙恬，聞訊大喜，急
急趕到太子府門口相迎。
蒙恬一見扶蘇，雙手捧住他的手臂呵呵大笑道：「天幸！天幸！天佑吾國！末將得
見殿下歸來，慶幸我大秦帝國，定將興旺！」
高漸遠抬眼一望，見蒙恬長得威武高大。沈穩中不失爽朗，不由心生好感。他與依
依相會當天，於嬴政的巡行隊伍裏，原就見過蒙恬。現在角色錯亂，內心百感雜陳。
扶蘇先開顏一笑，再平靜道：「大將軍好。」蒙恬又熱情地跟高漸遠和冬歡兩人見
過，邊再呵呵笑道：「好！好！今晚就在舍下設宴，好好為殿下接風，好好款待兩位！
」說罷再一執扶蘇的手，走進府內，低聲道：「有旨。」扶蘇與他邊城相處十年以上，
頗為得宜，也不避忌地道：「我知道。說不定朝廷有人要對付你我兩個。」蒙恬嘆息一
聲，知道他遠行疲乏，再客氣兩句，匆匆便走。
當晚蒙恬又親自過來，接了三人到將軍府。四人來到書房，蒙恬找來內官，跟扶蘇
兩人跪在地上接旨。
嬴政上面講的，不外乎是兒子批評父親是逆罪，廢去扶蘇太子身分，以讓扶蘇自省
。原來當初扶蘇出離咸陽後，秦始皇獲知他私藏侯生書信，大怒下傳了兩道旨，一道給
蒙恬說明他的決定，一道給扶蘇，豈知扶蘇的這一份，過了一個多月才有機會唸出來。
內官朗誦完畢，即被蒙恬轟了出去。
四人席坐妥當，蒙恬打量高漸遠跟冬歡，說道：「好一對璧人。姑娘更是人間天姿
。」冬歡垂下頭去，蒙恬又道：「姑娘人品，除了西陽公主之外，是老夫平生僅見。其
實，妳和西陽公主，倒有點像姐妹。」冬歡低聲道：「見笑了。」蒙恬再道：「老夫內
院，藏有一些邊地的古董奇物，讓我去喚了夫人來，好好陪姑娘欣賞。」扶蘇笑吟吟一
口說道：「竟喜是我未來的義妹，留下來吧！大將軍說話不必有所顧忌。」
蒙恬摒退左右，點頭道：「如此甚好……殿下，事情怎會變得這樣？」扶蘇「哼」
一聲，並未接話。蒙恬道：「這趙高未免也太多事，跑去你房間幹什麼？」蒙恬願意這
樣講，不怪扶蘇藏書，連帶暗怪始皇，已經很失分寸，可見得與扶蘇交情確實匪淺。扶
蘇道：「宮裏面的人，是十個人十一條心肝，我們不能不防。」
蒙恬道：「陛下也許只是一時生氣，氣過就好。我的理由是：第一，他並未另立太
子；第二，他也未把王子北軍團監軍的名號去掉。可見得陛下知道，坐鎮北疆，抵禦胡
虜，不能缺了你我兩人。」講完又回頭對高漸遠說道：「也許高兄臺不知，當今皇上，
十分重視父子禮法。
他認為自己是第一世的始皇帝，希望子孫能夠二世、三世傳下去。在這種觀念下，
他反對兒子去評論父親，所以把以前各朝留下來兒子追封先王諡號的慣例，也下令革絕
掉了。」
扶蘇道：「陛下有一些興革，確實是良法美意。但良法美意，也需要一些正直且有
遠見的大臣來執行。宗極一死，我怕漸漸有些來路不明的人，慢慢擠進了陛下的身側。
」
蒙恬目光一盛，道：「是了！殿下，這一次敢膽半路狙殺的人，你心中有沒有眉目
？哼！
聽說對方竟然動用了軍團。我蒙恬倒想出面動察，看看是哪一個敢如此大膽？」
他言語之間，避免直接冒犯秦始皇。但秦始皇以下的各大臣，聽他口氣，還沒有他
惹不起的人物。扶蘇答道：「我也不知道。對方是混合了強盜、馬賊一起來犯，事情做
得相當隱密。」
蒙恬道：「如果是江湖刺客，我還不一定有辦法；如果是正規軍人，以下犯上，冒
犯了軍人服從的天職，我蒙恬必然派人深查，不相信找不出蛛絲馬跡！」高漸遠知道扶
蘇怕對方猝起政變，大不利於嬴政本人，以致到這個地步，都不願把秦荒供出來，不禁
也佩服扶蘇是好漢一條。
扶蘇答道：「我期的軍人，大半都是知道要服從上令的，尤其是商鞅變法之後，百
姓勇於公戰，怯於私鬥，要是沒有人指使，軍人沒有以下犯上的道理。重要的是，父皇
還是要從包圍他的人群中，分出良窳。」
即使手握秦國最大的三十萬大軍團，蒙恬亦不願去惹秦始皇，改口說道：「說到群
臣，我倒覺得趙高以外，我們要慢慢注意李斯。他和韓非是荀子門下的同門師兄弟，照
樣可以把自己師兄害得入獄，並下毒逼殺。此種人是敢做心橫，必要時能干犯天下之大
忌。」
扶蘇慨然道：「荀子是主張人性本惡的，他門下的李斯和韓非，也都有同樣的思想
。韓非所著的『韓非子』一書，裏面所主張的，就是君王要集中權力，要冷酷不講人情
；他們慢慢受到自己學說的影響，也漸漸變得冷血，師兄弟的情意，又算什麼？其實若
想天下長治久安，我認為還是『忠恕為主』比較妥當。大臣百姓，冷酷刻薄成風，不利
帝國萬年基業。」
高漸遠聽到這裏，明白嬴政跟扶蘇最大的衝突，根本就是嬴政喜歡法家的鐵血無情
，扶蘇則喜歡孔丘的忠恕仁義。有了這場父子的思想戰爭，才會導致眼前的局面，而並
不一定是嬴政對扶蘇沒有任何感情。他心中想道：自己個人所傾慕追求的，是老莊的逍
遙物外，與法家、儒家皆有不同；何況整個秦朝體系，嚴格說起來，都是自己的敵人，
總之，還是以不插口為宜。
蒙恬道：「李斯外表斯文，內裏冷酷無血。近年來的焚書坑儒，哪一件不是出諸於
他的鼓動？他除了一篇『諫逐客論』之外，能做出什麼好事？反對逐客，反對將六國來
我朝任官職的人士趕出秦國，還不也是為了他自己的地位？他本身就是楚國人，是來我
國謀官職、求功名的！而所謂留書而走，也是故作姿態。陛下若然實行『逐客』，他想
留也留不住；陛下若不逐客，他是首號的外客，當然會設法追了回來，他唬誰呀？」
李斯本就是翻雲覆雨的無情之客。當年受到始皇重用，就是因為他教始皇用重金賄
賂六國的大臣——不接受的，刺客利劍刺殺之；接受的，要負責離間該國君臣的感情，
然後秦國大軍尾隨其後重擊之。
扶蘇感到有一些厭然，轉口說道：「胡人最近有什麼舉動麼？」
蒙恬眉毛一動道：「幸喜殿下回來！老朽空握三十萬以上的大軍，卻正感到動彈不
得！今年塞外牧草不佳，胡騎隱隱有莽動的跡象，已經幾次冒犯到長城城下。我只能空
呼負負，坐著挨打！老朽如果主動出征，萬一陣亡沙場，這三十萬大軍，蛇無頭不行，
可怎麼辦？你回來了，我就出關殺敵，大大出了這一口惡氣！」這個話題，高漸遠就感
到興趣了，開口間道：「大將軍，聽說胡人已被你們趕出了河套地區，為什麼聽你言下
之意，他們還是頗為強盛呢？」
蒙恬道：「早於秦朝的時候，北方就有玁狁之亂，現在我們是胡人為患。這胡人倒
底是何種族，迄今猶爭論不休，我想不外就是塞外多股遊牧民族，不斷衍生混合而形成
的吧！我國西方，有一座極高的聖山，我想其中匈奴的祖先，也有可能是從西方越過聖
山而來。我國北方，則是大草原，再過去聽說是大冰原，東胡的祖先，部分也有可能從
冰原過來。現在的胡人主流，是由『頭曼單于』所率領的『匈奴』，他東討西伐，愈來
愈強大，先前被我堅硬趕出河套的，也就是這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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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麥田
出版日期：2001 年 11 月 01 日
定價：99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