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江水失聲 2/2】
停一下，冬歡又道：「主人有請，冬歡帶路。」
兩人出門，一路東彎西拐，終於來到後院的頂端。
不遠處傳來轟隆轟隆巨響。
高漸遠放眼瞧去，心神一蕩。
「秋水別院」四週高牆，到這後頂，剩了一個約十幾丈的缺口。缺口下端是個絕崖
，絕崖旁邊，有一道大瀑布，轟轟衝入山腳，氣勢磅礡。
缺口處有幾塊巨石。宗極盤坐在其中之一。
「漸遠請坐。」宗極轉頭道：「冬歡回去。」冬歡微一襝衽走了。
宗極又道：「漸遠你看冬歡如何？」高漸遠想了想，微笑道：「明媚如春光，秀色
可餐。」
宗極道：「我走後，冬歡託付給你。為妾為婢，悉聽尊便。」高漸遠看看瀑布，微
笑不語。
「冬歡現在名義上是我買來的歌女，其實是我自小便從韓國贖回的孤兒，這幾年長
大成人，代表我管理整座別院。王澤表面上是總管，其實是她屬下。漸遠，我嚴令除非
有冬歡批准，所有府中人禁絕外出，違者立斬。而冬歡本人，已經十年足不出戶了。這
是本院能長期與外界隔離的原因。」宗極頓了頓，又低聲道：「漸遠，冬歡白璧無瑕，
會是個好幫手。」
高漸遠從石頭上站立，注視瀑布半晌，再坐回緩緩道：「前輩你有所不知。高漸遠
最後的目標，是回山棄劍學道，對世俗的事，是不大在意的。」
「看來你比我明白事理得多。」宗極啞聲道：「我年輕時，荒唐不拘，可比你差遠
了。」
他吁了口氣又道：「被午苛打了一掌，功力慢慢消去，記憶卻逐漸恢復。許多小時
的事，也能想起來了。」宗極長嘆一聲，又道：「不少人以為我出身世家，其實寒舍外
表是名門世家，骨子裏卻是個地方幫派的總部。從小我宗極是非就不是分得很清楚。」
他抓起旁邊銅壺，喝了口酒，又道：「我是道地秦國人，家鄉叫『歸城』。宗某自
小練武，但離高手境界仍差得遠。不過我有些小聰明，對奇門異書和特殊圖文，頗能破
解其中真意。我年少時，有一天有個人在家門口地上，畫了些圖案，擺幾顆小石，聲稱
歡迎城中人按特別規則和他奕殺，若能贏的，便贈十金。」
高漸遠雙目神光一閃道：「是不是一個披頭散髮、眇一目的老人？」宗極大訝道：
「你怎麼知道？」高漸遠道：「莫言道長告訴過我，當時這樣的事情發生多起，全七國
都有這種情況。」宗極蹙眉道：「難怪……不過還是有點蹊蹺，現在回想起來，那人對
我家狀況了解甚多。」宗極說完，苦笑一下道：「那人就是我師兄午苛。」高漸遠點點
頭，其實莫言道長後來也查出，那人即是地魔午苛所喬裝。
宗極又道：「十金是一筆大數目，城中人紛紛出手跟他比試。有時還為了搶先而打
起來，生恐彩金被別人捷足先登。他訂的規則和平日我們玩的奕局，毫不相干，但一般
人思路卻轉不過來，經過三天，無一人可以贏。我當時只有十五歲，帶著十二歲的弟弟
阿衡圍觀，最後壯著膽子出頭。阿衡先上輸了，我已看了三天，有點心得，一下場沒想
兩下把他打垮了。意外的是那老人輸了，還露出愉快表情。老人跟我回家，把十金放在
身前一個几上，說道：贈金在此，你自己拿了去。我心想：拿錢還不簡單？哪知一出手
，他左格右擋，我根本無法碰到袋子。最後一次，他手遙遙一切，我的胯褲竟然斷裂下
滑，自己不覺大窘。後來他問我願不願學像他那樣的武功？我年輕氣盛，當然一口答應
。我爹爹的青馬幫根本是個小幫，以販賣馬匹營生，他見狀也十分歡喜，自以為找到一
個大靠山。哪知這是我悲慘一生的開始。」
高漸離早對漸遠提過仲無邊天資穎悟，漸遠卻未想到他在年紀甚幼時，領悟力就已
顯露異於常人的能耐。
宗極瞅了高漸遠兩眼，又道：「後來才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無名老人而起的。」高
漸遠點點頭。宗極又道：「午苛把我帶回青海的『拔天山城』。他說他武功還不夠高，
推薦我拜他的師父拔天城主秦荒為師，就這樣我變成了他的師弟。師父收我為徒是有目
的的。拜師那一天，他就取出一長冊的籤圖，要我幫他試解。我一看那籤圖，其中夾雜
了一些匈奴人常用的符號跟圖記，正是我所熟悉的。我家賣馬買馬，跟匈奴人有相當關
係，原也不奇；而裏面慣用的線路規則，正和午苛設的石局差不多。當下我被好奇心所
吸引，專心解圖，一天之內，竟然給我解出一小段。於是師父要我立誓，每年至少為他
解兩篇，解得越多，他武功就教得越多。我迷醉於武功，不知不覺入彀。」
高漸遠嘆了一口氣道：「天下竟有這樣的師父。」宗極道：「你也應說：天下竟有
這樣的徒弟！因為當時我也是想：好罷，大家條件交換！我對師父並無真正感情，甚至
內心深處，常生冷酷以對的慾望。」宗極搖搖頭，又道：「清日曾說我不是壞人，卻是
惡人，做惡事不忌，有點道理。」宗極停頓一下，再道：「那午苛瞎一目是假的，秦荒
卻是真的瞶了一眼。聽說當年秦國大肆攻伐六國，拔天山城，每戰必派出大量刺客。專
門為秦國刺殺敵國的重要將領，以致秦軍每攻必勝。有一天山城來了兩位老人，一路殺
往山上，無人可擋，好不容易在山城中央，才被秦荒所率的人馬，層層圍住。兩位老人
，當時毫無懼色地和秦荒定下賭約，說如果他兩人能傷了秦荒並突圍而去，秦荒在三十
年之內，不得東山青海。當時包圍的人馬，實超過一千人，水洩不通，秦荒冷笑一聲，
答應了。」
高漸遠道：「當年六國，雖然面對共同強敵秦國，但諸國之中，莫不仍各呈陰謀，
只想自保，甚或乘機佔領一些盟國的士地。上師和莫言道長，只是因為秦荒傷及太多無
辜，才出手壓制。他們兩位，早知六國實不可為。」
宗極點點頭道：「今天想起來，兩位老人家確是天心難測，我們無法領略他們高超
的胸懷。那一天賭約既訂，莫言道長立刻使出夢裏劍，頓時天地晦暗，一股強勁如漩渦
的氣流，把眾人擋在外邊，並鑽入秦荒強大的護身真氣牆內。另一位老人更是神妙，在
大漩渦中竟能打出一根細若游絲的透明飛針，當下便刺瞎了秦荒的右眼。秦荒大怒，下
令圍殺，哪知打飛針的老人，又打出一條細線，纏住天上一隻大鷹的腳，兩人就這樣飛
走了。」
宗極又道：「莫言道長跟他的夢裏劍，大家是聞名已久，但另一位老人，漸遠，直
到你告訴我我才知他的名號。以前拔天山城的人，只知道他來自東方。」高漸遠道：「
他只是住在東方。真正的來處，是極西的一座聖山，這件事現在我也無法詳細說明。」
宗極邊點頭道：「秦
荒過去以為天下無人能制他，經此一役，心生害怕。也收斂很多。秦國為了這個緣
故，至少晚了二十年才統一天下。也是從那一天起，秦荒一邊覬覦夢裏劍，一邊透過秦
王，到處收集各種武功祕笈，希望能突破兩位老人隨時而來的威脅。就這樣他找到了那
些籤圖，也找到了我這個惡徒弟。」
高漸遠嘳嘆一聲道：「秦荒兩件心事，都落在你身上。」宗極道：「是。秦王嬴政
逐一滅掉六國時，六國遺臣紛紛成立志士會，暗地對抗強秦，最後甚至聯合成一個總會
。當時我武功已成，初見秦王時我戴醜面具而舞，秦王脫口而出叫道：『天魔！』他們
就為我成立一個『天魔會』，另外招攬江湖人物以對抗志士會。其實，我主要任務是指
揮一組高手，保護秦王出巡或在朝的安全，會裏的事，我是不大管的。尤其遇見昭明之
後……」高漸遠道：「我看你不管倒是真的，連我曾身為志士會的副總會主，你都不知
道。」宗極道：「現在想想，天魔會其實隨便秦荒和午苛胡搞，我不過是個偶爾一用的
傀儡罷！不過在秦宮裏，有權有勢，醇酒婦人，天天簫歌劍舞，又有何不可？」
高漸違心道：這宗極果然有點是非不分。
宗極道：「大家都以為，我是樊於期自殺那天在滿歌亭第一次遇見昭明。其實在那
之前，我們已見過兩次。昭明不施展夢裏劍，並非我對手，但每次我都故意戰成平局。
嘿嘿！那天昭明願意從別的酒樓飛過來，不是毫無原因。」宗極說完，自己也笑起來。
「我過往雖然浪形不拘，但昭明的溫柔婉約，才情慧心，卻使我越陷越深，」宗極
嘆了口
氣，不一會竟站起來道：「這句話說出來，天下人定要恥笑於我，罵我畜生……我
對昭明，實是用情極深。」
高漸遠惆悵地道：「用情不深，秦荒他們也無法利用你來害昭明。」宗極道：「漸
遠果然是我的知音！來，喝一杯！」說完遞過酒壺。高漸遠搖頭不語，並未去接。
宗極道：「你這話若由我自己出口，天下之人會咒罵我乃自找藉口，尤其像立立那
婆娘，……」高漸遠聽得想笑，到此刻宗極還吃立立的飛醋！但這也顯示出，宗極當時
化名仲無邊，和荊軻、高漸離以及立立他們詩酒交往，並非毫無真情。
宗極是任性任情的人，所以不會真正想去製造什麼事功霸業，他如果後來沒有遇見
清夢，可能真會挾著一點詩酒聰明，就這樣混過一生。他雖有點善惡不分，但也正因任
性任情，卻絕做不成什麼真正的壞人；另外他正因為任性任情，一旦遇上心服口服的人
，便會之死靡他，不再動搖。
宗極見高漸遠不喝，一人獨酌起來，神態宛如小孩。喝了一陣再道：「和昭明訂情
之後，因為她的溫柔遷就，我越看越喜，越相處越愛她，腦中已絲毫容不下別的女人。
但每年我仍會回青海數月，幫秦荒解圖……心裏頭，卻陷入一個巨大的拉扯之中。我一
方面既想完成誓約並修成更高武功，一方面卻也不想騙昭明，也不想再為秦荒做走狗。
」宗極唔唔吟哦道：「昭明並非沒有懷疑過我，尤其懷了約仙那年，更懷疑我是天魔會
的巨頭。但因那一、兩年天魔會鬧了大事，我人都在她身邊，久了她也比較釋懷。」宗
極突苦笑了一下再道：「有一次我們正兩情繾綣，昭明替我吹牛，她說她相信仲無邊才
情如此之高，絕不能是什麼壞人。」
宗極又低啜一口酒道：「反倒是我，被那種矛盾，折磨得快瘋了。我很想甩了秦荒
，但又怕現況立即爆裂，心頭壓力極大。這些苦悶，又不能跟昭明和約仙說起，所以蓋
了秋水別院，有時會躲到這邊來。」
高漸遠試想他的心懷，也知其苦。
宗極置酒壺於一旁，彎腰撿起一顆石頭，「嗖！」一聲，丟了出去，稍提高聲音又
道：「我聰明，別人可也不笨！那次荊軻去刺秦王，我知情不報，表面上他們故作不知
，其實已在暗中佈置，對付於我。唉！他們終於用最卑鄙的手段，亦即綁架昭明，來威
脅我。」
「這件事我知道一點。」高漸遠接著道：「約仙六歲那年，清夢被不知名的人用計
引走，越引越遠，留約仙一人在靈山。最後是一、二十人圍殺清夢，我恰好路過，出手
解圍，僥倖成功。」
宗極突然站起來瞪大眼睛，手指著高漸遠，雙眼泛現淚花，楞楞地說道：「是你！
是你！
……小兄弟受我一拜！」說完竟在石頭上，對高漸遠跪拜起來。高漸遠慌忙身子一
側，急道：「前輩你不可如此！」
宗極拜完喘了好幾口氣，才稍平復說道：「大恩！大恩！可見我們還真有緣。難怪
初見面你就說是約仙的朋友，我一聽也安心了。」接著他沈思很久，大嘆了一口氣再道
：「唉！……那件事發生後，昭明再度意會到我極可能是天魔會的人，連救她的人是誰
，都不願讓我知道。」
高漸遠道：「也許就是天魔會的人故意稍為洩漏，隱隱威脅著你。」其實他想說的
是，清夢陷入愛情太深，就算明知宗極身分，除了消極地退出水夢道場外又能如何？尤
其她的個性柔善，為了自己也為了約仙，只要宗極不當面承認甚至當面作壞事，她能怎
樣？但她心中的淒苦也是可以想像。
「漸遠你說得對，這很有可能。」宗極話一轉又道：「後來秦荒看我解圖，有氣無
力，心不在焉，乾脆跟我言明。他說秦國既然已經統一天下，三十年之約雖未期滿，但
他想破誓東出，到咸陽城去逛逛。我想這是藉口而已。他是想分杯羹，去把拔天山城在
咸陽的勢力，佈置得跟秦始皇的痴想一樣，隨帝國萬代傳下去。他說，籤圖大部分已經
解出，我只要再幫他們弄到夢裏劍，師徒關係解除，他們從此再不干擾我和昭明。」宗
極停了一下補充說道：「秦荒說，荊軻刺王，我知情不報，其實秦始皇大怒，下令定要
處死我，是他一手遮攔下來的。他講這句話的意思是，如果我不從，反過來他就是殺得
我家破人亡。」
高漸遠道：「這條件很有誘惑力，你答應了是不是？確實，只要你還想跟清夢在一
起，實也沒有太多選擇。」
宗極道：「漸遠你真肯為別人設想，我答應了！理由有三：第一，我要保全昭明跟
約仙。
第二，拔天山城跟秦國的始祖，同樣出於西戎，兩者也不知是何關係，拔天山城竟
然如此長年撐著秦國王室！……但我私心也認為，始皇固然暴虐，卻使天下不再爭戰，
也是有功；而過去六國王室，驅民開赴戰場，又何嘗心軟了？志士會反秦，不知反的是
什麼？第三，漸遠，你要小心了！那一陣子我不是沒有嘗試過脫離拔天山城的追逼，但
始終不能成功，我想……我身邊有內奸；而水夢道場，也有內奸。我這邊的內奸，亂子
極可能出在那個江東散客身上。我曾在他身上做了手腳；他應乃我極親近的人。」
高漸還聽得心頭一沈。
「我是天魔會會主，整個天魔會卻又都可以來對付我，這親不親近不管他了！」宗
極似是意興闌珊，改變話題道：「我要解圖，又要值勤保護嬴政，又要建秋水別院，還
常回老家撐著青馬幫……跟昭明其實聚少離多。唉，這一部分也是我蓄意造成，因為相
聚多，洩底的可能也就愈高。昭明若確知我真實身分，後果難料。所以大那分時間，我
都在思念她的情況下度過。」宗極限入思憶中，又道：「漸遠，我們真的難知情是何物
！相思竟是這麼苦！這麼摧人心肝！我那時一離開她，記得綠蘿裙，天涯憐芳草，簡直
看到什麼都想她；但卻又有點兒怕見她，就像別人所說『近鄉情怯』一樣。」
「漸遠！」宗極消沈地再道：「我們是完了！被命運所弄，希望你們年輕人，會幸
運一些。」
高漸遠頗受感動，道：「我能明白前輩的意思。」
宗極悠然地道：「我知道昭明其實也很思念我，但有些事她似寧可忍耐也不願打破
砂鍋問到底，唉，她就是這麼蘭心蕙質！我們每年盡量在年後的春天相聚。我在她的古
簫上寫了『心中之景，四時皆美』八個字，就隱喻對缺憾的補償。她善解人意，親自把
字刻在簫上，只要跟我在一起，一定把簫帶著。」
漸遠聽得神往。宗極又道：「也許捫心有愧，我特別怕見約仙。我家左僕戎勝機靈
多變，右僕卻忠誠可靠。只要和昭明在一起，我們都讓杜念和其妻把約仙帶開。……但
我真正也是很對約仙不捨的。我說這些是想讓你了解，全家團圓，不再欺瞞自己心愛的
人，對我而言，是多麼迫切渴望；我多麼想攜昭明到我為她和約仙準備的秋水別院，讓
她大大驚喜一番！我們在裏面快樂逍遙，至於七國殺來殺去，管他娘！」
高漸遠道：「前輩既有此意，房子就應傳給約仙，而不是送我。」
「此事無可更改。只有你才鎮得住這宅院的氣脈。」宗極不理他，嘎聲道：「今年
年初，昭明盼望了許久的春天又到了，她哪知是盼到了命喪黃泉！約他素來不喜杜念夫
婦的恭謹嚴肅，這次我們破例留著她，哪知，哪知……」宗極心口起伏不定，終於眼角
滾出一點淚珠，灰心地道：「竟讓她親眼看到生父擊斃生母的慘劇！」
宗極再悲叫道：「我真是罪人！」
宗極似是陷入極大的悲痛之中，有妻逝去，有女不能相認，這天地間真已無他立錐
之地了！
大地一片沈寂，四週只剩瀑布的轟隆之聲。
良久良久，宗極大大吁了一口氣，道：「過去春天，昭明和我常裝成普通人四處雲
遊。有一次還故意跑到邊疆的大草原去，黃昏時兩人躺在斜坡上，看牧童放牛。有時牧
童吹笛一段，昭明就吹簫一段和他，一來一往，我們沈醉在那種氣氛中，喜悅極了！那
當兒，我太欣悅了，都賴給昭明一人吹簫，自己是不肯動口的。」宗極喃喃道：「我們
甚至在那邊結識了一位好牧童，並承諾要把他帶回關中發展。我死後，漸遠要帶冬歡或
約仙去為我倆完成諾言。地址在冬歡那邊。」
高漸遠不願忤逆他，笑了一笑。
「秦荒有個師弟，叫巴嶺道人，是惑心術的高手。秦荒跟我約好，只要讓巴嶺道人
施術，使昭明在睡夢中把夢裏劍的口訣說出，大家一拍兩散，各不相欠。今年剛好我父
親也過世，巴嶺道人為了表示誠心和敬意，一齊同我回『歸城』，辦製父親的喪禮。三
年前我父親病重，弟弟阿衡便接任青馬幫幫主。青馬幫在天魔會的撐腰下，已經很壯大
。我這次回去，也有跟阿衡訣別的味道。因為青馬幫跟天魔會關係已深，我不想牽扯下
去。」宗極話鋒一轉，道：「漸遠，你知道昭明為什麼要住靈山嗎？」見他微笑不答，
宗極自己說道：「昭明曾偷偷告訴過我，靈山其實是她的出生地，後來家人四處流落，
才散了。」接著又自艾自怨地道：「生在靈山，也算死在靈山！昭明啊……妳怨我嗎？
」
宗極頭低低地垂了下去，久久無法拉上來。
「施術的地點，選擇在靈山昭明那間兩房的簡陋屋舍。巴嶺假裝是我好友，昭明很
快就中計。我也懂一點惑心術並亦不安好心，特地在屋裏裝了一種特別的燈和銅鏡，想
對巴嶺道人也動手腳。只要讓他口訣背錯幾字，萬一事後昭明知情，怨責也不致太深。
哪知巴嶺道人棋高一著，名目上是把昭明引至夢中，其實施術的對象連我也包含進去。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我還未動手，就聞到一股奇特的香味，很明顯是針對我而來。」宗
極手抱住頭，低低道：「不知是夢裏劍對昭明太重要，還是她心志堅定，沒想到，施術
施到一半，她竟醒了過來！一望即知其理，傷心之餘，撲到牆上取了兵器，立即施出夢
裏劍，風狂雨驟，對著我和巴嶺道人罩來。」
宗極苦著臉，稍抬頭又道：「大家都知道昭明練成夢裏劍，但我卻知她的夢裏劍只
到小圓滿，未像莫言道長，已成就大圓滿。她的夢中之劍，雖堅但脆，施出第三招，自
己也會劍摧人毀，與敵偕亡。」宗極低聲道：「她是心存死志了！當時我已神智不清，
見有人仗劍攻來，迷糊間全力回擊一掌。哪想到昭明剛從術後醒來，功力豈有平時的一
半？當場被我打得口中鮮血狂噴，仆在地上！約仙立刻衝過去，撲在她身上大哭。」宗
極大概又想起當日的情景，痛徹心肺，頭埋至胸口許久，盞茶工夫才又抬頭，眼有淚光
地道：「現在想來，那夢裏劍其實大部分還是針對巴嶺道人！當時我嚇呆了，人又清醒
過來，巴嶺道人在旁故意一直叫：她死了！她死了！我不知如何是好，一急又瘋起來，
就往山頂狂奔，似乎想把驚瞿跟恐懼，藉奔跑而散去。
想來那巴嶺道人，實是高手，他是故意把我激瘋的。」
高漸遠聽得心情波宕起伏，可以領略當時的慘狀；想那清夢何等麗人？命運竟然如
此之淒慘！秦荒跟巴嶺道人的心計，也夠陰狠狡詐了！而整幕悲劇，對姜約仙心靈的摧
殘，更可能是一生都無法平復。宗極又道：「我整天奔跑，從楚地一直往東，一路跑到
齊國。我一直幻想著自己已把自己殺死了！但隱隱又覺不對，最後終於連自己是誰都不
知道了。我跑到海邊，甚至又駕舟出海，越走越遠，到了了無人跡的地方，卻落海昏死
過去。也許本能地運功護體，在海上漂流三日三夜，居然未死，被漁人救了回來。」
宗極靜靜注視腳下的奔騰江水似有整年之久，最後緩緩道：「漸遠，是什麼大力量
，推得這江水長年咆哮，日夜轟隆？我不知道。但現下我看這江水，只是一團液體在滾
動，沒有聲音，沒有顏色。」宗極低沈地道：「我心如死！」
高漸遠無辭以對。兩人相對，沈默甚久，高漸遠終於改變話題問道：「那前輩又為
何會到水夢道場呢？」
宗極喟然道：「我想我一回來，便被拔天山城的人盯上。他們用一種特製的香味和
昭明的物品，一路叫我到水夢道場。」
高漸遠低問道：「目的是什麼呢？」
宗極道：「細節不清楚，但大體應和莫言有關。當年兩老各只出一招，就讓秦荒終
生殘廢，他印象太深；始皇則不知為什麼，對莫言也很顧忌。」
高漸遠微一呆，想一下終道：「這件事天下知道的人不多。二十六年前始皇剛行冠
禮實際執政，便動手撲殺他母親的駢夫嫪毐。嫪毐被五馬車分屍也就罷了，哪知嬴政惱
羞成怒，除了殺光他的三族之外，還要大索天下，甚至牽連到三大道場中離咸陽最近的
烏木道場。那時嬴政才二十二歲，就如此嗜殺，莫言道長在朋友的幫忙下，遠遠使出夢
裏劍，劍光末梢削落他的皇冠。道長臨走前曾出言警告。嬴政雖未受傷，但嚇出一身冷
汗，」
宗極瞪大眼睛，顯然沒有想到高漸遠知道這麼多事。高漸遠淡淡地再道：「老人家
事後把這件事告訴我。俠客雖然無法擋得嬴政的大軍團，但卻像我上師的飛針一樣，環
境條件配合得好，立可取他性命；嬴政只是終於明白這道理罷了！我明白了！他們是利
用你去探莫言道長的虛實。」
宗極低頭看江水，隨即拍腿叫道：「是啊，我確是最理想的替死鬼！整個拔天山城
，武功我僅次於秦荒，巴嶺道人、午苛都不是對手！由我去鬧，若莫言道長還在人世，
定須出手，好計啊！好計！但莫言十五年前不是坐枯死關了嗎？這件事大家都知道。」
高漸遠沈思好一陣，終於決定完全信任這垂死之人，道：「對別人，莫言道長生死
無足論，對嬴政可不一樣，畢竟命只有一條，他又自覺他這一條比別人的尊貴得多。五
年前他東巡，在陽武博浪被張良用大鐵錐伏擊，差點送命。事後又舊事重演，大搜天下
十日。你可知為什麼是十日嗎？」他從懷中掏出一個面具，再道：「我穿了道長的衣冠
，戴了仿他的面具，在他的書房前露了一面，他才又住手了！」
這次宗極真是吃驚不住了！喝了一口酒道：「漸遠，你年紀比我輕，辦的事可也不
比我少！唔，大概我喝酒的時間太多。」
高漸遠聽得莞爾一笑，心想這位前輩倒也有風趣的一面。
宗極又道：「你實深不可測，難得的是別人又好像很容易就信任你。想當年我在天
魔會，跺跺腳天下也要震動，現在連我也服你啦！」
說完又喝酒連連。
高漸遠道：「那也沒什麼。那次我根本無法接近嬴政，只能出聲警告；雖然前後事
隔二十年，他大概心有餘悸。那天起就又開始懷疑道長坐枯死關是否傳聞有誤，當晚就
溜離了陽武。」高漸遠收起面具，又道：「張良倒是個人才，可惜沒有內應，誤中副車
。哥哥那回同我去，見到嬴政忍不住又上前撲殺，結果身受重傷，連我也差點走不掉。
哥哥大概覺得對不起我，從此離開志士會，單獨行動。……不過話說回來，江東散客他
們怎會在事後一定要圍殺於你呢？」
宗極道：「我也不知。也許嫌我煩，也許怕後患無窮，也許是嬴政的意思。總之，
巴嶺道人對我施術後，那股異香對我好像有禁制作用，而這惑心術的禁制時間不會太長
，要殺我的話，這段時間是良機。」
高漸遠突然想起江東散客陰冷的臉龐。
此人不理，終是禍胎，連姜約仙安全都有問題。他道：「等前輩身體稍安，我想出
去辦點事。」
宗極應聲道：「好啊！不過書房裏的檔案跟拔天派的武功及那些籤圖，你要盡快了
解啊！
我預計是三個月時間。」
高漸遠微一頷首，看時間晚了，起身告辭道：「夜深了，前輩身體欠安，可要早點
休息？」
宗極道：「漸遠可以先走。我有點醉了！想就這石頭，看能否有個好夢？」
高漸遠明白他的心惰，拱手道聲「失陪！」就離開了。
走了約三、四十步，竟看到有二十名衛士，執杖持刀守衛。以高漸遠的功力，談話
時當然早知有人在遠處戒備，只是沒想到這等森嚴。
旁邊一座亭子裏，卻看到冬歡坐在那邊，指揮坐鎮之意，不言可喻。
高漸遠心想：此姝倒是人才。
冬歡眼前几上，猶有一盒點心，想來她一邊戒護，一邊還相當自在。
冬歡見他注視那盒點心，臉頰飛紅，道：「東方先生晚安！冬歡讓您見笑了！」
聽了宗極和清夢的故事，側看眼前美女，更覺有說不出的款款動人的況味。
高漸遠本已舉步要走，後面卻傳來一陣歌聲，蒼涼如泣：死生契闊與子成約執子之
手與子偕老宗極剛抵家門，感慨多生，唱起歌來。
歌聲夾在瀑布的濕濕水氣中，蒼莽暗飛。高漸遠不覺停步，終而走進亭內。
冬歡連忙起立。
高漸遠在石礅坐下，對著夜色嘆息。
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躬胡為乎泥中？
當年他救回清夢，臨走的前一天，清夢在月下唱著這兩首《詩經》的話，聲音婉轉
若死。
約仙也醒了，走過他的房間，拉著他的衣袖問道：「叔叔，這兩支歌，唱的是甚麼
？」
他胡亂地解釋，也不知約仙聽成什麼：生跟死可是相隔很遼闊喲！
不過我與你約定過我要牽著你的手跟你一起老！
我已經衰弱了我已經衰弱了你為什麼還不回來？
如果不是為了你的緣故我為什麼要半夜站在這裏沾了夜間的露水？
如果不是為了你的緣故我為什麼要半夜站在這裏以致變得衣濕如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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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麥田
出版日期：2001 年 11 月 01 日
定價：99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