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上)西方有劍，劍如詩 1/2】
姜約仙一早在溪邊洗衣，竟又遭蛤蟆濺了一臉，於是聯想到水夢道場的蛤蟆，一陣
煩心，抓起只洗一半的衣服，掉頭走了。
她悶悶不樂，回到木床躺著發呆。
剛回靈山那前三日，她幾乎活不下去，出門一個人，進門也是一個人，不覺有些害
怕。她回來後，簡單替母親做了個小墳，第一天晚上，但覺惶然無依，不敢闔眼，直到
累透力了，才在母親墳邊，不知不覺睡了一晚。
時間過得很慢。每天沒有事做，過得更慢。練功？只感厭煩。
一個多月前清日來訪，陪住三天，臨走前，姜約仙牽著她的衣袖道：「日姨！我本
不想有人來看我的，現在妳要走了，忽又覺得捨不得。我害怕。」
清日聽得心如刀割，看看四週山深林密，悄無一人，道：「不如妳……」
姜約仙搖搖頭，道：「如果您是要我回水夢道場，請勿開口。在這裏我只感到害怕
，回去，我卻想到死。」饒是清日聰明靈活，也毫無辦法可想，最後留下日用品，萬分
不捨地走了。
姜約仙勉強熬到睡過午覺，醒來已是黃昏，漸漸地，滿天浮昇著星斗。她晚飯未吃
，卻也毫無胃口。
這時突然來了一陣風雨。
窗戶颯颯抖響；雨水打在屋頂，滴滴歷歷。
寂寞無依的意念，又湧上心頭。
自己存在於天地之間的意義何在？
天地兩極，又尚有何人？
驀然，一道人影浮上心頭。
這麼多年了。
他人在哪裏？那個救命神仙。
姜約仙六歲那一年，有一天，娘突然不聲不響地不見了，六歲的小孩，只能放聲大
哭。
哭完了漫山遍野地找，「娘！娘啊！娘啊……」最後竟在黑夜的林子裏迷路了，苦
捱到天亮，繼續找，繼續哭，終至昏倒在屋前的台階。
第三天醒來，看到一個高大英挺的叔叔正餵她喝水，溫柔地看著她。
「不怕，娘很快會回來。」他笑笑對她說道：「叔叔是好人，妳真的不用怕。」姜
約仙瞪眼睛，竟然未顯露驚慌神色。
那個叔叔說完，從懷裏掏出一個小木頭人，遞給她。
居然是個坐在地上哭泣的小男孩。叔叔又道：「小時我也常一個人坐在地上哭。…
…唉，妳娘突然生病了！現下我哥哥照顧著。過兩天她有力氣，立刻就會回來。我真的
不騙妳。」
說罷又從懷裏掏出一根短笛，忽忽呦呦不成調吹了起來。
姜約仙這時更放鬆了，天真問道：「叔叔你叫什麼名字？」
叔叔取下短笛道：「我叫高漸遠。越走越遠的意思。」
「哈！」姜約仙笑了出來。
這時叔叔忽把短笛一拋，笛子旋轉飛上天去。奇妙的事情發生了！笛子竟然自己吹
出了一串好聽的曲調，越飛越高，曲子還沒全部吹完，「倏！」被一隻大鳥抓住了。
「我跟妳介紹介紹，這隻鳥兒，叫大鯤。」叔叔抱起她，心疼地道：「妳大概兩夜
三天沒吃東西了，來！我們進屋去找食物。」
姜約仙根本連站立的氣力都沒有，偎在他懷裏。
到現在，她想起來，他寬闊的胸懷，還是這天下間，唯一她願意去、想去的地方。
從那一天起，高漸遠天天作飯給她吃。姜約仙忽然覺得，如果這個陌生人真的能一
輩子陪她們住，該有多好哇？這個陌生人，好像實在不是陌生人。有一天晚上，她問道
：「娘回來以後，叔叔你會走嗎？」
高漸遠回答道：「嗯。有娘陪著妳，很好啊！」
姜約仙不講話，沈默好久才道：「我希望有什麼東西，讓我覺得，你還在我身邊。
」從那天起，高漸遠每天為她刻一個小木頭人，還說要為每一個木頭人，取一個名字。
小木頭人的名字，都只有一個字，分別是漸、離、漸、遠、漸、無、聲。「漸離是
我哥哥的名字，漸遠是我的名字，後面還另有一個『漸』字呢！三人同名為漸，不如就
分別叫做漸一，漸二，漸三好了。」刻到第七個小木頭人時，高漸遠說道。
「好哇！叔叔，漸一是你哥哥，漸二是你，我當漸三好不好？」約仙接著又拍手道
：「我就當那個漸無聲好了！」
刻第七個木頭人那一天，娘也回來了。那個漸一陪她回來。姜約仙一見面就放聲大
哭，撲向清夢。
「銘感大恩！漸遠請受妾身一拜！」清夢對高漸遠道：「恕我直呼你的名字。」
高漸遠大步過去扶住她，接著搖搖頭，似不想講，最後忍不住講出來道：「孩子命
苦，不用謝我。」姜約仙那時年紀小，高漸遠不小心講出來的這八個字，卻刻骨銘心。
漸一和漸二終於相偕走了。走的前一晚，娘在月下唱歌。
式微式微胡不歸胡不歸生死契闊與子成約……姜約仙那個時候已經懂得歌裏的一點
意思。娘很苦，在思念行蹤不知何處的爹；她自己則當晚雖不知不覺賴在叔叔的榻上睡
著了，卻也已一邊開始思念叔叔。
翌日叔叔臨行，約仙更滿眼噙著淚水。叔叔對她道：「人都是要分離的。我和漸一
現在一齊走了，但下了山也是要分開。」
到了半夜，風雨更急。姜約仙從回憶中回神，又把七個小木頭人取出，對著發呆。
她發呆發到心疼，內心不停對高漸遠叫道：「你在哪裏？娘死了你知道嗎？」
窗外突然颳起一陣狂風，呼！把小木頭人吹得東倒西歪。此時她才感不對，難道真
的要颳大風雨？接著窗戶「卡啦！卡啦！」響，雨水不斷打進來。
室內開始到處漏水，姜約仙接不勝接，狼狽萬分。她心下忖道：「那個漸二說我命
苦，真給他說對了！」
「嘩啦！」一聲巨響，屋頂給掀去一角。
大水灌進來。
「天哪！你難道欺負得約仙還不夠嗎？」
風雨毫無停下來的意思，一路鬼哭神號。姜約仙欲哭無淚，咬牙拚命遮攔，心想也
許跟娘一起死了倒也省事，好過受老天如此折磨。但眼睛瞟到那七個早濕了的小木頭人
，只得撐了過去撿起來，抱在懷中。
屋內器皿，全已凌亂不堪；她全身濕透，苦苦忍到黎明。
這是十年難得一見的大風雨，天亮後環視一圈，房屋已不成其為房屋。姜約仙冷颼
颼的，一個人死抱著娘的畫像和她的靈位以及七尊木頭，捲縮在屋內一角。
折騰一晚，雨停了，老天爺祂倒是說收就收，好像沒發生過什麼事一樣。
姜約仙看清夢的畫像一眼，心中有說不出的苦澀。
她想站立，卻不知是真乏透力了，還是下意識有點賭氣地，又跌坐到爛泥地去了。
驀然，一陣洪亮的山歌傳來：左手鐮，右手犁，除得荒草耕良田……來人越走越近
。姜約仙雖然疲憊萬分，但這下有人來可好，乃慌忙起身出屋，露出戒備神情。此時她
想起了武功的好處，依清夢所教，趕緊運行真氣，繞身一周。
整個人好過許多，也恢復一點自信。
對方是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身材壯碩，雖然全身也濕了，但看來仍活力無窮。
他人未到，聲先到地喊道：「有人在嗎？」
姜約仙遠遠便大聲鬼叫道：「你是什麼人？來這裏做什麼？快走開！」
年輕人神氣活現地取出一根短笛，向天空一拋，也發出「希歐希歐」的響聲，但入
耳不悅，醜陋難聽，他一邊得意地答道：「打攪姑娘了！我叫孟揚揚，算是新來的！」
***
「我在思索，怎樣來佈置我們的分手？」
清日趴撐在榻上，雙眼定定地看著對面榻上的高漸離，低低說道：「這次當你離開
我視線，我知道直到我死，再看不到你了。」
高漸離心痛如絞。
假期只剩三天。
十二天前，他們在一座深潭旁，找到這間小屋。高漸離拿出一綻金子，請裏面的獵
戶搬到城裏一個月。
獵戶歡天喜地地去了。
他們歡天喜地地住下來。兩人住同一房，分榻而眠。
「飛蛾。」
清日嘆了一口氣，叫道。然後放開雙手，整個頭臉，趴到榻上。
她看到了，高漸離撲向秦始皇。
秦始皇的衛士，劍劍刺入了高漸離。
她看到一個道姑，夜夜在無光的角落，泣已無聲，眠無可眠，只想著深潭旁的十五
天。
這十二天來，他們每天一齊觀看日出，坐對夕陽。到了深夜，高漸離必定擊筑而歌
，清日就趴在他身上聽著。
音律繚繞，情愛苦深。
其中一天晚上，清日突然跟漸離說道：「我為了你再來學一樣樂器，好不好？你教
著我。」
清日並不會擊打樂器；學樂器，也非短期可成，說這句想拖延的話，含意高漸離哪
能不懂？
回想至此，高漸離下榻過去，萬分不捨抱住她，哀怨無言。
「我叫你飛蛾，叫自己什麼好呢？麻煩你，給我取個綽號好不好？」
清日用手指頭，在高漸離的臉上畫著。
這十二天來，她知道，絕不可提要高漸離「改變心志」，但曾婉轉暗示：莊周亦曾
娶妻，水夢一門並不諱男女雙修，只要不當掌門人即可。
清夢當年是因自知宗極身分大有問題，且未婚懷孕，才破門而出。
可恨這種暗示，那個木頭人，裝做聽不懂。
「我對不住妳。」高漸離低道。
「罷了！以後由我一個人去潛水，你叫我『獨潛』好了！」
清日說完，不覺有氣，坐直了身體，接著心一酸，眼眶紅紅的，轉開了臉。
有一次，高漸離在潭邊釣魚，弄了半天無魚願來結緣，大怒之下，一頭躍入水中。
清日見狀，二話不說，穿著道袍「撲」一聲跟著下水。高漸離素日率性無拘，也為她的
大膽咋舌。但兩人在深水潛游纏綿，卻也情深無極。
忘了天。
忘了地。
忘了潭水。
只有那樣濕滑，那樣無語撫慰，那樣凝眼互視。
那樣兩顆心悠悠忽忽，似徜徉於無盡的太極。
「這次絕對不許你不告而別。怎麼分手。由我決定，你說是不是？」
「是，由妳決定。」高漸離無奈地道。
兩人陷入沈默之中。夜光灑下來，覆蓋在身上。
從前天開始，清日每晚都不肯睡去，定賴在漸離身上，兩人並肩而坐，談著幼時辰
光、家人情況，師門瑣事等等。直到累極睡著了，高漸離才把她抱到她榻上讓她休息。
足足過了半個時辰，清日才在漸離耳邊輕親了一下道：「我想通了！教我在這荒山
野外，同你兩人分手，我是萬萬不能。看你消失，我會立刻死了！不如……不如你帶我
回咸陽，在那邊，熱熱鬧鬧，我心情一好，也許可以走得掉。」
高漸離一想，自己何嘗不是也有一點願意？答道：「也好。」他自忖著：「聽老天
決定罷！」
清日心一寬，嫣然笑道：「這下我可要睡了！」
高漸離以為暫時逃過一劫，哪知清日眼一睜，又道：「你給我奏點樂曲來聽聽！」
三天後，漸離清日稍微化裝變貌，兩人離開山區，出了漢中郡，回到咸陽。這三天
內，清日倒沒有為難高漸離，只有嘻笑歡喜。
走在咸陽街道，車水馬龍。秦始皇在兼併天下後，強迫全國十二萬富戶遷住咸陽，
整個都城人口暴增，熱鬧興旺。
高漸離腳步越來越遲疑，終於走到一座大宅第門口。遠遠望著那座府邸，高漸離看
一下清日道：「咳，我該怎麼介紹妳？」
「妳不會說我是你在家鄉的妻子嗎？」清日雙目一瞪，道：「我們同睡一房，頂多
我睡榻上，你睡地下。」
高漸離尚未回過神來，又聽清日威脅他道：「等一下，你就帶我到鬧市去逛逛！我
要大玩特玩。」
說完伸手欲抓他腰帶。高漸離無奈，硬著頭皮，往大門口走去。大門口有對石獅子
，獅旁站了兩個門人，一見高漸離，笑嘻嘻地道：「麗先生回來了！」
***
不知不覺，高漸遠在秋水別院，已居住近兩個月。
初時宗極引他到一個地下石室，裏面藏了很多薄簡。
其中有關天魔會的檔案，基層部分寫得很詳盡，但在核心結構，有些高漸遠一眼就
看出其中有誤。他心裏想道：「許多事宗極被蒙在鼓裏，顯然不假。」
不過，有天魔會和拔天山城各地分支的資料，對高漸遠而言，仍十分有益。
至於那櫃籤圖，並非某一個人所傳的武功祕笈，而是收集記錄了一些大漠中練氣者
的修練心得。
例如，有部分人可在大漠中，挖坑自埋，兩年後破坑而出；又有些人刀劍不侵，被
長釘所刺，渾不自覺；更有人可懸空打坐。
這等心得成果，可增加防禦力，卻無助於攻擊。
高漸遠忖道：「莫言道長猶未可知，但拿這些對付上師，顯然不足。」
不過其中部分功術，十分刁鑽，錯非上師那種身手，也極難應付。有些高漸遠便自
己下去練習，例如某種聚氣之術，學成後，可以直接用內力逼出火來；另有一種循氣之
法，練成後能增加在天上飛行的距離。
難得的是這兩種功法，跟他所學的周天循環，頗有相近之處，練起來非常順手。他
不由想起上師的話：「萬道相通，不通者至極矣乃成機械匠人，再墮輪迴，殊為可惜。
」
這一個多月來，都由冬歡親自服侍高漸遠，拒無可拒。初時高漸遠辭謝，她總婉轉
淺笑，和他相視一眼而退。
宗極終日無所事事，只是沈默，偶爾喝一點酒，或撫壁嘆息。
這日，他來石室見漸遠，一進門便道：「漸遠，我看你的進度比我預期還快，可能
兩個月就能完成。哈！你進步得越快，我的死期越近，人生的荒唐，莫過於此。」
高漸遠輕喟道：「其實約仙需要您照顧。」
宗極道：「約仙從小就排斥我，怪我把昭明帶離她身邊，何況最後又當她面打死昭
明。」
高漸遠回答道：「清夢實非你所殺。」
宗極臉色一黯道：「漸遠莫要再說。至少巴嶺是我帶去的，我又傷了水夢道場那麼
多條人命！最重要的，昭明已死，我無意獨活；幽冥路遠，但總還有一絲相聚的可能，
在這裏是全無希望。」
高漸遠胸口如受撞擊，未料這所謂的「惡人」，情深若此。
宗極說完平視高漸遠道：「約仙，由你照顧……有個新的開始。」
高漸遠心頭一緊道：「我待她如兄妹。」
宗極長嘆一聲，並未接話。沈吟良久，才又說道：「漸遠，我要跟你說一件祕密。
」
隨即席坐下來，再道：「世上之人，都以為『阿房』只是個地名，秦宮中卻謠傳著
真有一位姑娘，名叫阿房。」
宗極吁一口氣道：「這個謠傳是真的。過去嬴政將她藏在一個祕密地方，在人前也
不曾叫她阿房，他兩人生有一女，名叫『無依』。當年嬴政政敵太多，怕有人害她，六
歲便送到西孤山姑婆處寄養。」
高漸遠疑然道：「姑婆？」
宗極擺擺頭又道：「此事天下鮮少人知。嬴政其實有一姑母鸝陽公主，行事荒誕，
但自幼在西孤山練氣學劍，聽說成就比秦荒還高。這一老一少，如果下山，恐怕志士會
無人能擋，除非無名老人出手；他還在人世嗎？」
高漸遠答道：「我也不知，這是實話。」
宗極低道：「漸遠要小心。必要時，只可智取，不可力敵。」接著又無奈嘆了一口
氣道：「我真不知，你為何要如此為志士會賣命？」
高漸遠沈默很久，道：「前輩知道，我也不願常看到打打殺殺，這是後來無意擔任
志士會副總會主的原因。但志士會仍有存在價值。首先，它可使嬴政有點顧忌，甚至可
在他魔爪下，保全一些人。再次，因它敢反抗，對反秦工作有帶頭作用，也証明人心未
死。今日天下鼎燙，民怨沸騰，我願秦王朝勿存在太久，並希望早日有人以仁道冶天下
。」
高漸遠又道：「嬴政前一陣子居然下令燒光全天下的書，天下人服嗎？」
宗極搖搖頭道：「天底下事，錯亂顛倒。但燒不到我的。」
對這些事他不太感到興趣。
人力有限，就算錯亂顛倒，人也不知能做什麼？
他揮揮手，道：「我知道你要離開一陣子。」
高漸遠答道：「是。頂多二十日，便可回來。」
宗極說道：「你要出去，有三條路徑。第一，從大門出去。但那全府的人，都會知
道你不在院裏。第二，從『知歡館』後院的古井，潛水出去。那條水道，好像杓子，潛
入後往上升，便可接無水的甬道出去。第三，從祕密水道搖小船出去，可以連結瀑布下
的藍江，再接入大江。但那條水道的入口，卻在冬歡的床板上。」
宗極笑了笑，又道：「願不願意讓你過去，還得看姑娘高不高興。」
高漸遠無辭以對。
宗極又笑道：「我都是從這一條祕道出去，免得濕了衣服。還好冬歡都肯。」
高漸遠答道：「這回我從井裏出去好了。」
宗極道：「隨你。」說完大笑而去。到了石室洞口，又回頭道：「你知為什麼我這
麼喜歡冬歡嗎？」
不待高漸遠答話，又道：「因為我面對冬歡，沒有壓力，沒有歉疚，只要養她疼她
即可。
雖然沒有像對約仙般的刻骨銘心，卻也暖如春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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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熾天使書城OCR小組 Fiona 掃描, Lucia 校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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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麥田
出版日期：2001 年 11 月 01 日
定價：99元